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顺手挥出的一刀
入土为安是江州人的老习俗,因为是老习俗,所以主要集中在中老年群体上。2003年到湾村村小埋骨灰盒时,黄玲玲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很年轻,多半不会有入土为安的观念,她的朋友多半也不会有此观念。所以,要花费工夫到湾村来土葬的人,不应该是年轻人。真是中老年人的骨灰,又轮不到黄玲玲来主持埋葬。
这个骨灰盒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雷伟的。如果雷伟遇害,尸体绝对不能去火葬场,这个骨灰盒肯定另有玄机,说不定里面就会出现锁死黄玲玲的关键性证据。
侯大利和周向阳都是非常优秀的侦查员,脑子转得极快,迅速想通了这里面的环节。
这时,侯大利耳边响起了陈阳支队长的声音,也讲了同样的理由。一名侦查员进入审讯室,带来U盘,插在侯大利面前的电脑上。几分钟后,侯大利和周向阳决定对黄玲玲播放此条视频。
视频中,喜笑颜开的小学生站得整整齐齐,大声道:“黄玲玲大姐姐,我们学习都很认真,希望大姐姐常回来看看。”
黄玲玲完全没有料到屏幕里会突然播放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如果这个画面在其他地方播放,会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如果世界上有哪个地方能让她的内心平静,那就是湾村村小。在湾村村小的少年时光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甚至比起少年时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更为幸福。湾村村小生活清苦,可是气氛和睦,村小内外,无论老少都叫她一声“玲玲”。外公外婆进城办事,黄玲玲就到隔壁老师家吃饭,毫无隔阂。
屏幕里,视频角度慢慢移开,来到村小,停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有四个人站在坟前,分别是江克扬、樊勇和两个着装公安。江克扬神情严肃,在无名的坟前转来转去。
自从视频播放以后,被束缚在铁椅子上的黄玲玲彻底没有了声响,目光直直的,一束头发奇怪地耷拉在脸上。
讯问室内出现了静默,周向阳拿起水杯喝水,侯大利也拿起水杯喝水。狭窄空间出现了“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黄玲玲感到口渴,咽了咽口水。
沉默良久,侯大利道:“你曾在2003年年底带回一个骨灰盒到湾村村小,这是谁的骨灰?”
黄玲玲眼神游离,脸色灰白,沉默不语。
侯大利重复道:“你亲自将骨灰带到湾村村小,说明这人和你关系密切,这人是谁?”
黄玲玲继续保持沉默。
屏幕中出现湾村村小以后,黄玲玲的情绪便急转直下,出现了多数犯罪嫌疑人在讯问室应有的神情。侯大利知道湾村村小是黄玲玲最大的破绽,继续施加压力,道:“你如果不说,那我们就要全面展开调查。你家的亲戚,你的朋友,还有雷伟的父母,我们都会调查。骨灰的情况,我们也要深入细致地调查。”
“唉。”
黄玲玲从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中有无奈,也有某种释然。她慢慢抬起头,神情恢复如常,微笑道:“你们也不全是笨蛋。骨灰盒是雷伟的。”
监控室,支队长陈阳与政委洪金明喜笑颜开。
侯大利原本准备继续做艰苦努力的审讯,没有料到黄玲玲突然间放弃了抵抗。他此时方觉后背极不舒服,用左手摸了摸后背,发现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周向阳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口水,由于喝得太猛,茶水涌出,打湿前胸。
黄玲玲低下头,喝了口水,道:“雷伟是浑蛋。我和他分手之后,他纠缠了我很多次。我流产以后,特别伤心,不想单独和他见面。有一天,他给科室打了电话,找到我,说是要到南方,临行前见我最后一面,并向我道歉,做最后了断。他说得可怜兮兮的,我当时心软了,同意与他见最后一面。见面之后,雷伟带我到医院附近的茶楼,不承想,雷伟居然对我用了迷药‘任我行’。哈哈哈,这种荒唐事,你们没有想到吧。”
说到这儿,黄玲玲想起了发生在当天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荒唐事,第一次泪光闪烁。
那天黄玲玲醒来时,完全没有在茶楼喝茶后的那一段记忆,只觉头疼欲裂。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内衣内裤被丢在旁边。
穿着内裤的雷伟嬉皮笑脸地走过来,道:“昨天不过瘾,你不配合,缺了味道。”
黄玲玲能够想起与雷伟见面之事,后面一大段则完全空白。她想要把身体撑起来,却浑身无力。
桌上,放着一沓钞票。雷伟用手指弹着银行卡,道:“玲玲,你只有这么点儿钱。”
“你干什么?”黄玲玲躺在床上,怒视雷伟。
“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密码还是我的生日。”雷伟坐在床边,在黄玲玲身上摸了两把,道,“我要到东莞做生意,你总得赞助几个钱。你平时挺节约的,怎么还没有一万块钱?”
黄玲玲用力推开雷伟的手。以前这双手会带给她幸福,如今这双手触碰她的皮肤时让她感到恶心,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恶心,使她恶心到想要吐。她爬下床,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只能扶着椅子和墙壁前往卫生间。雷伟以往觉得女友身体和相貌一般,仅仅是性格温顺而已。如今即将南下,这个女人必然会成为别人的女人。心思变了以后,他忽然发现黄玲玲身材真不错,一股热火从腹部燃烧起来。他拦腰抱起黄玲玲,不顾其反对,又将其丢在床上。
再次快活之后,他翻过身,躺在女人身旁,道:“老夫老妻,又不是没有做过,哭什么哭。我们有一回24小时都躺在床上,至少做了八次吧,你后来还求着我做。”
黄玲玲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我现在还头疼,昨天的事情记得模模糊糊。”
“‘任我行’,江州流行玩这个。话说回来,你以后到娱乐场所得注意,陌生人的水千万别喝,喝了,你就会成为别人的玩物。”雷伟玩得很开心,随口道。
黄玲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雷伟道:“江州挺流行,只要一小瓶,全天下最傲慢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胯下之人。”
桌上,除了钞票,还有一个小瓶子。
黄玲玲洗澡出来,雷伟已经到楼下叫了几个菜,又买了一瓶酒,惬意地吃吃喝喝。黄玲玲看到雷伟喝酒,想起他喝酒后打人的疯狂样,紧张起来,道:“钱你拿走吧,以后别来烦我。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还要上班。”
雷伟讥笑道:“你现在浑身无力,去上班不是害人吗?你请假,再陪我一晚上,明天我就离开。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黄玲玲仍然有喝迷药之后的强烈后遗症,躺在床上给科室打电话请了假,迷迷糊糊又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黄玲玲被推醒,睁开眼,看见面前有一双充血的眼睛。
经过休息,黄玲玲的手脚也渐渐有了力气,对着雷伟胸口就蹬了一脚。
雷伟翻身倒地,发出扑通一声响。酒精如小恶魔,在他的身体里游走,让他极端亢奋。
“臭婊子,还要踢我,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雷伟在前面说的是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后面两句话则说的是湖州土话。他冲上前,抓住了黄玲玲的脚踝,将其拖下床。
雷伟毫无惜香怜玉之心,如拖一条麻袋般,将黄玲玲拖到床下。他俯身打了几拳之后,挺起腰,又朝黄玲玲腰背上踢了几脚。
在暴力打击之下,黄玲玲没有还手之力,抱着头,尽量蜷缩成一团。雷伟踢累了,双手叉腰喘气。黄玲玲趁着暂时没有被踢打,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寝室跑。刚到门口,她的头发被雷伟抓住。雷伟抓住黄玲玲的头发,朝墙壁上撞了两下,又用力踢了一脚。
黄玲玲扑进寝室,撞在电脑桌旁。电脑桌前摆有一柄水果刀,是前天她削完水果后顺手放在桌上的。她被打得浑身是伤,眼冒金星,头脑混乱,在头发又被雷伟抓住之时,抓起水果刀,朝后挥动。
世界犹如被按下了暂停键,顺手挥动的动作彻底改变了黄玲玲的人生。朝后挥刀之后,她感觉切中了一个脆皮西瓜,转过身,只见雷伟喉咙处喷出鲜血。雷伟双手捧着脖子,发出“汩汩”的声音,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短短一分钟后,他就失去生机,躺在地上。血在其身边流了一地,形成血泊。尽管在急诊科工作,熟悉血腥味,可是此刻家中的血腥味和屎臭味还是让黄玲玲吐得天翻地覆。
黄玲玲扔掉水果刀,拿着手机,准备打120。按下了“12”两个号码,她停了下来。最终,犹豫良久,那个“0”字她最后也没有按下。
“这本是一场意外,我不想杀人。”
黄玲玲在无法入睡的夜晚总是如此安慰自己。处理尸体是一件麻烦事,她费尽全身力气,耗了一个星期,才让那具尸体彻底消失。黄玲玲回想起与雷伟在一起时甜蜜的初恋时光,不忍心彻底捣碎其头颅,就买来一个大号骨灰盒,装上雷伟的头颅还有自己流产时的病历,一起带到湾村村小。那个时候,黄玲玲还没有任何反侦查经验,对爱情依然存有幻想,做出了这个留有后患的行动。后来,黄玲玲数次想要取走雷伟的头颅,又心存侥幸,更害怕引人怀疑,取走头颅之事便拖了下来。
村小的所有人都无条件地相信黄玲玲。在他们眼里,黄玲玲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妹,聪明、善良、单纯。黄玲玲说是一个朋友的老人希望入土为安,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所有人便相信了这个说法。他们没有提钱的事情,还帮忙弄来一口薄皮棺材,悄无声息地将“外来人”安葬在老校长旁边。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江州实行了殡葬改革,整个江州都是火化区。有个别希望入土为安的人家采用了这种方式,给一笔钱,在能够入土的他乡让逝者入土。这以后,黄玲玲每月都会捐钱到村小,名义是为村小小学生购买文具。
承认了误杀雷伟,其他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湖州系列杀人案和江州碎尸案的整个过程与警方还原的过程基本一致,个别细节则由黄玲玲补充。
“雷伟对我使用了迷药。我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三个小瓶子,也就是三瓶迷药。后来我对赵代军、程森和高小鹏都使用了迷药,这样就能轻易控制他们。三瓶迷药用完以后,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便想办法调到江州。在江州,我在急诊室先后遇到两次被家暴的受害者,虽然同情她们,还是忍住没有去主动接触这两家人,直至遇到程玥玥。如果仅仅是程玥玥被家暴,我还能忍住。看见小姑娘被恶棍侮辱,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了。杀了万秀,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是活生生的,在我脑海中独立成长。我无法控制这个想法,相反,这个想法完全控制了我。我特意磨了些安眠药粉,又担心控制不够有力。我买避孕套的原因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真没有办法控制住万秀,避孕套是最后的底线。
“我在金色天街那家秦阳炸酱面馆等到了万秀。到急诊科以后,我以谈程玥玥病情之名,和万秀有过多次接触,有意无意地对其表达了好感,称赞他是很有魅力的男人。男人精虫上脑以后,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还真以为我是他的小迷妹。那天晚上,万秀约我喝酒,地点定在金色天街。见面之后,我说还没有吃饭,想要找一家吃快餐的地方,吃点东西再去喝酒。在秦阳炸酱面馆,我把矿泉水瓶递给万秀。我一瓶,他一瓶,我那瓶是干净的,他那瓶里有我放入的安眠药。吃面时,万秀开始打哈欠,到了面馆外,更是不停地眯眼睛。我提议到车上休息,他同意了。在车上,昏昏欲睡的他还急不可耐地想要对我动手动脚,我借口要去洗一洗,让他在车上稍等。等我回到车上时,他睡着了。
“我开车到河边。那条路走过无数次,哪里有监控镜头,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没有直接把万秀带进来,而是先独自回出租房,和景军吃过饭,再上床。等到景军喝了有安眠药的矿泉水睡着之后,我才把万秀弄进来。我把他搬到客厅以后,一直沉睡的万秀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黄玲玲自嘲道:“那时我已经是老手了,根本不慌张,我到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捅进万秀前胸,把他解决了。这些施暴的人都是鸡蛋壳,只要你不怕他,敢于反抗,他们一敲就碎。”
“你捅人的这把刀在哪里?”
“也扔到了河里,比菜刀还要远一些,你们往上找,应该能够找到。”
“你是用菜刀分割了万秀?”
“刚才我说过,我是老手了,有经验。分解以后,把尸块装到袋子中,扔到河里非常方便。等到第二天,景军醒来的时候,我把现场冲洗得干干净净。你们别怀疑,我的手脚很利索,毕竟当过多年护士,而且是技术最好的护士。我后来还专门研究过人体结构,对人体很熟悉。其实,我挺适合做法医。我将肺腑这一部分都煮过,喂野狗了。
“2004年7月9日,赵代军的银行卡被我取走。我当时在上班路上,特意戴了遮阳帽,遮阳帽很宽,挡住了整张脸。江州夏天很热,这身打扮很正常。取了钱之后,我把钱放在包里,也没有多少,不到一万块钱。隔了两天,我把钱送到湾村村小。程森家里有一个保险柜,里面有两万元现金,还有存折。我第一次没有经验,拿了赵代军的银行卡,后来推敲起来,发现里面有很多破绽。程森家、高小鹏的影楼,我都只要了现金。拿到钱,我就送给湾村村小。”
赵代军遇害之后,湖州警方认定凶手是失足女,很遗憾的是除了现场痕迹以外,没有更多信息。当年警方根据赵代军银行卡找到了那台放置在街边的取款机,遗憾的是取款机的摄像头被口香糖堵住,没有拍到赵代军银行卡被取款时的照片。
侯大利熟悉这一段材料,问道:“你当时是不是用口香糖堵住了监控镜头?”
黄玲玲摇头道:“没有,我当时根本不知道监控镜头在哪里,只是戴了墨镜和遮阳帽。”
“用打火机烧赵代军下体的原因很简单,这个人心狠手辣,居然用烟头烫妻子杨梅的胸部。胸部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之一,烟头温度这么高,烧在皮肤上的痛苦难以想象。杨梅是赵代军的妻子啊,是妻子啊!禽兽不如的男人就应该受到惩罚。我用打火机烧了他的下体,算是一报还一报吧。当赵代军伤害妻子的时候,就要做好受到同等折磨的打算。赵代军看起来凶巴巴的,当我点燃火机的时候,他是真尿了,这不是一个形容词,他是真尿了,恶心得不行。
“好多家暴男人都有喝酒的恶习,程森是里面比较严重和典型的。我特别痛恨喝酒以后打女人的。程森喝酒以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打老婆,打老婆时特别兴奋。他最过分的是只要喝了酒就要到景红单位,把景红带到小树林殴打。景红特别爱面子,居然忍受了好多年,我有相似经历,既理解又觉得无法理解。2005年1月5日,景红的屁股被插了手电筒,这是一个禽兽对妻子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我看到了景红的伤,躲在一边哭了。景红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年纪轻轻就要长期使用纸尿裤,否则就会尿裤子。都说男人和女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是缘分,谁知道这是最恶的恶缘。我唯一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找到手电筒,还以颜色时只是用了钢笔,插入钢笔的痛苦明显会小于手电筒,这是遗憾。
“高小鹏是色鬼,而且是个变态,除了做一些变态的花样以外,居然邀约外人侵犯自己的妻子。影楼里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还有专用的拍摄设备。我不想多说他。精液很简单,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坏人都是软蛋,吓唬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服用过的精神病类药有氯丙嗪、三氟拉嗪、奋乃静、氟奋乃静等好多种,服用得最多的是氯丙嗪。我舅舅是精神病,有症状,时好时坏。我没有到五院检查,但是我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和舅舅很相近。我感觉头脑中有一个小人,他时常会出现,有时在脑中,有时就在外面。小人出现的次数太多,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让我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我现在很清醒,但是转眼间就会出现让我无法摆脱的症状,有时感到生无可恋,有时又会无端发怒。”
黄玲玲揪了揪头发,道:“你别看我现在很清醒,都是强忍着,忍不住的时候,经常想要跳楼、跳水,还想要用斧头、菜刀砍脑袋。”
黄玲玲讲了很详细的作案经过,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小时。说话时,她的口水数次流下来,又被用力吸上去。
讯问即将结束,侯大利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黄玲玲,轻言细语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黄玲玲笑道:“没有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侯大利道:“你所说是否属实?”
黄玲玲答:“属实。”
侯大利道:“你看一下本子上面的记录,与你说的是否相符?”?
黄玲玲看完道:“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
讲完事情经过,签完字后,黄玲玲彻底卸下所有包袱,有一种特殊的轻松感。她甚至开玩笑道:“从今天起,我就是阶下囚了,恐怕很难再出去。蓝天、白云,我只能在监狱里欣赏了。”
说到这里,黄玲玲想起了已经年老的父母,笑容开始一点点凝固。她的父母是最为普通的父母,自己作为独生子女,小时候的生活过得不错。当市场浪潮到来之时,原本小康的家庭顿时沦为生活困难户,父母为了生存顾不上家里。黄玲玲悄然成长,不知不觉与父母产生隔阂。工作以后,隔阂日深,她彻底与父母没有了共同语言,父母的心灵与女儿的心灵隔得很远。
双方生活在湖州,每月能见面,依然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生活中遭遇挫折时,她宁愿回到湾村村小养伤,也不愿意向父母倾诉。
尽管如此,当尘埃落定时,黄玲玲还是想起了父母。她右脚刚刚踏出讯问室,深深的痛苦和忧郁便铺天盖地而来,并没有因为自己向警方坦白而失去影踪。她伸手扶住门框,望向前方。在前方走道上,一个小人伸出双手,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侯大利望着脚步缓慢的黄玲玲,心情沉重,只觉得有一股郁闷之气积累在心底,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突破口。等到黄玲玲终于消失在视野里,他取了一支烟,坐在讯问室里狠劲地抽。
周向阳站起身,摸了摸皮带,道:“一场硬仗,皮带上全是汗水,你也一样啊。黄玲玲心理异常,如果没有湾村村小的事,差点儿就没审下来。能审下来,真是侥幸啊。你别闷着,我们终究是审了下来。”
“枕边人成为施暴者,在我们眼里不算少数。家暴这种行为,在事情没有闹大的时候,我们还真是无能为力。事情闹大后,我们介入,意味着受暴者已经吃了大亏,闹得不可收拾。”侯大利显得兴味索然,继续抽烟。
周向阳能够体会到侯大利此刻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家暴是重大社会问题,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必须由全社会方方面面的人来共同推动。我们做好自己的职责就行了。破案,就是我们的职责,你不必给自己增添包袱。记住,地球离了谁都转,你不能拯救全世界。我建议你立刻给程总队汇报湖州系列杀人案,这应该是山南省公安厅命案积案专案组侦办的第一起案件。”
侯大利按灭香烟,站了起来,道:“我没有这么矫情,只是有感而发。黄玲玲犯罪,而且是重罪,我们抓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湖州系列杀人案是由湖州市公安局上报给省公安厅的重大疑难案件,最初侦办此案时,四处都是迷雾,不管从什么地方入手都会遇到重重阻碍。案件无法推进,成为让姜青贤等侦查员耿耿于怀的一根刺。
至此,案情终于真相大白。
当案情真相大白之时,再来回溯整个案情,发现黄玲玲的作案手法极为简单。她先接触受害者,用迷药迷倒对手,然后实施杀人。湖州警方之所以查遍了整个迷药“任我行”地下网络也没有找到凶手,原因很简单,获得迷药“任我行”的雷伟在此时已经遇害,地下网络失去了对雷伟的记忆。湖州警方还认定凶手是不良职业者,这并非黄玲玲有意误导警方,只是她在接触三个受害者时使用过诱惑术。这个小招数导致警方走了大量弯路,最终迷失了侦查方向。
走出审讯室,侯大利在电话里向省刑总刘真总队简要汇报了整个案情。
虽然获得领导高度赞扬,侯大利依然神情严肃,心情沉重。
凌晨,侯大利从刑警新楼回到老楼,进门觉得不对劲,整栋楼黑黑的,他便稍稍朝后退了一步,微微屈膝,做好防备,观察周边情况。
楼上走道里的灯光突然打开,灯光照亮院子,掌声四起。专案二组成员、105专案组成员以及支队长陈阳等人皆出现在走道上。
陈阳道:“欢迎大利,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破得漂亮。”
侯大利快步上楼,与特意赶来的江州刑警支队领导打招呼。
陈阳笑得十分欢畅,道:“黄玲玲开口之后,我就给宫局做了汇报,然后直接来到刑警老楼。按照老传统,破了案,今天晚上无论多晚,也得喝庆功酒。”
站在陈阳身边的是老姜局长和老支队长朱林。
老姜局长竖起大拇指,道:“大利,好小子,不错,给我们江州警察争光。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说你这小子前途无量,我的眼光不错吧。现在你小子是名副其实的神探,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审讯结束后,侯大利脑中一直浮现出黄玲玲扶住门框的画面以及其风轻云淡的神情,心思沉郁,并没有破案后的兴奋。此时回到老楼面对诸多赶过来庆功的战友,他把内心的沉重感放到一边,笑道:“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从湖州系列杀人案到江州碎尸案,前后参战的侦查员好几百,能够破案,这是所有人的功劳。”
老姜局长道:“神探和一般侦查员的区别在哪里?就是神探能够从众多的无用线索中抓住最有用的那一个。我和老朱复盘过湖州系列杀人案,当初姜青贤的分析没有问题,这是我们侦查员最正常不过的思路,你能从沙发上的鼻血,以及杨梅、景红脸上的苦相,把家暴这个隐藏起来的细节抓出来,这是最了不起的地方。”
陈阳兴致勃勃地道:“走,到小饭厅,喝一杯。”
常来餐厅提前接到陈阳电话,留下一名厨师,专门为老楼服务。侯大利回来以后,厨师开火炒菜。常来餐厅大厨不在,小师傅做出来的家常菜味道也不错,关键是破案之后大家心情好,普通菜也能吃出鲜美滋味。吃到一半的时候,副局长宫建民赶到小饭厅。他已经喝了酒,情绪非常高昂,主动与在场的侦查员一一碰杯。碰杯以后,平时在部下面前颇为严肃的宫建民变得婆婆妈妈,拉着侯大利的手不放。
凌晨两点,庆功宴散去,宫建民和陈阳都喝醉了。
临走前,微醺的朱林在老楼院中把侯大利叫到身边,道:“你在侦办湖州系列杀人案期间,105专案组也没有闲着,我们到了湖州明杨县高马镇,重点查杨永福的舅舅吴佳勇。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办公室主任,最接近杨国雄,是其心腹。如果杨永福要搞事,那么吴佳勇就绝对与他有瓜葛。”
“有收获吗?”前一段时间,侯大利完全投入到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中,没有精力思考与杨永福有关的案件。此时,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已经侦破,他的注意力便随即调整。
朱林道:“我、老姜和王华去了两次,暂时没有新发现。有些想法,明天我们再细谈。王华还在湖州,与滕麻子在一起。”
侯大利道:“难怪没有见到滕支,他还在湖州?”
朱林道:“滕麻子带了一个抓捕组,还在追捕黄大森。在追捕黄大森的时候,同时也在调查杨永福,也就是吴新生。黄大森本身就是颗定时炸弹,只要不排除,上上下下都会不安。杨永福则是暗藏的毒蛇,隐藏得很深。如今支队领导层有了共识,此人极有可能与针对江州企业家的系列案子有关联,甚至往前追溯,杨帆的案子也与他有关。另外,白玉梅当年是秦永国的财务,与江州企业家联系得很紧密,其遇害的原因至今没有查到。我们走访了很多当年的当事人,他们都说白玉梅之死与当年的市场竞争应该有关系,这就涉及杨国雄、秦永国等人,关系很复杂。”
提到杨帆案,侯大利的目光,变得锋利无比。在最近一段时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湖州系列杀人案之中,想起杨帆的时间慢慢减少。朱林提起杨帆案,他感到自己似乎开始遗忘杨帆,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
朱林又道:“明天市局要召开座谈会,程总队和老朴要过来。关鹏局长将正式提出请省公安厅专案二组留在江州,侦办杨帆案和白玉梅案。”
湖州系列杀人案是专案二组负责的六案之一,也是专案二组负责的首案。侯大利经过反复斟酌,考虑过其他几个案子的情况后,已经在心中决定将第二件案子放在江州。如果明天关鹏局长能够当面向程总队提出,那是最好的事,免得自己有照顾家乡的嫌疑。
送走诸人,留在刑警老楼的只有专案二组和105专案组的易思华和张小舒。张小舒一直站在走道上,见侯大利上楼,便迎了过去。她并不知道朱林和侯大利谈了什么,略微紧张地问道:“湖州系列杀人案侦破了,下一个案子,你准备选哪一个?”
侯大利道:“我准备留在江州,刚才朱支也提了这个建议。”
张小舒明显松了一口气,真诚地道:“谢谢你。”
侯大利道:“为什么要道谢,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答应过你,要尽全力抓住杀害白阿姨的凶手。”
昏暗的路灯下,侯大利鬓角的头发白得刺眼,眼角有明显的鱼尾纹。张小舒心疼眼前的男人,目光越发温柔,道:“有你出马,我就有信心了。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破了,我看你兴致一直不高,强颜欢笑。你是同情黄玲玲吗?”
侯大利抬头瞧了瞧圆月,将手伸出走道,用手掌接了一些冷清的月光。“这确实不是一起令人高兴的案子,有些案子破获那一刻,大家发自内心地高兴。黄玲玲开口以后,我听说监控室的领导们都在叹息。当然,我也不至于悲伤。警察破案,不能被情绪左右。”
张小舒道:“看守所老庞打电话找李主任,说是黄玲玲不对劲,担心她精神是真有问题了。她在号里有时哭有时笑,笑起来,全号的人都怕,哭起来也很瘆人,号里人都起鸡皮疙瘩。看守所准备明天带她到五院检查。雪姐说过,黄玲玲有自毁倾向,我觉得她的精神还真的有可能出问题。如果她真患有精神病,很多事情就变了。”
“不管有没有精神病,杀人的事实不会改变。在湾村村小的坟里有一个骨灰盒,盒里有一颗头颅,另外还有一份病历。这颗头颅肯定能验出DNA,不出意外,就是雷伟的。在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中,黄玲玲讲出了很多除了侦查员外其他人不可能得知的细节,除了亲历者,其他人都讲不出来。”
侯大利沉默了一会儿,再将手伸出走道,与冷清的月光握手。
“我现在不想讲法律,作为女人,我同情黄玲玲。黄玲玲如果精神出了问题,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张小舒见侯大利始终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彻底打开心扉,暗自失望。
侯大利道:“天晚了,早点休息。程总队明天要到江州,座谈会结束,又该拉开侦办江州两案的序幕。这个案子涉及白阿姨,估计你不能进专案组。你的思维很独特,从钱刚案到碎尸案,我还真希望你能到专案组,能听听你的意见。这是我的真心话,不是恭维。”
“你为什么不用回避?”张小舒很想进入专案组,对于自己需要回避之事很不满。
侯大利神情黯淡,道:“杨帆和我不是直系亲属,严格来说,我们当时年龄尚小,连正式的恋爱关系都没有确立。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张小舒很想质问:“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
侯大利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最初无法入睡,总是想着破获的案子以及未能侦办的其他案子。不知过了多久,他进入浅睡状态,在似醒非醒、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杨永福、黄玲玲以及王永强等人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在这批人来来往往的过程中,现实发生扭曲,各种现场混杂在一起。
梦中画面不停地转换,侯大利精神绷得很紧,在不停地追赶着一个朦胧的身影,身影有些像杨帆,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田甜。他伸出手,努力向前,双腿如困在网中,有无穷大的阻力。这个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侯大利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双腿软弱无力,跪倒在泥土中。泥土中隐隐有血滴,血滴都长着蝌蚪尾巴,有明确的方向。这是滴落的血迹,作为侦查员,他暂时忘记消失在前方的背影,跪在泥土里,拿出放大镜,想要看清楚泥土中的血迹。血迹都长着小尾巴,似乎会游动,这让侯大利看得不太清楚,他努力一番,少量血迹的尾巴变小,摇摆起来。
“别跳!”侯大利看见血迹要跳起来,大吼一声。
大吼以后,他猛然坐起。这时,放在床头的手机拼命地响了起来。这是职业生涯开始以来数次发生过的场景,每次陷入梦中,都会被手机铃声惊醒。而铃声就是信使,是重大案件发生的信使。
“你到西城胜利路来,在服装厂附近,发现一具尸体,尸体手腕上有文身,文身有点儿模糊,应该是一个‘忠’字。”滕鹏飞直截了当地谈起案子,没有因为侯大利来自省刑侦总队而委婉客气。
钱刚枪击案和邱宏兵案里都出现过一辆神秘的面包车,面包车驾驶员手腕上有文身。这名犯罪嫌疑人出现两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案一组苦寻不得,只能暂时放下。听到有疑似文身的男性消息,侯大利放下手机,迅速穿上衬衣。在卫生间里,他下意识地放慢节奏,对着镜子刷牙,思索两次出现的面包车。
面包车第一次出现在钱刚案里。老机矿厂家属张英带着儿子行走在老工人文化宫南门,被几个人强行带入面包车,受到了侮辱。面包车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像邱宏兵,还有人自称杨为民。面包车第二次出现在邱宏兵案里,有辆面包车想要撞击张冬梅,所幸顾全清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江州有超过一万辆类似的面包车,且面包车又使用假牌照,所以警方一直没有查到这辆出现过两次的面包车。面包车第三次出现在陈菲菲案里,陈菲菲被人拉上面包车,被强奸后扔到江州河边。
更让侯大利警惕的是这辆面包车与改名为吴新生的杨永福有若隐若现的联系。如今发现了手腕上带有文身的尸体,如果与面包车司机身上的文身能够对上,那么断掉的线索有可能重新接起来。
侯大利、江克扬来到楼下时,恰好遇到匆匆下楼的张小舒。
越野车很快来到现场。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副支队长滕鹏飞、西城派出所副所长陈浩荡等人站在第二道警戒线和第三道警戒线之间。滕鹏飞刚从抓捕现场回来,还未休息便接到通知,头发乱七八糟,衬衣上全是汗渍。他对走过来的侯大利道:“从现场来看,这是凶杀案,杀人现场就在这里。”
“这一段比较隐蔽,除了旁边的服装厂,其他几个厂都没有入驻。早上七点,服装厂的老板开车出来,发现了公路上躺着一个人,于是打电话报警,我们过来后判断是凶杀案,赶紧给支队办公室打了电话。”陈浩荡和侯大利是大学同学。陈浩荡一心想到省公安厅工作,没有去成省厅,退而求其次,来到了江州市公安局,在刑警支队短暂工作以后调入政治处,如今是江州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这原本是很不错的职业经历,在江州警界非常突出。如今侯大利顶着神探的光环调入省刑总,让陈浩荡不错的职业履历顿时失色。
失色归失色,侯大利能够来到现场,还是让陈浩荡感到放心。
第一道警戒线内,勘查室小林、小杨蹲在地上,正在忙碌。张小舒换上勘查服以后,进入第一道警戒线内,与法医室的李建伟主任会合,开始检查尸体。
侯大利和滕鹏飞打过招呼以后,来到第二道警戒线外,观察现场:在公路边的草丛里,躺着一具男尸,男尸很年轻,也就20岁刚出头的模样。男尸的头部、面部有凝血,附近有带血的木棍。在男尸左侧约几米远,有一棵行道树,行道树被三根木棍撑住,其中一棵行道树上只有两根木棍。
江克扬道:“看现场,接近激情杀人。凶手取用了撑住行道树的木棍,猛击死者的面部。如果男尸手腕上的文身确实和面包车司机一致,又能确定身份,张英受侮辱的谜团就有可能揭开。”
“暂时不要下结论,免得先入为主。”
侯大利是省厅专案二组组长,并非江州公安局的侦查员,有了这个身份,他来到现场以后,便作为指挥员站在第二道警戒线外,没有进入最核心的犯罪现场。以前,只要出现案子,他必然在第一线进行勘查,如今只能在第二道警戒线外看着小林和小杨勘查,心里痒痒的。他想起了老朴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如今代表省刑总,到了地方,有一个原则就是要相信地方的同志,不要插手第一线。如果不相信第一线,我们刑总能力多强,也寸步难行。那种钦差大臣式的工作方式,地方上最讨厌。各地公安中藏龙卧虎,真不能小瞧。”
侯大利压抑着进入第一道警戒线的冲动,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一个多小时后,现场勘查结束,尸体准备运往殡仪馆。侯大利、江克扬、滕鹏飞等围在尸体旁边,一起查看尸体手腕。
张小舒道:“我反复看了,这是一个‘忠’字。从字的颜色和形状来看,这个文身很早就有了。”
侯大利道:“死者也就20来岁,你说文身很早就有了,意味着10来岁甚至他更小的时候就开始文身了。”
张小舒道:“我在这方面经验不是很足,还需要找相关专家来看一看,从我的直觉来看,这个文身应该有十年以上。”
侯大利带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面包车司机露出来的手臂。照片中的手臂与尸体手臂在粗细、长短等方面很接近,手腕文身的部位高度一致。
江克扬道:“没跑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面包车司机。尸体在公路上,他是从哪里来的,是附近的服装厂吗?”
滕鹏飞习惯性地用手挤压脸上的麻子,道:“苗伟已经去调查服装厂了,这个案子交由二组来办。小林,你们没有查到死者的身份?”
勘查室主任小林摇头道:“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东西,没有身份证,没有银行卡,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我们录入了死者的指纹,还提取了死者的生物检材,给死者照了相,回去以后,应该能够查得出来。”侯大利拿到现场勘查资料,细细翻看。
现场勘查于8月3日早上八点十七分进行。现场位于西城胜利路段东西公路水沟边的草丛,尸体头东脚西,右侧卧于公路南边的草丛,尸体南137厘米的路沟斜坡上有一个呈东西方向、长163厘米的圆形木棍,棍上沾有血迹。
尸体检验:男性尸体,上身穿灰色背心,下身穿黑色短裤,无内裤,脚穿黑色运动鞋。尸长173厘米,发长4厘米,尸斑位于身体右侧,瘀合成片。尸僵在全身关节形成,死者口、鼻、双耳有流柱状血迹,双眼肿胀瘀血。面部变形,鼻骨、右颧骨、上下颌骨骨折,手触之有骨擦感,上门牙脱落两颗,右颧部有4厘米×3厘米皮肤擦伤,左颧部有6厘米×3厘米皮肤擦伤,下唇有4厘米×2厘米皮肤创口,下颌部有10厘米×0.5厘米横形创口,左侧后颈部有12厘米×6厘米皮下瘀血,右肘部有4厘米×1厘米皮下瘀血,余未见明显异常。尸体右手腕上有文身,文有一个“忠”字。
痕迹物品检验:死者衣服和鞋上、地上、木棍上、电线杆上的血迹均与死者血一致,现场遗留两颗牙齿均系死者的。木棍系无皮粗糙的本地杂木木棍,细端直径3.5厘米,粗端直径5.2厘米,距粗端68厘米处有排列弧形的2个凹陷印痕,经比对检验为死者脱落牙齿所留,印痕周围有2厘米×3.4厘米黏性液体遗留痕迹,经鉴定为唾液斑痕,含有口腔上皮细胞。距粗端38厘米处有少量血迹,棍粗端有少量泥土。现场带血的头发系死者的。
看罢资料,侯大利得出结论:这就是被乱棍敲头,活活打死的。打完以后,凶手丢弃了木棍,仓皇逃跑。
副支队长、技术大队大队长老谭从草丛沿着斜坡走上公路,拍了拍手,道:“现场草丛里没有发现足迹,不仅没有行凶者的足迹,连受害者的足迹也没有。从血滴痕迹来推断,死者是在公路上被袭击,然后摔入公路边的草丛里。凶手扔掉木棍,然后离开,没有在草地里留下足迹。能显示死者身份的身份证、手机之类的物品,显然是在死者遇袭前就被拿走了,否则,凶手会在草地上留下足迹。”
老谭是江州公安系统里最有名的足迹专家,他得出的结论很有权威性。
钱刚案、邱宏兵案和陈菲菲案中都曾突兀地出现过一辆面包车,在城西发现的死者极似面包车驾驶员,而面包车又与化名为吴新生的杨永福有若隐若现的联系。侯大利站在公路上,环顾四周,深吸一口烟,紧锁眉头,陷入沉思。
远处,黑云聚集起来,颇有摧城之势。大风从黑云处袭来,带来阵阵土腥的味道。黑云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道闪电,紧接着雷声大作。整个城市在十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雷声之后,变得昏暗无比。
大雨滂沱,雨量极大。巴岳山有无数山沟都涨起山水。巴岳山一处煤矿出现了雨水倒灌入矿井的险情,守在井口的值班人员在一小时前家中遇到急事,心存侥幸,准备回家处理完事情以后再偷偷回来。值班人员完全没有料到会突降暴雨,赶回煤矿时,回煤矿的小道已经被山洪阻断。
大水冲进煤矿,煤矿上下陷入混乱。一名矿工趁乱逃出,消失在大雨之中。雨水冲刷掉逃命矿工脸上的黑尘,逐渐显露出其本来面目。与三个月前相比,黄大森变得颇为消瘦,额头上还增加了一处醒目的伤疤。他当时为了躲避警方藏身在山里,因为饥寒交迫,生了一场大病,在山沟中奄奄一息。在病中,他被带到煤矿,和几个傻傻的流浪人员一起下到矿井里。
逃出黑矿,黄大森顾不得休息,接连翻过数道山峰,然后爬上了一辆货车。货车装满了煤炭,黄大森躺在煤堆顶部。他消耗掉了所有的精力,在大雨下如死鱼一样无声地喘气。过了良久,货车终于驶离降雨区。
趁着货车上坡,黄大森滑了下来,钻入树林,抱着头跪在地上。他先是大哭一场,然后又狂笑起来。
8月4日,江州市刑警支队DNA鉴定室在省公安厅专家指导下,成功地从骨灰盒里的头颅中提取到DNA,提取到的DNA与雷伟父亲的DNA匹配成功。
8月6日,暴涨的江州河水渐渐退去,一队警察来到农资大楼前的江州河中,排成密集队形,搜索捅人的凶器。在河里忙碌了两个小时以后,终于找到一把长条形的水果刀。
8月6日下午,侯大利、吴雪和张小舒一起前往江州市五院。市五院是精神病医院,黄玲玲被收治于此。主治医生提起黄玲玲就不停地摇头,道:“她是精神分裂,毫无疑问了。”
见到黄玲玲之时,侯大利表面很镇静,实则吓了一跳。以前,黄玲玲举止从容,落落大方,注重仪表。今天,黄玲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身穿病号服,苍白的脸上有黑色斑纹,被带进屋以后双手不停地颤抖。侯大利问话时,黄玲玲充耳不闻,目光直直向前,不时有口水流出,滴落在胸前。
黄玲玲即将被带离出门时,慢慢回过身,五官扭曲成微笑。她对天竖起中指,字正腔圆地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第七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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