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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错菜


时已四月,春光将暮。

山下的桃花早已凋零,而这山上却还正是春光烂漫的大好时候。

年清沅在留供香客歇脚的一处小院中等了很久,才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转身一看,身后站着的正是灰衣僧人慧清。

两人相对行礼过后,年清沅直接问道:“去年的某日,我曾向您请教,您不愿回答,只带我去了一趟后山那里,说我可以在那里避世而居。我想请问慧清师父,当时您是否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恕我愚钝,猜不透您的用意,还请您直言相告。”

慧清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是施主多虑了。”

他有意装傻充愣,年清沅只好继续问道:“若是我没记错,当年我与母亲第一次来上香时,师父曾经转达过了悟大师的一句话。‘一啄一饮,皆由前定’,了悟大师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却过于宽泛,毕竟这人间万事,哪一件不在这因果轮回之中呢。我今日再次前来,是想问我的因果究竟在何处,还请慧清师父替我解惑。”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上山之时,年夫人手上戴了一串伽蓝血檀,慧清当时认出是了悟多年之前所赠,这说明年夫人从前就和了悟那老和尚认识。

年清沅怀疑,年夫人可能受了悟所托,参与其中。

因为除了了悟这个老和尚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人会在当年那种情况下帮她一把,还能请得动年夫人来圆这个谎。

可是再仔细一推,其中还是有太多无法解释之处。若真是年夫人帮了悟做了局,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在她醒来之后几个月再推她入了年家,而不是一开始就让她回到年家做年氏女?

但慧清始终不肯开口,她也只能再一次抱着满腹的疑惑离去了。

她固然也可以直接去找主持,或者再在慈恩寺中找人打听,但只要看慧清就知道了,这寺中若是真有知情的人,只怕也不会和她说什么。

临走之前,年清沅诚恳道:“慧清师父,请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若是了悟大师云游归来,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有很重要的问题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等她走后,慧清脸上才露出一丝苦笑。

他是真的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他老人家前年跟师叔两人一起出去云游,在京城里留下这么一堆麻烦,让他根本不知如何处置。好在这段时日这个当年跟在师父身后的小姑娘没有出什么大问题,余下的事情,他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只希望师父能早日归来。

慧清长叹一声,这才收回思绪,转身离开。

……

年清沅刚回到沈府,就有丫鬟来报,说是沈端砚回来了。

两人多日未见,乍一听到他的消息,年清沅先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

她进门的时候,沈端砚正在用饭。

他因为事务繁忙,饮食又不规律,年清沅来到沈府之后,便嘱咐过小厨房的人,若是大人忙完公务回来用饭,切忌油腻,只需清粥小菜即可。

沈端砚正在就着的那碟小菜就是年清沅带来错菜。

这是去年秋天下霜之后,她特意让人腌制的。这种菜做法很简单,就是将各种菜洗净切碎,放进虾油里浸泡,再将瓦罐封好。到了第二年春天再取出来,小菜鲜绿欲滴,酥香可口。

这段日子没见,沈端砚的神色疲惫又憔悴,年清沅倒是好吃好喝,反而养得气色红润。若是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要以为是年清沅对他不住呢。

见她进来,沈端砚的动作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年清沅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吃完了整顿饭。

等丫鬟们把饭桌撤下,退出屋外,沈端砚这才犹豫着开口:“清沅……”

年清沅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也累了许多天了,不然先去休息了再说。”

她面上笑盈盈的,仿佛这些天从未生过他的气一般。

沈端砚轻轻叹了一口气:“清沅,过来。”

年清沅心中一动,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却没有听从沈端砚的话过去,只是低垂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像是柔顺的服从,也像是无声的抗拒。

沈端砚揉了揉眉心:“那个叫甘草的丫鬟你都见过了吧,想必她已经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了。”

年清沅轻声道:“她确实是把你曾经心系温家那位姑娘的事情告诉我了。”

沈端砚只觉得胸口闷着一股气,但是始终纾解不出来,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是,我确实曾经心系温七姑娘。”

“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呢?”年清沅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眼波清澈却没有沈端砚所设想的愤懑不平,“你突然一下子说要娶我,突然一下子告诉我你从前有个心上人,而所有的人都说,我和她长得很像。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倘若做出这等混账事的人不是沈端砚,倘若他从前心悦的人不是温七,年清沅现在早就要和他翻脸了。可正因为是他,所以她想听他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端砚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也知道,你和她很像。”

“很久之前你还在檀书身边伺候的时候,我也见过你,那时候的像只是皮相的相似,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所以也不会为此而心神不宁。”

甚至他对这样一个空有温七皮相的人也不感兴趣,所以一直连她的名字都未曾过问,直到后来才发现了这个天大的巧合。

年清沅的神情微滞。

她几乎没有刻意掩饰过她的性情和从前不同,幸亏从前熟知何清沅性情的人也不多,一直也很少有人看出什么来,但是没想到,在沈端砚眼里,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沈端砚见她没有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注意到你之后,我原先以为不只是谁探听到了陈年旧事,特意拿你做棋子来试探于我,便命人调查你的来历,知道何婆子是年家旧人。后来恰好翻到卷宗,看到隆庆年间孩童丢失一案,永宁侯府和年家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我虽非权贵出身,这些年因为和他们周旋,却也知道京城的世家之间多少都有些关系,便让人往这个方向查探。结果你也知道了,你和温七是两家分别丢失的孩子。”

年清沅依旧沉默,能从卷宗中找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地查出她的身世,他也算有心了。

沈端砚继续道:“查明你的身世,不过是顺手而为,将你送回年家,也是想看看你背后究竟有没有人。知道你不是别人的棋子之后,我便不打算再和你有什么关联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可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

年清沅抬头看他:“后来呢,你后来是怎么想的?”

沈端砚垂下眼眸,神情淡淡道:“若非因为卫国公世子对你纠缠不放,或许我还会再等个两三年,等到年夫人一定要为你指婚的时候才恍然初醒,再从别人手里把你抢过来。”

抢过来。

年清沅愣了一下,虽然她不太明白萧忱是怎么刺激了沈端砚,但他口吻中的果决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提起萧忱,沈端砚的嘴角微微勾起,有点漠然,也有着一丝轻蔑,这在他的脸上是很罕见的表情:“你可能不知道,七夕那一根红线,原先拿着另一头的人是他,后来他说要赐我一段良缘,硬塞到了我的手中,我顺着那根红线找到了你。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从前抢了我的一桩婚事,如今却是我娶了你。”

年清沅皱了皱眉头,她不在意什么红线不红线的,但她很不喜欢沈端砚现在的口气,仿佛说的她是一个物件,任凭他和萧忱抢来抢去。

沈端砚看见了她的表情,嘴角的笑容微微收敛,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我不瞒你,从前我欲求娶温七姑娘,被永宁侯府拒绝,他们只说是和国公府有一桩婚约,又奚落我出身寒微,我只能在一旁观望打听,可我打听到了什么。后来阿七在牢狱中病死,萧忱可算知道后悔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了却要悲春伤秋。”

说着说着,他嗤笑了一声:“我瞧不上这种人,当然,他也瞧不上我。”

“我向侯府求亲的事情隐秘,知情人并不多。也不知他后来从哪里听说了我对温七有意,便处处拿此事嘲讽于我。念在故人的面子上,我不与他多做计较。但是谁让他又发现了你。”

“若是他不对你一味死缠烂打,或许我还要再过很长一段时日才能认清自己的心意。但正因为他先有所动作了,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年清沅冷不丁地出声问了。

沈端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然知道他之前和接下来说的话都只会让清沅更生气,但他还是将自己的真正心意吐露:“从前是我没有能力,但如今我决不能容许让别的人将你娶走。”

虽然他说得含糊,但年清沅听明白了。

他口中的你,是把年清沅这个人当成了曾经的温七。

话说到这里,沈端砚的眼眸里带着歉意:“我心中有别的人,却将你娶回了家中,误你一生,是我对你不住。但我并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说到这里,沈端砚的声音带上了强硬和果断,一瞬间变成了朝堂之上那个生杀予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年清沅静静地等了一会,才问道:“你说完了?”

沈端砚嗯了一声,却又改口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又觉得对你不住。”

年清沅快要被他气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耐心听他继续说下去,耐着性子最后问道:“所以呢?”

她从头至尾态度都十分冷淡,沈端砚已知不好。

但他确实长到这个岁数,从来不会和女子说什么甜言蜜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或许你可能不信,但我与温七姑娘之间确实并无私情,全是我一厢情愿。”

他怕越说越错,话头陡然转折:“算到如今,我既然娶了你,却还拿你当了别人的影子,是我对你不住。我今日将实情全都告诉你,是想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学会慢慢把你和故人分辨清楚。”

年清沅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方才她听他话中频频提起温七,虽然可能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但她却挺得分明,他话语中全是回护之意。若非那就是从前的她,年清沅这会只怕都要被气出病来。可他越这么说,她的心里越是时而酸时而甜,两种滋味搅得人心里难受。

有这么一个瞬间,她都想直接告诉沈端砚一声,她就是温七。

可是她的理智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生生拉了回来,即便她告诉沈端砚她就是温七,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之间还是横亘着许多问题,拿过去的情谊只能暂时掩盖,天长日久后还是会现出原形。

究竟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她而言,也是一个难题。

年清沅轻声道:“你不必这般费力,我们就如眼下这样就好。你也不必觉得对我愧疚,总归路是我自己选的,承担后果这点决心我还是有的。若是你日后让我不高兴了,我们和离便是了。”

前几句沈端砚听了还有几分想反驳,到了最后一句他直接忍不住道:“我绝不会与你和离。”

年清沅看了他一眼:“还是说大人想要等厌烦了我那一日,给我一封休书?”

她的意思沈端砚听明白了,无非是两人若是相处得不好,她说走就掉头走了,绝不纠缠留恋。沈端砚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之感,却又不全是因为她说要走而生出的,还有一点对她能这般洒脱的不快之感。他把心底泛上来的感觉压了下去,郑重其事道:“不会有休书,也不会有和离。今生今世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

年清沅没有笑他,而是认真地点了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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