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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完美的模型2


张小舒轻轻撩了撩头发,道:“今天我和侯组长到殡仪馆,测量了死者的身体数据以及两个弹入点和一个弹出点的准确数据,我们提出‘一枪两孔’的设想,也就是一颗子弹,打出了两个弹入点。从现场、物证和尸体数据来看,‘一枪两孔’设想能够完美解释所有疑点。设想是侯组长提出来的,我根据相关数据,请江州美术学院几位同学帮忙,制作人体模型。他们正在连夜加班,明天能够做出来。在模型没有出来之前,我给大家画图示意。”

陈阳最初听到“一枪两孔”模型时并没有认同,眉毛依然打结。

张小舒画完讲完,侯大利又进行补充。陈阳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拍了桌子,道:“张小舒很不错,‘一枪两孔’模型太精彩了,完全符合现实。各位,有没有反驳的理由?”

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复杂的案件在水落石出之后,参加案件侦办的侦查员往往会发出“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有想到”的感慨。让复杂的案件变得简单,最终找出真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中的艰辛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

参会侦查员都熟悉枪击案细节,张小舒捅破了窗户纸后,大家恍然大悟,在调查走访中感到的种种“不顺”顿时通畅。江克扬“啧啧”数声,道:“我挑不出毛病,这是最合理的分析,比原来的鉴定结论更接近事实。其实,我在调查过程中也有过类似设想,只是没有证据支撑,不敢坚持,没有深想。张小舒很不错,直指要害。”

张小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侯组长提出来的思路,只不过由我说出来。”

专案组意见基本统一,陈阳也不管宫建民是否已经休息,拨通电话,道:“宫局,专案组还在开会,他们提出了‘一枪两孔’的设想,非常有道理。”

宫建民道:“说具体一些。”

陈阳道:“钱刚开了两枪,一枪对天空鸣枪示警,找不到弹头。另一枪的弹头射穿了左手桡骨,擦过左臂内侧,再射进心脏。这个设想与现场、物证和尸检都完全符合。”

江州市公安局枪击案专案组明天要向专家组做汇报,汇报结果将决定钱刚的命运。宫建民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以来,领导侦破了一件又一件大案要案,每一个案件都让他如履薄冰。他想起被羁押的钱刚,想起江晓英憔悴的面容,想起躺在冷藏柜里的尸体,深感责任重大,压力如山。他原本情绪恶劣,焦躁不安,听到陈阳的解释后,既兴奋又觉得不踏实,顾不得休息,急急忙忙从家里来到刑警新楼。

宫建民来到会议室,从头到尾再听了一次各组汇报,悬得老高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完全表现出来,很沉稳地道:“虽然‘一枪两孔’的说法很有道理,但能不能说服专家组还是未知数。侯大利明天代表专案组汇报,今天晚上辛苦一些,将汇报材料整理出来,明天上班时准时送到办公室,我要看,关局也要看。”他看了看手表,道:“时间很晚了,大家肚子肯定都饿了,我请客,请大家吃面,就到重案一组经常去吃的那一家。”

凌晨1点,参会诸人来到街上,找到那家深夜还在营业的面馆,每人要了一个大碗,加上满满的酸菜肉丝,呼哧、呼哧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张小舒最初小口吃面,很快就适应了大家的节奏,抛开了女生的秀气和文弱,一碗面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面条,侯大利开车送张小舒回江州学院。

马小兵望着越野车尾巴,道:“张小舒长得漂亮,干工作是一把好手,与侯大利很般配。”

伍强道:“我强烈支持侯大利和张小舒谈恋爱。这个女孩子,我瞧着顺眼。”

江克扬与侯大利接触得最多,深知其心病,道:“我看很难,田甜牺牲后,侯大利根本不和女人交往,根本不谈女人的话题。”

伍强道:“侯大利血气方刚,不可能一辈子不找女人。我觉得张小舒不错,适合侯大利。侯大利这人也不错,虽然性格孤僻了一些,但为人耿直,不整人害人。”

江克扬道:“男女之间的事情很微妙,最初谁也没有想到侯大利会和田甜走到一起,现在回头来看,他们很合适。男女的事暂且不提,回到案子上,我个人坚决支持‘一枪两孔’的分析,这才是事实。否则,三大疑点根本无法解释。”

伍强道:“这是我们还原的事实,还得看专家组是否认同。”

每次案件发生后,侦查员通过各种证据还原事实,尽最大可能还原已经发生的事。只不过事实已经成为过去式,不可能百分百重现。在实际工作中,侦查员不仅要搜集和固定证据,还要对证据进行解读。解读就必然加入主观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说,由证据链还原的事实是不是真正的事实往往会存在争议。枪击案中,公安局专案组和检察院法医对同样的尸检结论存在分歧,这就需要更权威的专家来认定。

越野车在车流中安静行驶。侯大利随手打开音响。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如水一般倾泻而出。旋律如久违的朋友,让张小舒备感亲切。三个多月前,她还在大学校园内,时常在音乐殿堂流连忘返。参加社考后,她进入了与三个多月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节奏之中,产生了一种此江州非彼江州的错觉。

这段时间与侦查员们天天在一起,张小舒对侦查员如何开展工作有了真正的认识,对找到母亲产生了希望。只要母亲活着,总会留下痕迹,留下痕迹,就有找到的可能性。现在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母亲已经死亡,彻底在人世间消失。这也正是她听到侯大利“只要人还活着就好,这比什么都强”这句寻常话突然泪奔的原因。她的思绪与音乐完全合拍,一时之间,愁肠百结。

即将到达江州学院家属院时,张小舒问道:“你喜欢音乐?”

这是侯大利精心挑选的杨帆喜欢的音乐。当张小舒问起时,他没有明确回答,道:“随便听一听。”

张小舒道:“我一直在弹吉他,经常演奏这首曲子。我也能拉小提琴,水平不如欣桐。《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忧伤的曲子。”

侯大利不想多谈音乐,道:“今天晚上,拜托催一催人体模型,明天要用。”

张小舒道:“王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人体模型刚刚做好,送到姑父家里了。你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汪远铭杀人碎尸案是重案一组侦办的,侯大利不想在此刻与汪建国见面,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到时给我拍个照片,发在QQ里。”他拿出笔记本,写下自己的QQ,撕下来,交给张小舒,道:“回家后早点睡觉,明天是场决战,我们必须以事实和逻辑说服专家组。”

张小舒握紧了拳头,道:“我有信心。”

下车后,张小舒走进家属院,在门口回头,朝侯大利挥了挥手。进入大门,她拐到铁栅栏一侧,站在灌木后面,准备目送侯大利离开。

门外,越野车没有立刻开走。经历过太多女性遇害的案件,侯大利格外细心,丝毫没有马虎大意,看到张小舒进门后,在车内等了五分钟,这才离开江州学院家属院。

张小舒不知道越野车为什么不离开,站在灌木后面,等着越野车离开。五分钟后,越野车启动,最初缓缓地行驶,然后坚决地消失在车流中,淹没于黑暗。

张小舒这才回家,准确说是回到姑父姑母的家。

客厅沙发上摆放着美术学院的同学帮忙制作的人体模型。美术学院王院长住在汪家正对面,与汪建国关系极好。当汪建国提出帮忙时,王院长满口答应,将数据交给最得力的两名学生会干部。晚上10点,学生将人体模型送到了汪家。

人体模型与大型玩具熊类似,软硬适度,张小舒摆弄了一会儿人体模型,拍了几张照片,便进了里屋。以前,张小舒到江州都住在汪家,没有把汪家当外人。如今,张小舒在江州工作,长期住在姑姑家就有所不便,特别是汪欣桐必然要去读大学,自己住在姑姑家就更不方便,于是暗自有了租房子的想法。

“姐,我不想读大学,我怕一个人在外面。”汪欣桐坐在书桌前,窗帘密闭,没有留下缝隙,等到张小舒进来,忧心忡忡地道。

屋里空气不太好,张小舒有意不把门关严实,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人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小时候喜欢读罗宾汉,爷爷就是罗宾汉式的人物。”

“道理我懂,但还是怕。”汪欣桐双手握在一起,似乎在与无形的对手较劲,又道,“姐,今天晚上的跑步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一人不敢去,又很想去。”

张小舒工作一天,着实有些累了,却没有推辞,道:“走吧,我们换衣服。”

汪欣桐到衣柜里挑出运动衣,换上衣服。她原本想要戴上耳机,想起在夜晚戴耳机会影响观察周边情况,便放下了耳机。

跑步和音乐,是对药物和心理治疗的辅助。枪击案结束时,汪欣桐得知是爷爷为自己报了仇,精神上受到极大震撼。以前她消极面对病情,如今每当情绪滑到谷底之时,便想起爷爷为自己做的事,努力为自己加油。

汪欣桐和张小舒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在客厅遇到了刚刚回来的汪建国。

“小舒,上班的感觉怎么样?”汪建国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在家里尽量避免刻意关照汪欣桐的病情,该吃就吃,该说就说,创造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

张小舒停下脚步,道:“遇到第一个案子,一名派出所副所长开枪导致一名被拆迁人死亡,省里成立了专家组过来复核。”

汪建国道:“我今天到公安局去了。欣桐爷爷患有严重疾病,不宜羁押,年龄又超过八十二,没有什么社会危害性,取保候审流程走得差不多了,最近几天就可以回家。”

汪欣桐罕见地露出笑容,道:“真的吗?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汪建国道:“等通知,应该很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爷爷?”

汪欣桐没有迟疑,道:“等爷爷出来时,我们一起去接爷爷。”

望着女儿和张小舒的背影,汪建国收敛了笑容。尽管父亲能够取保候审,但是父亲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留在世上的时间屈指可数。他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可是明白归明白,当自己要面对时,那种伤痛还是深入骨髓,难以排遣。他长叹一声:“这就是人生吧。”

家属院的小操场上,张小舒陪着汪欣桐跑步。跑步过程中,张小舒有几分走神,不时想起侯大利,暗自琢磨侯大利为什么五分钟后才开车离开。

跑步结束,汪欣桐冲洗后上床睡觉,张小舒先打开电脑,加了侯大利的QQ。随即,发过去人体模型的图片。

“模型怎么样?”

“不错,可以用。”

“那我就放心了。你还没有休息?”

“没有,在写汇报提纲。晚安。”

“晚安。”

侯大利的QQ上的用语和男人在商场买东西一样,简单明了,直指目标。对话结束,其头像变灰。张小舒望着QQ上的头像,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下线,让自己的头像也变成灰色。

她回到客厅,再看人体模型,觉得没有把管状通道做出来是明显缺陷。如果“一枪两孔”推论成立,两个弹入点由一粒子弹形成,只要模型身体位置符合现场状况,那么用一根直管就能从桡骨直接通到心脏部位的弹入点。如果不能到达,则“一枪两孔”的分析判断就有问题。

她在厨房里找了一会儿,找到一根磨刀棒,然后打开天然气,烧红磨刀棒后,沿着弹入点小心翼翼地制造管状通道。

汪建国一直没有睡得太沉,闻到客厅传来焦煳味道,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客厅,见张小舒烧红磨刀棒在捅那个模型,惊讶地问道:“小舒,你在做什么?”

张小舒道:“完善模型,明天要用。”

“小心别燃起来。”汪建国坐在张小舒身边,看着外侄女专心做事。

“我放了杯水,如果燃起来,就用水泼一下。”张小舒拿起磨刀棒继续烙模型。磨刀棒穿过布料制作的模型,又发出一股焦臭味。

汪建国道:“小舒,我一直想问你。你当警察,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工作吧?在一般人眼中,在江州一院当医生比当法医要强。”

张小舒用磨刀棒穿透模型后,道:“对,姑父记得侯大利吧?他是重案一组组长,又是侯国龙的儿子。之所以不回国龙集团,就是为了给女朋友报仇。他为了女朋友能做到这一步,我为了母亲也能。”

汪建国道:“我研究过侯大利,他很优秀,性格中有一些偏执劲儿。在现实中,做成大事的人往往都有些偏执。我其实不希望你去当法医,毕竟上一代人的责任不应该由你们来背。”

张小舒放下磨刀棒,经常浮现在脸上的笑容消失,露出淡淡的忧伤,道:“她是我妈,我还记得那天,记得很清楚,她在家门口亲了我的脸,说晚上给我做红烧肉。我妈做的红烧肉最好吃,我盼了一天,结果到了睡觉时间,我妈还没有回来,而且是二十年都没有回来。我原本不知道应该为我妈做些什么,前不久搭乘侯大利的车到江州,再后来无意中听小天姐说起侯大利的事。听到侯大利故事的刹那间,整整二十年的迷茫被打破了,我知道应该为我妈做些什么了。以我的成绩和导师的关系原本可以留在阳州实习,还可以到珠三角或长三角的大城市去实习,但我主动选择到江州。我要回到我妈走失的地方,我要像侯大利一样,为遭遇不幸的亲人做些什么。”

汪建国久久不语,感慨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

当晚,张小舒不停做梦,梦中反复在和专家组争论是“一枪两孔”还是“两枪两孔”,市检察院那位年龄偏大的法医周亮用力猛拍桌子道:“肯定是两枪两孔,你不要狡辩。”张小舒急得不行,也想拍桌子,考虑到对方年龄大,手掌停在半空,大声道:“我不是狡辩,这是事实。”

汪欣桐被惊醒,坐起来,看到姐姐不断挥手,很着急的样子,赶紧招呼道:“姐姐,姐姐,你做噩梦了。”张小舒醒来,见到汪欣桐焦急的模样,从梦境走出,急忙安慰道:“没事,我在做梦,参加大学生辩论赛。”

上班时,张小舒抱着人体模型前往法医室。乘坐电梯之时,身边三名二大队男侦查员瞧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站在身边,还抱着大玩具,一脸不解。

人体模型不是塑料制品,外表材质接近沙皮狗,一名侦查员开玩笑道:“美女,怎么送个大玩具到我们这里,这个玩具做得有点简陋。身体上还画着圈,这是斑点人吗?”

张小舒一本正经地道:“这不是斑点人,这是弹入点,这是弹出点。”

听到“弹入点”和“弹出点”几个字,三名侦查员愣住了。开玩笑的侦查员道:“你不是送货的?”

“我是新来的法医。”电梯停下,张小舒抱着模型走出电梯。

电梯里,开玩笑的侦查员道:“听说法医室又来了一个女的,原来是她,长得还真挺漂亮。法医室怎么总来年轻漂亮的女同志,这不公平,应该调到二大队来。”另一个侦查员道:“别提这茬儿,田甜从法医室调过来,莫名其妙就牺牲了。”提起田甜,三人皆沉默起来,不再开玩笑。

上班不久,侯大利来到法医室。昨夜送张小舒回家后,他再三推敲汇报材料,凌晨3点才睡觉。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没有看到人体模型实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模型。

看罢人体模型,侯大利夸道:“这么短时间就做出像模像样的模型,辛苦你了。”

张小舒道:“是委托美术学院的学生做的,他们做得很好,数据完全对得上。”

侯大利道:“他们还弄了弹入点?”

张小舒道:“昨晚我制作的,用烧红的磨刀棒慢慢烙出来的。”

“我们先做实验。这不是正式的侦查实验,正式的侦查实验有相应程序,要录像,还得有证人,这样才能成为证据。你不是学法律相关专业的,一定要明白如今的诉讼制度是以审判为中心,有效的侦查行为必须能够成为证据,变成卷宗里的一页。证据不足时,你明知某人是真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侯大利讲了讲侦查实验的要求,打了个哈欠。

张小舒关心地问道:“睡得很晚吗?”

侯大利点点头,道:“一大早要把汇报材料提前给关局和宫局,我得反复推敲,确保逻辑严密。”

谈论几句后,侯大利用两个瓶盖代表弹壳的位置,又用粉笔画了尸体倒地的位置和当时钱所长所站的位置,再用一根扫帚代替铁锹。做好准备后,侯大利站在粉笔圈定的钱刚位置,取出一把玩具枪。张小舒拿着人体模型站在了圈定的死者位置。她看到玩具枪有些想笑,可是侯大利非常严肃认真,她便将笑意收了回去。

侯大利举起玩具枪,左手指向张小舒,道:“我警告你,不要过来。”

张小舒憋着笑,拿起模型,模仿挥动铁锹的动作。

侯大利道:“严肃一点,不要笑。你要代入当时的情景,用力挥铁锹。当时死者是用力拍打,身体前倾。”

张小舒模仿死者当时的动作,假装挥动铁锹。侯大利扣动玩具枪,一道红线射向张小舒。

实验效果非常好,可以验证“一枪两孔”的设想。

为了更直观地让专家组接受“一枪两孔”模型,需要更流畅、更有效的实验方式,侯大利和张小舒正在商量之时,接到了上午11点开会的通知。侯大利放下电话,道:“汇报前,专案组还要再碰个头。”

前往重案一组时,侯大利在前,张小舒在后。她望着侯大利挺直的后背,暗道:“以前听说他是纨绔子弟,现在完全成了一个老古董。也可以理解,女朋友遇害,未婚妻牺牲,一般人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侯大利外表英俊,气质独特,还是痴情男人,如一块磁石一般吸引了张小舒。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凝视这个年轻男子鬓间的白发,每次凝视白发之时,心中总有万般柔情升起。

江克扬探组和勘查室小林到达后,侯大利简明扼要地谈起了汇报材料,又和张小舒一起模拟了现场。

江克扬叹了口气,道:“明明是一次正常执法,如今弄得执法民警有理说不清。如果专家组不采纳我们的意见,钱所不仅工作要丢,还得有牢狱之灾,这是什么事啊。现在民警本身就不愿意带枪,更不想开枪。如果钱所真被弄成故意杀人,对一线民警会造成巨大冲击,大家以后执法会被捆住手脚。我们被捆住手脚,犯罪分子就会猖狂,最终受害的还是老百姓。”

张小舒在医学院期间听到过各种言论,限制警察的权力是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她对此言论很认同,觉得理所当然,警察权力太大,确实需要限制。真正到了一线,她对这些流传甚广的言论立刻有了新的理解,警察并非外界想象中那么风光,内部和外部建有各种平衡和制约措施。若是真按某些说法来强力限制警察打击罪犯的能力,那么社会迟早会付出代价。

专案组的同志各自提了些建议。

侯大利记下合理建议后,挺起胸膛,充满自信地道:“我们的调查事实清楚,逻辑严密,肯定能说服专家组,我有这个信心。”

6月29日早上8点半,专家组用过早餐后,来到修配厂家属院,实地查看了案发现场,随后回到刑警新楼查看了本案物证。

上午11点,专家组听取江州市公安局专案组汇报。

专家组正面相对的是市公安局专案组,侯大利居中而坐,法医、现场勘查技术人员、江克扬探组成员分坐两排。

公安局局长关鹏、政委杨英、副局长宫建民以及东城派出所所长戴克明等人来到会场。这次会议的主角是专家组和市公安局专案组,领导们是旁听者,没有坐在主席台,而是坐在会场左侧。市检察院的一名副检察长和法医周亮坐在右侧。

侯大利坐在汇报席上,等待会议开始。这种有着深远影响的案件的侦办者往往都是资深侦查员,少有年轻警官。侯大利鬓间有白发,剑眉紧锁,气质沉稳,给人沧桑之感,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

汇报开始后,侯大利快速在脑中梳理了汇报材料的所有细节,拿起投影仪遥控器,调出第一次勘查的现场照片。

“我首先汇报市刑警支队技术大队现场勘查室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情况。现场两枚弹壳相距1.67米,落点均在菜地。张正虎倒地位置与两枚弹壳的距离一枚为1.32米,一枚为1.08米。这说明钱刚在开枪时,身体有小距离移动;现场没有找到弹头,后来解剖尸体时找到一粒弹头;第二次复查现场,专案组挖开菜地,平均深度在60厘米,经过筛查,没有在菜地找到弹头。”

投影仪显示两次勘查现场的图片和视频。

汇报完第一段后,侯大利略作停顿,目光平视专家组成员,道:“专家组领导们对现场勘查情况有什么疑问或者指示?”

现场勘查非常规范,专家组五名成员没有提出疑问。

“其次,我汇报两次调查走访的情况。两次调查走访的详细材料在卷宗里,我不多说。专案组在第二次调查走访时发现一个细节,除了二十七名证人证实有朝天鸣枪的动作外,四十四名证人在听到第一声枪响之后,又听到钱刚发出口头警告,然后再响起一枪,也就是说有四十四名证人证实了这样一个过程,口头警告——第一声枪响——再口头警告——第二声枪响。钱刚使用的是五四手枪,口径为7.62毫米,初速为420~450米/秒,枪口动能为49公斤/米,有效射程为50米。这是江州警方所使用的威力最大的手枪,杀伤力很强。中枪者在近距离中枪后,不管是被击中左手腕还是心脏,身体都会受到严重伤害,必然会丧失进攻能力,至少会丧失挥动铁锹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钱刚用不着继续口头警告,更用不着开第二枪。出现再警告和第二枪,说明第一声枪响后,死者没有丧失行动能力,仍然在进攻。”

在侯大利停顿之时,市检察院法医周亮忍不住道:“这个说法过于主观了。死者当时喝了酒,情绪激动,在这种情况下肾上腺素激增,中枪后不会感觉太疼,有可能还能行动。五四手枪威力虽大,但仍然是手枪。”

侯大利等到周亮反驳后,耐心解释道:“死者是左撇子,在左前臂桡骨粉碎性骨折的情况下,如果要继续进攻,只能换成右手,单手持铁锹。在对八十一名证人进行调查走访时,有五十二人证实死者是双手握铁锹,没有一个人记得死者有右手持铁锹的动作。”

周亮道:“从第一枪到第二枪也就是五六秒的时间,再加上另外三个民警还在控制另一个拿菜刀的老工人,现场非常混乱,围观者除了靠近菜地的少数几个人,多数人都看不清楚菜地在这几秒发生的事。不管是调查走访,还是现场勘查,都无法否定死者身体上有两个弹入点的事实。我提醒一点,两个弹入点,这是无可辩驳的。”

侯大利道:“我只汇报专案组的调查结果,至于最后是什么结论,由专家组决定。”

省检察院费主任道:“周亮,专案组汇报结束后,你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

周亮不再说话,重重地坐了下来。

侯大利道:“尸检报告在各位专家手里,我不再复述。专案组复查过物证,发现弹头发生了变形,弹头的弧部出现了撞击痕。死者躯干的枪创都在软组织中,没有碰到骨头。既然在躯干中没有遇到骨头,弹头的撞击痕如何形成?而且,弹头留在了体内,形成了盲管创伤,说明该弹头进入躯干后动能明显衰减。五四手枪近距离射击,没有碰到骨头的情况下,仅凭肌肉组织能否使弹头的动能明显衰减,最后形成盲管创伤?”

周亮在尸检过程中发现了两个弹入点,从常识来说,两个弹入点就意味着死者身中两枪。这是最合逻辑的推论,根本不容辩驳。侯大利最初发言之时,他毫不在意,认为对方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两个弹入点。当侯大利谈到弹头的撞击痕以及没有碰到肋骨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如小石块砸在玻璃上,声音清脆。

周亮亲自尸检,清楚地知道弹头在躯干内并没有碰到骨头,为什么弹头会轻微变形且有撞击痕?这个问题如种子,出现在脑中后就如豆芽一样疯长。他的额头慢慢开始冒出汗珠,一个声音在脑中回响:“为什么弹头会轻微变形且有撞击痕?”

经过前面铺陈,侯大利开始最关键环节,提出“一枪两孔”观点。

在提出这个观点时,他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目光平视专家组,用平稳有力的声音道:“综上所述,钱刚同志面对张正虎用铁锹进攻时,首先进行了口头警告,在口头警告无效的情况下,枪口对准天空鸣枪示警,这是第一枪。张正虎在钱刚口头警告和鸣枪的情况下,继续挥动铁锹扑过来。钱刚对准张正虎开了第二枪。弹头穿过张正虎桡骨后,擦过手臂,射进心脏。第二枪的弹头形成了两个弹入点,最后停留在肌肉组织里,也就是说,第二枪造成了一枪两孔。开枪后,钱刚同志积极及时组织抢救,向上级报告,封存武器。专案组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的相关规定,钱刚同志使用武器依法合规。”

等到侯大利说完,现场格外安静,能清晰听到参会人员的呼吸声。

专案组的判断与杨浩的判断基本一致,杨浩不动声色,暗自赞了一声:“这小伙子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老朴强烈推荐他。”

为了增强“一枪两孔”的说服力,侯大利道:“现在请法医张小舒和侦查员马小兵现场演示当时的案发场景。”

张小舒拿出了人体模型,与钱刚身高和体型接近的马小兵则站在了人体模型的前面,手握一把塑料枪,两台高清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准了张小舒和马小兵。

侯大利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两枚弹壳,又画出一个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马小兵站在两枚弹壳中间位置,持玩具手枪面对抱着模型的张小舒。

张小舒解释道:“人体模型完全按照死者身体数据进行了复制,包括弹入点和弹出点都完全与死者身上的弹入点和弹出点一致。”

她随即报了一串数字,皆是当日在殡仪馆测得的数据。

人体模型从左手前臂到心脏部位穿过了一根金属杆,这根金属杆将人体模型固定成为一个“手臂挥动铁锹、身体向前倾斜”的姿势。

专家组把目光集中到人体模型上。

张小舒抽出人体模型身上的金属杆,人体模型的手臂失去支撑,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市检察院周亮来到人体模型前,转了一圈,又返回桌位前,拿起工作笔记,核对了死者的相关数据。核对之后,他没有说话,回到座位上。看到模型后,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错了,尽管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错,却也不想违背基本事实。他的内心如有一堆火在燃烧,汗水从后背悄悄钻了出来,沿着后背向下流,很快就将腰带打湿了。

张小舒和马小兵在各自位置站定后,侯大利走到两人身边,道:“假如死者身中两枪,分别射中左臂和躯干。如果死者保持站立姿势,按照左胸处枪创射入口角度来还原,钱刚应该位于死者左上方。现场是平整的菜地,死者和钱刚身高接近,不具备从死者上方射击的条件。”

马小兵举起能发射红外线的玩具枪,张小舒拿着模型站立。经过几次实验,两人保持站立的身体姿势,很难形成从上向下倾斜的弹道。

侯大利道:“如果死者有一个向前方的弯腰动作,钱刚开枪后,弹头所形成的管状通道才有可能符合实际的管状通道角度。”

张小舒调整模型角度,使其呈弯腰状态,再从心脏部位的弹入口和取出子弹的位置穿过金属杆。

侯大利道:“现在回到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五四手枪子弹近距离射击,在没有碰到骨头的情况,没有穿透人体,弹头却出现擦痕并变形?请张小舒和马小兵继续做实验。”

人体模型的手原本下垂,张小舒握着模型的手向前伸时,正好能与穿过身体的金属杆相遇。金属杆穿过左前臂开了孔洞的手腕,将人体模型的身体姿态固定了下来。固定的身体姿势恢复成身体弯腰前倾、挥动铁锹的姿势。

马小兵、金属杆和人体模型完美地连接起来。

侯大利做最后描述:“一枪两孔,弹头射在左手腕,碰到桡骨,轻微变形,出现擦痕。弹头穿过手腕后,擦碰到左手臂内侧,形成有烫伤痕迹的擦伤。弹头再射入左胸,动能衰减,留在人体里。”

整个姿势定型后,五名专家组成员都离开座位,围在人体模型前面。

专家组成员陆续回到座位后,杨浩问道:“侯大利,说完没有?”

侯大利道:“汇报完毕。”

杨浩道:“在场的人都可以提意见,由专案组回答。”

市检察院法医周亮第一个提问道:“侯组长刚才谈到,弹头上有擦痕,还有变形。如果是‘一枪两孔’,桡骨并不粗壮,会让弹头变形吗?”

诸人目光转向了参会的省公安厅验枪专家。

验枪专家道:“如果用莫氏硬度来划分,金刚石是10,黄铜在3~4之间,人骨的莫氏硬度也在3~4之间。我们接触过很多实际案例,弹头碰到骨头,多数情况下都有变形和擦痕。张正虎长年从事重体力劳动,骨骼较硬。弹头击断桡骨后,应该会发生变形,出现擦痕。”

山南政法的谢教授使用的是洛氏硬度,验枪专家使用了莫氏硬度,不管采取什么标准,都认可弹头击断桡骨会出现擦痕。侯大利在咨询谢教授后也查阅过资料,对此很有把握。

杨浩又道:“还有什么问题?”

周亮素来以业务精湛自豪,轻易不愿意承认犯了错。他脑筋快速开动,寻找“一枪两孔”模型的漏洞。但是,“一枪两孔”的模型解决了所有疑点,逻辑严密,很难辩驳,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艰难地承认道:“我个人没有问题了。”

杨浩对省检察院的费主任道:“老费,你是什么看法?”

费主任道:“我和老邓到隔壁去议一议,给我们十分钟。”

十分钟后,费主任和省检察院的邓法医回到会议室。费主任道:“我们来到江州后,马不停蹄到了殡仪馆和案发现场,今天又听了专案组汇报。我和老邓认为尸检规范,但是鉴定结论确实考虑不周,没有注意到两个弹入口之间的关系。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们同意专案组的分析,鉴定结论出来后,我们签字。”

杨浩道:“老周,你有什么不同看法,还可以提出来交流。”

周亮脸色苍白,道:“我没有其他意见,同意费主任的结论。我建议做一次枪弹试验,看一看能否留下痕迹。如果骨头真能导致弹头变形,那‘一枪两孔’的分析判断就没有问题,我不持反对意见。”

杨浩道:“那就准备枪弹试验。”

枪弹试验在市公安局靶场进行,五四手枪开了十枪,碰到猪骨的弹头皆有变形和擦痕。

在靶场小会议室里,杨浩代表专家组宣布:“通过大家的努力,我们发现了鉴定结论中存在的偏差,然后得以纠正,这是好事,是专案组以及我们在场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专家组成员、市公安局法医李建伟和市检察院法医周亮都在新的尸检鉴定结论上签了字。

张小舒作为新人全程参与此案,贡献了自己的智慧,当专家组以及检察院周亮法医在鉴定结论上签字时,胸中涌起自豪感。她再次感受到了“位低权重”的意义,这个“权”并不意味着职务有多高,而是在于这个“权”能决定案件的走向,案件走向决定着当事人的命运。如果专案组不能得出“一枪两孔”的判断,那么钱刚副所长不仅职业生涯结束,还将面临牢狱之灾。

她坐在第二排,恰好能够看到侯大利的侧脸。侯大利淡定地关上笔记本电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缓缓地喝了一口。

专家组和局领导离开后,江克扬走到侯大利身边,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马小兵、袁来安和伍强也过来轮番与侯大利握手,表示祝贺。在此之前,江克扬探组虽然和侯大利密切合作,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有隔阂。这一次,侯大利带领专案组还原事实真相,钱刚的命运得以改变。此刻,在马小兵、伍强和袁来安心中,这个奇特的富二代侦查员已经成为能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战友。

张小舒望着与侦查员握手的侯大利,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眼中泪光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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