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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安山上


九安山的消息传到临邺城的时候,新帝的登极大典刚刚礼毕。

新帝在崇政殿升宝座,即帝位,定年号为“政和”,大殿前的中和韶乐的乐声便是在后宫里都隐隐能听见。

从前的登极大典,这中和韶乐虽会设在崇政殿外却不会奏响,因为向来新帝登基都是在大行皇帝的丧期内,不宜鸣礼乐。

这一次奏响了乐声,乃是因为此次新旧朝的更替并非是父死子继,而是嘉佑帝将帝位禅与太子,自此改称“太上皇”。刚刚承袭大统的新帝也并非是太上皇赵桢的子嗣,而是他的养子,曾为越州团练使,因为在家中行十三,于是被时人称为“十三团练”的赵誉。

赵桢没有子嗣,膝下多年也只得这么一个养子,可直到他决定禅位的一个月前,才将赵誉正式定为储君,说到底,都是因为赵誉的血脉有些争议。

传信的内官接到从九安山来的奏报便有些为难,因为送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而在九安山长生观中修行的那位玉清真人病了,长生观的人来宫中奏报是想能请一位御医前往九安山,为玉清真人问诊。

这样的消息,自然要禀到御前,可如今新帝刚刚即位,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哪有心思来听这么个晦气的事。

两个内官便商议,这消息到底报还是不报。

“我瞧还是算了吧,”其中一个道,“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那位在九安山多年,无人过问,对外说是修行,咱们谁不明白,”那人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其实就是囚禁。”

闻言,另一人点了点头,“上皇一向对长生观那位不闻不问,可我听说啊,殿下……”

他说着,被那位内官打断,狠狠瞪了一眼,“什么殿下,是陛下!”

半年前赵誉被册立为太子,如今才刚刚行完登基大典,所以这小内官脑子没转过来,一时口误,可这要是被外头听去那可就惨了。

那人赶紧改口,“陛下!陛下!听说当年在旧都,那位玉清真人曾羞辱过陛下,陛下对她的厌恶怕是比上皇还甚。”

这些轶闻流传许久,临邺皇宫的内官们也自然有所耳闻。

“那这消息还是别报上去了,惹得陛下不快,没得迁怒到咱们头上来。”

“是是,我瞧那位哪里是病了,是想着上皇禅位,便来今上眼前示软求情,想回京罢了。”

两人一番议论,最终还是决定将九安山送来的消息抛在脑后,不再往上面禀报,两人心想,左右也没人真想知道那位的音讯,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来。

赵誉登基后,便从武英殿移去了清思殿里,武英殿一直是太子所居,赵誉虽是半年前才正式被册为太子,可早在嘉佑七年的时候,他每每从越州回京来面圣,赵桢都是让他住在武英殿里,那会儿满朝文武心中便明白了赵桢的打算。

新帝践祚,朝事堆积如山,清思殿书房里的灯火往往到了深夜都还亮着。

如今太上皇与程太后虽移去了德寿宫,可赵誉每隔几日还是会赶去问安。

德寿宫与禁中相邻,本是临邺最大的皇家园囿,当年是赵祯亲自设计,其形制仿的是旧都西内,不独德寿宫,便是整个临邺皇宫都是仿着旧都的金明宫,只是规制都要比旧都要低一等,为的是不忘北边故土皇都,提醒后继的君王要时刻记得北上收复河山。

因太上皇喜欢德寿宫,所以赵誉特下旨好好修葺了一番,又增建了许多宫室与楼阁,以供上皇与太后颐养天年。

御驾到了德寿宫,有小黄门来报,说是皇后正好也在太后的福宁殿内请安。

之前的太子妃,如今的中宫皇后孙氏,是嘉佑朝武泰军节度使孙彦柏之女,闺名静仪。

孙彦柏是当初跟着赵祯南渡的老臣,是赵祯的心腹,而孙静仪则是当初赵祯亲自为赵誉选定的正妻。

太上皇选定的好儿媳,不愧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如今母仪天下的风范无可指摘,对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事孝至纯,每日早晚,必来省定。

此时的福宁殿内,程太后正拉着皇后的手一块儿叙话,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映春打趣太后与皇后看着不像一对婆媳,倒像足了母女。

赵誉进殿时,程太后见了便笑着对皇后道,“瞧,说曹操曹操到。”

赵誉笑着问,“娘娘与皇后说我什么了?”

“说你登基这半年里,忙得没早没晚的,连静仪都见不着你几次。”程太后笑着答。

宫人端了椅子,赵誉坐到了程太后的身侧,问道,“太上仍在闭关清修中么?”

太上皇赵桢如今一心问道,自从内禅于赵誉后就更是潜心于道法,时常闭关清修,不问世事。

程太后于是叹道,“是呢,梧州的方士又进献了丹药来……”

赵桢自从沉迷问道后,身侧常有方士相伴,那些方士奉旨炼丹,赵桢吃了不少,以致于有时神智都有些不大清醒,却听不进任何劝说。

“听闻官家打算为英儿开蒙?”程太后转了话题,问道,“讲课的师傅可选好了?”

赵誉的独子赵英,长于藩邸,如今刚满五岁,这个小皇孙当初最得赵桢与程皇后的钟爱,从前赵誉每入宫,若不带着赵英,赵桢便要不高兴,甚至在赵英三岁时动过心思要将其养在自己跟前儿,最后被台谏上疏才作罢的。

赵誉答道,“倒也不是要正经从傅,只是想先让他认认字,顺便学一学规矩,儿子觉得翰林待诏卢允文便不错,不知道太上与娘娘以为如何?”

程太后笑着摇头,“家国大事如今都是官家做主,这些事我们又插什么手,只可怜我那小乖孙,开蒙之后可有的苦吃了。”

五岁开蒙,在寻常人家或许算早,可在皇族宗室只能算寻常,赵誉也宠爱独子,可到底还是个严父。

“只是我担忧一事……”程太后缓缓开口,有些踌躇的样子。

“娘娘只管说。”赵誉道。

“皇后身子一向不大好,英儿开蒙之后不仅要操心他的起居,还要过问功课,我实在担心累着她,”程太后转头去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叹道,“况且你们成婚这么些年,就只得一个英儿,皇后这儿一直不见消息,想来就是太过劳累的缘故,我想着实在不行就让英儿跟着我,好叫静仪松缓下来,或许就有好消息了。”

皇后在一旁听得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她这事一直是她心头的刺,她与赵誉成婚这么些年,竟一个嫡子都没诞下,虽然赵誉将赵英养在她身侧,对外都称孩子就是她所生的,她也一直将赵英视如己出,可隔了层肚皮总是不能如自己的孩子那么般。

她对赵英,打不得,骂不得,日日疼着宠着,一颗心揪着,可往后赵英孝不孝顺,谁都说不准。

赵誉沉吟着,有些为难的样子,“英儿那孩子顽皮,儿子怕他扰了太上与娘娘的清净。”

“你们也不用着急回答,过些时日再答复我也不迟。”程太后一句话,就堵住了所有婉拒的话。

回去时,赵誉与皇后同乘一舆,皇后见他眉峰微皱,忍不住开口问,“官家在想方才太后提的那事么?”

赵誉点头。

“舍不得英儿?”皇后轻声问。

其实赵英是三岁之后才养到她跟前儿的,赵英一两岁的时候,虽然有乳母,可许多时候都是赵誉亲自照料,别人或许不知,皇后再清楚不过,当初上皇想要将赵英接过去抚养,台谏之所有上疏得那么厉害,就有赵誉在背后施力的缘故。

听闻赵英的生母是禁中的一个宫女,赵誉从来不愿提及,皇后也能感觉到,他对那女子并无什么感念与疼惜,可这并不能影响他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无关他的生母是何人,赵誉对赵英的父爱融入了骨血里,他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也是自然。

可此刻赵誉却摇了摇头,对着她答,“我是担心你。”

皇后听了微怔,她当然懂赵誉担心自己什么,她多年未有身孕,他将赵英交给她,也是为她以后做打算。

孩子一直长在她身前,也一直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日后才会对她有感情,她需要这个孩子。

“可官家也知道,太后说的那番话,不过都是幌子,”皇后低声道,“两人就是太喜欢英儿了,想要日日放在眼前看着。”

赵誉如何不知道,太上皇对英儿的喜爱从未掩饰,他并非是赵桢的亲生骨血,终究难免有血缘隔阂,可赵桢对赵英,与对自己的嫡亲孙儿也无差别。

赵英三岁的时候得过一场严重的风寒,小孩子风寒风热都是寻常的事,只是那一次有些严重,赵英浑身发烫,到了夜里甚至昏迷不醒,赵桢当时不仅让太医局的宿直御医都守在赵英跟前,还亲自从禁中赶到赵誉的藩邸,一整夜都亲自守在赵英的身侧,一眼未合。

好在如今赵桢对道教愈发沉迷,分不出那么多精力。

赵誉道,“此事容后再议吧,左右娘娘方才也说了不着急答复。”

闻言,皇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又忽然道,“对了,方才娘娘还同我说起一事来。”

赵誉疑惑地看向她,听得她道,“是九安山的长生观……”

果然,只一听到九安山,赵誉眼中的神色就一沉,厌恶之情不加掩饰。

“九安山那人好像是身子有些不豫,就将消息传到了娘娘那里去……”

她话还未说完,赵誉便皱眉道,“谁给传的消息?什么都传去德寿宫,宫里这些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大约是那人的病真的有些重,”皇后解释道,“九安山上的日子到底清苦。”

“那便遣个人去问一问就是,”赵誉漠然道,“可她故意让人将消息报到德寿宫去,怕是想着娘娘心慈。”

皇后摇了摇头,低声道,“说到底,那也是官家的族妹,是我朝的帝姬。”

赵誉却偏了头去,明显不愿再继续说此事。

皇后知道他不想听关于九安山的消息,可她之所以明知如此还要提起,是因为明白程太后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提到九安山的那人,就是想让她劝一劝赵誉。

她心中暗叹,看来赵誉对那人的厌恶,丝毫不比上皇少。

既然同乘一舆,这一晚赵誉就直接宿在了中宫,乳母牵着赵英到偏殿来请安,五岁的赵英,白白净净的,像一团白玉,看着就招人疼。

赵英像模像样地上前来给父君行礼,看着还精神,可手却不停揉着眼睛,最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着赵誉心里忍不住发笑,却还要板着脸道,“天色还这么早,就开始犯困,是不是白日里玩得太久了?”

赵英低着头,小手指绞着衣角,不敢说话。

赵英三四岁的时候,最粘父亲,赵誉每次去军营,他要追着跑到藩邸外,反倒是这两年里,大约是和嫡母变得亲近了,对父亲更多的便是畏惧了。

赵誉还记得第一次抱这小家伙的时候,那么一个小襁褓里的肉团子,眼睛鼻子似都长到一处去了,红缨姑姑说那是他的骨肉,可其实这孩子与他长得相去甚远,即便是到了如今,五岁的年纪,五官稍稍张开了些,瞧着也还是不像。

他曾经想过,或许,是长得像孩子的母亲……

可说起来,赵誉其实从未见过赵英的生母长的是什么模样,甚至就从未想过,那人会孕育自己的骨肉。

只记得当初藩邸后院那一晚,以及后来武英殿的数个夜里,那女子的容颜隐在帐幔遮住的昏沉里,她的手臂清冷,玉质般的肌肤滑不留手,喘息时带着微微泣音,听着只觉得心口都要陷下去一方,这一些他都还依稀记得。

独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因为他就没有好好瞧清楚过她的五官。

那些不见天光的夜,他觉得荒唐至极,大多数时候神智都不大清醒。

他从未想过会再和那个女子有交集,当然后来也确如他所想。

如果不是某一日见到那个被抱到他身前的小襁褓,成了他们之间无法撇清的牵连,赵誉想,他如今一定已经将那女子忘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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