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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已去


从宜安到行都,一路的奔赴,赵誉才知道那个消息已经天下尽知。

可他不相信。

行都里,因离太上皇薨逝还未到百日,还能看到许多白幡。

赵誉回到行都的消息本未声张,朝中大臣皆不知道,他本是想早些赶回来,能早些见到她和孩子……

可他们告诉他,三个多月前,她的遗柩就已经被送去西陵了。

三个月前,就是在康宁殿里,太上皇赵桢将她赐死,连同她腹中的孩子。

此时,薛益送持盈的遗柩去西陵,刚刚回到了行都两日,宫里的内侍忽然赶到国公府,说陛下急诏燕国公入宫,薛益吃了一惊,没想到赵誉竟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心中也大略猜到了所为何事。

赵誉在康宁殿,殿内曾停放着太上皇的梓宫,如今已发引到了城外的玉灵宫,只是香案灵牌等物还俱在。

薛益进去时,殿内便只有赵誉一人,他静静站在殿内垂下的莲花经幡下,眼神空洞。

“陛下,”他轻声开口,劝道,“请陛下节哀……”

赵誉看向他,声音沙哑,“节哀?节谁的哀?”

薛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的哀伤悲悯仿佛利剑将赵誉刺穿。

“我不信!”他失控地上前,一把攥住薛益的衣襟,“薛益,信上说你救了她,你不是已经救了她么?”

薛益垂下目光,声音低沉,将当时的经过说给他听,他与成欢如何救出了持盈,她又是何时被上皇宣召进宫,以及……她的死讯何时传处,他又如何千里迢迢将她的遗柩送到了西陵安葬。

他说着,越到后头,赵誉攥紧的手颤得越厉害,到最后,那只手无力地颓下,他亦往后踉跄两步,几乎要站立不稳。

“我没料到会就在那一晚,我以为还有时间,我想等到第二日,再求得上皇宽容,可第二日就……上皇不肯宣召,还是杨应吉见了我,说那药是他亲手给殿下的,当时殿内再无他人,殿下也并没有反抗,她自己接过饮下去的,也没什么痛苦,走得很快,杨应吉说,殿下虽不惧死,唯独想将腹中的孩子留下,可……”他看着赵誉低着头,双拳紧握,不忍再往下说。

赵桢薨逝后,杨应吉也在当晚吞金而亡,追随他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誉才仿佛有了气力开口,“可付安还对我说她好好的,她和孩子都好好的,说孩子就要出生了……”

“若按时间来算,孩子早都足月了,一两个月前就该出世的,可是陛下,”薛益看着他问,“付安在信中可有告诉您,孩子何时出生的,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没有,事实上,攻下宿参之后他就没有收到付安送来的任何信件了。

“他没办法告诉您,因为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上,我亲自将她的遗柩送去的西陵,直到下葬后才返回的行都。”

赵誉却仍是摇着头,缓了缓才声音沙哑地对着殿门外唤道,“来人……”

吕思清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陛下。”

赵誉看了看他,“我让你们去找付安,可找到了他的下落?”

他一回到禁中,便让人去找付安,此时吕思清听他问,摇了摇头后答道,“启禀陛下,皇城司那边传了消息,说没有找到,付安如今下落不明。”

“那就再去找!”赵誉捏着双拳咬牙道,“行都里找不到,就给我到各州郡里去找,给满天下都寻遍,哪怕他已经死了,都要把尸首抬到我面前来!”

“陛下……”一旁的薛益担忧地看着他。

赵誉看向他,忽地低了声去,喃喃道,“我不信他胆敢欺君,我不信他一直在骗我……”

“他是没这个胆子,可这是上皇的旨意,上皇一早就吩咐了下去,这消息不能传到前线去,尤其不能传到您耳中。”

赵誉也不知听见了没有,愣愣地站在那里。

那晚在宜安,他听了那几人的议论,不顾身旁侍卫的劝阻,执意连夜赶路,那样日夜兼程,连着行了两个昼夜,路上还淋了一场雨。

肩上的伤口被撕裂,又被雨水给浸湿,血水将白纱染红,等水干了,伤口上的皮肉也和血色的纱布沾粘在了一起,上午御医来给他看伤口,都已经将纱布用温水浸软了,可揭下来时还是带着一层乌色的血肉,看着触目惊心。

此时伤口疼痛发作,他却恍然未觉,他往后退了几步,眼中仿佛带着茫然,转过了身去,抬起头,看着满殿悬挂的经幡被窗外的微风吹得飘飘荡荡。

他抬着头,目光不知落到何处,仿佛是在看着诸天神佛,如此站立着,仿佛是天底下最虔诚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益听到他那宛如叹息一般低低的声音,“那时候,我该让她随你走的……”

“薛益,”他垂下头,喃喃如同低语,“那时候,她想要随你走,是我……是我强行将她留在了这儿,我明知道,知道她是不愿意的,可是我放不开手……”

即便是薛益,此刻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也被悲悯所填满。

“您错了,”薛益苦笑着答,“她不想要跟我走,陛下,或许您一直都没有明白,她的所想所求。”

“你说得对,”赵誉低声道,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我有多自私,我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给过她什么呢?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她这一生的苦难,一半因为命运,另一半便是因为我。”

薛益想出言劝解,可张口欲言,能说的也不过是那一句“节哀”。

赵誉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们说她葬在了西陵,”赵誉忽然开口,双目也仿佛是空洞的,“那好,那我就去西陵。”

——

直到踏上前往西陵的路途,赵誉心里想的还是,说不定她就在西陵等着自己,她说过要在西陵等他去接她的。

扈从虽一力劝说,官家如今还有伤在身,实在不行骑马,赵誉却不肯听,他肩头的伤反反复复,这些日子更是不住发作,可皮肉上的疼痛此时又算得了什么。

他只是想早一点赶到西陵,仿佛早一点赶到,就能早一点见到她。

已经到初春了,到达西陵那边春雨绵绵,斜飞的雨丝从斗笠下扑到衣间,马蹄疾驰,如同急切的归人。

可等待他的,是一座空荡荡公主府。

府中还留了几个看宅子的仆从,看到一行人赶来本要阻拦,赵誉身侧的扈从已赶上去,守门之人见了那令牌,得知是从行都赶来的贵人,忙上前地领路。

“公主呢?”

看门之人会身,看着为首那人,一行人莫不恭敬地跟着他之后,此人面目清俊,即便身着寻常衣饰,又兼一路风尘,身上依旧有一股无法忽略的凛然贵气,而他面颊消瘦,神情十分的憔悴。

“公主?公主葬在南边的落霞峰下,前月里才落好的茔墓,”看门人看着他问道,“贵人可要去看?”

赵誉却恍若未闻,只朝里头走去。

当初因持盈来得急,这座公主府还是拿从前的一处郡守府邸改建的,既不气派,亦算不上什么华丽,不过在西陵这样山水秀丽之地,屋宇院落又修得精致,一草一木都似有灵气。

可等进了屋内,才会发觉此处已经闲置。

屋子里不曾打扫,桌案上已经落下一层薄灰,想必自主人离开后屋子里的物件便没有动过,木案上那瓷瓶中的梅花都已经干枯了,坐榻上的小几上,静静放着一只绣绷,上头是一朵针脚有些粗糙的小蝙蝠。

屋内一切,宛若其主人还在。

赵誉伸手拿起了那只绣绷,抬手抚上那只还未完工的蝙蝠,蝠又谐音“福”,这是她给孩子绣的,直到她离开前,她孩子一心期盼着孩子的出生。

绣针还插在绣绷上,他也仿若未见,手抚过去时指尖被刺破,一滴血珠刚凝成就被吸入了白绸中。

那只半成的蝙蝠边,一点血痕,映着素洁绸面,如此突兀,却也无比凄艳。

他失魂一般,蓦然一笑,眼中再无神采,空洞如无物。

“我来了,”那声音沙哑,仿佛一匹被撕坏的绸缎,凄凉如他此刻的目光,他的声音在此刻低了下去,带着哽咽,怔怔地,说了一句,“来晚了……”

他抬头突然四顾,终于肯确信,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光景,再也不会到来了。

赵誉放下那绣绷,转身朝外走去,门外雨幕渐密,转眼就能浸湿人衣,远远侯着的扈从忙撑了伞上前,刚举起来,便被一只白净而冰冷的手挡住,赵誉轻轻推开身侧的人,转头去问方才一路随行的看门人。

“你带我,去落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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