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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红云入心


为了给智瑶占卜盗跖的行踪,我硬着头皮又在他府里住了两日。

这两日,智颜身上的葛毒已经退了,但身上的皮肉能抓破的都抓破了,抓不破的也红红紫紫,看上去瘆人。我推说潭姬之前住的西院邪气太重,就让家宰封了院子。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在毒井取水,日子久了,等毒被地下水冲散,这件事的真相也就无迹可寻了。

这一日清晨,我与老家宰告辞后,带着四儿出了智府。

府门外停着一辆黑漆华盖的马车。马车旁,赵无恤一身青衣立在晨雾之中。白雾萦绕,初升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金色。他牵着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额角的一缕碎发被雾气打湿,垂了下来。

我的心忽而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我走到他身前轻声问。

他低下头微笑:“我来接一个讨人厌的麻烦鬼回家。请问姑娘,你可见着她了?”

我脸一红,嗔怪道:“我可没见着什么麻烦鬼,先生怕是要再等等了。”说完径自转身跳上了马车。

“我都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居然想跑?”无恤翻身上马,长臂一捞就把我从马车上抱了过去,“四儿,你先坐车回去,我们待会儿就回来。”

“不急,不急,晚点儿回来也没关系。”四儿满脸堆着笑,完全无视我的挣扎。

无恤将我放在身前,大喝一声,策马飞驰。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我把头靠在他胸前取暖,那里的衣襟有些湿润,一股青草的芳香混着露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这么冷的天,衣服都被雾气打湿了,他是天未亮就在门外等我了吗?

“你冷吗?”无恤圈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摇了摇头,轻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一个人烟不至的地方,然后把你关起来。”他低头笑道。

我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这话我只跟四儿说过!”

“我的神子,这世间竟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轻挑长眉。

“你那会儿在屋顶上?你也不怕被智氏的人发现当盗贼射下来!”

“坐稳了,小心待会儿摔下去。”他露齿一笑,重新把我按回胸前,骑马飞奔出了新绛城,一路朝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碧蓝澄清的湖水。清晨的太阳透过云层漏下一柱绯色的天光,一缕轻风吹过,湖心粉红色的朝雾四下飘散,露出倒映着七彩云霞的湖水和水面上一对交颈而眠的飞禽。

无恤翻身下马,双手一伸把我抱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他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为什么?”

“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想做一件事。”他牵着我的手轻轻一拽,我便不由自主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你——”我脑中闪过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忙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上次雪地里的事我没同你计较,可不是说你以后次次都可以胡来!”

“胡来?”无恤大笑一声,猛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待会儿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来了。”

“赵无恤!你要是敢……我,我饶不了你!”我涨红着脸死死地攥住他的衣领,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脸这么红……”他低下头用冰凉的鼻尖和炙热的呼吸轻轻地撩拨着我的脸颊,我耳根一阵酥麻,整个人腾地一下烧红了,脑袋混成一片。

无恤抱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仰面望着他的脸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仿佛此刻主宰我身体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下一刻,无恤的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意,然后两手猛地一松。

砰——我被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冰火两重天……

“赵无恤——”我呛了一口水,扒在岸边拼命地咳嗽。

他弯腰握着我的肩膀把我拎了上来,而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毛毡子把我紧紧地裹了起来。

我打着哆嗦喘匀了气,对着他就开始破口大骂。好些难听的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会的荤话可真多。”赵无恤不气不恼,只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后来,他见我骂个不停,就干脆牵着我的手任由我一路走一路骂。最后,我们在离湖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我去给你烧热水。”口干舌燥的我被他反手推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舍,屋子的角落里生着火,正中央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旁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叠放了一套女子的深衣和几件白玉佩饰。

我脱下毛毡子坐在火堆旁取暖,无恤拎着两个水桶,屋里屋外走了好几趟,终于将大木桶装满了热水。

“赶紧洗洗吧,小心待会儿着凉。”

“怪人!着凉得风寒死了,才遂了你的意!”我冷哼一声,伸手去脱身上的湿衣服。

他垂下眼眸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今天的事我不会道歉。那日在智府救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半夜三更,你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跑,还被人设计关进了那样奇怪的一间院子。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那晚我没有去找你,结果会是怎样。你行事如此鲁莽,也许有一日,我真的会抓你去一个人烟不至的地方,关你一辈子。”说完他兀自开门走了出去。

我抬眼望着细麻纱窗上模糊的人影,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涩。曾经就是这个人为我在雨夜里点了一盏明灯,我刨了他家院外的竹胎,他收了我系在门环上的绢帕。到后来,他在太子府上替我解围,在公子府救了痛不欲生的我,他在半夜为我种花,陪我赤着脚在雍城的大街上追赶刺客。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一路,他一直都在,一直……

我把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过往的一幕幕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本以为碎了的心,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又有了一丝悸动。

待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门时,无恤已经在屋外生起了一堆篝火,火焰上两条肥鱼滋滋地冒着香气。

“你还是穿女装时更好看些。”他走到我身边,从腰间的香囊里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俏别在我耳边,“刚刚抓鱼时,在湖边看到的,今春开的第一朵。”

“它都还没开呢,就被你摘了。”我用手扶了扶蕊黄色的花苞,轻声问,“好看吗?”

“嗯,花好看。”

“哼。”

“饿了吧?这湖里的鱼最是肥嫩,你尝尝。”无恤拉着我在火堆旁坐下,用树枝叉了一条金黄色的烤鱼递给我。

“你常来这儿?”我用手撕了一块鱼肉扔进嘴里,焦脆的鱼皮混着鲜嫩的鱼肉,让我食欲大开。

“这屋子是我自己盖的,想要安静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住上两日。等再过几月,住在湖边的雁群就该飞回来了,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你这几日一直待在智府?”我迅速吃完第一条鱼,没脸没皮地把另一条也拿在手里。

“你以为智府的守卫都是瞎子?我只去了四次,次次都要为你提心吊胆。”

“我自己闯的祸,自己会解决的,你不用替我担心。”

“没良心的东西。”无恤夺过我手里的烤鱼,转身留给我一个宽阔的后背。

“那个奇怪的院子你后来有去看过吗?”我微微一笑,索性挪过去,同他背靠背坐着。

“那院子据说是智宵的,他原是智瑶的兄长。当年智氏立世子的时候,智瑶差点输给了这个智宵,所以他当上宗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筑起四面高墙,把智宵囚禁在了他以往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说,那间院子里关的不是药人,而是智瑶的兄弟?可智瑶既然那么恨他兄弟,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杀人也是要理由的。而且,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受罪。”

“嗯,这倒也是。”我想起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不由得点了点头,“对了,红云儿,你可听说过一首从北方鲜虞传来的歌谣,叫什么《竹书谣》?”

“只听过半首,是颂扬文公的;另半首不曾听过。怎么了?”无恤好奇地侧过头来。

“智瑶让人将一整首歌谣都唱给我听了,可惜我不通蛮语,听不懂。”

“他为什么要让你听这个?”

“不知道。我打算回去之后问问师父。”

“嗯,太史博学,肯定会知道。我听说,智瑶要在府里给你新开一间院落?”

“嗯,这事我会找机会同你卿父解释的,你不用操心。”我转到无恤面前蹲下来,指了指他手上的烤鱼,哀求道,“再给我一半,我没吃饱。”

“你去说,这事只会越描越黑,我自有办法解决,你不用担心。”无恤一边说着,一边把鱼去了骨刺,盛在一片树叶上递给了我。

我喜滋滋地接过鱼肉,乖巧地点了点头:“以后遇到麻烦事,我肯定第一个就告诉你!”

“那盗跖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无恤一挑长眉。

“呃,呃……”我非常不争气地噎住了。

在无恤的逼问下,我把那日夜里如何遇见赵孟礼的刺客、如何碰上盗跖、如何与兰姬定下生死赌约的事都告诉了他。无恤听完后,面色格外凝重。他陪我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就把我送回了家,然后急急忙忙走了。

无恤走后不久,我的小院里又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

魏侈年老,体弱多病,却亲自驾车前来,用一箱子珠玉换走了装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据无恤所说,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狭隘。对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迫于智瑶的强势,不敢公然质问,但暗地里肯定也做了不少调查。这回,我当着智府五十多人的面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询问了很多关于“死魂”作怪的事,我当初设局时,就料准他会来,因而故意说了一些听似玄幻却暗示潭姬之死与智颜有关的话。

四卿之中,赵、智两家的争斗愈演愈烈,韩、魏两家因为势弱就一直在中间摇摆不定。韩氏的现任宗主据说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平日里行事最爱看赵鞅和智瑶的眼色,谁强,他便向着谁,最后在大夫们中间得了个“墙头草”的名号。和他比起来,魏侈虽弱,却也有自己的主见。他和他的儿子魏驹起初靠拢智氏,但潭姬死后,魏氏一族恐怕要从亲智变成亲赵了。

第二日,我让无邪把魏侈来访的事告诉了无恤。无恤没有回复,只托无邪带了一株长茎谖草给我。谖草盛开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黄、橘两色为主。如今入春尚不到一月,不知无恤是从哪里给我寻来了这么一株粉蕊白瓣的谖草。

“阿拾,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啊?”无邪凑近花心闻了闻,鼻头一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谖草有忘忧之意,他是想告诉我,一切事情他都会处理好,不用我多费心神。”我用手指轻抚着谖草细嫩的花瓣,心里有一丝丝的甜意。

“是吗?我怎么听说,谖草有相思之意?这几日入春,天气一天好过一天,赵无恤不会是想约你出去踏青吧?”四儿捧了新挖来的竹胎坐在门边,一边用水清洗着外面的泥土,一边教雪猴帮忙剥叶。

“说清楚不就好了?还让人猜来猜去。”无邪一脸不屑,径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儿身边削起木剑来。

“你削这个做什么?你若想要剑,和我说就好了。魏家昨天送来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换十把上品宝剑。”我找了一只漆瓶,装上水,把花插了进去。

“我早同他说过了,我们神子现在是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正愁没地方花呢!”四儿抬头看了一眼无邪,调笑道。

“大叔说我刚刚开始习剑,还是用木剑比较好。”无邪用手摩挲着木剑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大叔?哪个大叔?我和四儿不在的时候,你遇上什么人了?”

“就是那个红头发大叔,他说他要教我用剑。”无邪握着木剑比画了两下,手腕灵活,有模有样。

“盗跖?你这几日都和盗跖待在一起?他居然还敢留在新绛!”

“盗跖?三头六足、食人心肝的盗跖!”四儿两手一抖,一颗洗净的竹胎“啪嗒”掉到了地上。

“别怕。将军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们的。”我帮四儿把竹胎捡了起来,“我见过那盗跖,除了头发颜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样。不过,他怎么还敢留在新绛?外面等着抓他领赏的人,少说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们抓不到的。”无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们就别等我吃饭了。大叔说,我今天得背石头跑两百里呢!明儿早上,说不定能赶回来吃早食。”

“你这么拼命做什么?”我急忙起身拉住了无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说好了,就算你将来剑法天下无敌,我也不会让你上阵杀敌。你要是存了什么建功立业的念头,趁早给我忘了。”

“建功立业?我才不要呢!我只要能打败赵无恤那臭小子,让他承认我比他强就行了。”无邪笑着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点儿,晚上赶回来陪你吃饭。”说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还纳闷呢,无邪怎么突然改了懒散的性子要跟盗跖学剑法,原来是被无恤和蔡仁的那场比试给刺激到了。

“阿拾,其实,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四儿放下手里的活儿,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难不成你也开始习剑了?”我笑着问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来时,赵府派人过来传信了。”

“说什么了?”我把雪猴没剥完的一只竹胎拿了起来。

“呃——是伯嬴贵女的口信,说她和将军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三个月后。”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脸上却装出一副恬淡不惊的样子,“那今晚咱们备上一份贺礼,明天一早我去赵府同贵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来的黄玉杯可以算一份。嗯,还要拿一坛九酝。四儿,你说香料送哪一种好?”

“阿拾……”四儿拉着我的手,小声道,“你若不高兴,可以不去的。”

“傻四儿,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帮我一起想想,你说送杜若好呢,还是丁香好?”

四儿把我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低声道:“杜若吧,将军喜欢。”

“嗯,那你帮我理出来,我去抱一坛酒来。”我微笑着起身去了放酒的夹室。

关上酒室木门的一刻,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月后,他就要成亲了;三个月后,他就会把伯嬴的马车迎进将军府的大门;三个月后,我们便再也不能相见了……我靠在酒室的门板上,心里一片冰凉。

第二日正午,我去赵府拜访伯嬴,恰好无恤和烛椟也都在。我本想放下贺礼,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走,但伯嬴却拉着我不放。

“阿拾,将军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伯嬴跪坐在我身前,喜不自禁。

“衣服喜欢月白色,腰带喜用艾草绿。”

“用香呢,他喜欢哪一种?”

“熏衣的话喜欢杜若,书房里偶尔也放点儿芳芷。”

“酒呢?他喜欢清酒还是甘醴?”

我稍稍愣了愣,是啊,伍封喜欢喝什么酒呢?以前,他只喝我酿的酒,清的、浊的、浓的、淡的,他从来不挑剔,只说,小儿酿的酒就是他爱喝的酒。

“阿拾,你怎么不说话?”伯嬴扯了扯我的袖子。

“将军喝酒不挑,贵女不用费心记了。”我微笑着回道。

“那……”伯嬴开口还想要问,却被无恤拦下了。

“阿姐,这些事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好了。她哪里能记得这么多?”说完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喜欢红色,还有,我不喝甜酒,喜欢在屋子里摆些泽兰。”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伯嬴歪着脑袋打量着我和无恤。

“没什么,笑话阿姐以前只知道舞剑弄戟,如今要成婚了才赶着要学调香、酿酒,丢人得很。”无恤说完冲烛椟挑了挑眉:“阿匣,别陪阿姐聊这些女人的事了,咱们很久没跑马了,要不今天到城外跑跑?阿拾你也去,难得天气好。”

我心里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听无恤这么一说,连忙点了点头。

“跑马啊,我也去!前几日刚让人做了几条戎人的裤子,我去换上,你们等着我!”伯嬴一拍双腿站了起来,喜滋滋道:“阿拾,我给你也找一条换上。对了,我们还可以叫上伍将军一起去!”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赵无恤,他却只顾同烛椟说话。

“你们去吧,宓曹这几日身子不适,日日犯呕。我得回去陪着她。”烛椟面有难色,起身推辞道。

“她生病了吗?那我去看看!”我立马站了起来。

“你去看那个恶心的女人做什么?再说了,她看到你去,说不定吐得更厉害!”伯嬴转头对烛椟道,“要走,赶紧走!一个成天想着攀高枝的女人,就你还当她是个宝。”

烛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恤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阿姐说话难听,却也是为你好。去吧,身子不适就给请个巫医看看。”

“嗯。”烛椟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阿拾,你不知道,那宓曹日日躺在阿匣的床上,背地里居然托人打听伯鲁的喜好和行踪。真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伯嬴说起宓曹满脸鄙夷。

“那烛大哥可知道?”我问。

“我恼就恼在,阿匣他都知道,还这么纵着她。”伯嬴拉了我的手道,“不说这些没趣的事了。走,跟我换身衣服跑马去。伍将军后日就回秦国了,你们也该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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