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洗尘家宴
于安带着我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我回到小院时,迅猛的夜风早已吹散了我心中对混乱世事的所有感慨。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张孟谈还活着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张先生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对吗?”我跳下了马背,于安把马拴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他和我在半途上分开了。”
“为什么?”
“高氏的人没有来接齐侯和齐夫人,我们半路上又遇到了陈氏的追杀。张先生驾着马车想要引开敌人却不幸坠湖了。”于安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朝巷子里走去。
“马车落了湖?那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齐侯他们又在哪里?”我小跑两步追上了他。
“我当时带着齐侯和齐夫人继续往北逃,但后来逃到舒州的时候又被陈恒的人追上了。”
“齐侯他们被抓了?你逃出来了?”
“不,我没有逃。我们当时藏身在舒州城外的一间农舍里。那日我去城里买粮,回来的时候农舍的主人和我留下来保护齐侯的三个兄弟都已经被杀了。齐侯和夫人也下落不明。”于安走到院门前轻叩了两下门上的青铜环:“四儿,我们回来了!”
“你是亲眼见到张先生的马车掉进湖里的吗?马车落了湖,张先生难道没有逃出来吗?”
“那是个两丈多高的小悬崖,张先生是连马带车一起落的湖。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救他。但后来,我从舒州回来时曾到湖边的小村子里寻过他。村民说——”
“说什么?”我一步跨到于安面前焦急地问道。
于安眉头一蹙低下了头,我身旁的大门却哗的一声打开了。四儿笑盈盈地扑出来抱住了我:“阿拾,你可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笑着抱住四儿,却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于安。四儿这么高兴,难道无恤和于安还没有把张孟谈的事情告诉她?
于安看了一眼四儿,冲我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笑着拍了拍四儿的后背,“你这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堵在门口吗?快,我今日还没吃晚食呢,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来吧!”
“好的,赵先生也还没吃呢,我和鱼妇去热点儿菜粥,一会儿给你们送到房里去。”四儿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转头羞答答地看着于安道:“你呢?可也饿了?我刚刚做了黍团子,你要不要尝尝?”
“好,麻烦你了。”于安微笑着朝四儿点了点头。
四儿脸一红,转头看了我一眼便跑进了府里。
“只给我喝菜粥,倒给你做了团子,看来,这丫头跟不了我几天了。”我看着四儿的背影道。
“齐国的事无恤不让我告诉她,怕她心思多,会乱想。”于安扶着门板将我让进了院中。
“嗯,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徒惹她伤心自责罢了。湖边的村民怎么说?可是有人见到张先生了?”
“村民说驾车的马倒是拖着车子游上岸了,但驾车的人却没瞧见。”
“那张先生肯定是偷偷逃走了。不过从舒州走到曲阜恐怕得耗上他两个月时间了。”我一听说驾车的马都拖着车子游上岸了,心里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张孟谈虽是个文士,但胜在头脑机敏,他肯定是借着落湖之机游水遁走了。“你说你这个人,路上同我卖什么关子啊?害我担心了这么久。走走走,今晚让四儿备上一壶酒,让我们为迟到的张先生喝上一杯。红云儿,你在哪儿?我回来了!”我跳上主屋的台阶大喊道。
于安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阿拾,你还是先别打扰无恤了!”
“怎么了?”我转头不解道。
“张先生落湖时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淹死了。”于安看着我,蹙眉道。
“你说什么?!”
“事发后几日,村民中有人从湖中捞起了一具尸体,听说尸体的脚上缠满了水草。”
“尸体也许是其他人的啊!夏日天热,贪凉游水的人那么多……”
“捞到尸体的人留了张先生的发冠和衣服。等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埋了,衣服也已经被拿去换了粮,但发冠还留着,我已经赎回来了。无恤也看过了,是张先生的。”
张孟谈死了?!他死了!这不可能!我撇下于安朝无恤的寝居飞奔而去。
无恤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角落里那座九盏连枝树形灯只燃着最顶上的一盏。一灯如豆,忽明忽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恤跪坐在阴影里,见我进了屋才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刚进门呢。怎么人在屋里也不把灯点亮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喑哑的声音却蓦地让我心中一揪。
“四儿说你今天没吃晚食,待会儿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一点儿?”我快步走到灯座前,踮起脚用取火的木扦子在顶灯上引了火。
“好。”无恤走到我身旁,取过我手里的木扦子逐一点燃了灯架上剩余的八只灯盏,“孔夫子那里还好吗?我听说他病得很重。”
“嗯,腿伤倒是好治,只是心里的郁结恐怕一时难消。你呢?你还好吗?”灯盏一只只地被点亮,无恤憔悴哀伤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孟谈的事你都知道了?”无恤转身踱到窗边。
“嗯,于安刚刚都告诉我了。但你别太担心,张先生处事一向机敏多智,湖里的尸体也许是他故意留下来迷惑陈氏的。”
“是吗?如果湖里的尸体是别人的,那他逃脱后为什么没有来曲阜?又为什么不给我传消息呢?”无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推开了墙上的蒙纱窗户,“阿拾,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给我希望。孟谈与我相识多年,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下过水。他说他怕水,这一辈子唯一不想学的便是游水。”无恤的声音哽咽艰涩,他抓在窗棂上的手,骨节凸立尽现。
“红云儿……”张孟谈对于无恤而言,也许就如同四儿之于我。他此刻心中的悲痛,我感同身受。我很想在这时候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可我知道,一个不识水性的人驾着马车从两丈高的断崖上落入湖中,那他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像张孟谈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掉?
窗外,月华清冷,如水泻地。在那一片如烟似雾的月光中,于安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树合欢花下。他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张孟谈,我刚到临淄城的那一夜,张孟谈就像这样背着手站在我窗外。至今,我仍旧清楚地记得他暗夜回眸时投来的那束冷光。
我不是通达鬼神的神子,我也从不盲信直觉,但是这一次,我却想要相信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张孟谈并没有死,他绝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
“红云儿,阿素来了曲阜,你见过她了吗?”
我把手覆在无恤手上,他反手一握扣住了我的手:“没有,我派人潜入季孙府给她传过消息,但她好像在故意回避我们。”
“难道她有张先生的消息却不方便告诉我们?我听阿鱼说,这次奉陈恒之命前来鲁国与季孙氏谈判的人,除了阿素还有另一个人。”
“是,听说也是个晋人。但我派去的人还没有查到他的身份。”
“这人知道我们很多事,陈恒又极器重他,此次陈氏弑君作乱也许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阿素许是被他盯着,所以不敢与我们有所接触,你不妨想想办法,再单独找机会问她一次。”
“这个素祁城府极深,现在就算她愿意告诉我孟谈的消息,我也没办法相信她了。”
“为什么?”
“我留在齐国监视范吉射和范虎的人刚传了消息来,不日前这父子二人已经在齐国莫名失踪了。”
“阿素把他们藏起来了?!”
“也许吧。照现在来看,当初她背弃陈恒,私下集结游侠儿到山谷中搭救我们只是麻痹我们的一个手段。她对孟谈有情是假,搭救陈盘和范氏父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你是说,阿素早就知道高氏不会出兵来援,也算好了齐侯和鲁姬最终还是会落在陈恒手里?她救我们,只是为了利用我们杀了陈辽?”我的话刚一说出口,就被自己的这个设想吓了一大跳。阿素在最后关头营救我们,不是因为她与张孟谈有情,也不是因为她要报答我的救父之恩,她只是要从陈辽手中救出陈盘,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想借此机会帮陈盘杀了陈辽,再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无恤。她根本没有背叛陈恒,因为她知道齐侯和鲁姬就算能逃得了一时,最后依旧是两个死人!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阿素就太可怕了……
“红云儿,你可知高氏那边为什么没有出兵来接应齐侯吗?”
“不知道。”
四儿和鱼妇有说有笑地抬着一只酒坛从窗前经过,无恤抬手合上了窗户:“我派去高宛城的人还没有来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高氏宗主因为惧怕陈恒,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那高大哥他……”
“高僚没有传消息给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二来便是他身不由己。”无恤嘴唇一抿,仿佛要把失望、苦涩、痛苦全都揉碎在自己口中。
“红云儿,你别太难过。高大哥也许是受了族人的制约才不能及时跟你联系,而张先生的下落我们也可以再派人到齐国去查探。”
“不,阿拾,我不难过。”无恤转头望向自己悬挂在墙壁上的青铜长剑,“这才是争斗,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技不如人,就只能迎接失败。败了,就势必会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赢下去。我幸福太久了,久得居然忘了这个道理。”无恤紧锁着眉头,他眼里的哀痛在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阴狠的杀意。
我心里一慌忙伸手抱住了他:“是计划总会有出错的时候,这与幸福无关,你不能这样想!”
“不,我原可以将计划做得更周密,我原可以用更毒辣的手段。阿拾,你太美好,太温暖,我和你在一起也会想要变得善良,变得光明。可我不能善良,我这样的人只有活在黑暗里才有可能会赢。如果不能赢,我就会不停地失去心里重要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你……可我,我又该怎样拥有你?”无恤叹息着捧起我的脸,“站在光亮里的我,护不住你;站在黑暗里的我,终有一日会被你唾弃。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拥有你?”
眼前这双绝望的眼睛将我的心瞬间拉入了黑暗的虚空。
“不,不要放开我!”我两手一抬死死地握住了无恤的手腕,“红云儿,我的心从来都不是干净的。我利用过人,伤害过人,我也杀过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曾活在黑暗里,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努力在光明里生存。这世界上通往胜利的道路有很多,我们不一定非要选择最黑暗的那一条。但是,无论你将来选择了哪条路,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所以,也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不……”无恤双臂一展紧紧地抱住了我,“自我遇见你的那日起,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开你的手,一次都没有,也永远都不会。”
“红云儿,你不会只是一个人。相信我,张先生也没有放开你的手。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抱着无恤,默默地在心里祈祝着张孟谈的平安,直到四儿敲响了我们的房门。
无恤打开了门,对一切灾难毫不知情的四儿一脸兴奋地拉着我来到了主屋。
原本,我以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团对付一顿,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四儿和鱼妇居然做出了满满一桌的菜肴。黄色陶釜里是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青铜高脚豆里盛着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还放着一碟碟葵菜、瓜条、小鱼干。最令我惊奇的是,桌案的一角还放着一坛用黑色云雷纹大罐装着的桃花酿。
我拿竹节制的酒勺在坛子里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酒液,凑到鼻尖下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头浅酌一口:“真的是桃花酿!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怎么样,是不是和你当年酿的味道极像?”四儿笑盈盈地挽住了我的手,“前几日鱼妇同我说,市集上新开了一间楚人的酿酒铺。我想着今天晚上要替你和于安洗尘就特地过去瞧了一眼。没料到,居然被我买到了这最后一坛桃花酿。赵先生,我听阿拾说,她早年也赠过你一壶桃花酿,今晚你可要再尝尝这味道?”今晚的四儿美得让人心醉,她穿了一件冰纨制的乳白色短衣,身下系了一条蕊黄色绣玉蝶的襦裙,乌黑油亮的发辫中一朵淡粉色的合欢花衬得她娇美动人。
四儿这会儿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日要高亮许多,她每说一句话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无恤身旁的于安。我将她小女儿的心思全都看在眼里,于是笑着伸手取过她手上的红漆双耳杯:“你这丫头,若是想喝酒,我和于安陪你喝就是了。红云儿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让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无妨的,也给我满上吧!当年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我可连一滴都没喝到。”无恤笑着把杯子递到了我面前。
“不行,你还是别喝了,我给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瞒着四儿,他不想让自己的哀痛破坏四儿此刻的快乐,可他脸上的笑越是云淡风轻,我心里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人要喝酒,你怎么能拦着呢?”案几的那一头,阿鱼正夹着一个黍团打算塞进嘴里,他听了我的话,啪地一下放下竹箸,蹿上来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我手里的竹勺,“来来来,主人,我替你满上。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么用?酒到了你阿鱼的肚子里还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么事啊?”阿鱼给无恤满斟了一杯桃花酿,转头笑嘻嘻地看向我。
“当然是管你睡觉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噜。”我气恼地看着他,无恤和四儿却笑开了,连鱼妇也捂着嘴巴低下了头。
“哦?莫非阿鱼兄弟不胜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们几个多喝几杯了。”于安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了阿鱼:“有劳了,阿鱼兄。”
“姑娘!”阿鱼涨红着脸一掌拍在酒坛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鱼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惯!这一次,哼,半坛子都算我的。”
“阿鱼大哥啊,你就别逞强了!”四儿往我碗里夹了一根瓜条,歪着脑袋对阿鱼笑道,“莫说上次你喝不过你家主人,照我来看啊,连我家阿拾都未必拼得过。”
“阿拾很能喝酒?”无恤和于安原本正低着头,听了四儿的话,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我。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身旁的四儿扑哧一笑,看着我乐道:“她啊,喜酿酒,更喜饮酒,小时候经常喝醉了躺在屋顶上睡觉,我和将军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寻着酒味上屋顶就一定没错。那年蔡夫子离世,她偷喝了楚国的香茅酒,就躺在屋檐上睡觉,可把将军吓掉了半条命。哈哈,还有,还有,阿拾,你记不记得咱们十岁那年——”
四儿越说越兴奋,我一伸手在她后腰上猛拧了一把:“死丫头,就你话多!”
“啊——”四儿吃痛,在我肩上连拍了几掌。
我躲开四儿的手,笑着对于安道:“来,于安,咱俩换个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着一张桌子看不清你的脸,就拿我的糗事取乐。”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赵先生身边去!”四儿一抬头,正巧对上了于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闭,脸上的红晕一下就延到了耳郭。
于安低头一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凑到四儿耳边调笑道:“瞧,他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臭阿拾,别走。”四儿羞红着脸,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跑到了无恤身边。
四儿见于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双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这天下所有陷入爱恋的少女一样,她这一晚上都在想方设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于安真的坐到她身边时,她却害羞了,羞涩得讲不出一句话来。多少年了,于安一直是她的梦、她的神。此时,她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却荡漾起鲜艳迷人的容光。
无恤看着他们两个,嘴角噙着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着一杯。
“别喝那么多,要不要先吃个黍团?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夺过无恤的酒杯。
“神子,我已经选择相信你的直觉,所以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他温柔地看着我,取过我的酒杯,继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鱼和于安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后,这会儿舌头已经变大了,他抱着酒坛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摇头吃吃笑道:“唉,都成亲吧,成了亲就能生一屋子好看的娃娃。”
“阿鱼,你想当爹了?”我想起齐长城脚下那个心慕无恤的妇人,笑着问道。
“那是,没孩子怎么对得起祖宗?哈哈,现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鱼仰头狂饮了一杯酒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妇人,走!给我也生个漂亮的娃!”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鱼妇面前,身子一弯一下就把鱼妇扛到了肩上。
鱼妇惊呼出声,站在门边的剑士首见状连忙冲上来拦住了他:“阿鱼,不可放肆,主人还在这里呢!”
“首,让他去吧!”无恤笑着朝剑士首挥了挥手,“这规矩和礼节等到了新绛城后再做不迟,现在不用这么拘谨。”
“主人,你什么时候才有本事让姑娘也给你生个娃啊?”酒虫入脑的阿鱼当着我们的面重重地拍了拍鱼妇的屁股,然后摇摇晃晃地扛着他的女人出了屋。
“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喝酒了,一准误事。”我看着阿鱼羞恼道。
“桃花酿易醉,你忘了告诉他了。”无恤笑着捏了捏我的下巴,起身拎起了剩下的半坛酒对于安道:“阿舒,走吧,我们也上屋顶喝酒去?”
“好主意!”于安点了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物:“阿拾,你也来吗?”他此刻身形摇晃,面色酡红,似乎也有些醉了。
“我就不陪你们喝了。这么热的天,我可有三日没有洗澡了,要不是这酒香浓烈,你们早就被我身上的酸臭味熏倒了。”
“呵呵,进门我就闻见了。”四儿看了于安一眼,跑过来牵起了我的手,“走吧,衣服和香料我都替你备好了,咱们去瞧瞧后院的水可是煮开了。”
待我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上了四儿准备的天青色薄绢深衣时,门外已是月上中天。
青衣无恤,白衣于安,他们并肩坐在青瓦之上,头顶是柔光漫射的圆月,身后是一片迷离闪烁的星光。他们且饮且笑,夜风中,两个衣袂轻扬的身影仿佛凌于所有世俗尘嚣之上。
四儿仰头望着月光下白衣胜雪的男子,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发间花须低垂的合欢花。
“阿拾,那真的是他吗?”她呢喃道。
“是他,是你的青衣小哥回来了。”我看着四儿沉醉迷蒙的面庞,一颗心顿时化成了一池柔波。她是带给我温暖和光明的人,我想让她幸福,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永远像现在这么快乐,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
“真好,你也在,他也在。”四儿哽咽着,垂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四儿,你想嫁给他吗?”我看着四儿轻声问道。
“不,我不要嫁给他。”四儿转过头,她的眼睛在哀伤,她的嘴却幸福地微笑着,“阿拾,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拥有更好的姑娘。等我们回了新绛,等他娶了嫡妻,你就把我许给他做妾吧!只要能待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我就知足了。”
“我的傻丫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鼻尖一酸,扯过四儿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她,“你怎么会配不上他?你那么美、那么善良,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来爱你。相信我,我会让他娶你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为他董舒的嫡妻。”
“是妻是妾,我不在乎。刚刚就在那棵树下,他亲手为我簪上了合欢花。阿拾,现在我幸福得快要死掉,我好想就这么死掉。”四儿把脸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痴痴地梦呓一般地述说着,“阿拾,他说他这一次不走了,他要和我们一起回新绛,他再也不会离开了。阿拾,阿拾……”
“嗯?”
“你说,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他不要我怎么办?”四儿用力地抓住了我腰间的红帛带。
“傻丫头,他自然是喜欢你的,他一整晚都在看着你笑。”我轻轻地抚着四儿的头发,侧头看向屋檐上如春山般挺秀的男子。他是四儿的一个梦,一个整整做了七年的梦。如今,我要让这个梦变成现实。
“四儿,是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他,也是你救了他的命。今年冬天,找个下雪的日子嫁了吧!飞雪、红衣、白马,你会美得让整座新绛城的女人都忌妒你。”
“不,我不要别人忌妒我。”四儿抬起头笑着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阿拾,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我答应你。”四儿从小到大很少会同我要求什么,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我和他的婚事,你不许骗他,更不许逼他,我只要他高兴就好。”
“傻瓜……”我摇着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四儿的脑袋。董舒是董安于的儿子,既然赵鞅会把董安于的灵位放进赵氏的宗庙,就意味着他会格外看重这个董氏遗孤。新绛城里想要巴结赵鞅的人多如牛毛,在他们把女儿送给于安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于安以嫡妻之礼娶了四儿。
“四儿,‘妻’与‘妾’一字之别却差之千里。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我拉着四儿的手才说了几句话,不远处的屋檐下却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重响。我心中一惊慌忙转头去看,却只见两个原本天人一般的男子这会儿正仰面躺在地上,揉着脑袋醉醺醺地傻笑。
“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我和四儿相视一眼急忙跑了过去。
“没站稳,地变软了……”无恤皱着眉头拍了拍身下的青石地,而后在地上连着滚了两圈,把自己的一条腿架在了于安肚子上,“小舒,你居然也学会喝酒了。我们真是有太久没见了,变了,都变了……”他吃吃笑了两声,一头趴在了于安身旁。
“你呢?你这个养马的疯子——”于安伸手重重地推了一下无恤的脑袋,“谁能想到,养马的疯子要做赵世子了!变了,什么都变了,早就回不去了!”于安醉眼蒙眬地仰起了下巴,他痴痴地望着天顶上的明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两个人都在说什么?
“阿拾,这可怎么办?”四儿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两个人,满脸着急。
“你扶于安回屋,我扶红云儿回屋,今晚只能先这样了,让他们两个都早点儿睡吧!”我起身把无恤的腿从于安身上搬了下来,又蹲下身子扯着他的两只胳膊努力想把他从地上背起来。
“红云儿,你醒醒,我背你回去。”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喝醉了酒的无恤像是故意同我唱反调,整个人重得要死不说,还老扯着我往后倒。我试着背了他两回,两回都被他坠得躺倒在地。
“阿拾,这样不行的。你等一下,我去叫阿首来帮忙!”四儿用绢帕擦去于安额间的汗水,提起裙摆一边叫着剑士首的名字一边朝主屋里跑去。
“你怎么能把自己喝成这样?”我无奈地放开无恤的胳膊,张孟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两个恐怕都不好受吧!虽说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笑,但咽下喉咙的桃花酿也许早变成了满是愁绪的苦闷之酒。桃花酿固然醉人,可这世上又哪里有比苦酒、闷酒更醉人的酒呢?
夜深了,满天的星斗失去了光华,我坐在两个醉酒的男人中间,痴望着一地飘落的合欢花。
之后,剑士首终于来了。他背走了无恤,我和四儿搀扶着于安回了屋。
这里原本是四儿和鱼妇的房间,但今晚阿鱼扛走了他的女人。
“你确定要留下来吗?我可以让阿首来照顾他,毕竟你们还未成婚,这里也还有别的人。”我替于安脱去鞋靴,又俯身取了榻上的薄被扬手抖开。
“你不怕人议论,我也不怕。”四儿点燃了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又转身从墙角的水罐里倒了半盆清水,“况且他现在醉成这样,你便是用十匹马来拉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好吧,那你好好照顾他,我回去看看无恤。”我替于安掖好了被角,转身要走,却冷不防被床上的人拖住了手。
“别走……”他闭着眼睛,干涩的嘴唇微微一启,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走,不走。”我蹲下身子拍了拍于安的手背,转头对四儿笑道:“瞧,我让你走,人家还不愿意让你走呢!快来吧,我那边还有一个难伺候的主儿在等着我呢!”
“来了,来了。”四儿拧了一条湿布,小心翼翼地把于安的手接了过去。
“那我走了,你替他收拾好了也早点儿睡。”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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