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生契阔
山峰的北麓和东、西两面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高耸的树木,也没有茂密的杂草,浓得散不开的雾气到了这里就被迅猛的夜风撕了个粉碎。山腰上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耳边永不停息的风声,仿佛就是这些石形怪兽可怕的吼声。
“你还好吗?”于安走在我身边忧心道。
“我没关系,我们还要往前走吗?”我脚上穿的还是齐宫里分发的薄底绣鞋,上面的丝绢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但最令人沮丧的还是这鞋底,走了这一路已经磨得比布帛还要薄。一脚一脚踩在碎石上,痛得我直揪心。
“不用再往前走了,这里虽然陡峭,但能踏脚的岩石比别处多一些,我们就在这儿等无恤他们来吧。”于安扶着我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脚很疼吗?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背你走,非要逞强?”
“这路太难走了,你若是背着我走这么长的山路,待会儿哪里还有力气杀敌?”我笑着看了于安一眼,低头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绣鞋。
右脚的鞋底破了一个大洞,脚掌前面也掀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带血的嫩肉。如果现在不包扎,之后是铁定走不了路了。我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原先穿在外面的袍子已经脱下来盖在剑士顿的尸体上了;身上这件单衣因为沾血比别人的少,也已经撕了不少布料给齐侯和阿鱼做了包扎伤口的绑带,现在这么一坐,下摆连小腿都遮不住了。这哪里还能多撕出一块呢?
我心里正犯愁,于安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左臂的袖子:“你先坐着别动,我用布帮你把脚缠上。这布料虽有些粗,但绑上两圈也总比直接拿肉磨石头来得好。”
“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见他在我身前跪下,连忙伸手去扶。
“待会儿下山还要爬坡,这脚上的布若是缠得厚了、薄了、紧了、松了,走路都会有危险。这个我比你熟,让我来吧!”于安抬起我的右脚,轻轻地拨去伤口上的碎石粒,“阿拾,你和无恤是怎么认识的?你离了天枢之后为什么没有回秦国,反倒去了晋国?”
“这个故事太长了,一时半会儿我也讲不清楚。只能说我与他早些年在秦国时便认识了,后来我在雍城出了点儿差错,他恰巧在我身边,我就跟他回了晋国,现在又到了齐国。你呢?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董安于的儿子。这回来齐国前,我还去过一次晋阳城,晋阳的城墙修得可真好,经了地动,没有一处坍塌。”
“我这两年做的还是刀口舔血的事,是不是董安于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于安讪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把袖子撕成一条条碎布,小心翼翼地缠在我的右脚上。
董安于是赵鞅最器重的家臣,他亲自督造了晋阳城,替赵氏一族扛住了范氏、中行氏的轮番进攻。可最后,他却因为自己惊人的才干被忌惮赵鞅的智氏一族逼得在自己兴建的晋阳城内自杀身亡。董氏一族也遭到了灭族式的屠杀。我想起于安当年在天枢对我说的话,便不再追问他的身世,转而笑道:“于安,你可知我这回来临淄城一半是为了无恤,另一半却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于安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嗯,你那日在天枢不告而别后,我就一直想要去找你。巫士明夷告诉我你人在临淄城,我就干脆带着四儿一起来找你了。可惜,你也去了广饶城,害得我们在临淄城白逛了好几天。这次回来,你可见着四儿了?”
于安眸色一黯,又低下了头:“见着了。”
“怎么了?”我觉得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不好了吗?”
“我从广饶城回来,就知道你被人劫走了,四儿每日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我们也没说上几句话。”
“她这笨丫头一定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我。”我一想到四儿心里就发堵,低头瞧见于安一脸落寞,心中更是愧疚自责。唉,原本他们二人见面该是多么欢喜的事,结果却因为我,弄得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这事都怪我。”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平安就好。四儿几天前已经被无恤派人送去了鲁国,等我们把齐侯顺利送走,你们就能再见面了。”
“嗯,到时候我们三个还要和以前一样,聊上个三天三夜。”我冲于安微笑道。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乌云遮盖了明月的光芒。低沉的夜空像是一块饱浸了墨汁的布帛,一根根雨线从它墨色的织纹里飞落而下,被山风席卷着密密地划过我的脸庞。黑暗中,十二个劲衣佩剑的武士高低错落地站在几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
他们都是巽卦训练的刺客吧?当年我还能相信离主明夷与伯鲁只是私交,但如今于安的身世和他的出现都告诉我,天枢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赵氏。
“好了,你弯弯脚看,可是太紧了?”于安松开了我的右脚。
我翘了翘脚趾又弓了弓脚背:“不紧不松,你包得很好。于安,当年你父亲去世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秦国?在雪地里追杀我们的那些人是智氏派来的吗?”
“父亲死后,智氏的人一直想要斩草除根。当年,董氏一脉侥幸逃脱的也只有我一个。我去雍城原是想寻人避祸,没想到入城的第三天就被人出卖了。”于安说着又脱下我左脚的锦袜,“不过,幸好遇见了你,总算留下一条贱命。”他握着我伤痕累累的脚,抬头微笑道。
“那后来在城外接应你去天枢的可是卿相的人?天枢的主人可是赵氏?”
“当年带我去天枢的是艮卦的祁勇。天枢的事我知道得未必有你多。明夷见过主上,你为什么不问他?或者……你可以直接去问无恤……”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我仰头望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今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人有时候糊涂些,也不是坏事,我就挺想做个糊涂的人。”于安替我双脚缠好了布条后,提剑站了起来,“放心吧,今天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嗯。”我微笑点头。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众人在北面的山坡上等了约莫两刻钟,无恤和无邪才带着二十几个暗卫和山洞里的诸人匆匆赶来。
“人都到齐了吗?”无恤在齐侯身上系上一根藤条,又把藤条的另一头交给了无邪。
“到齐了!”暗卫们齐声应道。
“好,你们两个两个一起下坡,途中若遇上情况,以哨声为讯。”
“唯!”这些暗卫虽然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伤,但应起话来依旧响亮有力。
“小舒,齐夫人就交给你了。”无恤从肩上取下一根藤条交给了于安。
“放心吧!”于安拍了拍无恤的手臂,接过藤条大步走到鲁姬面前,一颔首:“失礼了。”
无恤随即又取下剩余的两根藤条,一根丢给了阿鱼和陈盘,自己拿着另外一根走到我身边:“丫头,你就凑合着和我绑在一起吧!”
我笑着朝他张开双臂,他低头将藤条的一头紧紧地捆在我腰间:“阿拾,你可害怕?”
“同你绑在一起便可与你生死相随,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山风越来越大,山顶上不断有石块从我们身边滚落,可握着腰间这根藤条,我的心却变得格外宁静。
“好,走吧!”无恤一声令下,暗卫们一个个从陡坡上跳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迅捷有序。
无恤带着我,快奔几步从坡上跃了下去。我抱着他的腰,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飞速地降落,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雨点似乎变成了冰粒,落在脸上针扎一样地疼。
“阿拾——”
大风之中,无恤的声音一下就被吹散了,我只听到开头两个字。
“你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凑到无恤耳边大喊。
这时,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借着闪电刺目的亮光,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此山的山脊到了我们脚下似是被人从上而下斜斜劈了一刀,光裸陡峭的岩壁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垂靠在山腰上。风越刮越猛,雨势越来越大,岩壁上雨水分流汇聚,如奔涌的溪流急泻而下。那些生长在岩壁上的苔藓吸足了水分,在电闪之间隐隐闪动着墨绿色的光泽。
在天枢时,医尘曾告诫过我,入山采药时若遇到干燥粗糙的陡坡尚可勉力一试,若是碰上长了青苔的岩石,即使岩缝里的药材再珍贵也绝不能轻易尝试。
“这里太滑了,不能走——”我凑到无恤耳边大声喊道。
“小舒,你那里能下吗?”无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站在右边一块大石上的于安大喊了一声。
“不行——太陡了——”于安死死地拽着鲁姬的胳膊,往山下看了一眼。
这时,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狂风像脱了缰的野马从山顶直冲而下。
我被风推着往前扑去,无恤一把扯住我,飞快地蹲下了身子。
眼前陡峭的岩壁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们死死地困在了半山腰。
“怎么办?”我一张嘴,夹带着沙砾和雨水的冷风直接灌进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刚刚那些暗卫是怎么下去的——”我用手捂着嘴,凑到无恤身边大声喊道。
“苔藓上有剑痕,他们每人都有长剑短匕,应该是直接滑下去的。”无恤抱着我的脑袋说完后,借着闪电的亮光朝于安、无邪和阿鱼打了个手势。很快,三组人马就贴着岩面慢慢地爬到了我们所在的岩石上。
“赵无恤,怎么办?这里背着人不能下!”为了避免齐侯被风吹走,无邪几乎是半揽半抱着他。
“我们把藤条解下来,搓成一根,等风小一些,再把人一个个放下去!”无恤话音刚落,成百上千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突然从山顶滚落。
“趴下!”无恤大喊一声直接扑到了我身上。
落石带着千钧之势飞快地从我眼前翻滚而过,我被这可怕的场景惊呆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地发抖。这时,趴在我身上的无恤突然猛地一震,发出一声闷哼。
我一转头,只见他右边的额角鲜血直流。
“你受伤了!”
“小心,别抬头!”他按着我的脑袋,匍匐着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将我牢牢地护住。
不断地有落石打在无恤身上,那些闷闷的声响让我心痛如绞。怎么会这样?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这天崩地裂的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
当迅猛的狂风被瓢泼大雨取代后,山上的落石渐渐地少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崖壁底下却传来了微弱的口哨声。
无恤放开我的脑袋,半跪了起来。
于安跟着也跪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山下有情况。”无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条,转而把它交给了于安,“小舒,你拉着我,我下去看看。”
“好。”于安一点头把藤条往腰上一缠,“下吧!”
无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从崖壁上滑了下去。
藤条一下被抽紧,于安往前迈了半步,发出了一声闷哼。我头皮骤麻,不假思索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雨之中,于安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别怕,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脸上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只能紧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岩壁上传来击打声,于安身子往后一坠把无恤重新拉了上来:“下面怎么了?离山下还有多远?”
“山下来人了。看来,陈辽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了。”
“什么?”齐侯闻言一下抬起了头。
“你的人和他们交上手了?”于安忙问。
“暂时还没有,现在雨势大,陈辽的人好像在山下扎了营,还没打算攻上来。”无恤解开自己身上的藤条,大步走到了我身边。
“他们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齐侯听了无恤的话,突然埋头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逃什么?还能往哪里逃?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君上,不会的……我们再爬上去,我们从南面走,我们总能找到路的。”鲁姬连爬了几步跪倒在齐侯身边。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齐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来,他指着雷声翻滚、闪电频频的天宇大声吼道,“天帝——陈氏反道乱常,悖德逆天而危寡人,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乱臣?何以不扶正道,而兴奸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见他声声血泪,悲怆问天,我喉间哽咽,不能自已。
上天或许是因为齐侯的质问发了怒,天空中到处都是炸雷的声音,一道道闪电互相冲撞着,撕裂了我们头顶的天幕。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了吗?这里便是我们的终点了吗?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那一副陈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辞莫非是真的?因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种种险阻、种种危难来惩罚我吗?
瓢泼般的雨水被风吹卷着狠狠地浇在我身上,我的手脚渐渐发麻,牙齿也开始止不住地打战。我转头望向身边的无恤,他额头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鲜血无法凝结,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红的,唇却一片苍白。
“红云儿,帮我做一件事好吗?”我抬手轻轻地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
“我没事,一点儿小伤。你要我做什么?”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对我漾起一个笑容。
我从背后的箭服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两段,把带鸟羽的一段郑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说过的,要亲手替我及笄绾发。我们不等良日吉时,我觉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绾发吧!”
“阿拾……”无恤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颤,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间被凝住了。
“红云儿,替我绾发吧!我是认真的……”我不管身旁的众人,只微笑着看着我心爱的男人。
“啊——”无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声,低头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阿拾……我不会让你死!你信我,我们还有明天,我还藏了碧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绝不会是今天。”
“我不要什么碧玉笄,也不要什么隆重的及笄礼,像我这样的人,这根断箭就很配我。雷声为乐,闪电为烛,断箭为笄,有心爱之人为我绾发,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红云儿,你不是说要执雁送我吗?我长大了,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我看着无恤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雨停的时候,天亮的时候,不管我们面对的会是什么,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阔,与子执手,足矣!”我说完转身将满头湿漉漉的长发交到了无恤手上,“定情许嫁,及笄成人,替我绾发吧!”
“好。”无恤哽咽着撩起我的长发,“今秋的第一只大雁,我射来送你。”
他以手为篦,笨拙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当那半根断箭插入我的发间时,漫天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汹涌的心潮突然间归于了平静。
那一夜的风雨结束在天明前的一个时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厮杀声从山下传来。无恤、无邪、于安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以剑为阻从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风,剩下的人早已经疲惫不堪。鲁姬伏在齐侯膝上泣不成声,齐侯看着山下的点点火光出神愣怔,陈盘倒是镇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姑娘,你就让我下去吧!下面现在一个打十个都嫌人手不够呢,我一没断手、二没断脚,好端端的一个人,主人怎么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呢?!”山下厮杀声此起彼伏,阿鱼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提着两柄弯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姑娘——你倒说句话啊——”
“行了,你去吧!我来看着他。”我拧了一把裙摆上的雨水,双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你去帮无恤,陈世子我来看着!”
“谢姑娘!”阿鱼大喜过望,倒转身子把右手的弯刀往岩缝里一插,如猿猴攀树一般左右手交替着从岩壁上荡了下去。
陈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卫人人配了一把长弓、两只箭服,借地势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敌十,也未必就完全没有胜算。只要陈恒的一千府军还没到,我们就有机会再拼上一拼。
我看着山下的火光,正思量着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一颗小石子突然蹦跳着落在了我脚边。我心下一紧,猛地回头,只见原本枕着手臂睡觉的陈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两丈开外的山坡上。
“陈盘——”我情急之下从背后箭服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对准了陈盘的后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我没想逃——”陈盘站在高处回头冲我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姑娘,你上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黑色的圆形大石,笑着冲我招了招手。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我收了弓,扶着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来,把手给我!”陈盘见我上来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抬右手,将藏在身后的匕首一下顶上了陈盘的喉咙。
“姑娘,我就想趁咱俩都还没死的时候和你聊聊天,你不用这么紧张。”陈盘把脖子往后一仰避开了我的刀尖,“咱们在这儿说话,君上听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君上他到底答应了你什么条件,值得你这样豁出性命不顾?”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收了匕首,戒备地看着他。
“好奇,我这人好奇得很,就怕你们待会儿都死了,没人告诉我,我憋得慌。”
“齐晋结盟。”我不提卫国之事,只拿齐晋两国的盟约来搪塞他。
“哈哈哈……”陈盘一听就乐了,他指着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挂到了耳边,“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鞍之战后,齐晋确有盟约,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时,晋强而齐弱,齐国被迫相盟。可如今,你们晋国就像个垂朽的老人,而我齐国却正值壮年,此时不争更待何时?君上若是个有为之君,就不该答应你们结盟的条件。”
“谁做霸主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强国富民还要重要吗?如今不论是晋国还是齐国,国力、军力、民力都已经远不如当年文公、桓公临朝的时候。你说晋是老人,不堪一击,可这些年齐晋相争,齐国又胜了几回?民不富,仗却打个不停。这些年,齐国有多少青壮之士死在战场上?又有多少农田桑林无人耕种?齐国如今的富庶享的是当年管相的旧功,得的还是渔盐的便利。再过些年,再打几场像艾陵那样的败仗,你道齐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王式微,这天下总要有个能掌大局的诸侯。谁做霸主在姑娘看来也许没什么差别,可在赵鞅和我相父的眼里却有天壤之别。不过,刚刚我说的话是五年前相父对我说的,姑娘的富国强民之论,却和我当年的政见如出一辙。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里话想要告诉姑娘:姑娘图谋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会实现,但相父百年之后,盘若是当朝为相,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与晋休战结盟。”
“哼,好你个狡猾的陈盘!你这样说,可是想让我放了你?省得若是待会儿冲上来的是你胞弟陈辽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这里?”我嗤笑着看向陈盘。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陈盘嘴角一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来,将来自然会知道我所言不虚;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这里,来日我抄一份盟书埋在你坟前可好?”
“行,你用盟书把我的坟包起来都可以。走吧,下去吧!”
陈盘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前一移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姑娘不信我就算了。待会儿上来的人若是我胞弟陈辽,你就赶紧找个机会自行了断;若来的是陈逆,姑娘也别急着给赵无恤殉情,此事兴许还有转机。”
“陈盘,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替我盘算?在宫里你护着我,是因为你扮作寺人要装出一副忠心的样子。可现在,你我是敌人,你为何还要管我是死是活?”
陈盘笑着一抬手,扶着我从大石上跳了下来。
“我与陈爷虽不是手足,却情同手足。他下了狱后,我就被相父软禁了起来。你能代我救他出狱,我万分感谢。相父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暗中派人从狱中救走了陈爷。所以,我们三人此番入宫都只为了赎你犯下的罪,谢你积下的德。你我如此深的牵绊,我不护着你,我要护着谁?”
“你早知道是我劫走了陈逆?”
“陈爷一回到临淄城就到处找一个叫杜若的舞伎,这样离奇反常的事,我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姑娘,现在趁赵无恤不在,你不妨再听我几句话。陈爷待你那是真心的,他这人虽然嘴巴笨一些,闺房之趣也肯定不如赵无恤懂得多,可他性善又简单,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赵无恤这人是挺有趣,可你和他的路注定不会好走,你们的婚事,赵鞅也一定不会答应。但陈爷就不同了,若是你嫁了他,相父非但不会杀你,兴许还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
“一个让你耳聪目明、看清一切真相的惊喜。”
一切真相……什么意思?我正欲开口再问,陈盘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朝坡下走去:“姑娘,你听!山下没声音了。你猜,赵无恤死了吗?待会儿上来的会是陈逆,还是陈辽?”
陈盘错了,我也错了,迎着清晨第一缕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张孟谈。
他喘着粗气告诉齐侯,他从临淄城召集来的五十个游侠儿偷袭了北面山坡下的守军,又与无恤两面夹攻趁乱生擒了陈辽;陈逆自解兵器,喝止士兵,答应只要陈盘无恙便可放我们离去。
我站在那里,站在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山坡上眩晕了。大地在摇摆,连绵的山峰在我眼前飞快地旋转,我听不见张孟谈之后说了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冲撞着,呐喊着:“我们不会死了!我们终于能逃出去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漫长的一夜早已经掏空了我的身体,当恐惧和绝望退去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着我继续坚强下去。
“阿拾……”当无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的脸上、身上染满了暗红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头微笑着看着我,血水就沿着他额间披散的头发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记得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只记得他握着我的腰将我高高地抛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头顶那片瑰丽奇幻的朝霞。
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它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也打破了那个无休无止的噩梦。
胜利来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让我不知所措。
我糊里糊涂地换上了鲁姬的大红展衣,和无恤一道在暗卫的护送下朝东南方一路飞奔而去。而另一头,于安和张孟谈则带着齐侯、鲁姬,还有陈盘一起悄悄地进了密林小道,向西北进发。
从张孟谈出现,到一场交易的爽快达成,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刻钟内。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时间询问,也没有时间思考,我们被陈氏的追兵紧逼着一路由北往南朝鲁国方向逃去。
躲避,激战,有人受伤,有人死去,在逃离临淄城后的第五天,我们才终于在一处山谷中甩脱了陈氏的追兵。
跟随我们的三十几个暗卫如今只剩下了阿鱼和另一个叫首的男子。在无恤的授意下,阿鱼在野地里劫持了一个采桑的庶民女子,并强迫她换上了鲁姬的那套大红展衣。之后,阿鱼和首带着女子沿着大道继续前往鲁国,而无恤则带着我和无邪躲进了齐鲁交界的一处山林。
清晨,清脆的鸟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摸着身子底下的干草,盯着头顶墨绿色的树叶,有片刻的愣怔。
那漫长的、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一天,已经过去了许久,但那些凌乱的画面却总在我醒来的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
从惊闻陈氏不朝,到宫门生变,从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杀,从入山躲避被奸细出卖,到张孟谈奇袭敌军突围成功,两次日升之间,我们经历几番生死。其间,我想过赢,想过输,想过生,想过死,可我从未想过,那噩梦般的一日,最后会结束在她手里。
无恤昨日告诉我,在山下偷袭陈氏人马的五十个游侠儿其实是阿素在陈辽出兵之后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从北地赶来的张孟谈带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们,顺利地赢得了无恤的感谢,又得到了张孟谈的爱。她用一场交易救下了陈盘,也从此让自己的亲人免于被赵氏追杀的命运。她与我的较量,她赢得干净漂亮。
与无恤做交易的人还有陈盘。那日在山谷里,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无恤的剑一剑刺死了陈辽。他杀了人,而后笑嘻嘻地请无恤替他背下这弑弟的罪名。他说,这样他便欠了无恤一条命,将来他们二人若有一战,无恤可以从他手里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无恤自己的。
陈盘是个狂徒,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无恤也是个狂徒,于是一场匪夷所思的交易便这样达成了。
我躺在干草堆上,回忆着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这时,四五只圆头圆脑的小雀突然从树枝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它们在草帐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得分外欢畅。
它们这样闹着,我便躺不住了。
草帐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林间的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它们暗青色的影子中间,是一片片斑驳的阳光。我赤脚踩在草地上,冰凉湿润的感觉让人彻底清醒。
“阿拾——阿拾——”无邪兴奋的声音像是长了翅膀的云雀,忽高忽低地穿过茂密的树林飞到了我耳边。
我从怀里掏出无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绾了一个高髻,抬头时瞥见无恤和无邪从两棵柏树中间走了出来。彩尾雉鸡、灰毛野兔,外加两只刚刚褪了毛的野鸭,他们今天的收获看来不少。
“阿拾,你猜我们今天在林子里碰见什么了?”无邪拎着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一脸激动地跑到了我身边。
“看见什么了?野猪?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额际的汗,转身从无恤手中接过了两只野鸭。
“我们遇见了一只长角鹿,那鹿的两只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锃亮,斑点又匀称,赵无恤正和我商量着要猎下它给你做件袄子,结果被这蹿出来的笨东西给吓跑了。”无邪拎着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我一抬眼正对着肥兔的一张圆脸,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它闭着眼睛的模样委屈得很。
“大夏天的做什么袄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鸭往地上一放,弯腰钻进草帐子,拿出前些日子偷来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猎物堆在一起打了个包,“帐子里还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点儿山鸡肉,你们先垫垫肚子,我去村里换点儿干粮。”
“今天,我们同你一起进村。换了粮就直接翻过齐长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无恤拎起我系好的包袱,转头对无邪道:“狼崽,把帐子里的东西理一理,我们上路了!”
“我一个人进村就好,三个人目标太大,万一被陈氏的人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土,伸手去拿无恤背上的包袱。
“要是待会儿换来几袋粟米,你一个人怎么背得动?放心吧,刚才我在山里遇到几个猎户,他们说今日南边的村子里有人办喜事,不仅收渔猎所获,还给一顿白食。到时候,七里八村去的人一定很多,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野鸭和兔子可以拿去换粮,雉鸡可以在村里找个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给你换一套合适点儿的衣服。”
看着无恤说话时的样子,我恍惚觉得自己和他只是鲁国山林里一对普普通通的庶人夫妻,他这会儿打猎归来正告诉我,这半个月的口粮已经有了着落,今日兴许还能到邻村去吃一顿免费的好食。
“怎么不说话?要去鲁国了不开心吗?”无恤摩挲着我发间的木笄,轻声问道。
“开心。可陈恒如果以为齐侯会南下鲁国避难,就一定会在长城上增设关卡和驻兵,我们能出得去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些关卡连偷运私盐的商贩都拦不住,更何况是我们三个?”
“赵无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无邪背着他的包袱,捧着一包用树叶裹好的山鸡肉从草帐子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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