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成成抢先去开门,留了个心,看看猫眼。感应灯没亮,外面黑乎乎的。“哪位?”成成问。“我。”是女人声音。

成成一激动:“妈?”门拉开。

“阿弥陀佛!”来者念了声佛,半鞠躬,手掌竖着,虎口擎着串佛珠。细看,是个尼姑,一身灰蓝大袍。成成没反应过来,方涛上前。“贫尼有礼了。”尼姑说。方涛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赶出去太唐突,大过年的,看那尼姑三四十岁,慈眉善目,便请进来站在玄关处说话:“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尼姑道:“我本在天柱山修行,因寺庙需要修缮,故在省内云游,找有缘人化缘。”方涛明白了个大概,对成成说了声把钱包拿来,成成果真到卧室拿了钱包。方涛抽了张五十的,也没多问,递给尼姑,便要送客。尼姑道:“施主乐善好施,必有好报。”

方涛突然想起来,多问一句:“师太可会推算?”

“算什么?”

“算事情。”

“略懂一二。”

方涛喜出望外,问:“请问能不能算出,我家妻子何时归来?”

尼姑掐指,嘴里念念有词,随即道:“贵爱妻遭遇无妄之灾,不过好在命里有吉星高照,若是有缘,归期可期。”方涛大喜,又给了五十,尼姑方才告辞。成成道:“爸,你说话怎么像《西游记》里的人。”

“有吗?”

“特有文化。”成成夸赞。

“她说你妈快回来了。”

“爸,搞不好你被骗了。”成成说,“新闻上播过,有假尼姑来化缘,其实就是骗钱。”

“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成成嘟囔着:“我看你思念我妈心切,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方涛叹一口气,“还想吃什么,年还得过。”

手机响,方涛去接,是律师打来的。接着接着,方涛情绪逐渐激动,最后跳起来,挂掉电话,直接把成成抱了起来,猛转圈。成成嗷嗷叫,说爸你冷静点冷静点!方涛欣喜若狂地:“律师说了,可靠消息,你妈年后能出来!”

成成惊跳:“神了!刚才那尼姑不会是观音菩萨下凡吧!”

爷儿俩忙跑到窗台边看,楼下并无一人。尼姑不见踪影。下大雪了,鹅毛式。方涛兴奋难掩,浑身是劲,问成成:“你不是一直想打雪仗?”成成说:“不看春节晚会了?”

“老一套,”方涛说,“走不走?”

老夫聊发少年狂。

“行,陪我老爸干一仗。”成成打了个饱嗝。

雪越落越密,地上堆白了。宝艺旅馆门口,欧阳和枫枫堆了个雪人,枫枫用胡萝卜头给雪人安了鼻子,煤球做眼睛。枫枫朝旅馆里喊:“妈!围巾借我用用。”家艺笑笑,随即取下脖颈上的红围巾,递给枫枫。欧阳批评儿子:“糟蹋你妈的东西。”

枫枫说:“妈愿意的。”说着,给雪人围上,很像样子。

欧阳累了,进门喝茶,前台电视里,春节晚会开始。欧阳对家艺:“就你惯着他。”家艺气场柔和,小有所成后,她已经不似过去般容易激动,容易不平,“还能惯几年?有些事情你不会理解。”

欧阳充满柔情地:“谁说的,小艺的事情,我都理解,必须理解。”家艺笑笑:“谢谢。”

欧阳说:“你真要陪儿子去合肥?初二不回你家了?”

“为什么不去?”家艺诧异地,“娘家什么时候回不行?不过说实话,阿奶一走,我有时候都想不起来回去。”

“现在小孩就喜欢乱花钱,什么演唱会。”

“你懂什么。”家艺给予欧阳冷静的批评。欧阳缩回去,脸对着电视。家艺继续说:“你明白梦想破灭的痛苦吗?”

欧阳转过头,他忽然有点接收不到家艺的频道。但对欧阳宝来说,这也正是何家艺充满魅力的地方。

“就像我,我从小就向往艺术,唱戏唱歌演戏画画,哪样都行,我都喜欢,但就是没有机会,那种痛苦你懂不懂?”家艺伸手,欧阳递给她一支烟。开旅馆后,家艺开始抽烟,算新手,多半因为夜太长。

“明白,完全明白。”欧阳附和着。

“明白什么?”

“就像我的毛子生意砸了一样。”欧阳突然说。

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家艺看着欧阳,停一会儿,才说:“对了,就是那种感觉,天崩地裂了,世界完蛋了,就是那种感觉。”说着,家艺把嘴凑到烟屁股后头抽。欧阳看在眼里,偷笑。

家艺继续说:“所以儿子想唱歌又唱不了,那种感觉跟我当年一样,非常痛苦,可以说痛不欲生。”又抽一口,“那么,我陪他去看一场张信哲演唱会怎么了。”

“没问题。”欧阳举双手赞成。家艺丢掉烟:“跟你说个事。”欧阳聆听。“老六打算把房子卖给我。”

“真的?”欧阳有点激动。

“我们肯定能做成车站附近最大、最有竞争力的酒店。”

“不叫旅馆了?”

“以后都叫酒店。”家艺强调。

“小艺,纠正你一点。”欧阳突然说,“一个艺术层面的问题。”

“呵呵,你还懂艺术,”家艺来精神了,“说。”

欧阳点了一支烟,拿在手里,在家艺面前比画:“看到没有,抽烟。”家艺说,怎么了,我会。欧阳把烟递给她,家艺夹在手指间,欧阳宝像个老师:“抽烟,是要用手,把烟送到嘴上,不是用嘴,去够烟,明白了吧。”

家艺被戳破小瑕疵,轻轻打了欧阳一下,自己被自己逗乐了:“讨厌!知道!”

楼上,小曼在弹古筝。还是不成调子。宏宇刚从他妈那儿回来没多大会儿。家喜盘腿坐在床上看春节晚会:“曼,歇会儿。”小曼跑过来,跟妈妈坐在一起,家喜帮她梳头发。

宏宇说:“刚才去四哥那打一头,送了几个酱猪蹄子,四姐不在家,他爷儿俩也寒蛋(方言:可怜)。”

家喜不接他话,只问:“猪蹄子呢?”

宏宇把塑料袋拎过来,憋住笑,故作诧异:“你不是不吃我妈做的东西吗?”家喜不予回答,把猪蹄拽过来。小曼代她妈答:“爸,妈是对奶奶这个人有意见,对奶奶的猪蹄子没意见,猪是一样的猪,都是可以吃的。”

家喜叫好:“听听,闫宏宇,你女儿比你明事理多了!”

宏宇捏捏小曼的脸,又是疼又是叹:“跟你妈一样不讲理。”

家喜道:“都是被你妈逼的。”

“别说脏话!”宏宇不失幽默,下三流的笑话。

家喜说:“孩子在呢你乱说什么!一脑门子歪歪屎。”

猪蹄子吃好,宏宇帮着收拾,小曼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宏宇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才上床进被窝。家喜说:“我跟老三说好了。”宏宇深感意外:“那么快,价格呢。”

“从优。”

“我们住哪儿?”

“说了搬到我妈那儿去。”家喜说。

“大姐呢?”

家喜啧了一声:“这些你都不用管,搬过去之后,你就是我妈的整个儿子,是上门女婿,你得跟我一起照顾我妈,给她养老送终。”宏宇摸摸家喜的头:“干吗那么凶,就是不搬过去,不也照样孝敬妈。”家喜说:“那不一样。”

晚饭后,老范、家文和光明坐在电视机旁。家文和老范坐靠南墙的沙发。光明坐在北面沙发上。茶几上摆着水果、小糖和干果。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在过一个标准的年。春节晚会乏善可陈。想到高考,光明索性进屋看书。一会儿,妈妈家文喊:“光明,小品来了!”光明不好驳妈面子,只好又出来,看小品,却笑不出声。在这个家他始终觉得拘束。说不出的拘束。

看到十点多,老范有些冲盹儿。家文让他上床睡,客厅里只剩母子俩。家文一时也不知跟光明说些什么。这孩子什么都明白,心思太重。她也知道,光明多少有些瞧不上老范。工人阶级,半个粗人,但家文当初选择他,也多半因为他的朴实。为人简单,她能掌控。再一次走进婚姻,无非找个伴,她不希望太复杂。但这些话,她不可能跟光明说。一切心照不宣。但她还是怕光明理解不了这么深。老范进屋睡着,光明似乎轻松些,随意吃着葡萄干。家文装作不经意地:“以后你就从外地回来过年了。”

光明自嘲:“也许是本地,安徽理工大学。”他巴不得去外地。离开家,寻找自由的天空。“估计不会吧。”家文说。

“以前是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以后就是一年回来两三次。”家文算次数给光明听。光明当然明白妈妈的意思。他不可能陪她,他有自己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老范的存在很有必要。用家文的话说就是“屋子里有个喘气的”,人都怕寂寞。

光明忽然有些理解妈妈。这个家还应该维持下去。成长就是不断前进,又不断妥协。光明必须接受,父亲卫国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他现在的家,就是这里,一个重新组合的家庭。

电视里唱《难忘今宵》,外头开始放炮,周围是乡村,炮仗声炸得此起彼伏。有人放烟花,清冷的夜幕爆发出红的绿的黄的光束。光明和家文站在阳台上看,恍惚间,依稀多年前光景,在北头,在饲料公司。光明和家文是彼此的见证人,见证过去的好光景。

老范被炮仗声吵醒,穿着拖鞋从屋里头走来。“看什么呢?”他问。家文说放炮的。

“下点面条子?饿了。”老范说。又问光明吃不吃。

“加个荷包蛋,溏心的。”光明对妈妈说。

家文笑呵呵应着。一会儿工夫,端出三碗面来,上面卧着鸡蛋,果真溏心。“吃吧。”老范说。因为这碗面,光明突然感到些温暖。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老范当成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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