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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绛都之难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欢喜,还是悲哀,亦心如明镜。我站在浍水之畔遥望着晨光里的新绛城,它连绵的城墙依旧巍峨,它高耸的庙堂依旧壮丽,可阳光穿过浓云照在它身上却映出一种凄凉的金红色。这是一座我本不该踏足的城池,可我来了,我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爱情。而后,我一次次离开它,又一次次不远千里地回到它身边。它是我注定绕不开的一方天地,是我生命的起点,或许也将成为我生命的终点。

日升中天,新绛城依旧城门紧闭。新君有令:闭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区区一载,赵卿卒,晋侯薨,周王崩,苍穹之上星月相蚀,紫微垣动,天下不安。乱了,早乱了。满城缟素的晋都黎庶不得入,齐国陈氏世子却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此刻的新绛城悄然无声,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杀戮都已在黎明前结束。四千奴隶军若要强攻新绛城无异于送死,可如果有人夜开城门迎他们入城,那么杀几百个睡梦中的府兵,控制几座府院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我无心去想城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也无心细看长街上那些拖曳尸体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只想自己臃肿的身体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不能跑!”陈逆挺身拦在我身前,“小妹,你这样着急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赵府替你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对,我和陈逆一起去。”阿素跑到陈逆身旁。

陈盘看着我们三人,一脸无奈:“你们都瞎着急什么?!邯郸君昨夜入的城,赵无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没死,一个活死人还能飞出城去?还有你想找的那个张孟谈,真是装死装出瘾头来了。这回要是他真没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脑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断了头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来!”

张先生没死?!我惊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陈盘说穿了心事,低头恨道:“不劳世子动手,若那人真没死,我只问他一句话,问完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这话是说来骗我,还是骗自己的?”陈盘凝视着阿素毅然决绝的面庞,幽幽叹道。

“素祁说到做到。”

“阿素,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若张孟谈真在新绛城,你就把他捆了带走吧!我回了临淄会告诉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绛,埋在新绛了。从今往后,你与我陈氏再无瓜葛,与我陈盘再无情分。天涯路遥,你和他自生自灭去吧!”

“世子……”阿素怔怔地看着陈盘。

陈盘冲她一笑道:“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说得戏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哽,他说完不再看阿素,只转头对陈逆道:“走吧,我们去赵府找人。”

自那夜被盗跖救出赵府后,我好几次在梦里回到过这里,可即便在梦里,它也不会狼狈破落如斯。临街的一面院墙倒了,碎石瓦砾铺了一地,昔日庄严肃穆的两扇府门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边虚掩着,另一边已被人卸下来斜放在台阶上。陈盘踩着门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来,一边叫骂一边死命地在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

“怎么了?”陈逆问。

“晦气,想踩一踩他赵鞅的门板子,踩了一脚的死人肉。”陈盘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驳的府门,一颗沉着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进去吧!”阿素扶着我迈进了赵府的大门。

伯鲁死了,赵鞅死了,整座赵府孝布未除,白惨惨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灵堂。我一路直奔无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来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陈盘行礼,有人同阿素问好,一切荒诞无稽得仿如幻境。

“人呢?我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还未见到无恤的房门,院墙里已传出于安如雷的怒吼。

陈盘眉头一皱,越过我与阿素蹿进了院门。“谁不见了?”他急问。

“陈世子来得太早了吧?”于安听到陈盘的声音,收了怒气冷冷转过身来。

陈盘也不与他见礼,几步就迈上了台阶:“相父不放心,差我先来看一看。谁不见了?不会是赵无恤吧?”

“赵世子出逃,我已传令全城搜捕。”于安的视线越过陈盘落在我身上,我握紧了拳头,他亦蹙起了双眉。

“真不见了,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已经卧床数月手足皆废了吗?一个废人怎么能从你们眼皮底下逃走?什么时候逃走的?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吧?”陈盘在屋里转了一圈,脸上竟难得地露出慌张之色。

于安没有慌,他整个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蓝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阶下,他盯着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赵无恤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陈盘瞟了我一眼,亦阴沉下脸色。

“陈世子,赵氏之事在下与邯郸君自会料理,世子留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君上另有急召,在下先告辞了!”于安抬手冲陈盘一礼,转身带着众护卫匆匆步下台阶。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可他漠然地从我身旁走过,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安走后,陈盘突然对跪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名仆役高声怒喝。

那仆役的相貌我隐约有些印象,应是昔日伺候赵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几步,恭声对陈盘道:“禀世子,昨夜人还是在的,亚旅来了要杀他,剑都到喉上了,可赵世子愣是一动未动。天快亮时,外头杀得有些乱,守卫们没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结果一回头床上的人就没了。”

“都是废物!赵无恤是真瘫还是假瘫,他们瞎了,你也瞎了吗?”

“奴死罪——”仆役两股战战一下扑倒在地。

陈盘捏着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厉声又道:“我再问你,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都已经叫奴隶军杀了吗?”

“回世子,人已经抓了,但还没杀。邯郸君和亚旅说要等得了君令再杀人。”

“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们两个居然还想要尊君守礼,名正言顺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礼,还是虚名?!”陈盘嘲讽一笑,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这里情形有变,咱们赶紧出城吧!”

“等一下!”阿素见陈盘要走,几步蹿到仆役面前,急问道:“你在赵无恤身边这些日子里,可曾见过一个叫张孟谈的人来找过他?”

仆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回素姑娘,赵鞅一死,赵世子就被软禁在此,来见他的人没几个,并没有一个叫张孟谈的人。”

“不可能,他若没死一定会来找赵无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赵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见过一个个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烫伤的人?”

“这个……”

“快说!”阿素一手扣住仆役的肩膀。

仆役吃痛,急忙道:“回、回素姑娘,在赵鞅的丧礼上,太史墨身边是有个手有烫伤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几日,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定是他。他没死,他还活着。”阿素怔怔地松开了仆役的肩膀,她眼睑微颤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刚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无边的哀色取代,“他果然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是个骗子,骗了我那么久……”

“别为那负心人难过了。”陈盘走到阿素身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阿素眼睑一动滚下两行泪来,陈盘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柔声又道:“好了,不难过,把人找到再问一问,若他真无情,就把他交给我,犯不着脏了你的手。既然张孟谈已经见过赵无恤,那赵无恤一定早就知道了邯郸君的计划。他二人一旦脱逃,必会拼死出城。你与其冒险在城里找人,不如随我一同出城吧!”

“对,孟谈看了我的信一定会带赵无恤出城。小妹,我们出城去等他们!”阿素转身来拉我,我往后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么了,你高兴傻了吗?赵无恤不在这里,他没死,逃走了。咱们赶紧出城去找他们吧!”

“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隶为什么可以控制整座新绛城,为什么城中千户,户户闭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晋侯不是被胁迫的,他也参与了此事,是他要借于安和我阿爹的手诛杀四卿,对吗?”我没有回应阿素,只盯着她身旁的陈盘。赵稷没了郑伯却仍不死心,原来是手里还捏着一个晋侯。

陈盘看了一眼阿素,点头道:“你猜得不错。几年前,晋太子凿曾密书齐侯与相父,求他们出兵相助诛灭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后,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贵不可言。”

“四卿无罪,无故诛杀,功从何来?”

“还政晋侯,功名自有国君来给。”

“哈哈哈……”陈盘语罢,我不由得大笑,“陈世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委实太可笑了。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儿吗?若于安和我阿爹真有功,他们的功劳也不是诛杀四卿,而是借你们陈氏之兵剿灭入城‘烧杀抢掠,残害卿族’的四千奴隶吧?以下犯上,以贱伐贵,是为大不敬。晋侯根本不会违礼赐这些奴隶自由身。盗跖和他的奴隶军是你们杀人的剑,替你们杀完了四卿,就又该变成你们的踏脚石了。四千人的尸骨叠将起来,是够你们登天,够我贵不可言了。”

“相父说得没错,女人太聪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陈盘听了我的话,顿时冷下脸来。

阿素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对我道:“小妹,你就随我们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牺牲,这样的道理你该懂的。”

“不,阿姐,我不懂,奴隶也是人,他们拼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牺牲。”

“他们死也是为了还政国君。”

“堂堂君主言而无信,区区盗匪一诺千金,孰贵孰贱,我今日总算看清了。”我想起盗跖当日在山谷里的一番话不由得嗤笑出声。

“小妹,现在是说这些胡话的时候吗?你若想留下来救那些奴隶,迟早也会没命。你死是你的决定,别连累了你腹中的孩子。孟谈没死,赵无恤现在一定已经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难道想留在城里和他隔着一道城墙,隔着连天战火不得相见吗?”

“阿姐,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盗跖和他的兄弟们死。小芽儿会懂我,无恤也会懂我。我不会死,也不会让新绛城里尸骨成山。”阿素把她的善良与温情都藏在骨子里,轻易不叫人看见,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现在却因为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不已。

“蠢人,那些奴隶入城时就已经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们。”陈盘在旁冷冷出声。

“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呵,阿拾姑娘,我陈盘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么人,你算是一个。只可惜,你虽心有七窍却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终难有善终。”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陈氏有天命,可世间路有千条,你确定你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吗?走岔了路,可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终点了。”

“你……”陈盘语塞。

我冷笑着又道:“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有没有死,陈世子关心得很。可你为何独独不问智氏?身为正卿的智瑶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吗?还是说智瑶的处境,你陈世子早就已经知道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盘,我希望他能辩解,也希望自己心里可怕的猜测不是真的。

陈盘看着我久久没有出声,半晌,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让她留下,我们走。”

“阿拾!”阿素拽着我的手越发急了。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伸手抱住阿素,阿素双手一揽紧紧地搂住了我:“小妹——”

“阿姐,什么都别问,出城后,别待在陈盘身边,走得远一些,张先生会找到你的。”我在阿素耳边极小声道。

阿素抬头惊诧地看着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微笑道:“阿姐,谢谢你。快走吧,张先生在等你呢!”

“走吧!”陈盘拉着阿素往院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催促陈逆。无恤不见了,陈盘比我们任何人都更着急。

陈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听见陈盘叫他,却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我留下,陪你去找盗跖。”

“大哥……”陈逆的眼睛里有深重难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因而心里既感动又心疼。君子、盗匪,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人在生死情义面前却像得出奇。

“陈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别忘了你的誓言!”陈盘望着陈逆的背影怒喝道。

陈逆的脸在陈盘的怒吼声中瞬间失了血色。有的人,他们的誓言不是一句话,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条锁链,锁链扯紧了,就痛到身不由己了。

“大哥,没事的。”我冲陈逆一笑,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放在他手里,“艾陵之战,我尚年幼,坏不了你家相爷的大业。如今我有良策,定不会叫盗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这些年,小妹劳大哥照拂,这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且放在大哥这里,他日云梦泽再见,大哥拿它与我换酒喝。”

“小妹……”陈逆低头捏住祥云里飞奔的小狐,将玉佩紧紧握入掌心,“陈逆愧对一个‘义’字,请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赔罪。”

“好。”

“还有……我生平从不收人厚礼,这碧玉佩你记得要来拿回去。”

“诺。”我微笑点头。

四儿找到我时,我正独坐在赵府的木兰园中。春阳融融,和风徐徐,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我面前开了一树又一树,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条上。赵鞅喜木兰,园中遍栽花树。当年我初到赵府时,无恤便说要带我来这里看木兰。这些年,我与他来过数次,可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看得两眼发酸。

我骗了陈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对今日这样的乱局,我根本没有良策。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所有人都怀着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对他们而言,得失只在一线,生死只在一线,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心弦,一点点偏离计划的变动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继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愿承认无恤已经脱逃,盗跖不愿相信晋侯欺骗了自己,我的父亲也许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赖的陈氏一族会在最后关头与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牺牲他。残忍的真相明明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最美的春景,等着悲剧一出出上演。

“阿拾,我在门口遇见红头发大叔了,他那么着急去哪里呀?”四儿问。

“他要入宫去见国君。”

“他见国君做什么?”四儿好奇地在我身边坐下。

“不知道。”我望着庭中白得耀眼的木兰花,心里一片茫然。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给盗跖听了,他听进了多少,听懂了多少,我一无所知。晋侯姬凿曾许盗跖一个美梦,梦里姬凿将为所有入城的奴隶论功行赏,烧毁丹图,派发旌节,编造户籍,让他们从逃奴变成无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隶军已经入城,若姬凿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盗跖是会带人撤离新绛城,还是怒而杀君,争个鱼死网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赵稷知道陈氏与智氏的阴谋后会做何反应,我也无法预料。我只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暂且放下心中的欲望和仇恨,在智瑶和陈氏的军队包围新绛城之前,离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阿拾,赵无恤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四儿见我出神发呆,捧着我的脸强迫我转过头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城?于安引奴隶军入城前一定嘱咐过你要带董石出城避祸,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他没告诉你?”四儿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丝绢单衣,单衣绣黄鸟,配红缘,缘边上暗线绣制的藤蔓缠缠绕绕,不分不舍。这样的危局里,这样华丽的衣裙、美丽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四儿松开了手,凄然笑道:“‘事成封卿,兵败身死。’除了这句话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觉得我很笨,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总还能帮上他的忙,听懂他说的话。”

“于安不是不肯告诉你,而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会想要帮他。”

“我什么也帮不了他,还给他闯了大祸……”四儿话没说完一双杏目里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怎么了?”

“是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赵无恤和张先生,我不想叫你伤心难过,也不想叫小芽儿一出生就没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闯祸了?夫君和大叔都那么着急入宫找君上,是不是因为我闯下大祸了?”

“你救了红云儿?他真的逃出城去了?!谢谢你,谢谢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儿,四儿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我连忙松开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道:“你别哭,你没闯祸,外头是出了些事情,可与你无关,与无恤也无关。你能助无恤出城,也许对于安来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真的?”

“真的。”

“夫君不会死,对吗?”四儿泪光点点地看着我。

“四儿,于安的命一直都握在他自己手上。他要生,他随时都能带你和孩子走;可若他要死,我求你千万别随他去。”我紧紧地握住四儿的手,我太了解她,正因为了解,所以她此刻明明就坐在我身边,我却怕得要命。

“不,他不会死,他会平安回来的。”四儿没有应承我,只是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一枚小小的青玉环。“环”同“还”,她在等他还家。可如今的于安还会知难而还吗?

“四儿,你听我说……”

“阿拾,你救救我夫君好吗?”四儿突然反过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抓得很紧,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手心却全然不知,“我知道夫君现在做的事不对,他不该杀那么多人,也不该抱着过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里太苦了,这些年他没有一日真正开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个坏人,等今日的事过了,你让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

“四儿,不是我要让于安死,也不是无恤和张先生要他死。今日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证,于安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我再想想办法,你等等我,好吗?”

“好,我陪你一起想,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四儿松开我的手,身子一斜把头轻轻地枕在我肩上,“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繁花树下,四儿轻轻一枕,几许流年霎时如水般在我眼前流过。秦国小院里,梳着总角的她也常这样陪着我一起想办法,没有言语,只是长长久久地安静地陪伴。彼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实也就是她这满心信赖的轻轻一枕。

鹰食黄鸟,黄鸟食鱼,鱼食蜉蝣。府院被攻陷的卿族是蜉蝣,盗跖的奴隶军是误入深渊的小鱼,于安和赵稷是自以为胜利的黄鸟,而真正可怕的敌人正张开他们的利爪朝这里扑来。一夜血战,战争却没有结束。新绛城里没有胜利者,我们所有人都是秃鹰眼中的猎物,包括晋侯在内。

抗击外敌,上下同欲者胜。可这一城的人,各有各的鬼胎,我想救他们,却根本没人愿意听我的话。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相信智瑶与陈氏另有阴谋,我要怎么做才能逼他们听我的话呢?

盗跖,还是盗跖!

“四儿,你赶紧入宫替我去找于安和盗跖,千万别让他们在宫里打起来。要是盗跖发了狂想做傻事,你就同他说,他要的东西国君给不了,我来给。”

“大叔要什么?”

“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你别问了,赶紧去,灾祸不等人,于安和盗跖的剑也不等人。”我拉着四儿站起身来。

“好,我去。那你呢?”

“我去一趟太史府,待会儿就去找你们。”

“那这个你拿去。”四儿拎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递给我。

“是什么?”

“夫君替你从赵家找回来的东西。伏灵索、剑、你的玉雁佩,还有……哦,我还给你做了一双新鞋。你现在肚子大了,脚一定肿得厉害,之前穿的鞋肯定太挤了。”四儿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双崭新的绣鞋放在我脚边,“你先赶紧穿一穿,看合不合脚。我的绣工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你别嫌丑。”

“合脚。”

“都还没穿呢!”

“一看就合脚。”我脱了鞋将自己又红又肿的脚套进四儿做的新鞋里,忍着鼻酸,微笑道,“好穿,刚好穿。”

“那就好。我走了,你从后门出去吧,离太史府近一些,路上自己小心。”

“你先等等。”我从包袱里把于安给我的细剑拿了出来。这一次,映着耀眼的阳光终于叫我在剑身细密的格纹里瞧见了两个小小的暗纹阴刻的字——邂逅。邂逅,适我愿兮。可那年大雪里看见你的人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倾心爱你的人也是她,不是我。你是她的青衣小哥、她的良人,你的心不是我不愿看见,是我不能看见。

我合上剑鞘把剑递给四儿:“拿去,这不是我的剑,是你的。”

“怎么是我的?”四儿握着剑,愕然道。

“外头危险,你拿着防身,快去吧!”我推了一把四儿,自己转身大步离去。

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奴隶军,见我远远走来,他们齐刷刷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停下!哪儿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上下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告诉你吗?出门要砍头的,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越过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别瞎问,走走走!”男子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去,他转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大喝道,“喂,你真不能进去!”

“我必须进去,我不进去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什么鬼话?!”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子,先给她捆起来啊!”

“阿翁,我好像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踮脚在身旁的老人耳边嘀咕了几个字。老翁听了瞪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就嚷嚷着让所有人收了剑。大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笑着对我道:“原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进去。”

“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娶婆娘了?”众人由疑转惊,议论纷纷。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嘘——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不论年纪都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冤死,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尸骨往上爬。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平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没有随处可见的奴隶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道旁的白沙在艳阳下静静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险些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奴隶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脚印都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奴隶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显然有所避忌。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门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地露出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朦胧、昏黄、冷寂,我眼前这间屋子仿佛还停留在冬日的某个黄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幄,我找了一圈,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书的地方。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人。

我伸手掀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对视,手里赫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进屋,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匕首正是前年史墨生辰时赵鞅送给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严肃的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里。“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对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里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上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不用算了,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一定会先杀了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然无惧。

“师父可知,此番奴隶军夜袭新绛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智瑶行事一贯跋扈无礼,姬凿许是怕智瑶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所以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结?!此话从何说起?”史墨惊问。

“师父可听过一则传闻,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继续说。”

……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往来,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刚刚入城的陈盘却只关心韩魏两家宗主的生死,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疑心,其后询问盗跖,智瑶果真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向。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若智瑶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内,智瑶定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若周王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我知道自己这话听来荒谬,也希望这只是我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徒儿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哑声道:“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恨史墨,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若奴隶军现在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智瑶就算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由身,方肯离城。”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来。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厢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路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普通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只有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逃奴要变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另外造册替这些奴隶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可能作废的赦令,其余的什么也拿不到。”

“那该怎么办?”

“地可以后给,户籍可以再造,盗跖可以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师父的意思是——让尹铎接收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生路。

史墨点头道:“正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验。至于如何安顿奴隶,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为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有的来自曲梁,他们中兴许还有奴隶军们的亲人。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史墨看着我怀中平凡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有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

“嗯,谢师父!”

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箱子,如同抱着黑暗里最后一颗微弱的火种,可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传进了一声鼓声。鼓声闷闷的,传到耳边时已经失了力量,我听得并不真切。但当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鼓声如滚雷般朝我涌来时,我在史墨脸上看到了无奈与悲悯。

这是战鼓,城楼上的战鼓。鼓声不停,一声高过一声。我与史墨走出太史府时,门外的奴隶军已乱作一团,他们全都跑下台阶站在长街上,惊恐地望着远方城楼上那面不断发出巨响的大鼓。

“你上城楼去看一看,来的或许不是智瑶,是无恤。”

无恤……我转头望向长街尽处人头攒动的城楼,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木箱。

“师父?!”我愕然看着史墨。

“你去城楼,为师替你去见盗跖。”

“不行!盗跖在宫里,我阿爹也在宫里,如果让他见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夺箱子,史墨却瞪着我,肃然道:“阿拾,为师让你去见的不是你的夫君红云儿,而是赵氏宗主赵无恤。见到他之后,你和他要做什么来救这一城的奴隶,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

“可来的如果不是无恤,是智瑶?”

“那就告诉城楼上的士兵他们该做什么。”史墨凝眸注视着长街上一群慌乱不知所措的奴隶。

“可师父……”

“世间万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过是顺了天命罢了,你我都无须执着。”

白衣白发的史墨登上了车夫驾来的轺车直奔宫城而去。我知道,他会见到盗跖,也一定会见到我的父亲。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阿娘的婚礼上,还是火与死亡的战场?二十二年解不开的恩怨,要等到今日用血来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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