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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终章


无恤回来了,可我沉在血海怒涛里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这个残忍的世界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还要醒过来再一次面对它吗?痛,无处不痛,痛得我想要做个懦夫,乞求死亡将我带走。可我死了,他会恨我,恨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还抛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母亲,我怎么能弄丢自己初生的孩子;我是这世上最无用的女儿,我怎么能眼睁睁叫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妹妹、最无用的朋友,可为什么你们都死了,无用的我却还活着……

我在梦与现实的边缘痛哭,有人颤抖着捧住了我的脸。

“小儿,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脸上的泪,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我想要睁开眼,可瘀肿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右眼的眼皮有伤口,凝结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过阴影间窄小的缝隙模模糊糊看见火光里一张悲伤的脸。

“将军……”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伍封在秦国,怎么会在这里?可他就在这里,在我面前,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他的泪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摆一点点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无恤呢?”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在旷野中寻找着梦里的人,他分明回来了,为什么我见不到他?

“他和韩虎、魏驹一起护卫晋侯回宫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点儿东西吧,吃完东西再把太史送来的药喝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问,我待会儿都会告诉你,但你先要把粥喝了。”伍封皱着眉头将我抱坐起来,我看到自己单衣下摆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心便痛得犹如针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东西,什么时候才有力气把你兄长和孩子都接回来?”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边,我惊愕地看着他,他点头道,“孩子没事,你兄长也还活着。义君子陈逆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等你伤好一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活着。”

“还活着……”我一把拽住伍封的衣襟,伍封轻叹着放下米粥抱住了我。压抑的哭声在温暖的怀抱里变成了痛苦的悲号,我越哭越大声,伍封只同我幼时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低喃着:“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大哭不止,直到将心里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了,才抹了脸,抽噎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盗跖与你都住过的地方。陈世子让你不用担心,孩子和你兄长需要的一切他都会准备好。”

“盗跖他……”

“走了。你晕倒后,晋侯当着众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隶军。三卿都在场,智瑶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们走了。”

“三卿?”我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故梁桥,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桥上已空无一人。

“赵无恤昨夜带兵在故梁桥上救了晋侯和盗跖,他手下谋士张孟谈入城接了韩虎与魏驹出城。赵、韩、魏三卿皆在,智瑶的军队才不至于在汾水之畔与赵氏之军刀兵相见。”

“原来是这样,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居然都错过了。智瑶是不是气疯了?现在就算将我剥皮抽筋,焖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哈哈哈,可怜他的武子鼎红红火火烧了一夜,只烧了一鼎的椒姜……”我又咳又笑,伍封皱眉对我道:“你还能笑?你为何从没有跟我提过你与智氏之间的纠葛?我若知道你是赵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计着你的性命,当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当初……”当初如果我没有离开秦国,当初如果他愿意让我留在将军府守他一世,当初如果我如他所愿嫁给了公子利,那四儿会不会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她会嫁人,会生儿育女,也许她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她的青衣小哥,会在与我闲聊时偶尔提起那个大雪里的少年,但她一定不会死,不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

“我要进城,我要去找四儿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稀粥一口喝净,挣扎着就要起身。

伍封急忙按住我,痛声道:“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还有人样吗?到底是谁教的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不,将军,我已经对不起四儿,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再有任何闪失。”

“我知道,赵无恤也知道。所以,交给我们,交给张孟谈和公士希吧,他们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担心,公士希也是看着四儿长大的。”

我心中又悲又痛,抬手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发麻无力的腿上。

“先喝药吧!”伍封递给我一只方耳小壶。

“我师父他?”这数日之内变化过多,我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点儿伤,但无大碍。”

“那就好。”我抬头将一壶苦得发酸的药倒进了口中,药汁浸到嘴角的伤口痛得我浑身一阵发抖。伍封寻不到帕子,索性将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来递给了我。

“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按住嘴角,颤声问道。

“数月前,无邪来秦国找过你。他是鲜虞国主之子,早前听闻齐侯要在廪丘集结诸侯攻打晋国,就想来秦国告诉你,可你那时已经不在秦宫了。他又来将军府找我,我担心你出事,就上禀国君请他派我以吊唁赵鞅之名到晋国接你。可我和无邪到了晋国却没有见到你,反倒在丧礼上见到了重伤的赵无恤。赵无恤的谋士张孟谈私下找到了我,告诉了我齐人的阴谋,请我替赵氏到皋狼、蔡地调兵。”

“请将军调兵?!将军可是秦将啊。”

“所以才更见赵氏之危甚矣。君上继位前曾与晋国赵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战,赵氏也曾施以援手,君上与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持赵氏信物赶往皋狼,张孟谈离绛去了蔡地,无邪因与晋阳城尹相识便去了晋阳。”

“无邪也来了?!”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独不见晋阳之兵。”

“怎么会这样?”我如淋冷水。

“鲜虞的人一直在找无邪,许是他去晋阳的路上又遇见他们,有所耽误了。你不用担心,鲜虞国主只想将他带回去,他不会有事。晋阳的人马再过两日或许也就到了。”

如果张孟谈没有看见阿素的密信,如果无邪没有去秦国找我,如果伍封没有赶来新绛,如果……“若无你们相助,赵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不由得后怕连连。

“不,你错了,赵氏有赵无恤,亡不了。”伍封转头望向东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

“护送晋侯回宫”,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知道,此刻宫城之中,无恤一定拼死搏杀在另一场危险的战争里。

篝火渐熄,东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丝蓝幽幽的晨光,积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旷野上蒸腾起了一片苍茫的雾霭。

远方,一辆奔驰摇摆的马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抓着伍封的手强站起身。有人扬鞭喝马朝我们飞驰而来。骏马冲破浓雾,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缰绳将轺车停在了三丈开外。

“孩子呢?”我在车上没看见董石,急声问道。

公士希没有回答,反身从马车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这里等我。”伍封松开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里还等得了,我盯着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去。

公士希与伍封正说话,见我上前,一脸为难。

“你别急,孩子张孟谈还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公士希怀里发黄半旧的苇席。

“是……四儿。”公士希喑哑道。

“……让我看看她。”

“还是不要看了,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就好。”伍封一把截住我僵硬的手。

我抬头望着伍封的眼睛,伍封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听我的,别去看。四儿也一定不想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将军?”公士希将卷着四儿尸体的苇席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草地上,反身从马车上拿下了一把铜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首对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涝,不要淹着她了。”

“唯。”公士希微红了眼眶,转身往岸边的土坡上走去。

“公士,四儿在这里,她的夫君呢?”我望着公士希的背影哽咽出声。

公士希脚步一滞,回身望了一眼我与伍封,为难道:“我去晚了,晋卿智瑶昨夜入城就将他的尸体剁成肉糜盛给晋侯了。”

“阿拾……”伍封闻言担心地看着我,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出,转身往河边走去。

“小儿——”

“别跟来!”我挪着虚软的步子往前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空旷的原野上雾气弥漫,彻夜不息的河风将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阵阵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视着野草翻涌的原野,恍惚间却有飞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那是雍城的雪,雪里是手持长剑一路飞奔的温润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儿若有知……

“阿拾,这个要一起入葬吗?”公士希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红漆木盒,“是在四丫头床里头找到的,她打小儿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爱往床里藏。”

我双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盒盖,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红绢,红绢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时便曾答应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结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经嫁了。而我竟这样懒惰无信,半成的嫁衣也觍着脸拿出来送她。她总不会嫌弃我,她从未嫌弃过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跟着我,护着我,为我杀了自己的心……

“小儿,你别这样憋着,说句话吧。”伍封不安地看着我。

“走吧。”我抱着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儿的尸体也跟了上来。

坡上的墓坑挖得并不深,河岸边的土,深了怕见水。

公士希将裹着四儿的草席放进了土坑,弯腰捡起一旁的铜铲。

伍封朝他点头,一铲黄土便落在了四儿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心头,泪水决堤而下,伍封揽过我的肩,我身子一侧抱着木箱跳进了土坑。

“阿拾——”

“四儿……”我侧着身子在四儿身边躺下,连着草席将她紧紧抱住,“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一定不愿意回秦国,别担心,智瑶就是拿他吓吓晋侯,我会托阿羊把他连骨带肉都偷出来,你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四儿,我们好像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可从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今天的太阳快出来了,你看哪……”我躺在冰冷潮湿的黄土里抬头仰望,深红色的朝霞遍染天穹,从朝霞的缝隙里又渐渐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爱美的云雀冲上天空,扑展着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红、淡淡的粉曾是我们年少时梦的颜色啊……

“阿拾!”有人纵身跳进墓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双眉紧蹙,眉梢红云赤如火焰:“伍将军,她疯了,你就由着她疯吗?!”

“你放开我!”我挣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着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儿——赵无恤!”

“四儿死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公士希拿起铜铲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土,我尖叫着从无恤身上跳了下来,无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转过脸来:“看着我,你看着我!四儿死了,董舒死了,你父亲也死了,可你还活着!”

“我宁可我死了!”

无恤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落泪如雨,他低头一下吻住了我。我愤然挣扎,他张开双臂将我搂得更紧,他不容拒绝,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气息将我心里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满。我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哽咽着将我的脸按进了肩窝:“谢谢你,还活着……”

我凄厉悲吟,他将我涕泪横流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儿死了,她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坟前的木牌上只写了她自己的名。智瑶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无恤出城,谁也没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撑几日,撑到无恤找到他,带他平安出城。

“你去换身衣服吧!”无恤在四儿坟上撒了一抔土,转身牵住我的手。

“小芽儿……”

“陈盘当年欠了我一条命,他会想办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先随我来。”无恤向伍封一颔首,牵着我往河岸边走去。他来时驾了一辆重帷马车,鱼鳞似的车盖,精绣晋国周天星斗的车幔,这车分明是史墨一直停在后院的七香车。

“你怎么借了师父的车?”

“这是——你的车。”无恤伸手抚过七香车上早已暗淡褪色的丝幔,转头看着我道,“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这辆车上出生的。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甚至早过你阿娘。”

“红云儿,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智瑶当年将你阿娘和兄长囚困在密室里,盗跖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误打误撞上了太史的马车。那一夜,替太史驾车的人是我。太史用马车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袄是我七岁那年亲手缝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婴。阿拾,我很喜欢这样的初遇,这让我们后来的每一次相遇都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伤在床时,我时常回忆我们过去相遇时的情形。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结束,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总会重逢……”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无恤的话叫我又惊又疑,又喜又悲。

“我不说,是想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你最开心或最恼我的时候说与你听。可现在……我要你信我,我要你相信我们总还会重逢。”

“你……你要送我走?!”我愕然,抬手一把掀开了身旁的车幔。七香车里高叠着三只黑漆檀木大箱,他连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经和伍将军说好了,他今日就会带你回秦国。不日,陈盘也会把小芽儿和你兄长送到秦国与你相见。秦伯这次派伍将军来,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有理由应对智瑶。智瑶新任正卿,还不敢得罪秦国。”

“你要送我去秦国?那你是打算让我住在将军府,还是秦公宫?”我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无恤。

无恤紧拧着眉心默默地看着我,他的沉默是他心里最深沉的痛。他是赵无恤,如果还有选择,他绝不会放开我的手。

算了,我放弃了,放弃了折磨他,也放弃了折磨自己。

“红云儿,我们没有时间了,对吗?”

“不,我说过,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骗子。”绛都罹难,赵氏一族折损最重。除了黑甲军和死在赵鞅寝幄里的赵季父一干人之外,住在都城之中有官职或军职在身的赵氏族人也大都没能逃过我父亲与于安的迫害。智瑶上位,无恤身为亚卿本就如履薄冰,我的存在只会让智瑶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他。如果赵氏灭族,如果他不能活下来,他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这一次,你要我等多久?等到我忘了你,不再爱你,对吗?”我含泪瞪着无恤的眼睛。

无恤长叹一声,抱住了我:“没关系,我会让你爱上我,无论你忘记我多少回,我都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狂徒……”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伏在无恤胸前,咬着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去了秦国以后我随你待在哪里,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无恤在我头顶轻呓。

“什么事?”

“别心疼我。不管你将来听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记着,只要你和小芽儿好好的,就没有人能真的伤到我。”

满眶的眼泪被我压抑得太久,这一下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还能逃,他却连逃都不能逃。

“红云儿,别让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就再不见你。”

“你老了,还会比现在更丑吗?”无恤微笑着抚上我的面庞。经历了一日一夜的生产,又遭了一顿毒打,我的脸想必已不堪入目,可他却看得仔细,犹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舍不得落下分毫。

“夫郎,同生难,共死易,我们为什么总要选择最难的路?”

“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啊。”

……

相聚只有片刻,此后便是遥望无期的别离,要怎么说再见,怎么道珍重?

滚滚车轮载着我一路往西,无恤骑着马紧紧相随。我们行了一里又一里,我不哭,他不哭,我无言,他亦无声。我们都咬着牙装出很快便会再见的模样。可哀伤的目光、不忍离去的马蹄却泄露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都怕,怕一转身或许就是一生。

“停车。”公士希停下马车,无恤勒缰驻马。

我看着马背上的人,轻声道:“回去吧,佛肸叛乱,你明日还要领军平叛。”

赵鞅死,中牟邑宰佛肸趁机叛乱。无恤初掌赵氏,此番赵氏遭难,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着中牟城。疑他的人、信他的人、摇摆不决的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收复中牟。他此时一言一行都攸关大局,错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我有满腹叮咛,却不知从何说起。

“无妨,中牟之事我心里有数。你刚生了孩子,腿上又有旧疾,秦地不比新绛,冬冷春寒,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儿心。”无恤打马上前,俯身扯过毛毡盖在我腿上。

“中牟是赵家的采邑,邑宰叛乱,你要夺城却万不能攻城。家臣之心要稳,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嗯。”无恤点头,起身在马上坐定。车里车外,四目相交,却突然都红了眼眶。

无恤紧抿着双唇转过头去,我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临别在即,我们却有太多太多的叮咛、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说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两句、三句……说再多也不可能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完,说再多也总还有无尽的牵挂。不如不说了,不如都不说了。

“夫郎,别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记得来接我就是。十年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许晚。”

“好,十年为期,一日不迟。”无恤凝视着我的眼睛,郑重点头。

我对他灿烂一笑,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就此隔出一个天涯、两个世界、无尽年华。

别了,我的红云儿。

无恤哑声喝马。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不去听他离去的马蹄声。我忍着泪,假装十年只是须臾一瞬。

离了新绛地界,伍封掀开车幔,我依旧抱膝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前面有驿站,要不要歇一歇?歇好了,再撑两日,就有人马来接了。”

“将军……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很荒唐?”我抬头,脸上的泪痕干了一层又一层,“来来去去,谋谋算算,我什么都想守住,却什么也没守住。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可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结局?我错了吗?到底错在哪里?”

“小儿,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你没有错,就算有错,你哪有一次谋算是为了自己?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算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若你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拉住我的手,他的话叫我动容,因为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

我握着伍封的手,抬头凝视着他鬓角一缕灰白的发。他是我爱的将军、我至亲至信的人,我很想去他说的那个天地,我很想陪他安安静静走完这一世,可就算没有无恤,我也不能。我是颗火种,落在哪里便会将哪里烧成灰烬。“将军,我很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赵无恤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我真的随你去了,他会很难过,他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就更难过了。”

“小儿……”

“将军,到驿站后替我换一辆车,让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要回新绛?不行!”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儿、我的阿兄。”

“你不愿跟我回秦国?你……要去哪里?”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最终将五指紧握成拳。

“不知道……我想去找一找自己的路。”

一日之间两次离别,且都是与我至亲至爱的人。我站在馆驿的蒙纱小窗后,看着伍封驾着七香车策马扬鞭朝西而去。

将军,我们今生还会再见吗?谢谢你……没有留我,没有怨我。

官道已不能走。头戴竹笠的公士希驾着瘦马陋车带着乔装的我行在回绛的野道上。

车架颠簸,车轮摇摆,我平躺在马车上,整个人瘫软着,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进身旁的车轮,茅花白色的茸穂乘着阳光和微风在我头顶飞扬。一时间,无数的回忆漫上心头。

十七年,草屋里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十七年。那个四岁的女孩是谁?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

公士希的喝马声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在梦与回忆的边界留恋徘徊。

是火光,还是阳光?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睁开眼,一柄短戟正朝我挥来。

我转身避过,公士希扑上来拽住那人的后领将他从马车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公士希跳上马车,他的脸上已溅了血,我来不及瞧清他身后还有多少刺客,爬起来拉住缰绳就喝马加鞭。

智瑶发现我了吗?来的是智府刺客?

山路崎岖,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公士希突然大喊一声跳下了马车。

“公士——”

“快走——”

沾血的白茅花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大喝着一路策马加鞭朝前狂奔。山路在面前摇晃,金色的光芒伴着黑暗一阵阵朝我袭来。

飞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体验。

我看着喷吐着白沫的瘦马挣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眼前颠倒旋转,没有时间惊叫,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剧痛已从后背袭来。绿色的松针簇拥着我,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这一次,我尖叫了。帛衣撕裂,身体直坠而下,我胡乱抓住一截粗枝,双脚却瞬间悬空。头顶是百尺悬崖,脚下是千丈深渊,凛冽的山风从我身边刮过,叫我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

“公士——”我大声呼喊,但山风瞬间将我的声音吹散。我想翻身爬上树干,可双手却使不出一点儿力气,身体剧烈摇晃着,手掌、手肘、肩胛、双手的骨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我仰头痛苦地呻吟,崖顶突然有火球坠落。

我看见了公士希被大火烧焦的脸。

他死了,燃烧着坠落悬崖,可我连他落地的回声都没有听见。

“不——”我要活着,我要见我的女儿!

绝望的嘶吼冲出我的喉咙,有冰冷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活不了了,我就要死了……我侧头,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天边冷漠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僵麻的手指一根根地离开了松枝。

“不——”

“不用谢我。”

我瞪大眼睛,有人拉着我的手,笑得得意:“瞧,无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

世间没有忘忧草,也没有一壶可忘平生的酒。

年少时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绵长的岁月都会一点点替你抹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们了,可昨夜在梦里我又见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体着了火,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我面前坠落,我挂在悬崖上,远处依旧是那轮冷漠的如血的夕阳。

在那日之前,我曾以为自己经历过绝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的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没有回路,没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没有那棵古松,没有无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坠入悬崖,变成崖底深渊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没有王都郊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采药经过的扁鹊,重病缠身的我亦已躺在那截无芯的树干里长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诺言都随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独许了两个人的,成了真。我病了两年,将自己病成了一只药罐。两年后,舍国离家的无邪陪我去云梦泽见了故人。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去时,陈逆带着我的阿兄和我的小芽儿在云梦泽畔等了我两年又三月。

在明夷挂满鸟笼的院子里,我见到了我的女儿。阳光下,粉团儿似的她正一把把将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迈出她“播种”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摆,在他身后奶声唤着:“明夷,明夷……”

她不认识我,她的声音却是我的天籁,我再也离不开她半步。

春去秋来,当我的小芽儿终于开口唤我阿娘时,我们离开了那片云梦生长的大泽。楚南、燕北、越东、蜀西……我拖家带口行遍了天下。

天下大美,有许多地方美过我眼前的这座山谷,可我想要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当年分离时答应他的话,我没有做到。为夺代地,他杀了代王,伯嬴磨笄自刺而死。我病中曾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个人坐在伯鲁的房间里落泪如雨。他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无论此后我去了多远多美的地方,我总会回到这里,回到晋国。

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瑶独霸朝政,逾礼称伯。伐中山,灭仇由,攻齐,侵郑,中原大地战火不熄。无恤尽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赵氏,我们的重逢之日却依旧遥遥无期。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偷走那些旧物,留下那枚新编的花结。叫他以为我死了,也好,痛不过一时。忍着十数年的压迫,背着十数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无邪出现在我身后。

我松开指尖,叫凛冽的山风卷走指尖的一根白发。

“那个叫王诩的孩子又来了,又被困在你种的‘迷魂帐’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难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恶鬼吗?还非要进来送死。”我转身而立,留下云海之中一轮下沉的夕阳。

“他说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师的贤人,没见过什么恶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欢他的,上回就约了他木槿花开的时候入谷赏花。”

“算了,让小芽儿带他进来吧!”

“这……小家伙昨夜药晕了我和阿藜,一个人留书出谷了。”

“又去云梦泽找明夷了?”

“不是,说是……去晋阳。”无邪侧首打量着我的脸色。

“晋阳。”我呢喃着停下了脚步。无恤被困晋阳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们的女儿忍不住了。智瑶为削弱三卿,借晋侯之名逼三卿各献出一座万户大城,更指明要赵氏割让蔡地与皋狼。此二城乃赵氏重地,户数远超万户,智瑶此举是想一气斩断无恤的手足。韩、魏二氏迫于智氏淫威献了城池,无恤却一改隐忍之态断然拒绝了。审时度势,洞察秋毫,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绝不能忍。智瑶大怒,发兵攻赵,无恤领军退守晋阳。晋阳是我们一担土、一担石亲自修筑的城池。晋阳有尹铎,尹铎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无恤既然能拒绝智瑶,总是想好了应对之法。可盗跖前月入谷时却告诉我,智瑶已在汾水上游修筑水坝……

“无邪,你说,我去了他会生气吗?”上次我借卫国南氏之手两次阻智瑶攻卫,无恤就故意派人在列国之中遍寻‘帝休木’。帝休,黄华黑实,服之不怒。他那时,气了我许久。

“管他气不气,如果晋阳城破,他就死了,死人一定不会生气。”无邪拿莠草编了一个毛茸茸的草环戴在我头上,“阿拾,咱们晚上吃什么啊?”

“走吧!”我一声轻叹。

“去做饭?”

“去晋阳把小芽儿带回来。”

“啊?那迷魂帐里的孩子怎么办?”

“把他也带上吧。”

“也好,那我们就一起去晋阳笑话赵无恤吧!”无邪仰面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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