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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长夜未央


无邪走后又过了两月,雍都开始下雪了。

秦国的雪是我最熟悉的雪,鹅毛似的雪花又轻又松,落在地上不会即刻消融,一片叠着一片,不消片刻就可以白了屋顶,白了山川,白了整个世界。即便雪停,只要风一吹,地上的积雪也都还是松的,哗啦啦又能吹起一大片晶莹迷人的雪屑。如果这世间的雪可以比美,那么卫国荒原上冰碴儿一样的雪见了秦国的雪,一定会捂着脸躲得远远的,从此羞以见人。

雍城这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秦宫小院里的雪已经积了三尺多高,屋檐下的几层柏木台阶也已不见了踪影。

寺人早早地要来扫雪,我却不让。我喜欢在雪地上走路,一步一个大脚印,踩一个弧再走回来。等大雪再起时,就捧一杯热水坐在屋檐下,看雪花一点点地将脚印填满。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算一算公子利已经有半月多没有召见我了。悼公的棺木在宗庙已经停了将近五个月,再过几日雍都郊外就会举行一场葬礼,为这位国君下棺封土了。

红药来找我时,我正在房里给阿素写信,我想托阿素替我邀邯郸君赵稷明年夏祭时到卫国一见。过了这两个月,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事,查再多的密档,问再多的旧人,还不如找最该问的人当面问一问。

“妹妹院子里的雪怎么还没人来扫扫?宫里的贱奴太缺管教了。”此时虽在隆冬,身为悼公子媳的红药却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粗麻孝服和一双镂空的半旧草履,她方才独自一人踩着深雪从院门走到这里,这会儿正埋头在房门外跺脚拍雪。

我卷好书信,套上木检,按上泥封,起身迎到门边对红药行礼道:“晋巫见过君夫人。”

“无须多礼,这里没有旁人,你我还是姐妹相称吧!”红药直起身子,一双圆润富态的手往前一伸想要牵住我的手。

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巫不敢。不知君夫人今日来有何吩咐。”

红药轻轻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将手又缩回了袖中:“我今日来,还真是有一事想请巫士帮忙。”她迈步往房内走,我跟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了房门。

“哎呀,原来君上的这张熊王皮在你这里啊!”红药看到我铺在书案后的一张棕红色熊皮,惊奇不已,“这熊皮不介意今日叫我也坐上一坐吧?”

“夫人请上座。”我垂首立在一旁。

红药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在案几后坐了下去,坐定了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一下一下抚着地上的熊皮。良久,她才开口道:“这张熊王皮可有些年头了。君上那时候刚被先君封为太子,秋祭后,他入山狩猎,猎到了这只红皮公熊。叔妫那年又刚巧替他生了公子靡。府里的人都说,这熊王皮十有八九是要赏给贵妾妫的。可没想到,君上将熊心、熊胆献给了先君,却把剥下来的一整张熊皮收进了库房。去年公子靡生辰,叔妫还开口讨要过,结果他一句话就给回绝了。现在你来了,他巴巴地就给取出来了,取出来不铺在榻上,倒用来垫脚了。可见啊,我们这些个人在他心里,都及不上你一双脚啊!”红药说着,抬头朝我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得抬手道:“君上厚爱,小巫惶恐。”

“你惶恐什么?该惶恐的人,是我。”红药拖着我的手,硬叫我在她身旁坐下,“当年是我做了错事。如今,天在罚我。我嫁给君上六年了,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可叔妫却已为君上生了三个儿子。待到孝期一过,君上正式继位,恐怕就会有人提议立嗣了。到那时,我这个无出的君夫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宫里的女人都盼着夫君早日继位,可我……我却难有一日好眠啊!”红药声音一滞,掩鼻欲泣。

我见她这样也只得安慰道:“夫人无须介怀,夫人就算此时膝下无子,也依旧是小公子们的嫡母。更何况夫人还年轻,君上亦在盛年,不会那么快有人提议立嗣;就算有,朝堂上不是还有百里大夫嘛。”

“阿拾,叔妫不是你,她哪里知道什么叫作‘贵贱有分,嫡庶有别’。她是一匹什么都要争的母狼,我这些年时常想,如果当年随我出嫁的人是你,那该多好。”

红药装得情真意切,可我知道如果当年随她嫁入公子府的人是我,那恐怕现在被她咒骂的人也是我了。

“夫人想要小巫做什么,不妨直说吧!”

“我想你留在秦国,留在宫中。”红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留在秦宫?小巫不懂夫人之意。”

“阿拾,你是识礼的,君上又心系于你,将来只要你能为君上生下一子,我就过继他为嫡子,让君上立我们的孩子为嗣,可好?”

我们的孩子?红药一本正经的话让我几乎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多谢夫人厚爱,只是先君葬礼过后,小巫就要归晋了。”

“归晋?你不会以为君上真的会放你走吧?”

“君上已经答应了。”

“傻子呀,当年伍封送你进我百里府时,可也答应了你什么,后来他做到了吗?你小时候是个痴儿,如今依旧痴傻,所以我才说,当初随我嫁进公子府的人如果是你,那该多好。”红药将我的手放到我膝上,自己一捋裙摆站了起来,“我今日的提议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反正君上如今还在孝期,你有的是时间考虑。今日,我先走了。叔妫也知道你住在这里了,过几天她难免也要来烦你。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恭送君夫人。”

我默默起身跟在红药背后,看着她套上草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走了。

当年,我用自己的自由换了这个女人的命,现在她又打起了我孩子的主意。

六年前,我若没有被黑子抓去天枢,现在会是什么模样?我会一路寻到临洮见到伍封吗?我会遇上劫匪死在半路吗?我会被人抓回百里府嫁给公子利吗?错过的命运无法想象,但也许那样我与无恤就不会相爱,更不会有今天的困局。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片嘈杂之声中醒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院里及膝的积雪已被人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雪屑。红药还是那个红药,她当年要剪我的发,如今扫了我的雪,她如此这般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我给她生个儿子,这一份心性,恐怕也只有叔妫与她最相配了。

之后半月,叔妫倒没有来找我,只是让两个婢子带着她的三个儿子在我院门口玩闹了一会儿。悼公的棺木即将落葬,秦宫里新君的女人们就如冻土下蛰伏了一季的虫蚁闻见了春风的味道一般,齐齐骚动了起来。公子利的孝期明明还有两年,女人们的战争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秦宫,我实在住不下去了。

参加完悼公的葬礼后,我以晋巫的身份给公子利上书要求回晋,公子利却迟迟没有答复,反倒重新开始给我每日递送竹简。我去他理政的偏殿求见,回回都被婉拒。

之后又过了几日,四儿从平阳回到了雍城。于安因为也到平阳吊唁秦牯,就跟着她一起回了雍城。

我与四儿七月离绛,算算已有半年。于安这次来,定是要接四儿和孩子回新绛的。

我心急要往将军府去,但到了宫门口,守卫却告诉我,我的腰牌不能用了。疑惑之下,我又去偏殿找公子利,却被告知他正在燕见晋国来的使者,今日还是不能见我。

是夜,明月高悬。我把公子利送给我的竹简、妆奁、手炉、锦被、熊皮全都堆到了院门口,又把他送我的几株木槿花连根带土一起刨了出来,一株株栽在青铜水器里,再一个盆、一个匜、一个盉地往外搬。

“你这是做什么?”公子利站在院门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一脸惊愕。

“你说话不算数,你的东西我也不要。”我抱着栽花的青铜匜大口大口喘着气。

“快放下来!我以为你这人不会耍性子,哪知道你耍起性子来,宫里没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公子利端走我手里的青铜匜一把放在了地上。

“知道我脾气差,就放我走啊!”

“若你肯留下来,我随你怎么耍性子。”

“公子——”

“晋侯来使召你回去了。”公子利眉头一蹙,迈步从我身边走过。

“真的?!”我连忙跟了上去,急问道,“今天入宫的使臣是为我而来的?”

“晋侯大病,晋太子凿遣使来召你回去。”

“你同意了?”

“没有。”公子利走到房门口,瞧见自己原本精心布置的清雅居室被我搬得凌乱不堪,就停下了脚步,“你就真的那么想回晋国去吗?”

“我不能留在秦国。”

“为什么?如果你是赵稷的女儿,新绛城对你来说就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到处都是想要杀你的人。你生在秦国,长在秦国,为什么秦国反倒留不住你了?”

“因为……”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秦人,我是月下碧眸的狐氏女,因为智瑶囚禁了我的亲人日日饮血食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晋国去。可这么可怕的事,我如何能告诉他?自我与他相识,我已经欠了他太多,不能再欠他更多。

“公子还是放阿拾回晋吧!晋侯大疾,晋太子凿来使相召,这听起来不是很熟悉吗?公子如今是秦国的新君,晋太子凿亦会是将来的晋侯,公子实在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巫士伤了两国未来的情谊。望公子三思!”我退后一步,抬手施礼。

“别拿姬凿来压我!”我的谦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愠怒道,“不管你是哪国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那阿拾若是要走,自然也有阿拾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试?”

“你……”

“若公子此番肯放阿拾归晋,只待阿拾心中余事一了,定会回来相见;若公子非要囚困阿拾在此,那阿拾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踏足秦宫半步。”

“你威胁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脸。我昂头直视,他怆然道:“好,很好,那我们就试一试,看我这秦宫到底能不能囚住你!”公子利甩开我的手,大步离去。

我连忙出声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鸟,我若成了深宫里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鸟,那我还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吗?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将我留给红药、叔妫去折辱吗?公子,别让我做你的如夫人,别让我变成深宫里又一个日夜算计的女人。阿拾会回来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还会回来的。公子,我答应你,每年仲秋之月,就来秦国陪你读诗,助你理政,可好?”

公子利停下脚步,我几步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吗?”

寒月升至树梢,落尽枯叶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树影,一身素白麻衣的人没有挣开被我牵住的衣袖,亦没有回头,许久,他长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叹道:“阿拾,这世上可有能解心结的法子?”

解心结的法子,有吗?我多希望有……

“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归晋。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踩着如霜月色颓然离去。

这世间若真有一味药、一壶酒能让一个人忘了另一个人,那该多好。

秦悼公死了,晋侯病了,雒邑王城里的周王据说也病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结束后,整个天下却仿佛还陷在沉郁的阴霾里。

我入绛那一日,无恤没有来,只伯鲁一人出城迎我。这一次,伯鲁没有苦口婆心替无恤辩解,只说新绛城外新开了一间很会做鱼的食坊,等过几天我从公宫里出来,可以约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试一试。

我含笑应下,他如释重负。

半年不在,新绛城里倒没有太多变化。伯嬴嫁到代国多年,去年岁末又得一女,代国国君一高兴,就请了无恤去代国陪伯嬴守岁,因而无恤至今未归。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亚旅,掌管都城警卫。晋侯早先想要伐郑,赵鞅还有意要任于安为中军军尉,让其掌管军中政务。拾阶而上,直登青云,有这样的夫郎在,四儿的将来已经不用我再操心。

晋侯这些年一直难以安寝,每隔几个月就要召史墨入宫为他祛邪宁神。日出而起,日入而息,一个人最重要的规律一旦乱了,精气便会慢慢散去。晋侯如今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他躺在红漆大床上,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两个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在宫中已住了两个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这个时候住在宫里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医尘居然也在这里,而举荐他入宫侍疾的人竟是智瑶。

我在宫中半月,只见过赵鞅两面,智瑶却隔三岔五必来寝宫问安。我与他撞上过几次,后来摸清了他入宫的时间就尽量找借口避开了。

这一日,我去药室拿医尘给我配的药,顺便再替晋侯准备午后沐浴用的草药,刚拿了东西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智瑶带着随从出了晋侯寝宫往园子里来。我不想撞见他,便赶忙躲进了路旁的一片漆树林。

不一会儿,晋太子凿也姗姗而来。

这二人说了些什么,我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只看见智瑶的随从将一只合盖高脚豆递给了太子凿身旁的寺人。太子凿行礼谢过后,智瑶回礼,二人便散了。

晋侯病入膏肓,太子凿眼见着就是未来的晋国国君。只要智瑶收服了太子凿,这晋国未来的几十年就实实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了。

这几年,赵鞅对智瑶多般忍让,但智瑶一直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若赵鞅死了,赵氏一族怕是难逃厄运。晋成公时,有下宫之难,赵氏一族被诛杀殆尽,几近灭族,最后只余下了一个孩童,名唤赵武。赵武生赵成,赵成生赵鞅。可想而知,赵鞅在童年时一定听过无数惨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时发出的惨叫声也许夜夜都在他梦中回响。所以,他才会不顾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废了伯鲁,改立无恤为嗣。所以,无恤的世界里再也装不下一个我。

智瑶是只饥肠辘辘的猛虎,对无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赵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注定了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是错,我便不该再心存妄念。也许过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结束了。

我捏了捏袖中的几只白瓷药瓶,拖着步子往晋侯寝宫走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太子凿站在道旁的水池边,挥剑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绿的蒲草在他眼里仿佛成了最深恶痛绝的仇人,他的剑招全无章法,只是泄恨一般胡乱砍伐。

太子凿身后的寺人瞧见了我,连忙出声提醒。

太子凿回头见是我,便收了剑。

“小巫见过太子。”我拎着事先带来的竹篮,上前行礼。

太子凿理了仪容,转身问我道:“巫士此时不在寝宫随太史祈福,怎么到这里来了?”

“禀太子,小巫方才去药室为君上配药,现下正要回去。”我将竹篮捧至身前,里面七七八八放着十几种草药。

太子凿看了一眼篮中草药,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乱七八糟的蒲草丛,轻咳了几声道:“君父恶疾久不见好,凿亦寝食难安,心烦气躁,巫士可也有药能治躁郁?”

“太子仁孝,切要保重身体,解郁之药小巫稍后就让巫童为太子送来。”

“那就多谢巫士了!”太子凿颔首一礼。

我行礼告退,走出去老远,一回头,太子凿还按剑立在池旁。

智瑶送给他的是一豆春笋,美人儿手指般白嫩细长的嫩笋,只可惜这会儿大部分春笋都已经喂了池中之鱼,只剩了几根“断指”遗落在草丛间。

太子凿还年轻,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终究还有几分未干的血性。他的父亲姬午已经被赵鞅磨去了所有的棱角,现在又轮到智瑶来磨他的棱角。看今日这情形,他是不甘心当个有名无实的君主。可君臣之纲早已乱了,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君主若想坐稳君位,智瑶这豆春笋,他真该好好吃完,否则哪日莫名其妙死了,倒便宜了自己的弟弟们。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还未迈上寝殿的台阶,巫童已从台阶上蹿了下来。

“师父起来了?”我把竹篮交给巫童,吩咐他把药拿给医尘,再问医尘要几颗白菊丸送到太子凿那里去。

巫童点头应下,抱着竹篮对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么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梦,自己不睡还非要拉着太史,咱们太史公都多少岁了,哪受得住他这么折腾?”

“嘘——这是什么地方,说话这么放肆!”我捏住巫童的两瓣嘴唇,在他头上重敲了一记,“管好嘴巴,把我交代你的事办好,我想办法早点儿送你出宫。”

“呜呜。”小巫童吃痛,连忙点头。

晋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诉医尘要用些醉心花之类的昏睡之药,但医尘忌讳,觉得用这些野药对国君不敬。人已无纲常,药倒有贵贱了。

我进屋时,史墨正坐在案边饮粥,见我来了便挥手将随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干净了手,这才拿了奁盒里的篦子来给史墨梳头。

“君上昨夜又召师父去寝殿了?”我拢了拢史墨披在背上的头发,这雪一样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捏着仿佛也细软了许多。

“人走到这个坎儿上都会怕,国君也一样。”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小盘里的春笋放进嘴里。我放下篦子,将那一小盘白嫩的春笋端下案几放到了自己身后。史墨转头看着我,笑道:“怎么,师父老了,难道笋也不能吃了?”

“一夜只睡了半夜,刚起来就吃凉笋,小心待会儿肚子痛。先吃点儿热菜、肉糜。”

“好,听你的。”史墨笑着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转头对我又道,“待会儿你去给君上问个安,然后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出宫去吧!”

“为什么?”

“祛病的祭礼已经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个女子在宫里起居多有不便,还是及早出宫的好。”

“君上答应了?”

“答应了。”

“好吧。”我将史墨的头发绾成发髻,套上发冠,然后跪坐到他身旁,“师父急着催我出宫,可是想让我去赵府照顾卿相的身体?”赵鞅自上次卫国一役摔下战车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还有医尘在赵府为他精心调养,但如今医尘被智瑶“举荐”进了宫,他身边就再无良医可用了。

“卿相也无大病,你每隔两日去探视一番就好。半年多了,自己身上的伤都好了吧?”史墨放下食箸看着我,我回晋两月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打的事。

“都已经好了。”我低头回道。

“好了就好。你要记住那个女人给你的羞辱和教训,记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给你的荣耀。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徒儿明白。”

“走吧,和为师一起去见君上,问了安,早些出宫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我起身走到屏风旁。

“什么事?”

“今日这盘春笋是智瑶送来的吧?智瑶为人虽不善,对师父却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数,当年的范氏、中行氏对师父也都礼让有加。师父为什么不专心侍神做个安稳太史,反要早早择了卿相为主,跳进这权力之争?”

“朝堂之上何来安稳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来跳入之说?”

“那为什么是卿相?为什么是赵氏?”当年你为什么要保赵氏,而引六卿大乱?为什么?我看着史墨慈蔼的面容,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史墨见我一脸认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听他授业一般与他在案前对坐。

“小徒可知晋国百年之前有几家卿族?”他问。

“二十余家。”

“如今呢?”

“四家。”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徒儿不知。”

“总会只剩一家,到那时也许连公族都已不复存在了。如果晋国只能留一家,那自然该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赵氏便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选择?”

“你见过赵家分给农户们的耕田吗?知道几步为一亩吗?”

“在晋阳时,曾听尹铎提起过。”

“一亩的地交一亩的税,税是一样的,可赵氏交给黎庶耕种的一亩地比范氏给的一亩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为师的意思了?”

“赋税一样,耕种的地越大,种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余粮。赵氏之举,宽民富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很聪明的人告诉我的话。最接近天道的人,该得天命。”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话让我久久沉默。忽然间,天命不再是九天之上某个神明随口的一句、随手的一笔,天命在人道……

史墨的话仿佛将我从一间逼仄的夹室里一把拉了出来,天穹浩瀚,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原本摞在心里的那些想要问的问题忽然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宫门落锁前,我离开了宫城。走之前,我把一盒安眠香和两袋醉心花都交给了史墨,并叮嘱他,若晋侯夜里不眠还要召他,就将安眠香化在热水里,将醉心花悬在晋侯枕边。人老了就是老了,有的事切莫逞强。

出宫后,每隔两日我就会去向赵鞅问安。每次踏进他的房门,我都要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之前在秦国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不要去想大河之畔那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因为敏锐如赵鞅,一个怨恨的眼神也许就会让他心生怀疑。

姮雅这回是真的有孕了,在赵鞅的院门外,她扶着肚子“意外”撞见过我好几次。如今,她不会再冲上来朝我甩鞭子,她骄傲的眼神就是她抽在我心上的长鞭。

伯鲁心疼我,让我以后日落了再入府问安,这样就不会再遇上她。

我笑着摇了摇头,她算什么人,值得我为她改时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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