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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负霜别鹤2


清辞把熬好的药端进房,萧煦双目微阖,眼皮却有些松动。清辞料想他醒着,便像寻常一样在他床边坐下,“大哥哥,要喝药了。”

萧煦果然睁开了眼,目光直直盯着帐顶。清辞刚碰到他的手臂,他便冷冷道:“别碰我。”大约是很久没说过话,嗓子有些嗯哑。

清辞怔了一下,缩回了手,“我不碰你,怎么喂你吃药呢?”

萧煦没理会她,自己撑着身体想要坐起身。清辞清清楚楚见过他背后的伤,所以他一动,她也会敏感地像被牵痛了一样。

尽管他动作缓慢,尽管很努力,但只是想坐起身就用尽了力气。萧煦眉头紧紧蹙着,额角、颈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清辞看得难受,想要帮他一把,没想到这回他直接拍开了她的手。

清辞吃痛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背红了一片,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委屈地吹了吹手背,心道这大哥哥打人真疼,但她却没有一丁点责怪。他是真可怜,伤成这样,以后能不能走路都不好说,现在眼睛也看不见了,得多难过?她记得董嬷嬷说过,素日里越是要强的人,碰到打击就越难越过去。

尽管他看不见,但心是明亮的。彼此都清楚地明白她看见过什么。外伤的药开始一直是田叔在换的,但毕竟是个粗手粗脚的男人,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弄得伤口相当凌乱,换一次药就遭一回罪。清辞看不下去,仍旧自告奋勇地来换药。

十来岁的女孩子,说不懂其实也有些懂,说懂,又是混沌未明的。但见她目光纯净、表情端肃,所谓“男女有别”,这念头一起,就染了龌龊。所以大家都不说,由着她照顾。

萧煦心里也明白的。但那时候他昏迷着,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没有选择的权利。

当身体丑陋的、残破的、被侮辱的残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一个生人面前,这人不是他从前从未正眼瞧过的奴才,不是大夫,不是亲人,不是部属,而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内心除了绝望还有愤怒。

“滚。”残存的丁点自尊,脱口而出的,也就这么一个字,也只能是这么一个字了。

“大哥哥,别赶我走吧,好不好?”

她要照顾到他的自尊心,便不再伸手,静静看着他忍着剧痛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

见他身后无依,清辞忙拿了引枕,快速放到他身后。他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正要开口,清辞垫好枕头忙跳远了两步抢先说了,“我不是要碰你,就是给你垫个枕头。”

萧煦抿住了唇,没再说什么。

清辞转过头看到桌上的药,有些发愁。不碰他的话,怎么喂他吃药呢?

“大哥哥,你要吃药了。我喂给你吧?我保证不碰到你。”

“不需要。”依旧是冷冰冰的话。他的手慢慢伸出去,在空中感知桌子的方向。

清辞看得着急,“再往前面一点……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对、对……就在前面一点。”

“闭嘴!”萧煦忽然喝了一声,清辞吓得闭上了嘴。

真是个自尊心重的人呀。她只得紧紧抿着唇,眼睁睁地看他的手伸向药碗,然后“啪”的一下,药碗打翻了。

萧煦怔住了,脸上罩着一团冷气,耳廓却有了红意。

清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还煎了一碗。大哥哥,你等我!”说着跑了出去。

再进来的时候,见二敏蹲在桌上,下巴上的毛一绺一绺的,身上也沾湿了。“馋猫,这么苦的药也要喝啊?”清辞无奈地放下药,抓走二敏,把桌子收拾好,又把药摆好。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萧煦的袖子,萧煦厌恶地扯开胳膊。

“大哥哥,我不碰到你,牵着你的袖子帮你指方向好不好?”她软着声音问。

过了半晌,萧煦才又伸出手,清辞试着轻轻揪住他的袖口,这回他没有甩开手。她唇角扬了起来,慢慢牵着,把他的手带到药碗前方,又轻轻把药碗推到他手前。萧煦摸了摸,摸到了碗,然后双手抱住,端了起来。

他喝得不快,十分斯文。清辞知道这药有多苦,但萧煦的眉头却没皱一下。喝完了药,他又摸摸索索把碗放回了桌子上。

“大哥哥,我有饴糖,你要不要吃?”

“不需要。”萧煦转身躺下,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抗拒姿态。清辞吐了吐舌头,把东西收拾好,掩上门走开了。

染罢九九消寒图上第三十一瓣梅花,清辞放下笔抬头看了看萧煦。

他身上的外伤已经不需要再用药了,内服的药却还需喝下去。此时萧煦已经可以自己慢慢从床上坐起身了,只是双眼依旧无法视物,双腿也行动不便。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躺着或坐着,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既不反抗,也不抱怨。

灯火毫无意义地漫散着,从清辞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都在床帐造就的阴影里。人很沉静,仿若他本身就是一个吞噬着尘世欲望的阴影,有些不真切的虚妄。

不管她如何同他说话,他从不搭理她,依旧也不许她碰他。清辞想开解他,可不知道如何开解,又怕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伤心,便默默地在一旁陪着。

为方便照顾他,田叔在一楼的西间给清辞安了一张书案,她白日里就在这里摹写温书,夜晚等萧煦睡下后才上楼睡觉。这一日正在帮纪言蹊整理编修书目,忽然听见东间“哐当”一声。清辞忙放下笔跑过去,只见萧煦跌坐在了地上。旁边是一把翻倒的椅子,怕是不小心被椅子绊倒摔了一跤。

他的双腿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这一摔不知道又怎样。清辞一时也忘了他的忌讳,跑到他身边正要扶他,不料萧煦却是一把把她推开,“走开!”

他人虽病着,力气却不小。清辞一个没站稳,脑袋就直接磕在了桌子角。她疼得“哎呀”一声,半晌没了声音。

萧煦摸索着终于站起了身,抿了抿唇,方才问了句,“你怎样?”

清辞疼得眼泪在眼中打转,却是强撑了一笑。不想让他知道,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冷酷、疏离,不过是掩饰自己无能为力的狼狈。

既然他不让她看到,那么她也就当作看不到。

“我没事,就是撞了一下……大哥哥你摔疼了吗?你刚才是想要什么?”

萧煦没再言语,默默躺回了床上。

清辞捂着头站起来,指间潮腻,怕是流了血。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一抹猩红,但她也顾不上自己,试着在他身边坐下,又刻意地远离着不碰到他。

声音不大,轻柔得如同风雪寒夜里的呢喃。“大哥哥,你看,人都有跌跤的时候。跌了跤,那就爬起来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倘若觉得摔了跤就是失了面子,不再肯见人了,那人得多可怜啊。”

看他桌上的杯子空了,怕是想要喝水又不想麻烦她。于是她忍着疼温了一壶茶,给他的杯子倒了半满,“大哥哥,水我倒好了。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捂着头跑去了田婶的小院。

田婶给她上药时又心疼又生气,“这真真就是养个白眼儿狼出来呀!丫头,你可长点儿心吧。他既活过来了,也算是你积了德,何必管他?瞧瞧,好好的脸,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

田婶是个粗人,非是她怜香惜玉,只是这些年同这女孩相处下来难免生出些真情。又想起女孩的那个三叔公,当年又是何等的颜色?玉树临风公子如玉,是上京多少少女的闺中梦里人。如今呢,十多年寒窗孤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心疼这女孩,怕她步了纪言蹊的后尘。

好在伤在了额角,梳了刘海下来倒也能全遮住。清辞知道田婶心疼自己,便撒娇道:“大哥哥眼睛看不见,又走不了路,心情难免不好。等他康复了,就不会这样了。以前我给二敏上药的时候,它也抓我呢,现在还不是天天要往我怀里钻?”

“好好好,你是菩萨下凡!也是你跟瘸腿的缘分足,那个正好叫三敏!”

清辞掩唇咯咯笑起来,“三敏”这个名字倒是不错,不都说贱名好养活吗,说不定大哥哥换了个名字就好得快些?可虽然她心里这样想,见到萧煦的时候仍旧不敢乱说话。

山中风寒,数九寒冬更是冷得出奇。清辞这一日见完纪言蹊,顺路从田婶那里背了一篓子炭回来。

“大哥哥,我回来了。”

门一推就开,进门时看见萧煦仍旧静静坐在床上,不发一言。二敏则是缩在他床上一角,正打着瞌睡。萧煦讨厌这些猫猫狗狗,偏二敏又爱往他床上蹦。清辞冲二敏龇牙咧嘴想叫它下来,可又不敢发出声音。二敏视若无睹,翻了个身又舒服地闭上了眼。

听到了响动,萧煦的脸偏了一下,脸上有些疑惑,眉头微微蹙在一起。

清辞忙道,“大哥哥,田叔说今天夜里怕是有暴风雪,叫我多添一个炭盆。回头我把炭盆放到左边,你晚上起夜的时候要小心。若是夜里口渴了,便大声叫我。若我没下来,你多叫几次我就听见啦。”清辞一边说一边往炭盆里加了新炭,房间内渐渐暖和起来。

萧煦一贯沉默,清辞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以为意。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便上了楼。

天冷手僵,每写一会儿便要拿手炉捂一捂手。等到今日里的书稿都摹完了,双脚也都冻麻了。清辞起身扭了扭腰,活动了下筋骨。

汤婆子已经把被子捂暖了。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翻过身看到床前的炭盆。想了想,又坐起身披上衣服,抱起炭盆悄悄下楼。

楼下烛光燃尽,借着点天光见萧煦躺着,大约是睡着了。清辞轻手轻脚地把炭盆放下,见二敏还缩在他床角,便一把给抱起来,小声嘟哝,“真不听话!”然后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那一夜睡得尤其的沉,往常书院的钟声也没能把她叫起。

一掀开被子,整个人被外头的凉气冻得一哆嗦,冷冽的空气里似乎还飘着一点陌生的气味。她快速穿好衣服,打开门正要下楼,却见萧煦正摸着楼梯上来。她忙走过去,又想起他不肯人碰,两三步远便停下了,“大哥哥,你起这样早,是要什么东西吗?”

萧煦摇摇头,从怀里摸了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子出来,“这是我托田叔买的药,昨天忘了给你。涂了就不会留疤。”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一改往日冷漠,竟然会给自己药。清辞很有些意外,双手接了过去,“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大哥哥你不要记在心上。”

二敏又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一下跳到清辞的肩上,倒把她吓了一跳。

听见她惊呼,萧煦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是二敏。大哥哥,咱们下去吧,我弄早饭给你。”

萧煦点点头,摸着扶梯一瘸一拐地慢慢下楼。

“大哥哥,以后有事你就叫我,不用自己上来的。要是我听不见,你就吹个哨。”

“就像你唤田叔的时候一样?”

萧煦入澹园来,还是头一回同她说这么多话。没有了严辞厉色,竟然如此温润柔和,让她有了一份“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的喜出望外。

“是呀,田叔不能说话。他要叫我们的时候就没办法叫,所以就吹哨子。不过唤田叔的哨子可不能随便吹的,哨声长短、快慢都有不同的意思,吹错了可就糟了。”

清辞想到什么,又忙说:“但是大哥哥叫我可以随便吹,以后我若走得远了,听见哨子就回来了。不过,大哥哥,你会吹手哨吗?”

萧煦摇摇头,清辞却是粲然一笑,“没关系,我教给你呀。”

萧煦摸索着在前面走,清辞见他快要撞上屏风,眼疾手快地跑到他身前拉了他一把,“大哥哥,走这边。”

萧煦顿了一下,然后微微抬了抬唇角。“谢谢你了。”

清辞莞尔,大哥哥不凶的时候竟然是这样和煦。他名“煦”,或许本来就是这样温和的人呀。

“大哥哥,你先坐下,我去厨房拿吃的。”

萧煦点点头。

清辞正要离去,却“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我记得窗户关好了,怎么是开的?……”窗边地砖上还有一些泥迹。清辞正要弯腰查看,却听到萧煦道:“等下,帮我多带一个包子吧?”

“啊?”

“田婶做的素包子很好吃。”

人肯好好吃饭,那就好得更快了。“好,我这就去拿!”清辞心头一喜,忙起身去取早饭。

回来的时候一路小跑,清辞跑得气喘吁吁。

“怎么跑成这样?”萧煦循声转向她。

“我怕大哥哥等急了。”

“吃过了吗?”

“吃过了。”

“吃过饭就跑步会肚子疼的。不如……下次拿回来,我们一起用饭吧?”

清辞受宠若惊,笑吟吟地“嗯”了一声。

萧煦目不能视,清辞帮他把碗捧到手里。他抱着碗喝粥,喝得很慢,也没有声音。吃包子的时候也是小口地咬一口,然后慢慢咀嚼。清辞只觉得他连吃饭的样子都这样好看。

托腮傻傻看了一会儿,想起刚才田婶给了一包栗子,便把栗子投到炭盆里,一边背书,一边拿着火筷子慢慢翻烤。

北风擦着门窗缝隙里细长的哨声,翻动栗子时火星迸裂声,少女唇间偶尔泄露出的轻轻呢喃声,让天地越发显得宁静起来。两个被尘世遗忘的少年人,仿若围在一处取暖,来抵抗这人世的严寒。

二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桌下围着萧煦的腿喵个不停。清辞知道萧煦不喜猫,便去赶它,“二敏,到一边去,回头给你弄吃的。”

萧煦忽然笑问道:“为什么叫‘二敏’?”

自打他清醒后,倒是头一回见他笑。一双凤目微挑,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只可惜那双目只能凝望在一处。

“书上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我自己愚钝,又怕贪玩忘了用功,所以时时都要记得提点自己。”

“那岂不是还有一只猫叫大敏?”

“大敏不是一只猫,是一只松鼠。”

“哦?”他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不过,已经死了……大敏从前总是捡栗子给我。”说着声气一沉,有些郁郁。

见她情绪低了下去,萧煦扯开话题,“你叫清辞?哪两个字?”

清辞这才弯唇一笑,“‘一声寒玉振清辞’的‘清辞’。我在家行七,大哥哥叫我七七、阿辞、小辞都可以。”

名字本就是用来叫的,但某些称呼,却如莲座上普度众生的菩萨眉眼间不经意的慈悲,软化旁人,也度化自己。

栗子是先前田叔就割过口的,这会儿烤好了,空气里弥漫出一阵栗子的香气。清辞把栗子夹出来,吹着剥了壳,放了一小盘到他面前。

“大哥哥你尝尝烤栗子,可好吃了。”

萧煦却是笑了,笑容温软,“我看你天天都吃这个,吃不腻吗?”

清辞怔了一下,恍惚想起来自己好像真的每天都在吃栗子,确实也吃不腻。她抿唇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就爱吃这个。”

“那不如叫你……小栗子。”

“啊?”

他脸上冷毅的线条似乎也被这炭火熏软了,带着一丝暖意柔和。让她记得很多年,那个被火光照耀下的少年,无限温柔地叫她“小栗子”。

她被他的温柔灼了眼,一时呆住了。

“在读书吗?”萧煦忽然问。

“哦,是呀,三叔公说,年前让我背完十三经呢。”

萧煦似有些惊讶,却也没再问下去。

见他吃完了东西,清辞把碗筷收回提篮里,“大哥哥,我去把碗筷送回去。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萧煦却是扶着桌子站起身,“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他平日不肯出门,总闷在房里,于养病不利。清辞巴不得他肯出去走走,于是明朗一笑,“好呀!”

可他目不能视,又不肯人碰。下了雪,澹园的路也不好走。清辞四下里看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支箫,灵机一动。取了箫,把一头放进他手里。

“大哥哥,你牵着这头,我牵着这头,我给你带路。外头可冷了,我帮你找件衣服。”

冬衣都是田婶拿来的,与华丽无关,能避寒就好。他因在病中,清瘦不少,反而显出几分病弱的贵气来。清辞翻出件斗篷,“外头可冷了,大哥哥你得多穿一点。”

萧煦没拒绝她,由着她帮自己把斗篷披上。他身量高,清辞个子矮。她踮着脚,他感到了她的吃力,微微俯下身。他的呼吸扑在她的额头,也是温热的。

系好了斗篷的带子,萧煦忽然柔声道:“你自己也要多穿些。”

清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袄,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不怕冷。”可还是被他令着穿了件披风。

他的伤太深,是以走路还是吃力。清辞往常都像只兔子,如今则是慢慢走。边走边同他说走到了哪里,这里栽了什么树,春天时会开什么花。

寒风吹得两人的外衣飞舞,有一阵袍子的下角不断地撞在了一起。像命运在寒凉的尘世里给予的,一点举重若轻的垂怜。

衣与衣的纠缠,仿若人与人的聚合,无声地胶葛,然后待天意定离合。但“天意从来高难问”,只是此时的他们都还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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