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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两相之争


虹织坊门口,四儿和无邪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一个吵着说要去唐园看杂耍,一个嚷着说要去剑舍看人比剑。我从清乐坊出来后就被张孟谈堵得有些憋气,当下便答应了。

唐园在西城的另一头,离我们所在的康庄市集隔了好几条街。康庄以聚天下百货闻名,唐园则以歌舞杂耍著称。

在唐园市集上表演的优人多是北方的狄人和来自东方的莱夷人。其中,狄人以力大著称,扛巨石的、舞重剑的,他们总能在集市里聚上一大拨看客。和身材魁梧的狄人不一样,莱夷人长相秀美,能歌善舞,多集中在集市周围的小酒馆里卖艺为生。点上一壶酒,要两个小菜,就能让他们给你唱上一曲;点上一条鱼,要上一锅汤,便能看一段被鲁人批作俗乐、实则妖娆动人的莱夷舞蹈。

无邪和四儿各有所爱,因此分了两头:一个,去看狄人举巨石;另一个,进了酒楼,点了小曲。而我,则在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碗清凉解渴的浆水,听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浆水老儿,给舀两碗浆——娘的,没入夏就热成这样!”一个穿着白色粗麻短衣的男人揭了头上的竹笠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了小摊旁的树影里。

“大哥,我们在这儿多坐一会儿,行不?我可实在走不动了。”和他同行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的瘦小男人,他拿下竹笠扇着风,一手扶着树干瘫坐了下来。

“像你这样的人,种种菜、卖卖瓜就好了,当什么差役啊?!”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抓起地上的一块干土就朝黄脸男子扔了过去。土块儿在半空中散成了两半,一半砸到了黄脸男子身上,另一半则恰好掉进了一个蹲在地上喝浆水的老农碗里。

“哎呀,老丈,对不起,我给你再买一碗。”白色短衣的男子一个打挺儿站了起来:“浆水老儿,这里再来一碗!”

“不用不用,不碍事,喝足了。”老农摆了摆手,把和了泥的浆水往地上一倒,“小哥是我们城里的差役吧?”

脸色蜡黄的瘦小男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猛点头:“是啊,是啊,我们两个都是临淄大夫手下的差役。”

老农一听连忙挪到那黄脸男子身边:“小老儿听人说,两月前在街上杀了人的那个陈逆要被砍头了?”

“是啊,老丈认识他?”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接过摊主递来的浆水,自己猛灌了一口,另一碗递给了老农。

“左相家里的人,小老儿怎么会认识?”老农连忙摇了摇头,脸上却难掩哀色。

“右相已经下了令,下月十五处斩。老丈如果以前也受过这陈逆什么恩惠,到时候就去刑场送一程吧!”白衣男子说完,咕咚两下把一碗浆水喝了个精光。他抹了把嘴,把碗往我身前的小几上一搁,对黄脸男子吼道:“走了走了,都等着我们回去交差呢!”

“来了!老丈,你慢慢喝啊!”黄脸男子对老农笑了笑,自己仰头猛灌了两口水,拿起地上的竹笠赶忙追了出去。

差役口中的左相正是齐国陈氏的宗主陈恒,而他的死对头正是如今深受齐侯器重的右相阚止。

陈恒和阚止是齐国朝堂上最有势力的两个人。四年前,齐侯吕壬从鲁国回到齐国继承君位时,这二人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时间一久,左手恨上了右手,右手也在寻求一切机会砍掉那只多事的左手。这个杀了人的陈逆,恐怕只是颗倒霉的小火星,在这节骨眼儿上,落在了急于燃烧的干柴堆里。

“老丈,杀人就是要偿命的,你干吗替那陈逆难过啊?”我端着碗往老农身边移了移。

老农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叹声道:“先生,不是齐人吧?”

“我是晋国来的商户,昨天才到的临淄城。”

“难怪先生不知道。陈逆是我们临淄城里的大豪杰;他杀的那个是右相府上的门房,平日里横行乡野,做尽了缺德事。好人杀了坏人,坏人的主子要砍好人的头。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老农叹了声气,拄着膝盖站了起来,“这才安生了没几年,又要乱了,作孽啊!”老农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弯腰挑起了装满瓜的担子,一晃一晃地走出了浆水摊。

陈逆,一个颇得民心的杀人犯。阚止想借这样一个人拉陈氏下马,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我沉吟片刻,起身刚要离开,却发现卖浆水的老头儿正躲在墙根底下偷偷地抹泪。

“阿翁,阿翁,你怎么了?”原本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丫头扯着浆水老儿的衣服,不停地用小泥手去擦老人脸上的泪水,擦着擦着,突然自己一瘪嘴也哭了起来。

“丫啊,哭吧!你陈叔就要死了,阿翁带你去大牢门口给他磕头。”浆水老儿抹了把眼泪,扯着大哭不止的小孙女,丢下摊子就往外走。

“浆水老儿,你别走啊!我这钱给谁啊?”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坐在旁边休息的几个游侠儿看我一眼,把一个空碗往我手边递了递:“嘿,外乡人,放这儿!”

“哦。”我从怀里掏出钱乖乖地放进空碗,“几位大哥,你说这卖浆老儿哭什么啊?左相家里的人怎么又成了他们家的亲戚了?”

“外乡人,看到那光屁股的小丫头没有?陈逆头朝下倒吊进水井里捞出来的。三年前,咱齐人在艾陵跟吴人打仗,十万人都没回来。陈逆一个人,背了手底下十一个兄弟的脑袋回来了,有三个人头就是卖浆老儿家里的。亲戚?这不是亲戚,什么叫亲戚?!”满脸刀疤的游侠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什么浆啊?都跟老子喝酒去!肏他娘蛋的!”

“阿母,收钱!”几个游侠儿把钱扔进空碗里,骂骂咧咧地扛着剑走了。

一人多高的黑木浆桶后面,站起来一个头上包着破布巾的老妇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摸索着走到了我身边。

这是个瞎眼的女人吗?我把装了钱的碗放在她手上,又用手在她灰白呆滞的眼睛前晃了晃。

老妇笑着接过碗,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谢谢姑娘。眼睛哭坏了,但还能看得见影。”

“对不起啊!我以为你……”我尴尬地看着老妇毫无生机的眼睛,心里即刻生出了一丝愧疚。

艾陵之战,吴王歼敌十万。那时的我坐在伍封的书房里一心只知赞叹吴王夫差的勇猛,却听不见十万齐兵的身后他们年迈的母亲彻夜哭泣的声音;如今,匆匆三年,当我站在齐国的土地上,再听到“艾陵”两字时,心里感慨万千。

“阿母,你看错了,我不是姑娘。”我从怀里摸出钱袋子,把里面剩下的十几个刀币全都倒进了妇人的碗里,“找个巫医看看眼睛吧!兴许还能好。”

“我不能拿姑娘的钱,老头儿回来要骂的。”妇人一慌,连忙把碗推到了我怀里。

“老丈问起,你就说有人买了一桶浆,忘了扛走了。”我把装了钱的碗往桌上一放,飞也似的跑出了浆水摊。

走在唐园热闹的集市里,我已经失去了看物、选物的兴致,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之前和四儿、无邪分手的地方。四儿这会儿还没回来,无邪却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阿拾,阿拾,这里——”无邪见到我,兴高采烈地冲我扬了扬手。

“玩什么了,弄了一头的汗?”无邪刚刚不知做了什么,这会儿满头大汗,一张俊脸红得发亮。

无邪见我从袖口抽出绢帕,很自然地就把脑袋凑了过来:“我和人比力气,赢了一袋粱米、一把匕首,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我微微一撇头,发现无邪手里拉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拴着一个披发袒胸的女人。“你从哪里绑来的女人?还不快把人放了!”我一把夺过无邪手中的麻绳,急声道。

“是那个人的,他和我比丢石头输了,就把自己的女人送给我了。”无邪伸手一指,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正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还不快给人还回去?你要这女人做什么?她这年纪都能做你娘了。”

“卖了她啊!你不是说,临淄城里什么都能卖吗?”无邪伸手把那妇人推到了我面前。

“胡闹!”我解开捆在妇人手上的麻绳,用齐语对那妇人道:“快回你男人那里去吧,你自由了!”

妇人看看我,又看看无邪,一脸迷茫。

无邪走过来,冲着妇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最后,女子跪地叩了一个头就跑回了她男人身边。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我看着无邪无比讶异。

“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听得懂,也会说一些。”无邪把麻绳往地上一甩,拉了我的手道,“阿拾,我们现在去剑舍吧!哦,不,还是先吃饭吧!”

我抬头打量着无邪微微卷曲的头发、高窄的鼻梁,突然发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无邪当年是在晋地的恒山被人抓到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父母会是晋人。但我忘了,恒山的北面和东面原是鲜虞人和狄人的领地。如今看来,他也有可能是北方外族的后代。

“阿拾,你怎么了?”无邪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我们走吧!我的钱花光了,咱们把四儿丫头叫上,换了你这袋粱米,中午好好吃上一顿!”

这是一间闷热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黑压压的蜚蠊落满了牢房的屋顶,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打着洞。我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就有两只硕大无比的黑毛老鼠龇着尖牙跳到了我的肩膀上。

临淄城的死牢,关押着齐国罪大恶极的犯人。这里暗无天日,有进无出,这里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我抱着膝盖坐在满是老鼠屎的地牢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陈逆。

和四儿在剑舍看无邪比剑,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我为无邪的精湛剑术拍手叫好时,我绝想不到,十天后,自己会和杀人犯陈逆坐在同一间牢房里,听老鼠磨牙,看蜚蠊飞舞。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淄水泛舟的那一日……

那天,天格外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准备了一叶小舟。舟上鱼竿、鱼弓、鱼食、渔网皆齐。他甚至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被他友好的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另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号,将不久于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也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无恤此番行动隐秘,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长出了斑斑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发出了凄厉的哀号。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不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宰夫,烧什么,吃什么。

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宰夫。

我打消了疑虑后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告诉我,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无法拒绝她,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我,不许我拒绝她。

此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荬草、江离、车前草的踪迹。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和痛症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几日来的相处,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希望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

可就在阿素的父亲能下地走路的第二天,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淄水河畔。小破屋里空无一物,如果不是倒在门外的药渣,我几乎要怀疑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姑娘,我认识你吗?”坐在我身前的陈逆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陈逆是临淄城里人人皆识的大豪杰,明日日中就要人头落地的杀人犯。阚止想利用他拉陈恒下台,陈恒为了保护陈氏一族,决然抛弃了他。

我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头发胡子上沾满了秽物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兄长认识你。”

“你兄长?”

“三年前,你从艾陵背回了他的头颅。”我起身把装了淘米水的漆桶拎到了陈逆面前,“壮士就要去见我阿兄了,洗洗头吧!明日,我抱你的头颅去城外见他们。”

浆水老儿告诉我,陈逆当年从艾陵背回来的十一个头颅都被埋在了临淄城西南面的时水旁。那些头颅的主人都是陈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他也许会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陈逆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把头发浸在了淘米水里。

我知道自己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让我来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细心地帮陈逆搓去头发上的污秽之物,“狱卒我已经打发了,盒子里还有些酒菜,壮士待会儿可以吃一点儿——”

“我不要什么酒菜!”沉默中的陈逆突然抬头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将我的手骨捏断。

“你是谁家的小妹?”他问。

“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张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发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前的陈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沉默,不善言辞,他有敏捷的身手,却有一张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庞下,藏着的是一颗重情重义的、温暖的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逃?你的脑袋不该掉在西门外的臭泥里,你的脑袋该和阿兄的一样掉在战场上。”我撩起早已变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浇在他头发上。这几日,我对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污秽不堪的刑场里。

“我不能逃,我不能让陈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

“贵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觉得,你该死得像你自己。”我轻叹一声,喃喃道。

陈逆把头从水桶里抬了起来,深褐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发不断地往下流,流过他血迹斑斑的额头,流过他脸上的鞭痕,流进他的嘴角。

我抽出绢帕拭去他嘴角的污水。

“你叫什么名字?”陈逆看着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杜若。雍门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为名。”我把绢帕拧了拧放在他手边,“擦擦吧,这水脏了,我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再换一桶。”

“你给了狱卒多少钱?”

“我陪他们过了三日。”我低头不去看陈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别去了!”陈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见你,一定会赎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头,去左相府找世子陈盘,他会替你赎身的。”

“赎身?赎了身又能去哪里呢?”我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壶九酝递给陈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场上人多,怕没机会同你饮一杯送别酒了。”

“嗯。”陈逆接过酒壶,怔了怔,然后仰头狂饮。

我看着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陈逆,对不起了。

喝了那一壶九酝,陈逆很快就晕睡了过去。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离开了死牢。张孟谈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陈逆会被人偷偷运出死牢,有人会报信给右相阚止,告诉他陈世子陈盘谋反作乱,铤而走险救走了挚友陈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们的预料,那么,齐国左右两相的争斗不会在明日结束,反而会从明天起愈演愈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无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失踪的范吉射——那个被我无意中救活又放走的范氏宗主。

陈逆被救后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边的小院里,抱着酒坛,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阿素,范氏素祁,阿素,范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个面黄肌瘦、单薄谦恭的女子让我心甘情愿地救治了与赵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范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时间,骗取了我的信任和怜悯,最后,还带着我对她的喜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素消失后,我把遇见她的事告诉了张孟谈。张孟谈细细盘问了我和阿素相遇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当我告诉他,阿素父亲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时,他深褐色的瞳仁里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会挥上我的脸庞。那时,即使他还没有说出范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经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

初到临淄城不过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帮了对手一个大忙——这个认知让我懊丧,更让我害怕。设下这个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医术,知道我会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为了将功补过,我提议张孟谈派人假冒陈氏救出被关在死牢里的陈逆。陈逆是被齐侯判了斩刑的罪人,如果有人强行救他出狱,则罪同谋反。陈恒与我无仇,但这个时候,我需要在齐国引发一场更激烈的内乱。

彼时,张孟谈听完我的话,又惊又喜,最后,只笑着说了一句,“好一条毒计”,便依言在五天之内安排下了所有的环节。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临淄城内剑拔弩张。

阚止上奏齐侯,请求以谋反叛乱罪严惩陈氏一族。

陈恒联合子尾氏等状告阚止以假乱真、诬陷陈氏、其心歹毒。

阚止调兵围了陈府,陈氏兄弟彻夜不眠商量对策。

一切,都是我要的结果。

“中行寅已经伏诛,家主后日就该回来了。”张孟谈拿了一只红漆双耳杯坐在了我身旁。

“你说,阚止这回能扳倒陈恒吗?”我端着酒坛给张孟谈斟了一杯酒,酒液漾出耳杯洒了好些在他衣摆上,他却也不恼,笑道:“陈逆只是陈恒的远亲,他当街杀人,动不了陈氏的根基。但这次,右相阚止若能死死地咬住是陈世子劫狱谋反,兴许就能耗去陈氏大半的元气。”

“那陈逆现在何处?”

“不知道,也许已经远走他乡了吧!”张孟谈抿了一口酒,转头颇有深意地打量着我,“你是如何骗陈逆喝下了那壶酒?我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不是个迷恋女色的人。”

“他不迷女色,先生之前为何不说,还费尽心机替我备下那一套勾人的轻纱。”我把自己的酒杯伸进坛子舀了满满一杯梨花春,笑着凑到嘴边啜饮了一口。

阚止的私心是希望陈逆逃狱或者陈氏劫狱,所以,负责看管陈逆的只是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狱卒。以陈逆的才智和剑术,想要逃出死牢、逃出齐国易如反掌。可他没有逃,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逃。因而,对我们来说,解决狱卒是易事,如何把剑术超群的陈逆带出死牢,才是真正的难事。于是,张孟谈让我诱之以情,趁其不备对其下药。

张孟谈饮了一口酒笑道:“我想,姑娘既然连我家家主的心都能迷惑,对付陈逆那样心思简单的男人自然不在话下。事实也证明,姑娘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唉,只可惜了我那一套冰蚕丝的纱裙啊!这光买丝,就花了虹织坊整整一百金,结果只穿了一回就弄得钩丝拉线,还沾了一堆的老鼠屎。”张孟谈看着我一脸惋惜,他如今和我说话虽然还是不太友善,但眉目之间已经没了最初的咄咄逼人。

“虹织坊的管事还会心疼一套衣裙?再说,先生若能以剑术制伏陈逆,又何须小女子来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迷惑男人的心,这是天枢兑卦的女乐们必学的一项。当时,教习嬷嬷只说,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做的,便是读懂男人的心,读懂他们要的是什么。我打听了许多陈逆的过往,尝试着通过那些已逝的人去了解他、揣摩他,于是,临淄城的死牢里,便有了一个杜若。她美丽、哀伤、坚强,是他生死故交的幺妹,流落风尘却不忘情义。试问,世间又有多少男人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子在临刑前夜奉上的一杯送别酒?

张孟谈见我耻笑他的剑术,不气不恼,大大方方道:“这齐地能与陈逆比肩的剑士不出五人,即便有一百个张孟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姑娘,后天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信守和孟谈的约定,色诱陈逆之事,姑娘万不能告诉家主;姑娘放走范吉射的事,我也会代为隐瞒。”

我听罢轻笑一声,把耳杯里的剩酒往地上一泼:“先生还真信了我的约定?我既是秦人的奸细,又怎么会放过此番离间你和无恤的大好机会?”

“你……”张孟谈面色大变。

“先生放心,色诱陈逆之事,我不会告诉红云儿;但我受阿素所骗放走范吉射的事,我却不能瞒他。设局之人了解我的脾性,也知道你何时在淄水放舟,如果我们两个都不是范吉射的人,那就意味着无恤此次齐国之行早已经被人盯上了。左相陈恒如今是自身难保无暇分身,但再过些时日,阚止万一落败,待陈恒稳定了局面,无恤再留在齐地就太危险了。”

“陈氏的人如今还不敢直接同晋国赵氏为敌。”

“不然!去年冬天,智氏新立世子,陈氏不仅送了价值连城的海珠为礼,私下还派陈世子住进了智府。若是他们两家互相勾结、有所图谋,那赵氏就岌岌可危了。”

“陈盘见过智瑶了……”张孟谈闻言双眉一蹙,陷入了沉思。

“张先生,陈恒与阚止如今胜负未分,你我也无须太过担心。倘若阚止将来占了上风,我们便可趁势与他结盟,支持齐侯,除去陈恒。齐国若少了陈恒,二十年内,不足为惧。哎呀,喝多了,话就多,先生莫怪。这些齐国的军政之事等红云儿回来以后你们再做筹谋吧!”我说完拎起地上的酒坛,摇摇晃晃地朝房里走去。

“阿拾姑娘!”张孟谈快步走到我面前,深深行了一礼,“待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与我们共议齐国之事。”

“先生说什么玩笑话?难道,你不疑心我了?”

张孟谈一窒,低头不语。

我偷笑一声,转而问道:“先生,我前日让你帮忙打听的人可有消息了?”

“哦,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但我已替四儿姑娘在鹿鸣楼包下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附近聚得最多的便是各国来的剑客和游侠。姑娘说的人,如果也在临淄城,就一定会在那里出现。”

“多谢先生费心,四儿此番若能觅得良人,成婚之日,定请先生喝一杯水酒。”

“谢姑娘抬爱。”

我朝张孟谈一摆手,扶着墙晕乎乎地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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