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步步惊心
太子府的地牢入地二十尺,因为建在地下水脉之上,所以整座地牢潮湿泥泞、寒气逼人,就连当值的狱卒也不愿在里面多待。
兰姬和瑶女被关在我旁边的牢房里,隔着牢栏,瑶女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里,兰姬则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太子绱之前吩咐下来的被褥、热水很快就送了过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倒了碗热水穿过牢栏递了过去:“瑶女,要不要喝点热水?”
“在这死牢里,你还装什么好人!”兰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陶碗,“好你个贱婢,你可真该死!”她的右手穿过木栏掐住我的脖颈猛地往前一拉,我的脸随即狠狠地撞在了木栏上,嘴里一片腥甜,“诡计多端的死丫头,早知道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那晚我就应该一掌劈了你。”兰姬双目欲裂,满脸戾气,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即刻就活剥了我的皮。
“你放开她……”黑漆漆的角落里传来瑶女幽幽的声音。
兰姬瞪了我一眼,恨恨地放下手。毕竟,如果我死在这里,她也别想活着出去。
“你给我记好了,我兰姬只要活着走出这道门,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我吐掉口中血沫,默默地靠着木栏坐下。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我只求伍封能够安然无恙,至于自己的性命,只能看老天的安排了。
“贵女早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所以今日梳妆时才同我说了那些话?”瑶女扶着墙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在我身前蹲下,隔着牢栏怔怔地看着我。
我无法反驳,只能点了点头:“是,那晚你和他在小巷见面时,我就躲在树后。我听见了你们说话,也看见了他和兰姬亲昵的样子。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希望你能放弃,希望你能明白,你爱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乎你,他在乎的只有他的计划,而你只是他杀人的一件工具。”
瑶女听了我的话,莞尔一笑,伸手帮我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贵女,我在公子府时就听过你的名字。公子同人谈起你时,总是神采飞扬,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进了伍府,我又亲眼见到了家主对你的珍爱。你拥有太多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所以你不会懂,也永远没办法明白我的决定。我六岁便失了双亲入了教坊,此后每日苦练琴技、歌艺,为的只是能讨主人欢心。我是歌伎,也是家妓,是一件任人玩弄的物什,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只有他……只有他懂我、怜我,拿我当一个真正的人。”瑶女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滑,“家主待我宽厚,我也知道今日之事必会连累你们,但是……我不得不做。”
“对不起。我口口声声指责那人无情,但最后却和他一样利用了你。”
“嗬,你们俩还真是主仆情深。不过,瑶女,你该高兴才对,你这次坏了主人的大计,他今后怕是再也忘不了你了。”冷眼旁观的兰姬突然出言讥讽。
瑶女的脸一下褪尽了血色,兰姬的话仿佛一记重锤夺走了她仅有的生气。
兰姬说完又冲着我道:“臭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今日之举要害多少人亡命沙场?你保了你家将军一人,却要害千千万万人替他去送死了。”
“杀太子绱可以阻秦攻晋;杀不了他,也可以借瑶女陷害公子和将军引起秦国内乱。你家主人的确好计谋。”我看着兰姬愤愤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兰姬眼中凶光毕现,“好,你最好永远都别出这地牢,否则我定不会让你死得舒坦。”
“此事不劳你费心。只是等你出去之后,请务必给你家主人带个话,就说我要与他做笔交易,如果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一定能阻止这场秦、吴攻晋的战事。”
我这话一出,兰姬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她弯腰大笑不止:“你?就凭你?”
“你只需传话即可,你家主人信或不信、来或不来,都随他。如果,他想要我的命,也尽管派人来取。”
“贵女,主人为人谨慎,他不会来的。”瑶女轻声叹道。
“不,他会来的。”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三人都没有再说话,黑乎乎的地牢里只有老鼠在我们身边爬来爬去,啃咬着木柱。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开门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侍卫符舒。
“阿拾姑娘,东西找到了。这女刺客一直与晋国暗通消息,预谋刺杀太子,嫁祸公子和将军。”
“找到了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这棋的第一步算是走好了。
“但是,公子这次不方便出面请太子放人。所以,姑娘恐怕还要在太子府待上一段日子,等伍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无妨,这地牢我还受得住。”
“地牢湿冷,公子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姑娘。”符舒从身后拿出一个青铜手炉递给了我,“太子方才已命人准备房间,等到明日就会有人来接姑娘出去了。”
“请先生替阿拾谢过公子。”我捧着青铜手炉行礼谢过,符舒回了一礼便告退了。
兰姬挑起眉毛看了一眼我怀中的手炉,笑道:“嗬,你这丫头莫不是精怪所化,专门迷惑世间男子的吧?我与太子夜夜寻欢,他却把被褥、热水都给了你。这会儿,又轮到公子利了。不知那伍封是不是也会快马加鞭赶回来救你。”
我此时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兰姬的嘲讽,只将手炉往地上一放,伸手脱掉了外面的深衣,只在身上留了一件最薄的里衣,然后走到角落里,端起了早先盛热水的陶罐。
“贵女,你干什么?!”瑶女惊问。
我弯起嘴角,举起陶罐将水从头顶徐徐浇下。
之前的热水到现在已经变得冰寒,浇在头皮上冷得发痛。我咬紧打战的牙关,任冰水顺着头发浸湿身上每一寸衣服。
兰姬看着我,收起了之前嘲讽的脸色:“这秦国太子品性凉薄,又好女色,难道你以为病了就能躲得过去?”
“不试试,你又如何知道?”我放下陶罐靠着墙脚坐下,虽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臂,可身子却抖得越发厉害。
“贵女,你得了寒症会死的。”瑶女道。
“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今日之事,希望你不要恨我。你不能拒绝那人的要求,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军受人诬陷。瑶女,我很喜欢你,喜欢你的歌,喜欢你的故事,但是你我各为其主。”
“不,是我害你在先,错责在我。”
耳边传来瑶女哽咽的声音,但我已经听得不太真切了,脑子里一直有嗡嗡的响声,身上更似有千万根针扎刺着。
第二日,我迷迷糊糊地被太子绱派来的人接出了牢房。蒙眬间,有人给我喂了水、喂了药,我却一直昏睡不醒,直到三日之后。
三日后,我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但原本给我送水送饭的婢子却再也没有出现。我不禁好奇,莫非这秦太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喜见人病死,喜欢看人饿死?
两天之后,因为腹中饥饿,我无法入睡,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倚在窗口发呆。惨白的月光透过树枝照在窗前,斑驳交错,正如我此刻的心情。太子绱虽然已经找到了证明瑶女私通晋国的证据,但他绝不会就此放过伍封。晋人布下的这场局给了他一个除掉伍封的绝佳机会,但不知道我布下的那场局能不能替伍封逃过此难。
我正想得出神,屋檐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门口的两个侍卫此刻正睡得呼噜连天,压根儿没有听见。不一会儿,有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看来是个高手。
“拾!阿拾!”来人摸索着床铺,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
“无邪!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吩咐豫狄看着你的吗?”我大喜,急忙从暗处走了出来。
“我要救你出去,你跟我走。”几日没见,他的话说得越发好了。
“我还不能走,我要在这儿等将军来。”
“三天。三天后来。”无邪从怀里掏出一方帛书递给我。
“叔丧吊之,旋闻家变,昼夜兼程,三日而归。”月光下,布帛上熟悉的字迹叫我心中骤暖。
“无邪,这是哪里来的?”
“鸟,大鸟送回来的。”无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双臂比画着。
伍封训练的隼鹰?没想到那只凶巴巴的大鸟还能充当信使。
我摩挲着帛帕,心里踏实了许多。如果算上隼鹰送信的时间,伍封这两日应该就会到了。
“你还是快回去吧!以后不许来了,乖乖在家等我,我很快就会回去的。”我摸了摸无邪的头发催他回去,可他死活不肯走,硬是在我房里赖了许久,等到天色发亮才极不情愿地跳上房顶走了。
无邪走后的第二日清晨,送饭的婢女敲开了我的房门,笑眯眯地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和几个小菜。
“贵女请食。”她扶着我在案前坐下,细心地帮我布菜。
“是太子让你送来的?”这太子绱的脾性实在阴晴不定,让人拿捏不住。
“是,之后还会有人送衣服和首饰来。”小婢子笑着回道。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狐疑地又确认了一遍:“衣服?首饰?这是要做什么?”
“今日府里有宾客来,太子请姑娘去宴席伺候。”婢子小心回道。
伺候宴席的不是自养的歌伎、舞伎,就是家妓。太子绱饿了我两日,居然又折腾出这么个法子来折辱我。想起那日宴席上楼大夫伸进婢女胸口的那只手,我立马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贵女,请更衣。”两个婢女各捧着一个漆盒出现在门口。
我身旁的小婢子上前打开其中一个盒子,从里面捧出一件大开领素底绣蓝色扶桑花的锦衣走到我面前:“贵女,赶紧穿上吧!不然,太子怪罪下来,婢子们担待不起。”
我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抬起双臂,小婢子们生怕我反悔,赶紧把衣服套到了我身上。
这是什么鬼衣服?锁骨毕露,双肩大敞,再加上胸前的一片雪白,穿着这衣服我连走出这个门的胆量都没有,更别说是要伺候宾客饮酒作乐了。
负责梳妆的婢女调朱弄粉,将我的脸细细勾画了一遍,又在眉心用茜草汁混上香膏描了一朵三瓣桃花。
“贵女真真好相貌!”小婢子笑着将一面错金嵌琉璃的青铜镜摆在我面前。
我转过脸不想看。
负责梳妆的婢女又问:“贵女想要梳个怎样的发髻?”
“我尚未及笄,散发即可。”
“府内的歌伎、舞伎就算未及笄,侍宴之时也是要束发髻的。”
我脸色一沉,咬唇不语。
送饭的小婢子见状,笑着从梳妆奁里取出一个竹节式的白玉发箍走到我身后,极灵巧地帮我把发尾收拢一束:“没事的,这样也别有风情,太子见了定会喜欢。贵女,既然都已经好了,那我们就快走吧,别让贵客等急了。”
“走吧。”我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怀着赴死的心情走出了房门。
此时虽已是深秋,百花凋残的季节,太子府的花园里却嫣红一片,几十棵一人高的小树结满了串串红艳艳的果子。太子绱的筵席就摆在红果树下,我在婢子的引导下一路走至太子绱身前,原本喧闹的筵席突然间变得安静。
太子绱半眯着眼睛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笑道:“弱骨纤形,仙姿玉色,众人且为我这美人饮上一杯如何?”
太子绱此言一出,众宾客们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杯应和。
一杯饮罢,我冲太子绱行了一礼,转身又朝席间宾客盈盈一拜:“芈拾给诸位见礼。”
“这是歌伎还是贵女,怎么还有姓有名?”
“是啊,若是贵女,可莫要唐突了……”座下宾客小声议论着。
“别行礼了。斟酒,给他们都斟上。”太子绱一拍酒案冲我高声喝道。随即就有侍从往我手里递了一只双兽面青铜贯耳壶。我挤出笑容走到太子绱身旁,跪坐下来为他斟酒。太子绱凑到我的耳边戏谑道:“小儿穿上这衣服真是别有风情,若伍封不来,你就留在我府上做个侍妾如何?我定不会亏待你。”他沉重的呼吸夹杂着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脖颈上,我往后仰了仰,正色道:“太子喝醉了。”
太子绱冷笑一声,拿起酒樽一口饮尽,而后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三日之内若是伍封不来,我就上禀君父办他个谋刺储君的死罪,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太子既然已经找到婢子所说的证据,此刻最该担心的不是我家将军,而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许,他们安排的刺客不止瑶女一个。”我斟满太子绱的酒杯后便不再理睬他,只微笑着为其他宾客一一满上酒樽。
“不知太子觉得外臣此前的提议是否可行。”此时说话的是坐在太子绱邻座的一位年轻男子,红唇白面,儒雅斯文。
“说好今日我们不谈政事,赵子可不要扫兴啊!”太子绱轻笑一声,举起酒樽把话挡了过去,“乐师奏乐!让曹女舞上一曲。”
一直跪坐在一旁的宓曹得了指令起身缓缓而出,却在经过我时故意用肩膀顶了我一下,投来一个十足挑衅的眼神。我无意与她比美,微笑着颔首避让。
鼓乐声中,宓曹身着一袭妃色绢底绣缠枝纹的白缘曲裾深衣,手持两支七彩斑斓的雉翎,点碎步,转纤腰,裙裾翩飞,如一只粉蝶游戏花丛。
论起性情,我并不喜欢宓曹,但此刻也必须承认她是美的,尤其是她长眉凤目间的那抹风情,绝不是我能学得来的。
一舞毕,众人啧啧称赞,宓曹娇笑着上前,盈盈一拜。
“美人大善,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太子绱似乎还沉浸在宓曹的舞姿里,喝着酒一脸陶醉。
“奴家见阿拾姑娘天生袅娜媚骨,不知可否借太子的光,一睹姑娘的舞姿?”
宓曹的话叫我握着酒壶的手不禁一抖。先前我几次让她难堪,现在落在她手里,这番羞辱怕是逃不掉了。
“甚善,小儿舞上一曲如何?”太子一眯眼睛,笑问道。
“禀太子,婢子不曾习舞。”
“那抚琴呢?”
“也不曾学。”
宓曹朱唇一抿,轻笑道:“姑娘莫不是故意要驳太子的脸面吧?还是说——姑娘的舞只公子利一人看得?”
太子绱的脸色本就难看,宓曹这句话无疑在他心口又添了一把火。
就在此时,坐在宴席最下首的一名男子突然开口道:“那敢问姑娘可会唱歌?鄙人听说,秦地女子生就一副好嗓子。”
这席间婢女众多,但宾客总共只有六人,且都是生疏面孔。说话的这位坐在最下首,地位应在其他五人之下。他高鼻深目,肖似北方异族,右眉角上有一小块水红色胎记,远远看上去像是一瓣红梅落在了眉梢。
“婢子曾学过几首民间小调,如若太子不弃,倒可勉强一听。”我朝男子感激地点了点头,柔声回道。
“甚善,且歌一曲。”太子绱缓下脸色,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行至乐师处,取了一台黑漆木筑和一把竹尺,屈膝在席间端身坐下,左手按弦,右手用竹尺在琴弦上重重一击,铮 之声即刻镇住了全场。
多年前,我曾在雍城大街上遇见两个喝醉酒的游侠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一人席地击筑,一人相和而歌。击筑之声,铿锵悲怆;相和之歌,诉尽男儿闯荡天下的豪情与孤寂。歌罢,两人相拥又笑又哭。我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拿起剑、跨上马,在如血的残阳下分驰而去。
由此,我学会了击筑,也记下了这首歌。一曲唱毕,席间男子竟有人落下泪来。
没有女儿柔情,不是民间小调,我唱的是七尺男儿家国天下的一颗心、一场梦。
乐音消散,花园里一片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耳畔风吹枝叶的声音,直到那个眉梢有水红色胎记的男子拊掌出声:“鄙人今日才知,秦地竟有女子可以击筑而歌。善,大善!”
众人回过神,纷纷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
太子绱拍案大笑,侧首对邻座男子道:“赵子,我看你这家臣很是喜欢我这美人,不如我把她送给你们,三日过后一同带回晋国如何?”
晋国?晋人要杀他,他居然还这个时候宴请晋人!赵子……莫非坐在太子绱身边的是晋国正卿赵鞅的儿子?!
我这里惊愕不已,刚刚击掌的男子已提裳站了起来,对着太子绱躬身行了一礼,大声回道:“赵氏家臣张孟谈,谢过太子!”
太子绱说这话可能只是为了吓吓我,没想到这个叫张孟谈的晋人居然当了真,弄得太子一时也极为尴尬,讪笑了两声之后就转头与那晋国赵氏子弟窃窃私语,不再理睬他人。
张孟谈起身把我扶到他的席榻上坐下,认真道:“姑娘一曲动人心魄,孟谈着实佩服。姑娘如果在这里过得不开心,不如跟我回晋国,我定会好好待你。”
我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虽不想打击他,但也只能实话实说:“先生心性单纯最是难能可贵,只是太子方才的话,你莫要当真,他是不会放我跟你走的。就算他愿意,也会有其他人相阻。”
“怎么?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心悦姑娘吗?”
“心悦于我?先生可是见了哪个姑娘都这么说?”我拿起桌上的酒樽自斟一杯,微笑道,“你我今日算是初见,何来心悦之说?先生刚才出言相助,你我倒是可以做个朋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朋友?我不愿意。”张孟谈夺过我手中的酒樽仰脖一口饮尽。
我低头一笑,兀自继续饮酒取暖。
过了半晌,他又开口道:“姑娘再为我唱一曲吧,随意就好。”
我此刻已有三分醉意,因而也没想着回拒。他说随意,我便随意地伏在案上,用食指击案,清唱了一曲瑶女的《子衿》。
张孟谈听完竟有些失神,半天才冒出一句:“这歌听起来不像是秦地的歌谣。”
“这是郑国的小调,我曾听一个可怜人唱过,觉得好听便记下了。先生可也喜欢?”
“喜欢,只是你唱得太凄苦了。”
“我第一次听时便感动不已,如今曲是人非、生离死别,又如何高兴得起来?”我扯着嘴角涩涩一笑。
张孟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犹如秋日里的天空,清澈、温柔。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先生可曾尝过这般滋味?”我问。
“不曾。”张孟谈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孟谈此生不知思念为何物。好男儿当以天下为志,小儿女的情怀最是要不得。”
“哦,那阿拾就敬祝先生此生都别遇上那个能让你痛心思念的女子,免得坏了你家国天下的志向。”我闻言隐去脸上悲色,抬头笑道。
“哈哈哈,在下听过无数祝酒之词,独姑娘的最有意思,值得饮上一杯。”张孟谈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不加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甚善。姑娘看似柔弱,性子却委实豪爽,痛快!”
“先生亦是有趣之人,若他日你我有机会再见,我请先生喝我自酿的酒。”
“那孟谈就先行谢过了。”
“先生,你家家主是何人?为何会来秦国?”我几杯美酒下肚,差点忘了正事。
“我家家主赵无恤,乃晋卿赵鞅之子,早年曾在秦地为官。此番前来是替晋侯传书秦伯,顺便也拜访几位故友。”
各国公卿除了将嫡长子留在身边外,通常都会派庶子到别国为官,一则是为了学习,二则也避免了争位夺权的可能。晋卿赵鞅是晋国四卿之首,掌管国政,坐在太子绱身边的这位赵无恤想来定是他诸多庶子中的一个。
“你家家主既是赵氏之子,前几日太子寿宴,怎么不来赴宴?”之前瑶女唤兽面男子为主人,如今这个赵无恤又突然出现在太子府,我免不了心生疑窦。
“我与家主昨日才到雍城,所以不巧错过了。宴席上可有什么趣事?”张孟谈用食箸夹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笑得坦然。
“没什么,只是替先生可惜,看不到艳绝天下的兰姬跳舞。”我小饮一口清酒,
侧脸漫不经心地回道。
太子绱与众宾客正聊得欢畅时,忽然从院外跑进来一个寺人,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太子绱嘴角一扬,起身冲那赵无恤道:“你之前一直说想见见我四弟,可巧今日他便来了,等我引你们二人相见。”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朝我这边投来一眼。
公子利来了,他这会儿来做什么?!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开领的衣裙,顿觉羞耻不已,急忙起身想找个树丛躲避一下,可刚一站起来,就看见公子利带着符舒迎面走来。
这下好了,撞了个正着。
我低下头又羞又恼,努力抓紧衣领,一张脸烧得滚烫。
公子利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是我,他吃惊之余,立马伸手去解身上的罩衫。
太子绱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拦住了他:“四弟,你来得正好,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晋卿之子赵氏无恤吗?”太子绱握着公子利的手,一副兄亲弟爱的样子把他引到了赵无恤身前。公子利回头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但无奈身不由己走不过来,只能微笑着与赵无恤见礼。
“姑娘,你怎么了?”张孟谈看我神色不对,小心问道。
“无碍,这酒太烈,我有些头昏。先生且饮,婢子散了酒气就来。”我见太子绱没注意,趁机借口离席。
“我陪你。”
“不敢劳烦先生。”我匆忙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离开酒席后,我沿着花园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起先还不时有婢女、寺人从我身边经过,可走了一段后,也不知是在哪里走岔了,眼前竟只剩枯草落叶、杂树老藤,越往里走,景色越发荒芜,可荒芜之中却又有水声隔着树木、藤蔓隐约传来。我寻着水声来到一处灌木林,见周边无人,便拎起曳地的长裙扒开树枝钻了进去。一阵刺眼的亮光之后,只见一片碧蓝的湖水倒映着天上流云,缓缓地荡漾在我面前。
早就听说太子府临湖而建,可我一直以为贵人们府中所谓的湖泊都只是奴隶们辛苦挖掘而成的池塘,没想到这里竟真的有这么一片广袤迷人的湖水。
我借着酒意脱了鞋袜,又把裙摆卷了卷抓在手中,赤脚踏入湖水之中。
湖底坚硬的沙砾摩擦着我的脚心,深秋冰冷的湖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我的小腿肚上,胸中那颗原本因羞恼而烦郁的心,在湖水的抚慰下终于渐归平静。
自从我变成伍氏族女,自从我解开了那卷密报,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像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拖入了秦国的权力之争。对于争斗,对于死亡,我并不惧怕,但今天,但这一刻,我却突然很怀念小时候春日采桑、夏日戏水、秋日纺麻、冬日酿酒的日子。那时候,我的世界里还没有人与人的算计,没有国与国的战争,更没有生与死的抉择和较量。瑶女,她会死吗?将军那里,由僮都安排好了吗?我……我真的能安然等到他回来救我吗?
“为什么这样累……”我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你这样不冷吗?”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
我睁开眼睛,猛回过身,只见一身青衣的张孟谈负手站在湖岸边,眉梢红云轻挑,嘴角挂着一抹淡笑。
“你一直跟着我?”我慢慢走回岸边,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用衣袖擦去粘在脚底的碎石细沙。
“姑娘,你身上这套织锦衣裙可抵庶人之家一年的口粮,不如用我的帕子擦吧!”张孟谈瞄了一眼我满是湖沙的赤足,从怀中掏出一条天青色的帕子递给了我。
“多谢。”我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问,“先生这样出来,就不怕你家家主怪罪?”
“秦太子要带我家家主去地牢看个死囚,我担心你醉酒迷路就没有跟去。”
死囚?看来,太子绱也不算太蠢,他对赵无恤这个节骨眼上出使秦国也是存了疑心的。“那公子利可也去了地牢?”我用帕子胡乱抹了两把脚底就急忙套上鞋袜站了起来。
“你走后不久,他便离开了。怎么,姑娘在躲他?”张孟谈接过我还给他的帕子低头塞进袖中。
“算是吧。我与公子利是旧识,今天我穿成这样,哪有脸面见他。他走了倒也好,那我们也赶紧去地牢看看吧!”
“死囚有什么好看的,将死之人阴气过重,我可不想去。”张孟谈蹙眉道。
“堂堂男子这么多顾虑,你不敢去,我自己去。”我撇下张孟谈快步往回走,他见状小跑了几步也跟了上来:“好好好,去就去!不过我要收回之前的话,像你这样的姑娘绝不是我心头所好,姑娘家就该温柔恬静……”
“好,好,好,你想明白就好。快走吧!”我打断了他的话,脚下的步子迈得越发快了。
“你知道太子府的地牢在哪里?”张孟谈问。
“放心,我前几日刚从那里出来,说不定过几日还会被关进去,这路我认得清。”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前面就是了,你进不进去?”我见张孟谈一路拖拖拉拉,料想他还是有些忌讳。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地牢这种地方,能不去还是不要去了。”张孟谈走到地牢口自觉停住了脚步。
“好吧!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撇下一脸畏惧的张孟谈,独自钻进了地牢矮矮的门。
原先守在地牢门口的几个狱卒像是被太子绱打发走了,我一路行来,竟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关押兰姬和瑶女的牢笼前。
“瑶女呢?”我问。
兰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冷回道:“自你被接走之后,她就被移到暴室受刑去了。”
“暴室在哪儿?”我心中一黯。
“不知道。”兰姬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你若真与她有主仆情义,待会儿见到秦太子,就求他赏瑶女一个痛快吧!”
我明白兰姬此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取下墙上的一只火把,继续往里走。可越往里走,心里就越觉得发毛。黑漆漆的地牢深处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腥臭气味,这气味恶臭难抵,叫人作呕。我用袖子捂住口鼻,憋着气一路走到了尽头。这地牢的尽头有一间巨大的石室,石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左右两侧又有六个一丈多高的木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了二十几个人,他们目光呆滞、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全都是伤。一见到有火光移进,牢房里像是炸开了锅。囚犯们如同恶鬼一般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凄厉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我又仔仔细细地在地牢里面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太子绱一行人,更没有看到瑶女,无奈之下只能原路返回。
张孟谈候在地牢门口,一见到我就迎上来问:“可见着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见着人,也没见着太子和你家家主。”我心中失落,低头闷闷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张孟谈飞身想要扶住我,但我已经一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走路怎么永远这么不小心?”来人轻声责问。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他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
“对不起,我来晚了。”伍封轻轻将我揽进怀里。
我完全忘了身边发愣的张孟谈,张开双臂就死死地抱住伍封,放声大哭起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留下?!”
“对不起……”伍封用手按着我的脑袋,柔声道,“都过去了,小儿别怕,我来带你回家。瞧,我这几日赶得急,袍子都扯烂了,待会儿回去你可得给我缝上。”
“怎么会破成这样?”我抬头一看,伍封身上这套衣服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回来时抄了近路,又骑得太快,被树枝钩的。”
“你也不用那么急的……”伍封的话不轻不重恰恰落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感动如潮涌一般席卷而来,轻易将我淹没其中。身前的人,眼窝深陷,眼下也青黑一片,整个人看起来憔悴黯淡,全无往日风采。可就是这样的他却让我的心如沐春阳,就连此刻流进嘴角的泪水都有甜甜的味道。
“我收到你之前让人送来的信就立即动身往回赶了,入了秦境又收到太子派人送来的口信,现在看到你没事,总算可以放心了。”伍封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将我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这衣服是太子逼我穿的,不过他没——”我急着解释,伍封摇了摇头,道:“你平安就好。天气冷,小心着凉。”
我与伍封正说着话,旁边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我这才想起张孟谈就站在自己身后,于是红着脸把头钻进了伍封怀里。
“这位先生莫怪,我家小儿一贯这般任性失礼,见笑了。”
“无碍,尊驾是?”张孟谈问。
“在下伍封,敢问先生是?”
“哦,原来是驱击西戎、七战七胜的伍将军。鄙人乃晋国赵氏家臣张孟谈,此次随家主使秦,一直想见伍将军一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先生过誉了。可惜今日多有不便,先生若看得起伍某,改日某定备上酒席与先生畅饮。”
“伍将军盛情,孟谈先谢过了!”
他们俩正寒暄着,太子绱带着赵无恤一行人从地牢里走了出来。
“瑶女被关在地牢里,东西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从伍封怀里钻出来,小声地把情况交代了一下。
“你别费神了,一切有我。”伍封放开我,转身朝太子绱迎了上去。
“唉,我之前还以为那公子利是姑娘的情郎,没想到真正得到美人心的却是秦将军伍封。这也难怪你看不上我这小小谋士了。”张孟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酸溜溜地调笑道。
“当你是朋友我才提醒你一句:你家家主如果在秦国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此时站在太子绱身边的赵无恤,他身形清瘦,身长也似乎比那日的兽面男子矮了许多,应该不是我要找的人。
“看到伍将军的时候一副娇羞可人的小女儿姿态;一转眼,又变得这样冷淡世故。行了,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了!”张孟谈弯起嘴角冲我一笑,转身回到了赵无恤身边。
“伍将军回来得还真及时,莫不是早就知道了这几日府中有人要来我这儿做客?”太子绱紧盯着伍封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可以证明他密谋行刺的证据。
伍封闻言笑道:“府中小儿这几日劳烦太子照顾,下臣在此谢过。不过臣此次来,是因为在外偶得了一件大礼,一心只想快马加鞭赶回来献给太子。”
“大礼?什么大礼?”太子绱被伍封的话弄得满脸疑惑。
伍封不急着回答,反而抬眼看向赵无恤。
这赵无恤是个明白人,他立马上前一步,施礼道:“太子与伍将军多日不见,必有话要叙,外臣就先告辞了!”
“赵子不知几时归晋?吾定去相送!”太子绱回礼道。
“三日后,外臣便要归晋了,届时在馆驿恭候太子大驾!”赵无恤说完,带着一众家臣走了。
赵氏的人走后,太子绱瞬间沉下脸色,对着伍封厉声斥道:“伍封!你教唆府内贱婢在宴席之上意图行刺本太子。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面对太子绱的责难,伍封定神回道:“太子何出此言?臣离府已有数月,得了太子的口信才惊闻此事。府内贱婢勾结外敌是臣失察,但如今有‘传书泥板’为证,谋刺一事是晋人暗中唆使,与臣无关。”
“哼,贱婢偷传的密函的确已经找到,但你又如何证明这泥板不是你事先放好的?”
“臣侍奉太子一向恭敬,但太子为何要咄咄逼人,非置臣于死地不可?”伍封说着,一抬左手,便有士兵抱了一堆长剑走了过来,“这剑上刻的字想必太子熟悉得很。”伍封抽出一把剑,递给了太子绱。
“这是我府上的兵器,如何到了你手上?”太子绱看着剑身上镌刻的字样,惊愕道。
“这倒要请教太子了。臣十几日前在泾阳遇刺,刺客个个出手狠毒,若不是随行的祁将军出手相助,臣这条命怕早已经丢了。”
伍封说完,一手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膀:“臣遇刺之事,祁将军可以做证。只是不知见了国君之后,太子对这些刺客要做何解释?”
祁将军是太子绱的母舅,他为人刚正不阿,极受国君倚重。当年,若不是他极力主张立长不立幼,太子绱恐怕也坐不上这太子之位。因此,有他做证,此事如果告发到国君那里,太子绱讨不到半分好处。
“伍将军,我为何要派人行刺于你?再说了,就算我真的要派人杀你,也不会蠢到拿自己府中的剑!”
“太子的心思,臣实难捉摸。既然太子对此事心存疑虑,不妨我们一起去面见国君,请君上做个定夺,如何?”
太子绱阴险却不愚笨,几件事情摆在一起,他是能推测出幕后“真相”的。不过他先前虽怀疑一切乃晋人所为,但仍希望能借由谋刺一事扳倒伍封,没想到现在自己居然也被“晋人”算计了。
“这事就不用劳烦君父了,十日之内我定会给将军一个解释。今日,伍将军车马劳顿辛苦了,不如先带阿拾姑娘回府休息,等明日我们再细细调查此事,可好?”
“臣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因为相信太子绝不会做出谋刺下臣的事;后来惊闻太子亦在席间遇刺,更觉晋人用计歹毒!”
太子绱见伍封松了口,立马点头称是,最后,还亲自将我们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累了,就睡吧。”伍封在我耳边轻语。
我二话没说,直接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长时间的紧张和疲累让我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正午。等我起来时,伍封已经应邀去了太子府。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天是灰黄色的,沉闷而又晦暗。西北风夹带着戎地吹来的黄沙又开始在秦都肆虐。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被风撕成了絮状的条纹,盖满整个天空。将军府的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枝干,直直地挺立在风中。枝丫上,几只黄褐色的小麻雀瑟缩成了几个小圆点,怯怯地挨在一起取暖。不管我有多么讨厌这秦地的冬天,它依旧还是来了。
后院的校场上,由僮正带着一干士兵做着每日必行的操练,无邪俊俏的相貌和他那头卷卷的头发让他在队列中显得格外扎眼。
无邪见我来了,立马扔下手中短戟,又蹦又跳地冲我招手。我回了他一个笑容,招手把带队的由僮叫了出来。
“贵女,你怎么来了?将军不是让你今天好好休息吗?”
“我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无邪和豫狄,他们两个和士兵们相处得可好?”
“豫狄箭法高超,府里的小子们天天缠着他学射艺;无邪有些不服管教,但身法、力量都在我等之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次他俩到太子府盗剑立了大功,将军的赏赐都已经发下来了。”
“这样就好。那公士希可回来了?”
“前几日就回来了,只是在泾阳假扮刺客的兄弟死了五个,现在公士希还在安置他们的家人。”
“此事需要小心谨慎,不要叫太子府的人看出端倪才好。”
“贵女放心,家主早交代了。”
“由僮,这次的事多亏了你,阿拾感激不尽!”我弯腰施礼,由僮连忙将我扶了起来:“泾阳谋刺一事,我只是照贵女的安排一一做好,哪有什么功劳?”
“盗兵器、选刺客、当着祁将军的面刺杀将军,这里面一步错,满盘皆输。你行事这样周密,当居首功。”我退后一步,抬手一礼到底。
由僮亦不再推辞,端端正正回了一礼。
“好了,将军现在回来了,此事我也不该再过问。马上就到岁末了,虽然家宰不在,但府里的祭祀万万不能耽误。我明日要去西市采买些必用的物什,你让无邪一早来见我吧!”
“诺!”
和由僮交代清楚后,我在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转了几个弯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瑶女的居所前。
原先与她同住的几个婢子现下都已经搬了出去。小小的屋子被太子绱的人翻了个底朝天。扯碎的被褥被扔在地上,几个木头箱子也被砸破了堆在门边,几日前还整整齐齐的房间现在已是满地狼藉。
我伸手把倒地的案几扶了起来,随手抱起被子想要放回床铺,才走了两步,左脚一不小心踢中了一件物什,弯腰一看,瑶女的梳妆奁正躺在我脚边。敷面的细粉、涂唇的口脂、描眉的石黛,白的、红的、青的撒了一地。
当日我将瑶女支开后,便是在这里放进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晋国密函”。兽面男子利用了她,我又何尝不是?
我抱着破碎零落的被子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黑漆描红的妆奁,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到后来,只觉得身上有些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离我而去。
伍封推开房门找到我时,屋外的太阳早已西沉。
他看着兀自发呆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弯腰将我抱出了瑶女的屋子。
冬夜的北风如野兽般在耳边嘶吼,肃杀的寒气似乎想把一切都冻结。我靠在伍封胸前一路走来,耳边时不时传来树枝被大风折断的声音。那些残枝还来不及落在地上,就被狂风吹卷着在灰黑色的天空中盘旋飞扬。
我往伍封怀里缩了缩,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问道:“将军,我与瑶女本不算亲厚,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受?”
伍封停住脚步,低头看着我道:“是你把死看得太重了……将来等你习惯了,便好了。”
习惯了,就会好吗?我默然。
伍封将我送回房后,又让大头师傅送了些吃的来。我实在没什么心情,只胡乱扒拉几口就上床躺着了。
“我出去才几个月,没想到府里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幸好,你心细如发,不管是对瑶女的安排还是泾阳城里的刺杀,都安排得很好。只是我回来得太晚,让你在太子府受委屈了。”伍封在我床侧坐下,面容憔悴,消瘦异常。
“我没事,我只是有些后悔自己当日没有拦下瑶女。”我捏着被角,喃喃道。
“这次如果能借晋人之手杀了太子绱,对我们而言是极有利的;如果失败了,也可以借太子的手除去瑶女。她是晋人苦心安排下的细作,留在府里终究是个祸害。如果你那日阻止她,也许晋人还会派别人做同样的事。到时候,我们没有防范,岂非更加危险?只是我没想到,公子居然会出手救下太子。”伍封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头看着我道,“小儿,你当日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公子?你若与他合议,这事原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我……我除了怀疑晋人之外,其实也怀疑过公子。我怕太子一死,他为了上位会将罪责全推到你头上。”
伍封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发:“痴儿,十年之内,公子利就算坐上国君之位,也不敢轻易斩断我这只臂膀。不过,这次也真是难为你了,重重迷障之中,竟还替我安排了这样一条全身而退的后路。瑶女的事,你无须再想了。早前我就告诉过你,对敌人永远不可以心软,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瑶女没能杀了太子绱的确很可惜,但你安排在泾阳城里的刺杀也让祁将军对太子寒了心。他日,若公子真要取而代之,祁将军恐怕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极力反对了。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今晚早些睡,等过几日闲下来,我们跟去年一样,再去渭水凿冰取鱼,可好?”
我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伍封替我拉了拉被子,起身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合门离开。
夜风从门缝里“呜呜”地吹进来,听在我耳朵里更像是女子呜咽的哭声。
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抱着被子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空荡荡的房间。
这样的寒冷和黑暗让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太子府阴暗可怕的地牢,以及地牢里生死不明的瑶女。
“阿拾,你在难过些什么?你现在可看清了,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你想得太多、算计得太多,你的心已经脏了,回不去了。不要假装自己还会痛,不要假装自己还在乎,等以后死的人多了,你就会习惯了。”
“做你该做的事情,保护你该保护的人。只有强者才可以活下来……”
…………
黑暗中,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直说到口舌发干、筋疲力尽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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