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离合难抉
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哦,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有人深深地叹息,绵长、哀怨,带着美梦乍醒后的惆怅。我微微扬起头,荒野上的晨风湿漉漉的,四五片墨绿色的槐叶被风吹卷着从我头顶低低地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水,忽地落在我的眼角。
“又要下雨了,安葬了他们后,我们早些回吧!”我低下头,用指尖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水痕。
于安紧握着青铜铲,一脸忧色地看着我。
我轻笑一声,将沾湿的指尖递到了他面前:“你瞧!我没哭,只是雨水……”
“你若想哭便哭吧,这里没有人会听见。”于安低下头默默地擦去了我指尖上的水渍。
“我不想哭。我为什么要哭?你继续说吧,我听着。”我蹲下身子,在地上寻了一块扁扁的方形石头,一点点地把身旁的土推进眼前的坟坑。
“你应该知道,北方几个国家一直以来都是插在晋国背后的一把尖刀。卿相早年出兵灭了西北面的翟国、东北面的鲜虞国,但这些年狄族日益强大,他们善骑射,强于武力,频频侵扰赵氏北方的几座封邑。赵氏欲往北拓地,就势必要通过狄人的领地。”
“现在赵氏无力也无心对付北方的外族,所以卿相欲和,不欲战?”
“是。月前,卿相已经为无恤聘下了北方狄族的公主为妻,只待无恤一到晋国就要为他们行成婚之礼了。”
“先有成婚礼,才有新立世子之礼,卿相的信函上可是这样写的?”我转头问于安。
“是。”
“呵,卿相早就知道我与无恤有情吧!”我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石头,转而取过于安手中的青铜铲,“无恤和狄族公主的婚期定了?就在下月吗?”
于安双眉一蹙抓住了青铜铲的木柄:“阿拾,他要娶妻了,你真的不在乎吗?”
我微微一笑,自顾自说道:“北方有丰润肥沃的土地,赵氏与其在晋国同智氏、魏氏、韩氏争夺封地,倒不如往北开拓新的疆域。卿相十六年前派你父亲修筑晋阳城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北进的计划吧!如今,只是时机成熟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无恤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于安一推青铜铲,猛地握住我的双臂把我拉到了身前。
他很生气,他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我看着他离我不到一寸的鼻尖,讷讷地应道:“我知道,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如果你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走?”去哪里……这一次,我又要去哪里?
我看着于安的脸,泪水一点点地漫出了眼眶。为什么要逼我哭呢?为什么不能让我一直笑下去呢……
“阿拾,走吧,我们放开晋国的一切,我们永远不要回晋国,好吗?”于安两手一圈将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哽咽、无助,他的声音里竟有比我更深的痛苦。
“于安,你不是问我,我想从无恤身上得到什么吗?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权力、名分、富贵,这一切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从始至终,我贪图的不过是他身上的一点点温暖和安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自己和他没有未来,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我不想先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会撑不下去。也许,我和他终有一日会分离。可在那一日来临前,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我不想再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仰头望着天空中一片孤单徘徊的流云,翻涌而出的泪水瞬间迷离了双眼。放不开,舍不下,求不得,空期许,这便是我的命吧……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明明做好了准备的,为什么等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心却还会这样痛?
“阿拾,你不要犯傻了,放手吧!你难道要回晋国做他婚礼的祝巫?你难道要看着他儿女满堂,自己却躲在太史府里孤苦一世吗?你撑不住的,你会毁了你自己。”
于安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乱响,他口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根根细针刺在我的心头,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不要再说了!”我冲着于安大叫道。
于安愣住了。我沉默了半晌,怔怔地道了一声歉,慌乱地从他身边逃开了。
吸收了一夜雨水的地面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开那些低矮的坟丘,一口气跑到了来时的黄泥道上。弯弯曲曲的道路,两道深深的车辙,我该沿着原路回到他身边吗?还是再一次转头逃开?
阿拾,回去吧,你答应过的,无论他选择怎样的道路,你都不会放开他的手。你愿意陪他一起死,难道不能陪他一起生吗?
阿拾,离开吧,等他娶了嫡妻,等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你就会知道,这天下没有女人可以不改初衷地支撑下去。到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爱死去,时间和忌妒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由僮,就像琼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我脑中不停地争吵。脚下褐黄色的泥水一点点地渗入我的绣鞋,寒意从脚底一下蹿到了心头。
我该去哪里?有谁可以告诉我?
“踢踏——踢踏——”道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抬起头,朝云飞逝的天空下,一匹黑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的人许是疯了,他大喝着一鞭鞭抽在马身上。那黑马痛极了,拼了命似的往前跑,泥浆在它身后飞溅,雪片似的白沫喷涌在它的胸脯上,待它嘶叫着奔至我身前,两肋的皮毛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
我怔怔地看着马背上狠心的男子,他摔了马鞭跳下马背,不由分说地把我扯进了怀里:“你哪里都不能去,你休想离开我!”他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的声音随着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边。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一刻,我埋首在他胸前,竟全然忘了抵抗。
“赵无恤,你放开我……”当理智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开始疯狂地扭动身子,想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不,你休想!”无恤两臂一收,将我牢牢地困在自己怀中。
他的手臂失去了控制,他抱得太紧,紧得让我发痛。
“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的……”无恤的脸紧贴着我的头发,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我耳边咚咚乱响。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痛苦地攥住了他汗湿的衣襟:“你要娶妻了,你要娶妻了……”
“是,我要娶妻了。所以,你要逃跑了吗?”
我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他承认了,怎么办?我还可以支撑多久?
“我不想做你婚礼的祝巫,我也不会为你的孩子祈福……红云儿,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我做不到……”
“不会有什么狄族的女人,更不会有什么你不想祈福的孩子。你不会是婚礼上的祝巫,你会是我赵无恤的妻子,等我们回到晋国,我会向卿父禀明一切,我会到太史府提亲。”
“不!你不能违背卿相的意思,你还不是世子。”
无恤用脸颊摩挲着我的头顶,叹息道:“阿拾,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拒绝吗?这一路,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不是他说得不清楚,是我怎敢有这样的奢望。他费尽心思,步步为营,这十几年他做的一切也许都只是为了能坐上那个位置。现在,世子之位于他而言触手可及,我如何能奢望他会为了我停在这一步呢?
“卿相不会同意你娶我的,他是明知你我有情,才故意把你们的婚礼安排在了世子册封礼之前。没有婚礼,就没有册封礼,这就是他想要告诉你的话,他说得很清楚,而你也很明白。”
“我赵无恤要的东西,难道还要靠一个莫名其妙的狄族女人来给吗?”无恤冷笑一声,握着我的手臂把我从他怀里拉了出来,“阿拾,是你告诉我的,这世上实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种。也许迎娶那个狄女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但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娶的只有你,我想牵的只有这双手。”
“如果卿相不同意呢?如果他执意让你迎娶狄族公主为妻呢?如果他为此要夺了许给你的世子之位呢?”我抬头凝眸,无恤一弯嘴角,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就看看,还有谁能坐上那个位置吧!”
我仰望着身前的男人,不自觉便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奴隶,他是天生的强者,他拥有睥睨天下的气魄,而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气吞四方的野心和欲望,他的眼睛里只有我,只有我泪流不止的脸……
无恤低下头轻吻着我的眼睛,他温润低沉的声音似要将我一点点地融化在他怀里:“阿拾,和我回去吧!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我向你保证。没有人……”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在我脸上的每一次轻触,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眼角、发梢,他像温暖的海水将我拢进了他的身体。我叹息着汲取着他的温暖。我爱这个男人,我不想离开他,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于安再次出现的时候,无恤已经将我抱上了马背,他提缰正欲上马,一回头却发现于安就站在两丈开外的一棵大树后。
无恤转身看向他,于安从树干背后走了出来。
两个男人就这样隔着两丈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我感觉在他们中间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正在慢慢凝聚,忙俯身按住了无恤的肩膀:“别责怪他,是我逼他告诉我的。”于安为了我,违背了他与无恤之间的约定,而我实在不希望他们因此而伤害了彼此多年的情分。
无恤拍了拍我的手,回头冲我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你。所以,这一次,我不怪他。”
无恤翻身上马,一手持缰一手揽着我的腰,踱到了于安面前:“小舒,我要带阿拾回去了。你若做完了你要做的事情,也早点儿回吧!四儿,还在你屋里等着你。”
于安抬头直视着无恤的眼睛,片刻的静默后,他笑了:“好,我知道了。”
无恤亦微笑颔首,然后策马回身带着我朝曲阜城的方向慢悠悠地行去。
他们之间的感觉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抓着马鬃回头望去,于安仍一动不动地立在迷蒙的晨光中。
“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担心我。”我抓着无恤的手小声道。
无恤紧了紧搂在我腰上的手,微笑道:“我知道。”
半个时辰后,黑马将我们带回了小院。院门口,四儿正将一个背着药篓的白发老者送出大门。无恤翻身跳下马背,双手一举把我抱了下来。
“医师,阿鱼的伤势怎么样了?”无恤向老者询问道。
老者施了一礼,回道:“病者的伤口刚好在骨缝之间,很干净,没留下什么碎骨渣。虽然手没了,但性命无忧。”
“这样就好,多谢医师了!”无恤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对四儿道:“四儿,替我好好送送医师。”
“诺!”四儿搀扶着老医师缓步朝巷子口走去,路过我身边时,她突然重重地朝我眨了两下眼睛。
我还没领会四儿冲我眨眼的意思,无恤已经捏住了我的手:“阿拾,我现在要进去看看阿鱼,你要一起来吗?”
我瞥了一眼四儿的背影,对无恤微笑道:“你先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四儿,一会儿就过去。”
“好。”无恤捏了捏我的手指,转身迈进了院门。
我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四儿把老医师送到巷口后,就一路小跑回到我身边。
“你可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小声道。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四儿探头看了一眼院门,而后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刚刚太史派人送信来了。”
“鬼鬼祟祟的,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信呢?交给无恤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拉着四儿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四儿手上猛地一用劲,扯住了我:“不是我鬼鬼祟祟,是送信来的人奇奇怪怪的。那人嘱咐了好几遍,让我一定要把信先交给你,而且不能让赵先生瞧见。”
“哦?”师父这是做什么?大老远派人从晋国送信来,难道晋国发生什么大事了?“信在哪里?快拿来我看看!”
“在这儿呢!”四儿低头从衣襟里掏出两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帛布交到了我手上,“阿拾,于安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无恤带我先回来的,于安还要安葬由僮和鱼妇。不过我们路上走得慢,看样子他也快回来了,你可以在这儿等他。”我抖开其中一条帛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看笔迹这信的确是史墨所写。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庖厨灶上有新煮的肉粥,你早上没吃早食就出门了,现在可是饿了?先去吃一点儿吧!”四儿踮脚朝巷子口望了望,转头对我说。
“我先看看师父的信,等于安回来,我们一起吃吧!”我抚了抚四儿的背,快步迈进了门槛。
史墨一共派人送来了两封信,写得满满的那封是给无恤的;第二块帛布上只有一句话,是史墨写给我的。
不出我预料,晋国果然出事了,准确地说是赵鞅出事了。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赵鞅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取消伯嬴和伍封的婚约,又为什么突然让无恤迎娶狄族的公主。虽然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北进的计划,但是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急躁而仓促。
我看完史墨的信后,终于明白了这背后的原因——赵鞅病了。
史墨在信中提到,赵鞅在一个月前的一次家宴上突然晕倒了。他昏迷数日,不省人事,以致连行踪成谜的扁鹊都被请进了赵府。随后,在扁鹊的治疗下,他终于醒转了过来,但他却做出了一系列在旁人看来极为草率和怪异的事。比如,将抵死不从、绝食多日的伯嬴嫁到了代国;比如,逼迫无恤舍弃我,迎娶狄族公主。他不是个无情的父亲,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赵鞅一死,晋国的大权就会落到智瑶手上,而智瑶对北方的土地一样充满野心。赵鞅为无恤向狄族求亲,而智瑶同样在为智颜向狄族求亲。赵鞅知道,在他死后,赵氏和智氏之间终有一战,而谁获得了北方的支持和土地,谁就能让自己在战争中摆脱腹背受敌的危险。
赵鞅不是在逼迫无恤在我和世子之位之间做选择,他是在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他是在为赵氏的百年基业尽自己最后一点儿力量。
天啊,我该怎么办?
无恤必须娶她,如果赵鞅病重不治,无恤就必须在他死前得到北方邻国的支持。
这不是一场成婚礼,这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无恤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困难和险阻的道路,而我与他的感情、狐氏一族与智氏之间的纠葛,让我成了他前进道路上的第一个阻碍。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带着希望出现了,可当我满怀希望的时候,现实又将我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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