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旧事


祁渊在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通常都能做到。

比如他决定了不见宋南枝,就能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出城,在城外的驿站等太子的大队人马。

这次是陪同太子陈鸿出使巫国。

宋南枝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许多福就来告诉她:“祁表哥已经走了,他差人来让我告诉你一声,让你顾着自己安全,别去送他了。”

宋南枝听着,抱着膝盖坐在了床上。

“你别难过了,祁表哥也是为你着想。”

宋南枝盯着面前的许多福,道:“比起难过,我更不解,他为何会生这么大的气?他也曾失去过亲人,为何不能理解我呢?”

许多福:“也许换位思考一下你就明白了,如果祁表哥要去寻死,就算是有理由的,你也会生气吧?”

宋南枝摇摇头,把头埋在自己膝盖间。

“我不知道……他这次可能是真的生气了……算了……他走就走了吧。”

“祁表哥是出去办差,不是和你置气。”

宋南枝长叹了一口气。

她原以为自己为了报仇可以不顾一切,只是,现在去揭发陈如意的心态好像都不如之前坚定了。

总觉得……好像得不到祁渊的支持,多有把握的事情都变得不安定起来。

好像自己离不开他了似的。

从昨天一别之后,宋南枝心里一直是空落落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算了,没有把握的事,还是不做了。

宋南枝梳洗过后,请许多福去给崔永年递了个信。

“先别上书参奏了,太后的力量不是我们能对抗的。如果他非要上书的话,起码先告诉崔家人一声,也好让崔家人有个准备。”

许多福差心腹侍女去了,那边很快就来了回音。

“崔大人说,一切听宋姑娘的。”

许多福撇撇嘴:“这个崔永年,倒是挺机灵的。”

宋南枝此时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太后为什么会毫无底线地纵容陈如意作恶?会不会对她有所惩罚?

——

寿康宫里,佛音缭绕。

陈如意手上换了药,呆滞地跪在佛堂里。

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了,太后吩咐寿康宫的人,谁也不许给她吃食,只每天喂些水,让她维持着生命,在佛祖面前悔过。

她终于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尔蓉哭着去求太后。

“太后娘娘,长公主她坚持不住了!求求您,绕过她这一次吧!”

太后睁开眼,放下手上的佛珠,亲自去小佛堂看了,眼中渗出泪来。

她的女儿,为何命这么苦?

陈如意这番模样,太后纵然有心责罚,也没有责罚的空间了,再罚下去,就会要了陈如意的命。

陈如意被太后的心腹宫人亲自送出了宫,到达长公主府的时候,陈如意醒了过来,看到厅堂里堆的竹简之时,眼神中才渐渐恢复了神采。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侍女战战兢兢答道:“是……是驸马叫人送过来的。”

送过来的意思,不就是不接受她的好意吗?

觉得她这样肮脏的人,把经手的东西都玷污了,配不上他这么高贵圣洁的人。

陈如意眼中升腾起熊熊怒火,燃烧了几许,又压下去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很多次了,她都拿他没有办法。

也不是没用过极端的方法。她曾把一些宫中的刑罚用在宋连世身上,言明只要宋连世说一句软话,她就放过他。

可是宋连世这个从未习武的书生,却一样样地承受住了那些刑罚,都不肯开口说一句,最后还是陈如意自己受不了了,哭着扑到宋连世身上,才结束了这场折磨。

陈如意感觉喉头一甜,突然往前一栽,吐出一口血来。

“快!快传太医!”

尔蓉吓坏了,府里的人瞬间忙碌起来,而陈如意则像是解脱了一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去传太医的时候,尔蓉留了个心眼,亲自给驸马递了个消息。

宋连世正喂着金鱼,看着鱼缸里面的鱼,来来回回地撞到边缘,就像他自己。

“长公主昏倒了,自有太医诊治,我又不会治病。”

尔蓉的神情难掩失望。

“驸马,公主是因为要给您做竹简,才被有心之人威胁参奏,这才气怒攻心倒下的。”

宋连世淡淡地抬了抬眼皮,“哦?是吗。”

他不会问陈如意到底是为何被人参奏,在尔蓉的嘴里,一定会淡化陈如意的过错,他问了也白问。

宋连世敲了敲鱼缸,道:“给它们换个鱼池吧。”

都是被囚禁,地方大一点,也许会它们会舒服点。

尔蓉点头应是,还是没有退下。

宋连世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就去看看长公主吧。”

——

陈如意再次睁眼醒来时,看到床前宋连世那张清淡的脸,还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觉。

“驸马?”

宋连世淡淡点了点头,挥手让房间里服侍的人退下了。

“太医来看了,说长公主并无大碍,保持平稳的心情便好。”

陈如意哀哀地道:“我的心情如何,还不是由你决定的吗?”

宋连世移开目光,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陈如意看着他淡淡的神情,看着他多年不变的态度,全然不为自己尊贵的身份所打动,又想起了初遇宋连世时那一腔纯粹的喜欢。

她是从小就被束缚在后宫的人,有多跋扈,都只能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内,陈如意都觉得,除了太后和皇上,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得敬着她,直到她遇到宋连世。

来之前,有人对她说,长空书院的山长宋连世出身平民,肯定是个不怎么知礼的,她去了长空书院,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当做玩乐便好。

可是当她见到宋连世时,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俊朗知礼,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更亮眼的是,明明是普通的青衣,穿在他身上就有股独特的飘飘欲仙的味道,把旁边的人都比得庸俗不堪。

“长空书院恭迎长公主殿下。”

这句话一出口  ,陈如意的心神就被吸引了,一扫婚姻不顺的晦涩,让她的眼前瞬间明亮起来。

宋连世棋艺了得,最开始教的是棋艺。

陈如意下不过他,生气,砸了棋盘,道:“你就不会让着我吗?这世上还没有敢不让着我的人!”

宋连世恭谨道:“既然长公主吩咐了,我让着便是。”

于是便让了,可是总是在最后时刻才让一子,每一局,不多不少,都只让陈如意赢了半子。

更可气的是,下课之后竟然让人来她这里讨要赔偿。

“……山长说了,书院的东西都是要报账的,一草一木都应该爱惜,长公主砸了棋盘,明日的棋艺课,就有两名学生不能对弈了,还请长公主拿出银子来,或者差人去买了来补上……”

陈如意虽然生气,却觉得宋连世做事挺有意思的。

她打定主意要压宋连世一头,不让他教棋艺了,而是要他教弹琴。

可是那日桃花缤纷,她转眼一看,坐在桃花树下的宋连世恍如谪仙,让她一心慌,弹错了几个谱。

宋连世立马便指出了。

陈如意面子上挂不住,扬手又砸了琴,呵斥他。

宋连世低头听着,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自然也没觉得自己错了。

下课之后,陈如意看着砸坏的琴,问宋连世,道:“这回你怎么不找我要赔偿了?”

宋连世道:“今日用的是长公主府上的琴。”

陈如意:“……”

之后便越来越注意到他,也更加被他吸引。

陈如意思考了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对她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就是宋连世身上无论何时何地都散发出的自由气息。

宋连世读圣贤书长大,却能顶着重重压力开设女院,让女子也能享受同等教育。

考取了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状元,却潇洒地告别朝堂,来到长空书院,出任山长一职,把原本只是二等书院的长空书院带得风生水起,成了京师书院的头名。

书院不得不接待一些王公贵族,是一些清高的士大夫所不齿的,可宋连世坦坦荡荡,从来不做沽名钓誉之事,把贵族踩在脚下以示自己的清高,而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秉承有教无类的格言,光明磊落。

就算是在她面前,面对她喜怒无常的脾气,也是泰然自若。

想做什么就能做,永远不被世俗的目光左右,是从小到大困于宫廷后院、连婚姻都不得不作为政治牺牲品的陈如意梦寐以求的事情,而宋连世,就活成了她最渴望的模样。宋连世就如同她晦暗人生里面突然出现的太阳,让她紧紧抓住,让她松不开手。

这样的执念越来越深,最终成了魔障。

陈如意一生没有这样渴求过一个人,表白心意被宋连世拒绝后,她气急败坏,渐渐地变得极端。

在她眼中,这天下都是他们皇家的,何况一个宋连世?

可这个宋连世,是自由的,就算她禁锢了他的身躯八年之久,宋连世也从未屈服于她,却也越来越吸引她。陈如意就在这样越被伤害越吸引的恶性循坏中挣扎努力,手段也越来越极端狠辣。

……

陈如意从回忆里抽会神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宋连世的话。

“……前些日子我在慈缘寺,遇到的贼人,不是贼人吧?是不是南寻?我想见他一面。”

陈如意感觉自己又气血上涌。

“不可能!”

宋连世垂下眼眸,点了点头,抬脚欲走。

“等一下!”陈如意支起身子来,道:“你难道都不求一下我?”

“我求你,你也不会答应。”

“如果不是为了想见你儿子一面,是不是你都不会来见我?”

“长公主早知答案,何必再问呢?”

陈如意的眼中落下泪来,她死死忍住心中的不甘,纵然以前问过无数遍,她还是不死心。

“你要是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生。我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也很聪慧……”

宋连世却是停顿也没有地走了,根本没有听完陈如意的话,仿佛再入耳一句,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留在内室的陈如意,狠狠将枕头往地下一摔,口中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

——

长公主府的动静惊动了京师,陈万舒也送了些补品过去,探病的仆妇来报:“的确是病了,去看的时候,太医们都聚集在一起,商讨着拟方子。”

许多福听了,去告诉宋南枝,道:“放心,她暂时还死不了。”

宋南枝松了口气。

陈如意病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她还真担心陈如意就这么病死了,宋家的冤屈就永无昭雪之日了。

这个时候,宋南寻上门了。

“怎么回事?祁渊怎么突然去燕云了?”

祁渊陪同太子陈鸿在与巫国交接的燕云商谈两国边境事宜。

宋南枝解释了一句,宋南寻对她是了解了,马上发觉了她神色里的不寻常。

“怎么?你们吵架了?”

宋南枝不说话。

宋南寻想到,他们回京师也已经这么久了,竹刈村的案子还没有被牵扯出来,定然是计划有变。自己的妹妹报仇心切,肯定是在这件事情上和祁渊有了矛盾。

他劝解着宋南枝。

“陈如意势大,我们是急不来的。当初我刚刚知道真相的时候,也曾像你一样着急、愤恨,甚至在书里学了火药的制作方法,想着在自己身上绑了炸药,然后哄骗乔诚带我去见陈如意,把她一起炸死。”

宋南枝愕然抬眼。

她一直以为兄长永远是淡定的。

宋南寻笑笑:“可惜后来被乔诚发觉了,乔诚生气,把我绑在房间里,绑了十来天。他问我还做不做这样的事,我嘴上服了软,心里却已经在计划下次怎么躲过乔诚的耳目了。

可那时候毕竟是个小孩子,筹谋有限,乔诚发觉了我的不安分,不仅多派了人手看着我,还在书院后山修建了一个棋盘迷局,谜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这样把我关在后山,让我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平静下来等待机会很难,我那时是孑然一身,不知道你还活着。你现在不同,你不仅有我,有郡主,还有祁渊,阔别这么多年还能重逢,想来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们一定要平安地活下去,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可是……他已经走了,要是他冷静下来,觉得应该放弃了,该怎么办?”

宋南寻摸着宋南枝无措的脑袋,宠溺地笑了笑。

“我不相信祁渊会放弃你,你要对他有信心啊。”

宋南枝眼中的神采渐渐凝聚起来。

“我要去燕云找他!”

“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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