第100章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听到这话,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泪水,白明微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她不是小传义的母亲,当然做不到如母亲一般了解孩子。
但白明微看得出,传义乖巧冷静的背后,一定有对没去救六姑姑的愧疚。
而如果不及时帮助他排解,那么这愧疚便会如附骨之疽,永远跟随着他,蚕食他的灵魂。
他终究是个孩子,有些伤痛该由大人承担就好。
这便是长辈的意义,长辈就该为年幼的家人遮风挡雨。
而她白明微是白家的嫡长女,此时就该成为白家的脊梁,护住家人,尽量不让他们去沾风雨。
白明微在开导小传义时,卫骁与风轻尘由始至终都很沉默。
只有刘尧,他反复品着这一番令他无法理解的话,一路上都在沉思。
为何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些?
夫子们只知道逼他背圣贤之书,母妃只会温柔地关怀与照顾他,父皇对他则更是溺爱,只要做得不出格,从来都不会说他半句。
白明微的话,是他从未听到过的。
他多少记得那些古圣贤都说了些什么酸话,但他从未深刻地去理解。
他把予取予求当成理所当然,因为没有人拒绝过他,也从未有人告诉他适可而止。
他从来不懂付出。
所以白明微这番话,对他很有震撼力。
此时他似乎稍微明白了,那小姑娘找到他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了那番话:“那个,白琇莹让我转告你,千万别去救她,她有铮铮铁骨,死对于她无所畏惧!”
白明微沉默半响,眼底可见情绪燃烧,最后归于虚无。
她说:“九殿下,那是我的亲妹妹,我知晓她会说出这番话,也理解她说这番话的心情。”
至此,刘尧不再说话。
继续思考令他费解的事情——为什么白琇莹不要白明微去救她?
为什么明明可以派兵去救白琇莹,白传义却选择见死不救?
为什么白家人要比他见过的皇族都爱惜百姓?
刘尧百思不得其解。
来到街道中央,这里有一处高台。
而高台之下站满百姓与士兵,胜利的喜悦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百姓们脸上的愁容,也无法很快驱散被北燕奴役的恐惧。
胜利的喜悦治不了将士们身上的伤痕,他们只能等时间来治愈。
但胜利的喜悦就像头顶上的阳光,先是照暖了身,然后把身心都变得暖和。
等到彻底将北燕贼子赶东陵,他们的笑容,也必然会回到脸上。
白明微鼓励着小传义:“上去说几句话吧!为将士们加油。”
小传义含泪点点头:“姑姑说过,语言的力量很强大,传义明白。”
白明微将小传义放下,牵着他一步步走向高台。
在万众瞩目之下,小传义正想说话,却忽然天空中有纸鸢飘过,洒下了许多写满字的纸张。
那些纸张随风翻飞,铺天盖地飘落下来。
众人接到手里,识字的人都看到上面写着:白琇莹正在莲城,若六个时辰内看不到白明微与卫骁亲自入莲城营救,白琇莹将会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众人口耳相传,这才知道白琇莹被北燕抓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与将士们都沸腾了。
百姓们担忧,白明微会因此答应北燕的条件,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质问。
“大姑娘,这可怎么办?你们要是去了,这城中不就没有人看守了么?”
“大姑娘,你会答应这个条件吗?这样一来,我们百姓怎么办?”
“大姑娘,你可要保护好姚城啊!我们可不想再被北燕贼子奴役了!”
“大姑娘……”
一声声,一句句,都透露着对白明微与白家军的质疑,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为了白琇莹弃姚城于不顾。
将士们愤怒,这北燕贼子竟抢走他们的六姑娘,他们无不义愤填膺的大骂。
“狗娘养的北燕贼子!竟然使这种阴招,简直没有人性!”
“救六姑娘,可不能让这么小的姑娘被他们威胁生命!”
“杀过去,干/死那群北燕贼子!把六姑娘救出来!”
“……”
胜利的喜悦一事被恐慌与愤怒取代,眼看士气大受影响,小传义大喊一声:“且听我说!”
但是喧闹的声音怎会被他的童声压制?
还是卫骁运功爆发出一声怒吼:“都住嘴!”
沸腾的百姓与将士,这才停下议论。
白传义越众而出,掷地有声:“难道你们要被北燕贼子的计谋扰乱心智么?难道你们要让北燕贼子的计谋得逞么?”
在众人的目光中,小传义显得那般坦荡:“没错,我的六姑姑在给将士们运送药材时被北燕贼子抓走了。”
“那时她让我们转告大姑姑,一定不要去救她,给将士们送药要紧,舍她白琇莹一个不可惜!”
“我听话了,在明知可能有将她从北燕贼子手里抢回来的情况下,我还是听了六姑姑的话,继续让队伍将药材与物资运过来。”
“我是个混蛋,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去死。我很伤心,也很愧疚。”
“但是我知道,白家军此行的目的是夺回被北燕占领的城池,救出被北燕奴役的百姓。”
“任何事都不能影响我们收复所失疆土的决心,也不能影响我们守护百姓的勇气!”
“所以我舍了疼爱我的六姑姑,舍了那尚未成年的姑娘!我想救他,非常想,担忧使得我的心此时就好像被人用刀一点点地挖着,疼得无法呼吸。”
“北燕贼子正是拿准了这一点,才会用六姑姑做要挟,若是我们慌了,乱了,那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也许我说的话没有力度,你们也不会相信,因为曾在一个多月前,我的祖父与叔祖父,还有我的父叔们才刚刚战败。”
“你们可能会在想,一群大老爷们都打不过的北燕强敌,我白家妇孺与孩童带领的军队怎敢说收复城池这种话,说不定马上就用姚城去换被掳的六姑娘了!”
“但是百姓们,将士们,我的家人虽然没能帮你们抵御外敌,可他们还是英勇地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血竭而亡。”
“他们死后,我身为白家唯一的男丁主动请缨,再度北征,率军的则是我白家的女人。”
“不能因为我是小孩,率军的是女人,就因此质疑我们白家军保家卫国的决心!”
“也不会因为我是小孩,率军的是女人,就会做出任何不以家国百姓为重的事。”
“更不能因为率军的是女人与孩子,就觉得我白家军胜不了!当初北燕怎么从东陵手中抢走的城池,我们都会夺回来。”
“而北燕加诸在你们身上的耻辱与痛苦,我们都会为你们雪恨!你们因北燕所失去的一切,我们也会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姚城!我们不是已经夺回来了么?我白家的人,就算血战到最后一人,就算后继无人,也绝不会背弃百姓,背弃东陵!”
“这,就是我们的决心!”
“这,就是我们的承诺!”
“这,就是我们可以为之牺牲的坚持!”
“所以大家完全可以放心,北燕这个计谋动摇不了白家任何人,而我也希望,他们的奸计也动摇不了将士们,动摇不了我东陵的百姓们!”
话音落下,小传义捏紧拳头,张开嗓子吟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带着哭腔,也带着决然。
将士们被触动了心绪,跟着他一起吟唱。
先是一人、两人、三人……接着是这城中的将士。
最后,这歌声传到守城将士的耳里,所有人不约而同,跟着哼唱了起来: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到得最后,将士们戍边征战生活的艰苦、强烈的思乡情绪,以及久久未能回家的原因,都被揉进歌声之中。
其中既有御敌胜利的喜悦,也蕴含/着征战之苦,流露出期望和平的强烈愿望。
但凡是人,都被触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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