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才惊四座
到了太史府外,我在马车里候了不到半刻,就有太史府的巫童出府把我迎了进去。
史墨与赵鞅端坐在大堂之上,下首并排摆了三张红色长案,案后分别坐着尹皋和另一位中年长须的男子,想来就是精通演算、摄魂之术的栾涛。
伯鲁站在赵鞅身后一脸忧虑,我投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却被赵鞅抓了个正着。很显然,这位严父已经将我看作了引诱他赵氏世子的妖女。我今天要是输了,估计离死期也不远了。
我行礼后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等候史墨的安排。
史墨今日的气色与我那日夜里所见全然不同,他穿了一件雪白广袖大摆的丝袍,丝袍下端用紫线由下而上绣了层层祥云,整个人看上去典雅安详,脱于尘世之外。他见我坐定,便轻轻抬了抬手指。
有白衣巫童高声引唱:“第一轮,栾涛与秦人比试演算之法。”
唱罢,又有两个青衣小童用漆盘捧了算筹和竹片上来。
当年,夫子所用的算筹是两百多根长短不一的榆木枝,为怕我被木刺扎了手,每一根他都亲手打磨干净,而太史府送上来的算筹却是清一色触手生温、莹润细白的玉条,只一根就足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此刻摆在案几上的算筹足有二百多根,可谓奢华至极。
“演算之题已经写在竹片上,鼓声响起后方可看题。速度最快且答案正确者为胜。可都明白了?”史墨看了我一眼,沉声问道。
“明白!”我与栾涛齐声应道,而后互望一眼便凝神静气地等待着。
“咚——”一声鼓响,我迅速把竹片翻了过来,只见上面写了两列字,大意为:“从太谷往晋阳运粮,空车一日行七十五里,重车一日行五十二里,十日往返三次,如此太谷距晋阳有几里?军队日行八十里,从晋阳出发多久能到太谷?”
我看完竹片上的字心中一喜,这样的题我十岁时就已经玩过许多。夫子给我出题,我给夫子出题,谁要是能把对方难倒,就可以得一枚树叶,集够了十枚就可以问四儿讨一壶甜酒喝。时年,每隔几日便会看到我幕天席地地躺在将军府的院子里睡觉,不是因为学业劳累,而是因为白日醉酒。
我用算筹在桌子上摆了几个相乘得出的大数,只瞄了一眼便在竹片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交与小童呈了上去。
“你算好了?”史墨看了一眼明堂中央一人多高的沙漏,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
栾涛见我已经呈上了答案,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用算筹摆出两行数字然后不停地用手去变换它们摆放的位置。单个数时,一横四竖为九;换到双位时,一竖四横为九。演算过程越复杂,手上的动作也越多,而且稍不留神就会出错,出错便又要从头算起。
栾涛额发间不断地有汗冒出来,手上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好了!”在最后时刻,他终于长吐了一口气,把答案写在竹片上呈了上去。
史墨把两块竹片摆在案几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最终开口道:“太谷距晋阳一百零二里又一百零八步,行军一日半内必至。”说完他把两块竹片都递给了赵鞅,“二人均对,但秦拾神速故而赢。”
“第一轮秦人胜!”白衣巫童接到史墨的示意后,高声引唱道。
我能明显地听到伯鲁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我左手边的尹皋冲我笑了笑,右侧的栾涛则涨红了脸,一脸羞愤之色。
“太史,她只是用算筹摆了几个数字,没有演算过程,如何能知道答案?”赵鞅问。
“卿相若是有疑,尽可再试!”史墨捻须徐徐道。
赵鞅想了想,于是又问:“我赵府下人每日共食粟十斗,其中男子三十七人,每人每日食粟两捧;婢子每人每日食粟半捧。我府中共有多少婢子?”
他的话音刚落,我已经脱口而出:“若十捧为一小斗,大人府上有婢子五十二人。”
赵鞅许是没料到我这么快就答出了他的问题,略微怔了怔,转头以眼色向史墨询问。史墨捋须正色道:“她的演算过程皆藏于心,无须算筹。”
史墨言出,屋里的人个个都瞪圆了眼睛,几个小童张大嘴巴看着我,一脸的惊奇。
夫子虽不通阴阳巫卜之术,但精于演算。他见我记忆力异于常人,就把儿童们所唱的九九歌里的数字,由一到九相乘,变成了一到九十九相乘。
等我熟记下来之后,他就把算筹收了起来,以后一切皆由心算。六年下来,我已自有一套独创的演算之法。
“弟子愿与秦人再比摄魂之术!”栾涛站了起来,显然刚才的惨败让他很是难堪。
“你先退下吧,让尹皋与她比试!”史墨看着自己的弟子,慈蔼道。
“师父!”
“尹皋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屋里原本来看热闹的人见史墨下了命令,全都跪退了。
“以黄池会盟为题,占星以测吉凶。你们谁先来?”史墨问。
尹皋面带忧色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这几日的表现让他觉得与我比试太不公平。
“让她先来!”赵鞅冷声道。
“唯!”我站了起来,把事先写好的竹简递给了太史墨,而后高声道,“小女几日夜观天象,发现司危星昨夜强入北天玄武之境,聚蓬絮星于斗、牛、女三宿之间。妖星强入是大凶之相,所聚蓬絮星又主兵伐杀戮,因而三宿所对应的吴、越之国必有一战。”
赵鞅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道:“此二国哪国能胜?”
“吴在东方,五行为木,会于黄池水泽本是对它有利,但若驻留的时间太长,水烂木根,便会腐蚀倾倒。”
“你是说,夫差不可在黄池久留?”
“是!越国位于吴国南面,属火,夏季五行亦属火,因而时机百利于越国,此其一;其二,吴国居越国之北而为水,水克火,原是常道,但当年吴王阖闾进攻越国时,岁星在越,越败,但吴国亦受岁星之冲,其势日衰,弱水遇旺火,焚尽。吴越一旦开战,越王定可直取吴都。”
赵鞅一直板着的脸此刻露出了一丝笑容:“吴将亡国乎?”
“晋居吴越之西,为金。金生水,故晋救吴,使越不能一朝亡吴。”
我这话一出,赵鞅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厉声问道:“此女何人?”
史墨半眯着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道:“白泽捧书。”
白泽乃上古神兽,识人语,通万物之情,可问鬼神之事。若遇圣人治天下,则捧书而至,是为辅佐。史墨将我比作白泽,自是将赵鞅比作了治世圣人。而赵鞅许是没料到,我一个小小秦女竟能居斗室而知天下大势,因而对白泽之说也不置可否。
两场比试之后,史墨就决定沐浴祝告天地,七日后正式收我为徒。赵鞅也没有再提起要把我充作女乐送给智瑶的话,反而把赵家在浍水岸边的一个小院送给了我,作为我暂时的居所。
“你那日是怎么赢的尹皋?快,再给红云儿说说!”伯鲁拉了赵无恤来我院中小坐,一直不停地要我重复当日的情形。
“我都同你说过三遍了,你还要听?”我给伯鲁倒了一碗新煎的药汤递到他面前,“你自家府里不是有巫医嘛,为什么要到我这儿讨药喝?”
“太史都说你是白泽所化的神子,我不喝你的药,喝谁的去?快快快,再讲讲那天的事!”伯鲁一仰脖把药全倒进了嘴里,转头对无恤道:“你那日幸亏不在,卿父说要把她送给智瑶的时候,可把我吓死了。她倒好,从容自若地跪在那里说:‘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你听听,有这么不要命的吗?”
“那卿父后来说什么了?”赵无恤喝了一口酒,笑着问道。
“卿父说带着她去,若太史没说要见她,就直接杀了扔进浍水喂鱼!”
“太史真的问起她了?”
“太史见完礼,第一句话就是‘秦女何在?’,你没瞧见,卿父当时脸都僵了。”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才笑了两声又开始闷闷地咳起来。
无恤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看着我道:“她其实对占星之术一窍不通,当日如何赢了尹皋,我也挺好奇的。”
“她讲的那些天象,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她讲完之后,尹皋就认输了。”伯鲁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哑着声音道。
“尹皋跟你认输?这会儿是换我在做梦了不成?”无恤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夸张。
我把自己当日的占星之说告诉了无恤,又解释道:“尹皋是觉得自己漏判了晋国在吴越两国之间的作用才认输的。”
“司危星入玄武之境?你连司危星是哪一颗都不知道吧?”无恤一脸的不信任,转头又对伯鲁道,“她根本就是这几天才跟着尹皋偷学了点儿皮毛,要是她真能两日通天,那神子之说我倒也信了。”
我见他二人一脸好奇,便抿了口酒,笑道:“占星之术我是没学好,司危星聚蓬絮星于玄武之境,是尹皋告诉我的。”
“可尹皋那天明明同我说,他从未跟你提过有关凶星入境的天象啊!难道,他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替你扯谎?”伯鲁皱着眉头,很是疑惑。
“我不善占星,却善摄魂。他前夜里在观星台同我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眯起眼睛神秘兮兮道。
“摄魂?此话当真?”无恤皱着眉头凑了上来。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笑问。
“红云儿是怕你当日也对他使了摄魂之术。”伯鲁一副很了然的样子。
“什么时候?哪一日?”
伯鲁咳嗽了两声,笑道:“呃——还能是什么时候,不就是他第一次在秦国见到你就说要把你带回来的事嘛!”
我大笑:“红云儿,那日宴席上我可没对你使什么摄魂术,是你自己喜欢见到什么受难的歌伎、舞伎就想往家里带吧!说吧,你的院子里现在藏了多少个啊?”
伯鲁听我一说,咳得越发厉害。我急忙给他倒了一碗水来,嗔怪道:“我调笑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的院子空得很,你若愿意,哪天可以自己去看看。”无恤说完站了起来,“世子的药你这儿还有吗?我带回去让人煎给他喝,省得他日日跑到你这儿来。”
“你们这就走了?”我起身不解地看着他,刚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今天晚上,卿父要在家里宴请魏氏宗主魏侈,是该早点儿回去了。等你拜师那天,我们一定来观礼!你这几日就先好好休息吧!”伯鲁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许是同我们在院子里吹了太久的风,又烧上了。
“那你们赶紧回去吧!红云儿驾车的时候你别说话,省得喝进了冷风。”我把装药的小罐递给赵无恤,嘱咐道,“这里的药,煎着喝三回就可以了。若有好些,你再回来问我要。”
“好。”无恤接过药罐,扶着伯鲁上了马车。
他们走后,我闲着无事就背了竹筥去了浍水边的竹林。临水的竹林里总会长些喜阴的草药,若是找到贵重些的,说不定还可以拿去卖了,攒点儿钱。
浍水边的这片竹林是夫子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地方,它离河岸不过十步的距离,再小的风从这里吹过,都会引发竹林和流水的齐声吟唱。
此时正当盛午,耀眼的阳光透过翠绿色的竹叶洒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或大或小不断荡漾、跳动的光斑。我跪在地上,欣喜地把一株重楼连根刨了出来,丢进背后的竹筥。
“阿鸾?”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去用手擦了一把汗,史墨就站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
夫子,他还是来了……
“阿拾见过太史!”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史墨收了脸上的悲色,冷声问道。
“禀太史,采药。”我指着身后的竹筥道。
“这也是他教你的?”
我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个满面冰霜的老人。
“你既然这么怨恨我当年赶走了你夫子,如今为何还要拜我为师?”他一甩袍袖,迈步朝竹林外走去。
我轻移步子跟了上去:“夫子临终前曾嘱咐我,若将来有机会来晋国一定要向太史学习阴阳巫卜之术。他说,这些是他没办法教我的,也是他一直的遗憾。”
“是啊,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史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手慢步踱至浍水旁。
白发长须,腰背挺立,他身上墨色阴绣云纹的长袍被河风高高地吹起,飘然如仙。当日,我怎么会觉得他和夫子相像呢?夫子那被岁月压垮了的腰背总是佝偻着,莫说这样精致的丝袍,就是连一根绢腰带他也舍不得用啊……
“他蔡书便这样自信我会收你为徒?”史墨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沉沉道。
“不,夫子给了我一样物什。他说,如果我把它交给你,你就一定会答应收我为徒。”
“什么物什?”
“一个孩子出生后一直留着的胎发和一个女人风华正茂时生出的白发。”我说完,静静地看着史墨的脸。
史墨紧紧地盯着我,两根雪白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的嘴角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脖颈干皱的皮肤下暴出了几根青色的筋络。
“在哪儿?”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把袖子撩了起来,从左臂上取下一个半开口的骨环:“这骨环里面是空的,太史只需把两头的松脂融了就能看到藏在里面的东西。”
史墨伸手接过骨环,用眼神细细地抚摸着它:“既有这东西,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是夫子最珍贵的东西,我也知道它对太史意味着什么。我当日若是拿出来,在太史眼里,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用的一件物什。你也许会收我为徒,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它,或许你还会愤愤然觉得,这骨环里的两样东西本该就是你的。可是,在阿拾看来,当年太史狠心把夫子和那个叫阿鸾的女子赶出晋国时,这就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该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该为这东西对夫子心怀感激的,也应该是太史。”
史墨听了我的话怔了半晌,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确收了个好弟子……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我向史墨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转头还能望见那位白发青衣的老人孤独地站在浍水河边。
夫子,也许他明日还是那个通天彻地的晋国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个早夭的孩子和那个叫作阿鸾的女子。
人,总以为一生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自己有犯错的机会,错过一次坦白,错过一次相爱,错过一个人;可等一切都过去了,才会突然发现人生居然那么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人,说曾经想说的那句话,做曾经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过去,把曾经错过的都找回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接下来的几日,伯鲁和无恤都没有再来,我去竹林采药也没有再遇见史墨。
初夏的夜,清凉里带着一丝柔和的温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铺上。
白色细纱新蒙的窗棂上,高高低低的树影和着浍水细腻温婉的波涛声在我眼前轻摇慢晃。明日,就是拜师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经空落落的左臂,突然觉得释怀。不管这次来晋国是对是错,起码我完成了夫子的遗愿。
这一夜,我梦见了青翠的竹林,梦见了年轻时的夫子。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浍水岸边传来嗒嗒的马蹄声。那规律跳动的声音裹着迷蒙的夜色由远及近,一路轻奔到了我的院门外。我嘟囔着翻了一个身。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人翻墙跳了进来。
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
我猛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谁来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从他的黑骏马上拎了两株一白一紫的木槿花走进了院子。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脱下长袍挂在右手边的树丫上。灌木丛中有虫轻鸣,树梢上原本停着的一只宿鸟被他惊醒,吱吱地叫了两声就扑展着翅膀飞走了。男子卷起袍袖,蹲在我院门旁的墙角下刨起土来,月光在他眉梢的红云上投下了一片迷离的光晕。
他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院子里做什么?种花吗?
无恤将两株木槿种下后,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土,然后重新披上外袍,把门从里面锁上,翻身跳上了土墙。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门打开。
无恤身形一顿,站在院墙上失笑出声:“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一眼墙角下的两株木槿花,对他笑道:“忙了这么久,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这花是我从安邑回新绛的路上看到的,白、紫两色颇为少见,想着你会喜欢就顺手挖了来。路上跑了五日还没回过府,若有酒喝,我就讨一碗醒醒神,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拜师。”他说完转身就走,我急忙喊住他道:“你等等,我这儿有新酒,给你倒一碗解渴。”
“你才来晋国几日,已经酿好新酒了?”无恤笑着从墙上一跃而下。
我藏好匕首,转身从屋里倒了一小碗果酒走了出来:“这不是我酿的酒,是我拿野浆果和你们府里的清酒新调的,你若想喝,勉强也能入口。”
“喝了你这碗,你可还欠我一壶桃花酿。”无恤笑着走到我面前。
我将酒碗递给他,他却不接,只摊着一双满是泥土的手,勾唇看着我笑。
我扑哧一笑,踮起脚来把酒碗凑到他唇边:“夜半栽花的君子,好饮。”
无恤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掀起两片羽扇似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疑惑蹙眉,他抿了抿唇,咽了酒,哑声道:“你可知,我从不喝甜酒?”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我睨了他一眼,缩了手。可眼前的人却比我更快,长指一勾已抢过我手中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而后笑着把空碗塞到我怀里。
既不饮甜酒,怎么又喝尽了?
我低头呆呆地捧着酒碗,再抬头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了。
墙角,两株初放的木槿花在夜风的轻抚下婆娑起舞,飞了一圈的宿鸟又回到了它挚爱的树丫。我站在夜半的小院里,头顶的月光和草虫的微吟让我仿佛坠入了另一场梦境。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个童子捧了行礼用的各色物品来院中接我。
日中时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数十辆马车,观礼人数之多远超过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礼,整个仪式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礼毕后,伯鲁、无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给我的院子里帮我清点各家送来的礼物。
“如今你可是晋国最风光的人了,连晋侯都给你送了贺礼。”无恤打开晋侯派人送来的一箱书简感叹道,“这箱子里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当年的赏赐,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现在居然全送给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盘,拿出去都可以换一座城池了。”伯鲁走到尹皋面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们师门那个白玉镂雕的螭龙发冠都送给她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生气?我可听说那是你们祖师临终前留下来的。”
尹皋捧着赵鞅送我的那只手掌大小却刻满了周天几百颗星辰的碧玉星盘道:“那是师门最贵重的东西,师父交给阿拾总有他的道理,况且她确实天赋异禀,远胜于我。”
听了尹皋的话,我脸一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尹皋刚刚见了我,还一直感谢我前些天夜里把在观星台睡着的他送回了太史府,岂知正是那天夜里我对他下了迷幻之药,骗他同我说了关于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侥幸,这星盘你若喜欢就留着用吧!”我心虚地对尹皋道。
“这怎么可以?这是卿相送你的东西。”尹皋连忙把手里的星盘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栾师兄无法释怀当日之事,已经和师父请辞了。”
“他要走?去哪里?”虽然知道栾涛一直反对史墨收我为徒,但是听说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惊。
“不知道。”尹皋摇了摇头,“栾师兄志向高远,要走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刚才太史把玉冠交给阿拾的时候,栾涛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这也难怪,栾涛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纪又是三个弟子中最长的,现在见太史把师门重物交给一个新来的小儿,心里一时想不开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还赐字子黯,配上他今天让你穿的那套巫服,来观礼的人都以为你是个男子。”伯鲁把玩着智氏送来的一组金制雕花算筹,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男子,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转头对无恤道,“可惜我得了这么多东西,没一样是能卖掉的,欠你的那几枚币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要不,你拿几根算筹去?”
“我要你这几根算筹做什么?你欠我的就依旧欠着吧!”无恤看着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复杂的题,用的都是这里。”伯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调笑道,“这金算筹她是用不上,才推给你的。”
“谁说我用不上了?”我把摊在地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咱们还是说说两个月后黄池会盟的事吧,尹师兄,你也会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门,这次就不跟你们同去了。师父前几日命人给你做了几套出行的衣服,现在就放在我那儿,我去给你拿过来。”尹皋说完,起身行了一礼就走了。
“他可是生气了?”我轻声问无恤。
“你别多想了,自我认识尹皋,他就没出过新绛城的城门。这次会盟对卿父来说很重要,太史已经卜得了出发的时间。你若还有什么想准备的,就赶紧张罗吧!”无恤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递给了我,“这是我让人做的几套狄人的衣裤,到时候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到黄池骑马狩猎。”
“谢啦!”我喜滋滋地接过包袱,转头又对伯鲁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这次你随你卿父一同出门,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一路吐到底了。”
伯鲁一声苦笑:“他早见惯了我没出息的样子,多一次也无妨了。”
“上次是没有齐备的药材,这一次我定会让卿相对你刮目相看!”
“这次黄池会盟除了鲁公和晋侯外,周天子还派了单国的国君同去。看来,今年夏天黄池要好好热闹上几个月了。”无恤说完与我对看一眼,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将是吴王夫差人生最后的辉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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