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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再遇故人


天下间的事情,有时候真分不清谁对谁错。十几天前,黑子还是我的敌人,但今天听了他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心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送他一把好剑。

既然答应黑子要在天枢老老实实待四个月,我就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这一日,我洗漱完毕就兴致勃勃地去了女乐们习舞的院子。

此时,虽然严冬已过,但还是春寒料峭,路上的小水坑仍结着一层薄冰。我哈了一口白气,伸手推开了女乐的院门。

这门后的世界,该是多少男人梦中的世界啊!

瑶琴动,清歌起,白衣胜雪,娇颜如花,三十多个妙龄少女手执七彩雉羽,在碧水池前翩翩起舞。她们身上穿的是半透明的白色纱衣,那纱衣轻薄似雾气,阳光一照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姣好的胴体。男子若误入此间,怕是要把三魂七魄通通留在这里了。

第一日,我坐在碧水池旁看着一众美人流口水;

第二日,有教习嬷嬷替我捏了筋骨,说是筋太硬,练舞须等腿脚、后腰都软了才可以;

第三日,便是我所有痛苦的开始。

每天拉筋拉到痛死不说,院子里的一众姐妹见来了个新人,都合起来欺负我,日日挑些我做不到的动作来为难,看我转晕了摔在地上,她们就娇颤颤地笑成一团。

起初觉得生气,久了,却发现她们个个待我如同亲妹,一边调笑捉弄,一边教导爱护。如果我练舞时犯了错,姐姐们也都陪着一起挨罚,从无怨言。

周礼规定了十分严格的乐舞制度,如《云门大卷》《大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舞一直以来都是用于盛大的祭祀,由各国大司乐掌管,贵族男子二十而冠之后才可以学习;当然,庶民是无权练习的。

因此在天枢,女乐们学习的主要是散乐——虽不及六舞高雅,但却是最受世人欢迎的宴乐之舞。

日出而舞,日落而息。大半个月下来,我的步法、身形、姿态都有小成,但无奈天赋不足,大大地耽误了其他人的进程。眼看着三个月后就有一场重要的宴乐,我不忍大家因我而辛苦就自请离开了女乐。

黑子以为我终于开了窍,便带着我在艮卦、巽卦转了一圈。挥舞长剑、刺杀巧击,虽然我有心学习,但终日与一群男人待在一起总有不便的时候。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决定去坤卦学习岐黄之术。

坤卦的院子建在山谷的北面,主事的医尘是个白发苍苍、不爱说话的老爷爷。他见到我什么都没问,只扔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简给我,限我三日内看完,然后去后山腰的药圃找他。

三日后,我顶着青黑的眼圈去了后山。

山上此时积雪未化、荆棘遍布,我手脚并用爬了两个多时辰才到了后山腰。原以为要在密林之中找到药圃是件难事,谁料我一到山腰上就发现了这处神奇的地方。这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从地底冒出的阵阵白雾驱赶了初春的严寒。嫩黄、草绿、淡紫、桃红,五颜六色的小花开满了整个药圃。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来!”医尘板着脸蹲在药圃中央,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正在地里刨着什么。

“见过医尘。”我行了一礼后,小心翼翼地走进药圃。

“书都看完了?”医尘问。

“看完了。”

“记好了,我只说一遍。”医尘站起身,指着药圃里的草药开始一一讲解。

其实要记住草药的名称、习性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如何分辨形态相似的草药却着实困难——明明长着一样的叶片、一色的花朵,可一种是治病的良药,另一种却是害人的毒药,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一点都马虎不得。

医尘把药圃里的药草都说了个遍,末了,还拿出几样相似的草药考了我一番。十样之中说错了两样,我很是懊丧,医尘却捻着胡子若有所思。

“师傅,坤卦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弟子吗?”我像条小尾巴一直跟在医尘身后问东问西。

“半个月前收了一个,现在上山采药去了。”

“采药?这个时候山上的草都还没出芽,哪里有药可采啊?”

医尘瞪了我一眼,从嘴里蹦出三个字:“野山薯。”

“野山薯冬季采摘,舍花叶,取根入药,性寒微毒,治跌打损伤最好。”我将书简上写的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

“死记有何用?要认得出来、闻得出来才是本事。”医尘扔下小锄头,面无表情地从药圃里站了起来,“我下山了,你这几日就待在这里。屋子后面的地里种了些能吃的果菜和不能吃的毒药,你自己看清楚点再吃。另外,我写的药经堆在屋子里,有空多看看。”

“谢师傅教诲。”

“别叫得太早,七天过后若没被毒死,再叫不迟。”老头子似乎很不习惯与人接触,我缠了他半日,他已经有些抓狂。

医尘所说的药经堆得足有一人多高,想来是他多年的心血结晶。我抽了几卷来看,着实发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华山之上最多的就是松树。医尘手卷中记载,可用刀割开松树皮获取松脂,用细布袋包裹投入沸水中煮开,取浮起者加入白茯茎末,杵罗,以后每日取少量和熟水漱口,可固齿、驻颜、乌发。天下庶民十人中,牙黄、牙烂者九人。我四岁入伍府时就已经有四颗大烂牙,八岁第一次落牙后,伍封就额外吩咐仆役每日送一小碟海盐予我洁牙之用。换牙后,我更是每日漱口四次,一次都不敢落下。现在找到这么好的方子,我忍不住立刻动手做了起来。

医尘的药经像是一个宝库,我每日研读、制作,忙得不亦乐乎。

屋后那片地里种了太多置人于死地的毒药,我胆子小,不敢随便乱吃,就动手做了一支简易的投矛。药圃温暖湿润,经常会有小动物光临,因而,我这几日的吃食也就解决了。

转眼过了七日,医尘没来,却来了一个只有七八岁的童子。

“请问姑娘可是医尘的徒弟?”童子小小年纪,说话却很老练。

我想了想,既然过了七日还没死,那应该也算是医尘的徒弟了吧,于是点头道:“童子找我何事?”

“巽卦的主事受了伤,请姑娘随我下山救治。”

我一听立马就傻眼了,我这半桶水都没有的人,怎么能下山救人呢?

“师傅就在山下,童子为何不去找他?”

“医尘昨晚喝了千日醉,往他身上浇冰水都醒不过来。主事流血不止,还请姑娘随我速速下山。”看童子的样子似乎情况非常紧急。

“你等等啊,我马上来!”

受伤,流血……

我凭记忆在药圃里拔了几株止血的草药,又到医尘柜子中取了一块麒麟竭,跑到外面对小童道:“我从没医过人,研习医术也不过几日。先说好,我只能勉力一试。”

“有总比没有好,姑娘跟紧我!”

小家伙年岁小,脚下的功夫却很是了得。我来时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被他拉着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但是走到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只剩了半条命。

“你来做什么?”明夷一身红色长袍立在床铺旁,绝美的脸庞让我几乎忘了此刻房里还有一个流血不止的病人。

“我来治病,你呢?”

“先巫后医,难道你不知道?”明夷行至我身边,轻笑道,“你才去了山上几日,居然敢来行医?要是他死了,你就别想走了。”

“我会治好他的!”我把头一昂,信誓旦旦道。

“哦,是吗?”明夷颔首微微一笑,广袖一摆,似一阵清风消失在我眼前。

放下狠话不到半刻钟后,我就后悔了。床上躺着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双目紧闭,全身发烫,手臂上一处新伤流血不止,腹部一处旧伤已经溃烂红肿。

小童误我啊!他只说受了伤、流血不止,可没说伤口溃烂、全身高热啊!

小童看着男子越来越苍白的脸,忍不住扯着我的袖子急声道:“姑娘,你倒是快治啊!”

算了,死人当活人医吧!

“拿一柄锋利的匕首给我,再找人把这几株草药的根洗净、捣烂,这块麒麟竭也要磨成粉交给我。”

“诺!”小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我,而后拿了草药飞快地出了屋子。

我将匕首在火上烤了烤,慢慢地割开男子的外衣,露出里面的伤口。手臂上的是剑伤,腹部的因溃烂红肿看不太清。按医尘手卷上的记载,腐烂的伤口必须先去除死肉才可上药。但手中这把匕首刀刃处太厚,根本做不了这么精细的活儿。

“姑娘,都弄好了。”小童拿着两只漆碟走了进来。

“放下吧。这谷中谁有最锋利的匕首?”

“自然是我大哥的匕首最快、最利。”

“那你大哥人呢?我可否借他的匕首一用?”

“姑娘,这床上躺着的就是我大哥。”小童放下手中的漆碟,俯身从男子鞋靴中抽出一把只有两寸长、半寸宽的匕首,“姑娘,给!”

我拉开匕鞘,一阵寒气扑面而来。这匕首窄短锋利,比起之前公子利给我的那把匕首丝毫不差。

我先用烧酎把匕首擦了擦,而后又在火上烧了烧:“你帮我按着他,我要先把这些坏死的腐肉割掉。”

小童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压到了男子的腿上。

床上的男子虽然昏迷不醒,但当我下手时,他仍旧痛得直打战。我心中不忍,只能尽量做得快一些,以减轻他的痛苦。

敷药、包扎,一番折腾下来后,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弯了许久的腰直不起来,只能随手扯过一张蒲席在床铺旁半趴了下来:“小童,这里有我看着。你去守着医尘,他一醒过来就赶紧带他来这里。”

“诺!”小童行了一礼,不放心地看了男子两眼后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男子两人。我好奇地往床头挪了两步,细细地端详起这位号称天枢刺客之首的人。他样貌清瘦冷峻,闭着眼睛,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听童子说,他是在齐地受的箭伤,一路熬到这里;昨天在山下为救一名被山匪强掠的女子,又添了手臂上的新伤,这才一直昏迷不醒。

能做到巽卦的主事,自然是有过人的本事,但让我敬佩的不是他的功夫,却是他的品德。一个人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会出手救人,实乃真侠义也。没进天枢之前,我打足了十二万分的戒心要到这虎穴里探个究竟,可进了这里,遇到的全是可怜、可爱、可敬的人。若不是心里牵挂着四儿、无邪,放不下伍封,我倒真想留下来做个种药、治病的小童。

过了一个时辰,男子手臂上的伤口止了血,但人依旧高热不退、浑身发抖。我此刻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得到外面取了冰水,用帕子擦拭,替他降温。

一来二去,太阳西沉,皓月东升,床榻上的人总算睡得安稳了些,我这才趴在床头沉沉睡去。

“你是谁?”夜半,我被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睡梦中唤醒。

“你醒啦!”我急忙拿手在男子额上试了试,感觉他高热似乎退了些,“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在做梦?”我刚想起身倒水,却被男子牢牢地握住了右手。

“你不是在做梦,你活着回来了。明日等医尘醒了,就让他来看你。”

男子迷离的视线落在我的眼睛上,忽然他笑了,苍白干裂的嘴角微微一扬,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轻不可闻的字:“阿拾……”

“你是谁?”我错愕不已,刚想细问,男子一歪头又晕了过去。

他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此时再看男子的脸,我心里不由得喜一阵、悲一阵。喜的是,我们隔着连天的烽火终于相见;悲的是,若是他这回伤重不治,还不如不遇,那样我和四儿至少会以为他好好地活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那一夜,梦中的我仿佛又回到了遇见于安的那个冬天。他还是马车上让四儿一见倾心的青衣小哥,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将军府小小的床铺上互相取暖。到后来,梦里的我们长大了,他驾着红布盖顶的马车娶走了四儿。四儿穿着天下最美的嫁衣,笑得泪流满面。多好,七年后,他真的回来娶你了,梦中的我独立在漫天飞雪里泣不成声……

第二日,我哭着醒了过来。明明是个美梦,我却因为于安的昏迷不醒而悲伤不已。

“你哭什么?他让你给治死了?”明夷来的时候,我满脸都是泪水。

“你来做什么?”我抹了把脸,闷闷道。

“这家伙死不了,你哭得太早了。”明夷在墙角的铜炉里焚上了降真香,一缕青烟飘摇而上,一曲巫歌从他口中流淌而出。末了,他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一小包红褐色的粉末,和了熟水灌进于安的嘴里:“我今日给他算得了一卦‘雷水解’——卦象虽凶,但有利变。”

“你不用安慰我,他现在伤口肿胀、高热不退,再这么下去,肯定撑不了几天了。”我哽咽道。

“我安慰你?”明夷嗤笑一声走至门边,瞟一眼站在门外的小童,回头对我笑道,“新来的,果然有趣。”

“他什么意思?”明夷走后,我问小童。

“巫士明夷性情最是冷淡,就算你死在他面前,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怎么会安慰人呢?”小童说完跑到床边看了看于安,转头对我道,“医尘已经醒了,马上就来。姑娘,你说大哥怎么还这么烫手啊?”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我看着床上的于安,轻问了一声。

“大哥没有名字,他是天枢最好的刺客,这里的人都叫他巽主。”

“最好的刺客……”我鼻尖一酸,对小童道,“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再去取些冰水来。”

我拿了陶罐还没走到院外,就看见医尘快步走来。他一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说的无非是我胆大妄为、学医十日就敢给人用药、轻贱人命、十恶不赦。

我这会儿根本不计较他骂什么,拉起他就拼命往院里跑。

进了屋,医尘弯腰扶着房门大喘不止。我等不及让他把气喘匀,一把就把他推到了于安的床前。

医尘喝了几口小童递上来的水,仔细询问了之前用药的情况,又拆开布条看了看于安的伤口,然后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师傅,可是要用什么药?我上山去取。”我心里着急,一把拦住他。

“你这小儿把我一整块麒麟竭都给用了。让你去取药?我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

“治病救人怎么能心疼一块药?!药若不给人用,留着又有什么用?!”我这里急得要死,老头子居然还心疼起药来。

医尘见我拔高了嗓门,就竖起眉毛大喊道:“嚯!别以为你是主上派下来的人就可以这么跟我说话!”

“哎哟,两位别吵了,快救救我大哥吧!”童子见我们两个声音越来越大,忙上前劝解。

医尘捋了捋白胡子,咳了几声道:“小姑娘昨天做得不错,手臂上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只是,这肚子上的伤虽然去了腐肉也上了麒麟竭,但是伤口泛紫,怕是箭头有毒,毒入五内才致高热不退。”

“那你赶紧给他解毒啊!”

“你急什么!这么多天还没死,箭上涂的肯定也不是南蛮致命的毒草。我先去熬几碗解毒的药汤,小童去庖厨要一碗牲畜的血,煮一煮给他灌进去。”

“那我呢?”

“你就在这儿等着,拿冰水给他多擦擦。”医尘吩咐完就带着小童走了。

之后两天,于安还是高烧不退。医尘吩咐我将五音夫人珍藏的一只羚羊角削成薄片入药同煎。我手笨,才削了不过七八片,手上已添了两三道血痕。好不容易凑够了数量、煎好了药,还未坐下,就见小童火急火燎地跑来找我。

“姑娘,快——大哥醒了,急着起来,非说要来找你。”

“醒了?!”我大喜过望,忙把药倒进提梁壶里,跟着小童一路飞奔进了于安的房间。

床榻上的人此刻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苍白的嘴唇如久旱龟裂的泥地,干皮翻翘、唇纹渗血。“阿拾……”他唤了我一声,声音虚浮沙哑。

“是我,我是阿拾。”我握住他冰凉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你这个人,你这辈子到底打算欠我多少回?你可想好了用什么还?”我把手伸向小童,小童连忙把药倒了出来,递到我手边。我搂着于安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赶紧把药喝了吧,你烧了很多天,我真怕你醒不了了。”我把陶碗凑到他嘴边,他轻咳了几声就着碗口喝了一口。

“手……”

“没事,切药时不小心划到了。你这几日流了太多血,除了这退火解毒的药,待会儿我再送碗豚血来。以后十日,每日都要饮上一碗,那样身子才好得快。”

“嗯。”我话还没说完,于安已经端过陶碗,把一碗滚烫的药汤全都灌进了嘴里。

我舒了一口气,扶着他重新躺下,柔声道:“你先休息一下,我现在就去找医尘,让他来看你。”

“别走……”于安闭着眼睛按住了我放在他被子上的手。

“大哥,我陪着你。姑娘已经守了你好几天了,你放她回去睡一会儿。”小童放下手里的粱米汤,快步走到床边。

于安眼睑一颤,立刻松开了我的手。

我微微一笑,俯身帮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你放心,我不走。爬两个时辰的山路回去睡觉,还不如在这里随便眯一会儿。”

“姑娘?”小童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你去吧。”我笑着摇了摇头。

静谧的黄昏,我守在故人的床前。白日里一切的喧嚣都随着四合的暮色沉淀了下来。窗外是风吹松涛的呜咽声,屋里偶尔会响起几声炉中松木被火烧裂的声音。

于安静静地躺着,六年的时间仿佛在我们之间飞逝而过。我不知道这几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告诉我,他过得远不如我们的想象。

之后几天为了方便照顾于安,小童替我在墙角用蒲席和毛毡搭了床铺,又上山帮我搬了一摞药经下来。白天,我便按照医尘的吩咐给于安煎药、换药,晚上累了就和衣睡在墙角。这样寝不安席地过了几日,到了第五天夜里,于安的烧终于退了。

第六日,东方微白,我披上袄子上山去取新药。

紫草、独活、白芷、半夏、天南星各取定量,细细磨成粉;再配上温火煮的香油熬成膏;最后,拿竹扦子挑了装在洗净的蚌壳里合上,这去腐生肌的膏药才算完工。伸伸懒腰走出药圃,外头已是正午。医尘见我这几日在山下熬得皮黄眼青、着实可怜,便留我吃了一顿药膳。吃完饭,揣上膏药,下山回到巽卦时,太阳已经挂在半山腰的斜头松上。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屋里,在一地青黄的蒲席上留下一条条深红色的光带。床榻上,原本昏睡不醒的人此刻正独自坐在血色的余晖里,像是一尊陷入沉思的俑像。

“你怎么起来了?”我迈进房门。

“你为什么会在天枢?”于安转过头看着我,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旧日大梦。

“这个说起来太麻烦,不说也罢。快,让我先瞧瞧你的伤口。”我走到床榻旁,伸手去解于安里衣的带子,他猛一惊,一下擒住了我的手:“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个女子,不该做这样的事。”

我吃痛,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手背上已赫然多了几道青青红红的指印:“你这几日昏迷不醒,替你涂药、换药的都是我。你现在才同我提这君子规矩,是不是太晚了?”

“我……”于安眸色一黯,十指紧握成拳,再不敢动。

“你的烧昨夜已经退了。医尘说,烧退就得换新药。”我低头解开他腰间的系带,半褪下他贴身的里衣。

于安浑身一颤,转过头去。

“伤口上还有些脓肿未尽除,我得先帮你把它们收拾干净才能换上新的膏药。你忍着点,会有点痛。”我稳定心神,尽量不去看他身上横七竖八的旧伤,只盯着腰腹处红肿溃烂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雍城等我?”他呼吸沉重,宽阔的胸膛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喘息着,声音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不亲授。你走那年,我和四儿刚好八岁。你那日说七年后会回雍城找我们,可是算好了我和她明年刚好到了可以许婚嫁人的年纪,所以打算一同娶我们过门?”我放下手中沾血的纱布,抬眸笑看了于安一眼。

深红色的晚霞中,于安一张消瘦憔悴的脸几乎红出了血。

我微微一笑,伸手打开装着膏药的蚌壳,极小心地取了一些抹在他的伤口上:“若不是将军后来给我请了姆师和夫子,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当年稀里糊涂一点头,竟是和人定了终身了。其实,同榻而眠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且不说我们那时年纪都还小,就算是现在,我这人也不讲究这些男女之防。只是你若有心,明年便去雍城娶了四儿——那丫头倒是扳着指头等了你这么多年。”我用在沸水中煮过又晒干的细纱布在于安腰间包扎妥当,起身擦了擦手,合上了蚌壳:“药已经换好了,伤口不能见水。两日之后,我再给你换药。”

“你家家主给你请了姆师和夫子?既然他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会离开秦国到了这里?”于安低头合上衣服。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回晋国?为什么进了天枢不去艮卦做你光明磊落的君子,反而做了这不见天日的刺客?”我心疼他一身是伤,语气中不免带了愠怒。

他许是被我刺中了心伤,漆黑的眼眸里乍然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被那冷漠刺得心中一痛,才惊觉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我推倒在地却依旧温柔相对的少年。他昔日圆润的面庞因消瘦而变得冷硬,他眉骨高起、眼神阴郁,左颊上一道细细的疤痕正努力提醒着我他此时的身份。

“是我唐突了。”我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拾,晋国……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沉默许久的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头凝视着自己挂在墙上的青铜长剑,“当年我离开秦国后不久,就听说自己留在晋国的家人全都被人活埋进了黄土。我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君子,可他就算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我们全家人的命。你问我为什么不去艮卦,你可知道剑士与刺客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什么?”

“剑士要有剑德、要讲信义,可刺客不需要。刺客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可以阴险、可以毒辣、可以不择手段,只求能够一击毙命。我的仇人不允许我做一个和我父亲一样的君子。他们权势滔天、守卫成群。如果想要报仇,我就必须成为一个影子,躲在黑夜里,躲在这身黑衣底下苟且偷生。你方才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再回去找你们——一个卑鄙的刺客还有什么资格谈礼法和责任?你不愿嫁我是对的;四儿,我亦不能误了她。”

“你这人,我何时嫌弃过你的身份?我只是……”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是因为逃婚才进了天枢。”

“逃婚?”于安脸上的冷漠终于被惊讶取代。

“是啊,我是逃婚又逃命才进了天枢。”我叹了一声,将自己如何被伍封收为族女、如何与公子利结识、如何被送进百里府为媵又如何被黑子误当成红药抓进天枢的事,前前后后都同于安说了一遍,只是小心隐去了和兽面男子有关的事。

于安听得双眉紧蹙。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皱眉不解道:“于安,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天枢?你又是在为谁卖命?”

此刻,天边残阳已沉,青紫色的天幕上,一颗明亮的星辰悄然显现。于安靠坐在床榻上,侧首望着窗外那遥远无际的苍穹,启唇道:“天枢是天上的星辰,我们为所有看得见它的人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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