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楚国鱼师
公孙朝认识我?他要问齐侯讨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公孙朝一时说不出话来,公孙朝便把酒杯往我身前推了推,小声道:“高息与我是兄弟。今日,是他托我来带你出宫的。”
高息便是无恤,可他什么时候成了楚国公孙朝的兄弟?那日,陈逆的突然出现害得无恤没能带我出宫;今天,他居然说动了楚国公孙朝来救我出宫。这个人是铁了心不想让我再待在这里啊!
“姑娘意下如何?”公孙朝端着我刚刚为他斟满的酒杯又往我这边探了探。席间,莣女转腰回眸,一双含情目恨不得扣在他身上,他却全然不觉。
我跪着往旁边移了移,余光恰巧瞥见阿素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谢贵人好意,但奴不能随贵人出宫。”我避开阿素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替公孙朝调拌了凉菜,又用银匕从案几上的金盘里削下两片炙肉铺在调好味的凉菜上。
“为什么?你嫌高兄是庶人,无官无禄?”公孙朝拿竹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嘴边却不入口。
“不是的,奴有苦衷,贵人莫要再问了。”我看着公孙朝摇了摇头,只默默地取了案几上的竹木小臼,细细地调着陶碗里的芥酱。
这会儿,叫我扯几句谎来婉拒公孙朝的好意其实并不难,只是我不知道无恤之前在说服他入宫救我时说了什么,万一我扯的谎和他说的对不上,那可就糟了。
幸好,这公孙朝是个热心的直肠子,他见我不说话便把竹箸放了下来,语重心长道:“你兄长的事,高兄同我提过了。比剑之事从来伤亡难免,高兄当年也刺过我一剑,我如今却巴巴儿地替他来救美。想来你兄长若还活着,也不会怨恨高兄那一剑。”
原来,高息“杀了我兄长”啊……呵呵,这个红云儿,真亏他想得出来!
“贵人,奴与高大哥……”我把手里的陶碗往案几上一放,憋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正欲婉拒,却发现对面的公孙宁正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高台上的阿素更是一副吃人的模样。
“姑娘怎么不说了?”公孙朝倒是丝毫不觉有异,他一听我要解释自己和高息的“仇怨”,立马把整个身子转向了我,一张脸几乎凑到了我肩膀上。
这人是故意的吗?这要是被齐侯看到,以为公孙朝对我有意,他一定挥挥手就把我送出去了!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出宫,我得想个法子!
我看到案几上盛着芥酱的陶碗灵机一动,俯身一叩先告罪,而后径自取了公孙朝的竹箸把捣好的芥酱拨进了他手边的蘸料:“贵人,请食!”
公孙朝先是一愣,待他发觉齐侯正朝我们这边看来时,便笑着拿起竹箸,蘸着酱料连吃了两片炙肉。
“兄长已逝,他有没有怨恨高大哥,奴不知道;奴只知,不管论情还是论义,奴都不能与杀兄之人厮守,望贵人成全贱婢求义之心。”我一边帮公孙朝布菜,一边小声说道,说完俯身叩地。
“呵呵,高兄早料准了你会这么说。算了,难得你一介女流之辈也有求义之心,只当我没提过吧!”公孙朝虚扶了我一把,之后,便自斟自饮不再理我。
我在心里暗松了一口气,齐侯和对面的公孙宁只当刚刚公孙朝是在问我讨要作料蘸酱,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堂中飞舞的莣女。
乐曲临近尾声是一连串激昂的鼓音,莣女点碎步连转五圈,踩着最后一个鼓点把手上一段七彩舞锦抛入了公孙朝的怀中。
堂上喝彩之声骤起,齐侯醉红了脸,看着公孙朝和莣女拊掌大笑:“子武觉得此女如何啊?”
“禀君上,外臣觉得甚好。”公孙朝行了一礼,颔首应道。
“哈哈哈,善,大善!那寡人就把她赠予你做个添香的奴婢吧!”
“谢齐侯。”公孙朝稽首谢恩,莣女更是喜出望外,忙跟着跪了下去。
公孙朝礼罢起身,对齐侯又道:“今日多谢齐侯盛情款待。外臣听闻齐人喜食鱼脍,所以特地从楚国带了一名刀工绝妙的鱼师,想要献给尊上。”
“子武,寡人只知楚国盛产束酒的香茅,却不知你们楚国也出鱼师啊!”齐侯大笑了两声,展袖在案几后端坐了起来,“寡人这齐国临海又多湖泽,故人人喜食鱼脍。不是寡人自大,喜夸海口,若是把寡人这宫里的鱼师加起来,恐怕比你们楚国一国的鱼师都要多啊!”
“禀君上,子武今日献上的鱼师原也不是楚人,是南海之外沉了船,随水漂来的海客。他虽样貌丑陋,但一把银匕能削出轻如白雪、薄如蝉翼的鱼片。君上若是不信,大可当场一试!”
“此话当真?”齐侯一挑眉,笑着接过胖寺人递上来的铜尊满饮了一杯,“子武有心了。若此人真如你所说有如此奇妙的刀工,那寡人就再赠你三位美人,如何?”
“子武就先谢过尊上了!”公孙朝颔首行了一礼,对着堂外三击掌。
掌声刚落,从小雅阁外的船上走进来一个散发披肩、额发覆眼的虬髯客。他身材高大,穿了一套褐色粗麻布衣,腰间一条半尺宽的青腰带,内侧斜插了一把木鞘匕首。这鱼师,若不看他的脸,看体貌倒似个俊雅的剑士;可若瞧见了他的脸,大家恐怕只能看到他左脸上一块巨大的青紫色胎记。
“堂中所跪何人?”胖寺人高声问了一句。
“鱼师,云。”男子恭声应道。
“鱼师云,你家主人说你善制鱼,寡人命你现在就到莲湖之中取一尾锦鲤,制一盘鱼脍,与寡人宫中鱼师一较刀艺,如何?”齐侯看着席间的男子捻须笑道。
“敬诺!”男子回答得短促有力。
“大善!”齐侯此时也来了兴致,他一招手对胖寺人喝道:“去,给寡人把鱼师斩叫来!让人备下碎冰、蘸料,把案上的盘子都换成鱼跃莲池的彩漆盘!”
“唯!”胖寺人堆着笑看了堂中鱼师一眼,领命退下。
“尊上,我这鱼师相貌丑陋,恐惊跑了尊上湖中的锦鲤。不如让这美婢撑船,以歌诱鱼,岂不风雅?”公孙朝说着,转头冲我一使眼色,我连忙俯身跪倒在地。
“美人撑船,以歌诱鱼?哈哈哈,子武之雅,不逊汝兄啊!你们两个听到了吗?速去速回,寡人濯手清口以待!”齐侯一拊掌,朗声大笑。
“唯!”我与那鱼师跪在堂中齐声应道。
出了小雅阁,到了湖畔的泊船处,有寺人解了一叶扁舟,将一支一丈多高的竹篙递到了我手中。
耀阳之下,一湖碧水波光粼粼。鱼师云一撩下摆,轻轻跃入小船,转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把竹篙往船上一丢,微笑着把手放入他的手心。
他嘴角一勾,漾起一抹难掩的笑意。
上了船,一撑竹篙,小舟左右轻摆,荡入莲湖之中。
初夏的清晨,一轮金红色的旭日伴着满天朝霞遥挂在东方的天空上,一湖镶了金边的莲叶在晨风中舒展着心怀,鲜活红润的芙蕖似春睡初醒的美人,在翻滚的绿波中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我撑一支竹篙,唱一曲小调,悠悠地将船儿驶入重重莲叶之中。
当小雅阁内觥筹交错的声音消失在蓝天碧水之间,我笑盈盈地放下竹篙坐在了无恤身边:“你怎么来了,还扮作这个丑样子?”
“有个爱惹麻烦的小儿不肯出宫,我还能怎么办?与其在外面提心吊胆,倒不如自己进宫守着她安心。”无恤笑着拂开盖住眼睛的额发,露出一双笑盈盈的、墨玉般的眸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样貌、声音都不一样了,但我认得它。”我笑着用指尖点了点他鼻翼上的一颗小痣,无恤一勾嘴角捉住了我的手,我又拿嘴巴努了努他的鞋子,“还有它。我自己绣的鞋面,怎么会认不出来?”
“鬼机灵。”无恤捏了一把我的脸,他打扮成这样是不希望被人认出来,可这会儿却因为我能认出他而骄傲自得起来,“先等我一会儿,待我捞条大鱼上来,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嗯。”我看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无恤明明说要去捞鱼,一只手却始终牢牢牵着我。他在船上提桶、打水、放网,我们交握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他牵着我在船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忙碌,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里像是化开了一块蜜糖,甜滋滋的,连看着水面上飞舞的小蝇都觉得可爱无比。
待无恤布置好一切在船舷上坐下时,我顺势趴在了他膝盖上:“你这会儿怎么还有闲情扮作鱼师入宫?北方的高氏、国氏都联络好了?”
“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不放心。北面的事,我让孟谈去了。他本来就与国氏的世子有交情,这事于他也不难。”无恤说话间用纱网从湖里兜起一尾红鲤,见个头儿小了,又远远地丢了出去。那红鲤落在莲叶上,翻腾了两下,扑通一声落进了湖里。
“你是怕阿素吃了我,还是怕齐侯误杀了我?放心啦,我这人虽然常惹祸,可到今日为止,不都还没死嘛!”我拿手支着脑袋,笑嘻嘻地看无恤捞鱼。
无恤听了我的话,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脸色有些难看,忙支起身子,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生死之事,你怎么能说得那么随意、那么轻松?你不担心自己这条小命,我却怕得紧。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扔下高、国两家的事不理,扔下五十名暗士不管,扔下范吉射的人头不要,扮成这副鬼样子进到这齐宫里来?如今,陈恒和齐侯、阚止斗得这样厉害,这宫里随时都会起兵戈。现在,陈恒留着你兴许还有用,可兵祸一起,刀剑无眼,你要是落在一帮杀红了眼的狂徒手里,谁来救你?若你死在这里,我便是杀了素祁、陈恒又能如何?两年前,你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一次。那时,我只叹这世间没了一个能让我赵无恤心动的女人,喝一坛酒,醉上一夜便好了;可现在,这个‘死’字,你提都不许提,我承不起了。”
无恤涨红着脸一口气说完,我怔怔地看着他,惊觉自己在他心里竟有如此分量。
“你在四儿身上留下一块血帕就消失了,你以为我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无恤长叹一声,把发愣的我一把揽进了怀里,“我杀了中行寅后不眠不休地从广饶赶回来见你,可等我回来了,孟谈却告诉我,你被人劫走了。看到不省人事的四儿,看到那块血帕,我恨不得刺自己一剑,我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疯症,才让你来齐国陪我?我说了我会护着你,刀山火海里也不会让你伤一根汗毛,可我就这么把你弄丢了……如果……如果你因为我被范氏的人……”他声音一黯,圈在我身上的双臂猛地收紧。
“红云儿,是我自己非要跟你来的,也是我自己先招惹了素祁和陈氏,这不怪你。”我抵着无恤的胸膛,努力探出脑袋来,笑着道,“而且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要是知道你这么担心我,我上一次就跟你出宫了。”
“现在说得好听,你这牛倔的脾气我会不知道?那个素祁没折磨你吧?”无恤低头看着我,双眉依旧紧蹙。
“真的没有。我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你别担心。”
“等和齐侯谈好了条件,我们就离开齐国吧!如果你想看大海,我就带你去莱国旧地;如果你想去吴越看看,我们就在那里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上半月,等你玩累了,再回新绛。可好?”
“好,都好。”
“等我们出了宫,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
“什么?”我仰头问道。
“等你出了宫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捞鱼。”无恤笑着放开我,撑着小船又往莲叶深处驶去。
我坐在船尾,用手拂过身旁半人高的长茎莲叶,笑着对那撑船的人道:“红云儿,当初你以为我死了,还为我醉过一夜?”
“秦国来的探子说秦将军府的养女淹死在渭水里了,我发了一日的呆,晚上去寻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来喝,谁料却被兄长偷去喝了个精光。这么些年,我很少同他生气,但那日我一口气砸了他送来的六坛美酒。后来,抱着剩下的最后一坛,醉了一夜。”无恤一抽竹篙,轻声笑道。
“没想到,你那么早就喜欢上我了呀!那你当初还大言不惭地说‘孟谈此生不知情为何物’?”我学着无恤当年在秦太子府上的口气嘲弄他。
他倒也不恼,只噙着笑,任我一个人拽着袖口傻呵呵地得意。
“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那会儿在宴席上只唱了一首歌,击了一段筑,不是吗?”
“谁同你说我是那会儿动心的?接着!”无恤折了一朵重瓣的粉荷丢进我怀里。
“那是什么时候?”我笑着接过,拨开花瓣把鼻子往里凑了凑。
“不告诉你!”无恤说话间把竹篙一横,弯腰在水里兜起一条两尺多长的青鱼。那青鱼背黝黑发亮,一落到船上就甩着尾巴拼命地弹跳。我嘴上乐,心里又急,眼见着它要跳出船舷,连忙大叫着扑了上去,用身子死死地压住了它。“啊——它还在跳!”我又笑又叫,肚子下面那条滑溜溜的大鱼把我拱得一跳一跳的。
无恤看着我,抚着船舷仰头大笑。那笑声随着和风荡漾开来,引得莲叶沙沙起舞。
大鱼被无恤装进了漆桶,我撑着小船重新往小雅阁驶去。
“你上次要同我说什么?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逃出宫去?”无恤拿衣袖蘸了湖水,蹲在我身前细细地擦去我腰间被青鱼沾上的湖泥。
我撑着竹篙转了一圈,见四周有高高的莲叶屏障,小雅阁也还在五十丈开外,便弯腰小声道:“点将台下有一条直通西城外系水的暗道。”
“你说的可是临淄城下排放雨水的暗道?”无恤扯着袖子在我腰间一阵忙碌,暗道之事似乎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惊奇。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直起腰,惊疑道。
“我见过当初修造临淄城的工匠们留下的一方地下排水沟渠的图版。这沟渠入口据说在点将台的东南角,绕过东部、北部,再向西穿过西面城墙,通入系水。”
“嗯,这地底下的沟渠该有一里半长、十丈之宽。齐地已经很久没下过大雨了,想来里面也不会有太多积水。我只要想办法避开守卫,进到点将台底,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临淄城了。”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阿拾,你以为齐人都是傻子?这沟渠两头是用错落的巨石堵上的,每条缝隙不过一掌宽,水可以过,人却不能过。”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大夫崔杼之妻,曾在沟渠头尾巨石林的角落各开了一条小道,大军自是不能过,但过一人却没问题。”
“有此等事?”无恤一挑眉,又道,“可那齐庄公早化成了白骨,这密道也许已被齐国后世的君主堵上了。”
“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想寻到入口进去瞧瞧啊!结果,就遇上了你。”我把竹篙用力地插进湖下的淤泥,身子往后倾,小船压倒几枝莲叶,缓缓地朝小雅阁驶去。
“就你这几下功夫还想夜探点将台?你让我怎么放心你?”无恤一恼,在我小腿上重重拍了一掌,“你这几日就给我乖乖待在房里,点将台下的密道我今晚去探一探,若真可行,将来离宫的时候也多一条出路。”
“嗯。如果待会儿素祁和我都没被齐侯送出去,她今晚一定会让我交出能使齐侯生病的毒香丸。她功夫比我好,我不能不给,可我现在还没想到有什么法子能接近齐侯。”
“齐侯那边交给我。怕只怕,现在陈氏的人已经不打算再用毒药来控制齐侯了。”
“为什么?”
“我昨日接到密报,不出三日,齐侯的弟弟公子吕骜就到临淄城了。”
“公子骜要来临淄?!陈恒这是打算另立新君吗?”
“他这回是被逼急了,右相阚止这几日蠢蠢欲动,似是要借临淄城的守卫兵力迫使陈恒主动让出左相之位。”无恤见小舟离岸边不过二十丈,立马拨下额发盖住了眼睛,又变回了那个相貌丑陋的大胡子鱼师。
“这个阚止也太沉不住气了。若是陈恒真的撕破了脸皮,这齐侯怕是要步了他父亲齐悼公的后尘啊!”
“齐国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若齐侯能答应与晋国结盟,我们就姑且帮他一帮。但若局势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我们就要想办法尽快离开临淄了。”
“嗯。”我与无恤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船与岸边已不到十丈,我收敛了神情,摆出一副悠闲模样,又唱起了那首歌咏蜉蝣的曹地小调。
岸上的寺人们一看见我们,立马排成了两列,等船甫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水里一口气把船拖上了岸。
“两位赶紧吧,君上可催了。”胖寺人站在小雅阁外临水的台阶上踮着脚等着,见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地来了,赶忙迎了上来。
“省得了。”无恤一提漆桶,从白玉栏杆的一处开口迈进了小雅阁。
此刻,堂内众人酒意更浓。
“鱼师云,寡人方才还道,你是不是与寡人的美人泛舟湖上一去不回了呢!”齐侯这会儿满脸酡红,身上的紫色外袍已经脱下来搭在了身后寺人的手臂上,内里穿的墨色绣金色螭龙纹的深衣也被他扯开了领口。
“禀尊上,鄙人在莲湖之中逗留多时,只为了等这一尾青鲂。”无恤说话间已从胖寺人手中接过一方粗麻制的抹巾,盖着鱼头把那尾两尺多长的大鱼从桶里拎了出来。
“噢——”席上众人被那挣扎的大鱼甩了一身水,仍不忘发出声声惊叹。
“哈哈哈哈,鱼师云,寡人莲湖之中多鲤鱼,你为何捉了这样一条头小、肚子大的怪鱼啊?”齐侯说完一挥手,“鱼师斩,让他看看你备的青鲤。”
这鱼师斩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儿,自我们从堂外进来,他就一直低着头拎着一只漆桶站在高阶一旁。这会儿听到齐侯召唤,他立马弯着腰走到无恤身旁,伸手从桶里捞出一条两个手掌长的青色鲤鱼。
那青鲤倒没什么稀奇,真正令人惊叹的却是小老儿的一双手——枯瘦如柴,偏又有一股怪力,那滑不溜秋的鱼儿到了他手上,任凭它如何弹尾都死死地嵌在鱼师斩的手中。
“子武,你们楚人食脍实不是行家啊!这生食鱼脍以鲫、鲤为上佳,这鲂鱼怕是入不了口吧?”齐侯捻须看着公孙朝,刚刚鱼师斩那套抓鱼的本事让他颇有些得意。
公孙朝也是受了无恤之托,有没有吃过这鲂鱼做的鱼脍都未可知。只见他干笑了两声,摆手道:“尊上不妨先试上一试,若不得味,让他以后也改做鲤鱼脍就好。”
“哈哈哈,此言甚善,入了我齐国就该随了我齐人的礼俗。好了,你们两个开始吧!”齐侯一拍案几,随即有人搬上两块厚木砧板、两桶清水、两大盘碎冰,小雅阁内一时凉意四散。
鱼师斩将那一尾青鲤放在砧板之上,用小刀在鱼头、鱼尾处割开两道伤口后,又把鲤鱼放回了水中。那鲤鱼流着血在水中扑腾挣扎,漾起层层红浪。我虽知鱼师斩这是要放光鲤鱼身上的血,好去除鱼肉的腥味,但看着垂死挣扎的青鲤只觉没了胃口。
另一边,无恤的手法则朴实利落很多。他跪在那里,像是一个最最普通的渔夫在日落的河边清洗着能填饱家人肚子的晚食。
小雅阁里在座的都是齐楚两国的大夫,他们平日里见惯了爱玩花样的鱼师,所以一见无恤杀鱼的粗糙手法,便开始面露鄙夷之色。
在他们看来,这个大胡子渔夫的动作也许粗糙了些,但落在我眼中,却让我一颗心热得烫人。其实他可以不来,他大可托人传话强迫我出宫,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让公孙朝直接向齐侯讨要我。他是问过了我的意思,知道我不愿出宫,才有了后来的进献鱼师之说。他明明是个胸中有丘壑、只手可翻云的男人,这一刻却为了我,跪在这里敲鱼头、破鱼肚,弄得满身鱼腥。
他来了,为的是成全我“止兵戈于无形”的疯狂念头。可如果陈恒真的要逼宫谋反,届时危局一发连累了他,我又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害怕。
唉,打仗就打仗吧,赵鞅伐卫的时候,齐国如果真的率军来救,那也是劳师远征,晋军未必会吃亏。又或者,赵鞅和无恤数日之内就能攻下卫都,陈恒带兵赶来也为时已晚。呃,如果晋人真的打不过齐人,大不了撤军,把那个该死的蒯聩送给齐人,随他们要杀要剐……
我一个人越想越偏,越想越离谱,直到公孙朝在案几底下重重地捏了我一把,我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怕他会输吗?”公孙朝凑近我小声问。
我急忙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堂中二人。
方才的两尾活鱼已经被无恤和鱼师斩处理干净。厚厚的砧板上,各放了一大一小两片白中带粉的鱼肉。
这时,高台上的齐侯突然大手一推,把一旁正在调拌凉菜的阿素一下推翻在地:“你,去抚一曲,替两位鱼师助兴!”
齐侯居然要阿素抚琴为鱼师助兴?!就算是在人人喜食鱼脍的齐国,鱼师的地位也还是低贱卑微的。阿素是晋国范氏之后,又是陈恒的义女,齐侯让她抚琴为鱼师助兴,显然是存了羞辱之心。
阿素被齐侯推得扑倒在地,但她很快就支起了身子,微笑着拾起掉落在地的竹箸,俯身应道:“唯!”
凡抚琴者,需沐浴更衣,焚香以求静心。清乐坊的乐伎清歌,更定下了“三不抚”的规矩:无香不抚,无月不抚,听者无心不抚。
这前两样倒还好,寻一个月夜,熏一炉淡香即可。但这最后一样,“听者无心不抚”,却只凭清歌一人决断。她想抚琴,听者便是有心;不想抚时,便说你诚心不足。一个蒙着面的乐伎,一个脾性如此古怪、清高的乐伎,却能让临淄城的男人们为之魂牵梦萦,可想她的琴技是如何了得。
只是,就算阿素真是乐伎清歌,今天她怕是也要无香、无月、伴着这满室鱼腥之气为我们这群无心之人抚上一曲了。
琴案摆在齐侯身旁,阿素撩衣跪坐,两缕青丝随着她的微微侧首倏然滑下,遮了她半面妆容,只露出三片朱砂翅挂在眼角,似三滴血泪。
无恤与鱼师斩取出片鱼匕,寒光一闪;阿素指下随即滑出第一声乐音,不躁不讷、清清雅雅。
之后只见席间刀光忽闪,台上十指翻飞。雪白色的鱼片似一只只白玉蝴蝶,乘着悠扬的乐声蹁跹而去,轻轻地落在碎冰垒成的冰山之上。阿素的琴音配合着席间鱼师的动作,时缓时急,忽快忽慢,一时如银瀑直下,飞珠溅玉;一时又如溪流潺潺,自在奔流。
水声淋漓之间,莲湖之中忽然跃起两尾金鲤,弯背弹尾在空中划过两道金线,又坠落田田莲叶之间。
无恤手上的银匕和他的手似是融为了一体,起刀快狠,落刀轻柔,一起一落之间,一只只白蝶便由他手中破茧而出。
待冰山之上薄脍铺陈,琴音忽又一转,高起高落,云卷云舒,使闻乐者如登高山,起伏之间舞清风,戏山岚,自在逍遥。五弦琴,十玉指,琴音挥洒之间,已不闻满堂鱼腥,更不觉夏日灼灼。
鱼师一抬手,一收刀,一个颤音,余韵袅袅。斯人乘乐而去,只留一众如痴如醉的听客。
这便是她的琴音,这便是她的琴魔,我已然愣怔。
待阿素抱琴起身,伏地再跪,齐侯才从乐声中醒来,他张着嘴半晌,只说了一个字:“赏!”
席间众人对阿素的琴音无不拊掌赞叹,公孙宁更是旁敲侧击地向齐侯讨要阿素,但齐侯捻须而笑,却不提外赐之事。
这时,无恤和鱼师斩所制的鱼脍在冰镇之后,被人分装在了彩漆小盘里,连着姜丝、椒碎、芥酱制成的蘸料一起呈到了众人的案几上。刚刚减弱的赞叹声再次响起。只见,漆盘左右两边各装了六瓣鱼片,那鱼片轻薄如蝉翼,晶莹剔透,透过鱼肉,盘底所绘的鱼跃莲池图纹清晰可见。左边的鱼片较右边的略大,风过便微微弹起,似轻雪,似玲珑的翼翅振振欲飞。
公孙朝夹了一片,蘸了点儿蘸料,又混着爽口的芽菜一起放入了口中。然后,他的嘴先笑了,眼睛、眉毛都笑了,最后那张原本沉静冷峻的脸叠满了笑容。
“你也尝尝。”公孙朝笑着把竹箸递到了我手中。
我恭敬地接过竹箸,撩了一片左边的鱼脍放入嘴里,细腻、鲜甜、入口即化,食罢口舌生津。一双用剑杀人的手,怎能做出这样美味的鱼脍来?我看着堂中垂首的无恤,只觉不可思议。
随即,我又挑起一片鱼师斩做的鲤鱼脍放入口中。红肌白理的鱼片,入口鲜美,略有弹性,可回味却带着一丝土腥,未除尽的小刺也破坏了食者的口感。若论片鱼的刀工,鱼师斩并非不及无恤,但鲂鱼无细骨,肥而不腻的口感却远在鲤鱼之上。
这一场比试孰胜孰败,一品便知。
“子武,你这鱼师寡人收下了。自今日起,这鲂鱼之味怕是要在我齐国扬名了。”齐侯握着竹箸大快朵颐,手边一大盘鱼脍已经少了一半,“貂,替寡人再挑三名美人,叫子武带回去。哈哈哈哈,今日既闻妙乐,又食鱼珍,寡人之心,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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