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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寒夜惊魂


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却说不得,因为你胆子太小,怕引火上身。

赵鞅的秉性我还没摸透,如果现在贸然跑去同他说:“喂,卿相,你的庶长子想杀你的嫡长子呢!”这无疑是自寻死路,他便是要杀我,我也怨不得他。但此次中毒事件牵扯到晋国智氏,兹事体大,我又不能不告诉他。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让别人去说。这人不能是赵无恤,因为赵鞅会怀疑他的用心。这人必须得是让赵鞅信服的人,而且与赵家诸子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想来想去,除了史墨之外,就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当夜,我拎了一盏纱灯,简装夜行进了史墨的院子。

小院内,黄木制的糊纱推门大开,史墨正闭目端坐在屋檐下。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还特地在身旁铺了一张长绒的白毛毡席,席旁放一方小案,案上搁了一个燃着炭火的小炉和一壶刚刚热好的、香气四溢的九酝。

“师父怎么知道今夜我会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脱了鹿皮靴,在他身边坐下。

史墨缓缓睁开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热酒:“你若是为了赵家大子的事来找我,喝了这杯酒就回去吧!早些时候,无恤已经来找过我了,这事我也已经同卿相说过了。”

“他已经来过了?他说什么了?”我就着双耳杯饮了一大口酒,热过的九酝入口烧舌,却极暖肚子,只喝了一口便散了我周身大半的寒气。

“他想让我说的,自然和你要说的一样。这次智氏宴会,赵孟礼去不得。”

这个红云儿,动作也太快了!

“那他可说什么缘由了?”我伸出冻得发红的双手,一边烤火一边问。

史墨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沉下面色道:“进屋把为师的鹿裘拿来!”

“唯!”我急着要听无恤打压赵孟礼的理由,起身冲进屋拿了鹿裘又赶忙冲了出来,一把盖在史墨背上。史墨回头瞪了我一眼,揪下裘衣塞到我怀里:“穿上!别冻出病来添乱!”

“啊?”我抱着鹿裘低头瞧了瞧自己,今夜出来急,竟忘了穿夹袍,难怪一路上冷得厉害。

我裹好裘衣坐下,史墨这才徐徐道:“无恤告诉老夫,他已查实公子啼身旁自裁谢罪的侍卫突早年受过智氏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亲妹在智府为婢,虽然他现在无法证实智氏直接参与其中,但大子孟礼极有可能成为智氏攻击赵氏的把柄,所以此次宴会,赵孟礼去不得。”

“那卿相怎么说?”

“卿相已经决定此次宴会带无恤同去。”

“真的?!”

“你替他高兴?”

“那是自然,红云儿善良聪慧、有情有义,比那大子赵孟礼强了不止百倍。卿相早该看到他的好。”我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喜悦。

“善良聪慧,有情有义?小丫头,你认识的赵无恤,和我认识的怕不是一个人啊!”史墨取了案几上的长柄玉质贝形勺给自己斟了一杯热酒,然后摊出一手,“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我神色一凛,忙从怀中掏出那只双头雀鸟交到史墨手上:“这是师父要的东西,也请师父信守当日对弟子的承诺。”

我与尹皋学习占星术的第二日,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异象。他那夜来尹皋院中看我,语气、神情颇为古怪。之后,他收我为徒,我就找机会向他询问了自己的身世。可他却要我找到一只他当年送给夫子的双头雀鸟,用陶鸟来换他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

史墨接过雀鸟紧紧地握在手心,他神情紧张、犹豫,原本从容淡定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纷乱。我正欲开口安抚他,他却突然将陶鸟放在案几上,一掌拍碎了那只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十年的雀鸟。

“师父!你……”

史墨的右手嵌满了碎陶片,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低垂着眼睑,在他消瘦凹陷的面颊上有两块骨头因为紧咬的牙关高高地隆起。在那堆破碎的陶片中俨然藏着一条细长的白绢布,绢布上墨迹斑斑似有书写。史墨用苍老干枯的手捏起布条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眼底的阴影里便生出了一丝不可言状的苦色。那凄苦的颜色如一层黑雾瞬间爬满了他颓然的面庞,吞没了他最后一点儿骄傲。

白绢布条上的字迹是谁的?三十几年前,他们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夫子的故事我已无从猜测,如今逝者已逝,这背后的秘密,也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晓了。

“师父……”我想要伸手查看史墨受伤的右手,他五指一握,将那白色的布条死死地捏进了手心。

“阿拾,你能否答应为师一件事?”史墨以手支案,勉强撑起了自己的腰背。

“弟子恭听。”

“待我百年之后,就让人把我葬在浍水边竹林里吧!挨着你夫子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别让他们把我葬在公陵旁,我死后不想再侍奉任何人。”史墨的声音因哽咽而嘶哑,我喉头一紧,端正身子叩首应道:“弟子敬诺!”

“好,你既给了我要的东西,那你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悲哀的深夜下起了小雪,稀稀落落的雪花乘着冬夜的寒风斜斜地飞进屋檐,落在阶前,落在已经冰凉的酒液里。史墨和衣端坐着,我从脖子上解下贴身的玉环放在他面前,他微微侧首只略扫了一眼便道:“这是狐氏一族的玉佩,相传乃周王子狐之物,原是组佩,有阴阳双环相扣,这是其中一环。”

“狐氏一族可有月下碧眸的传说?”我轻问。

史墨看着院中一株结了冰花的修竹,缓缓道:“一百多年前,狐氏封地在大戎,宗主狐突曾娶外族碧眸女子为妻,生季姬,眸色淡,月下澄碧。季姬生重耳,目有双瞳,是为晋国文公。后百余年间,狐氏一支中又出过两个眸色有异的女子,但皆早夭。此一脉自七十年前已迁居北方鲜虞,晋国再无后人。”

“可我阿娘既是狐氏后人,为何会说晋语?这玉环的另一半又去了哪里?”

“你阿娘为什么会说晋语我不知道,这玉环的另一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该来晋国,更不该来新绛!”史墨转头看着我,疼惜,怜悯,无奈,自责,他把他平日对我深藏的情绪一股脑儿全都融进了此刻的眼神,叫我分不清坐在面前的到底是史墨还是夫子。

“师父,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我来晋国?阿娘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有些急恼,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阿娘那些梦呓般的警告。

“你可想知道那眸色有异的两个女婴为何早夭?”

“为何?”

“她们被人吃了,放在食鼎里,连汤带肉吃掉了。”

“吃掉了?!”我大惊失色。

“对,剥皮啃骨,连汤带肉。”史墨说着,将视线投在了我裸露的双手上。

我被他看得发怵,放在案几上的两只手竟莫名地有些发麻。剥皮啃骨……我望着案上火炉中的两块红炭,心中却浮现出了一口兽头纹的青铜大鼎,鼎下堆着熊熊燃烧的木柴,旁边有人举着大斧要剁下我这双手扔进沸腾的汤水里,而周围全是拿着刀俎、食箸,面色贪婪的吃客。

“师父的意思是,晋国有人想吃了我?”我把手藏进袖里,心狂跳不止,整张脸如着了火一般滚烫起来。

“异者为妖,自古如是。鲜虞乃北方蛮国,传说众多。七年前,卿相讨伐鲜虞,鲜虞国几近灭国,国中贵族逃入深山不见踪迹,但侍奉王族的几个方士却一路南下到了晋国。”

“方士?”鲜虞乃燕、晋之间的异族小国,对于它,我知之甚少。

“方士,其职类巫,但素日召神劾鬼,炼药以求长生。智瑶府中就有鲜虞国来的方士,他们相信狐氏碧眸女婴可烹煮入药,食之长生。”

“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自夏禹立国,泱泱数千年,哪有一个人可以与天齐寿?他智瑶莫非疯了不成?!”我又惊又怒。

“智氏一脉男丁多早亡,智氏一族也几度因此差点儿丢了卿位。所以,为保族脉,智氏自文子起,府中常年备有药人,以药喂哺,再由方士采血入药以养宗主精气。长生之方要的是女婴,你现已长成却也不必惧怕别人烹煮了你。只是,智瑶府上既有采血入药的惯例,他们难免不会觊觎你的血。所以,你现在最好马上离开晋国,明天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

“不,我不走!”

“为何?”史墨雪白的长眉猛地蹙起,“可是因为无恤?”

“这是我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阿拾,自你入我门下,为免引人注意,我便让你以男子之貌示人,但为师今日要多说一句,他赵无恤再好,也绝非你的良人,你莫要在他身上失了心。留在晋国对你而言,实是百害而无一利!”

“师父,我与无恤乃知己好友,并无男女之情。我要留在晋国,自有我非留不可的理由。智氏新立宗子,师父必在受邀观礼之列,届时请师父务必带我同去!”我伏跪在史墨身前重重一叩。阿娘不让我来晋国是怕有人伤害我,可她疯疯癫癫的时候又要我一定要来晋国。为什么?阿藜,阿藜是谁?也许,我不是个孤儿。也许,我在这世上还有血脉相亲的亲人。鲜虞狐氏、智府药人,这是我目前唯一知道的和阿娘有关的线索。如果,这个阿藜就在晋国,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智府你绝不能去!”史墨厉声拒绝了我的请求,“智瑶此人生性狂傲,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若他起了心思要抓你去做药人,别说是我,就算是卿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范氏、中行氏还在的时候,晋国正卿是六大家族的宗主轮着做。如今那两家被灭,便是赵、魏、韩、智四家轮流掌权。如今卿已年逾六十,魏氏宗族魏侈更是年老多病,下一任正卿极有可能就是智瑶。伯鲁生性懦弱,为了赵氏的将来,即便是卿相也要忌惮智瑶几分。”

是啊,如果智氏的计划成功,那第一个死的是伯鲁。公子啼如果也死在赵府,那第二个死的就是无恤。而赵孟礼如愿成为赵世子之后,若是智颜跳出来指责他当初弑弟夺位,毒杀公子啼,那任凭赵鞅权势滔天也救不了赵孟礼。到时候,连丧三子的赵鞅恐怕也会因此受累。智瑶之心如此歹毒,等他坐上正卿之位,现今如日中天的赵家,或许也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

史墨见我久久不语,便起身将我扶了起来:“我自知无法和你夫子相比,但我既然收你为徒,就不能眼见着你引火上身。为了隐瞒你的身份,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如果你非要留在这里,那你必须对智氏敬而远之。”

“师父放心,阿拾绝非鲁莽之人。今夜,谢谢师父的酒。”我把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史墨行礼告退。

史墨紧拧双眉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他知道他的话我没有听进半句。

智瑶,智瑶!这个名字似乎是我怎么都绕不开的一道坎。负了瑶女的人是不是他?在百里府里要杀我的人是不是他?天枢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如今竟连我的身世都同他有关。看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个机会好好会会他!

隆冬的寒夜静得有些吓人,宽阔的街道上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人。覆在地面上的露水结成了薄冰,人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摇摇晃晃。之前出来时没有骑马,现在却后悔不已,照我这会儿的步速,走到天亮都不一定能回到赵府。

秦地虽冷但冬日却极少下雨,那种冷是干燥的冷、单纯的冷。但晋地不同,新绛这两日时不时会飘一阵小雨,寒冷的空气凝了水分湿答答的,阴气逼人。身上的衣服一天到晚总泛着寒冷的潮气,穿再厚的袄子都焐不热身子。

前面的地上又躺了一只冻死的雀鸟,它雪白的腹部沾了灰突突的残雪,两只红红的小爪子直直地朝向天空,叫人看着可怜又可笑。雏鸟啊,雏鸟,既知隆冬难熬,为什么不早早南飞?我自嘲一叹,缩了缩脖子。之前的酒气到这会儿早已散光,凛冽的空气钻进衣袖让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起这些年做的那些梦,想起阿娘,想起她口中的阿藜。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智府的药人里就有我要找的阿藜,我是那么疯狂地想要有一个亲人,一个与我血脉相关的亲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定我此刻凌乱的心。

街道的尽头传来马车奔驰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自黑暗中驶来的马车在离我几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两匹黑色的骏马打着响鼻,呼着白气。驾车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马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色帐子,看上去却不像是女子的车驾。

我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车前,弯腰行了一礼:“在下太史府巫士,急欲往卿相府去,冒昧请问主人家可否捎在下一程?”

我话说完,车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倒是赶车的车夫陡然抬起了脸。那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额头中央的骨头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边,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阴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从鬼域里爬出的怪兽。

我心中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沉着嗓子对着车帐内问了一句:“是他吗?”

车帐稍稍掀开了一条缝,有人用手在车座上轻轻敲了两下。车夫闻声从身后提了一柄长剑,腾身而起。

我见状扔了纱灯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去几步就重重地扑倒在地,失去平衡的身子蹭着地上的薄冰滑出去老远。

“受死吧!”鬼脸车夫瞬间移到了我身前,一柄长剑冲着我的腹部狠狠地扎了下来。

我翻身避过,从靴子里抽出于安送我的天水匕,趁那鬼脸车夫朝我冲过来时,在他脚踝上用力划了一道。

鬼脸车夫一吃痛,猛地倒退了几步。

我借机从地上爬了起来,拿着匕首紧盯着他。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万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我。

“是谁要杀我?”我问。在天枢时,于安曾教过我几招对敌的杀招,天水匕上涂了致人昏迷的毒药,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钟,他就死定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伤了脚踝后,谨慎了许多,一双三角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伺机出击。

“不管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十倍的价钱。”我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币扔在他脚边。他眼神一动,似是迟疑了一下,我趁机滑步向前,举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可对手毕竟老辣,他即便中了我的毒,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反应了过来,侧滑一步,挥剑直斩我握着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拧避开他的攻击,匕首在手中变换一个角度,身子借势擦过他的另一侧,狠辣决绝地在他上臂内侧的血脉处割了一刀。

当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虚招,手臂上的这一刀才是真正的杀招!

人和动物一样,身上总有几处血脉是碰不得的死处,只要割开了它,就别妄想还能止住喷涌的血流。这话是于安告诉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枢的第一号刺客。在这样的乱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男子的手臂血流如注,他扔下长剑,拼命地想要用手捂住伤口,但鲜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我看着黑暗中喷涌而出的红色液体,皱了皱眉头:“没有用的,你既然以杀人为生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流逝的鲜血带走了男子生命的气息,他的脸变得惨白一片,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也许他的主人告诉他,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士,也许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死在一个瘦弱小儿的手里。

男子的膝盖打着战,他呻吟着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远处的那辆马车在他与我追逐打斗时就已经离开。车里的人大概觉得我今晚必死无疑,因而连留下来看的兴致都没有。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干净,重新插进靴内的暗袋。

从救了伯鲁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陷入了赵家的夺位之争,现在有人想要我死,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终于像他说的那样,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漠然地转过身,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却愕然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一个红发冲冠、衣襟大开的男子。他的肩上扛了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昏迷不醒的女人。

袒胸露腹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往后退了一步,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男子露齿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无人地走到尸体旁,蹲下来看了一眼车夫手臂上的伤口,笑道:“漂亮!伤口整齐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小东西,这活儿干得不错啊!”男子蹲在尸体旁,眼睛里盈满了亮光,这亮光如同一只野兽看见了猎物,一个色鬼看见了美人。

隆冬腊月只穿一件大开襟麻布长袍就出来晃荡,深更半夜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看见死人两眼放光、异常兴奋,眼前的这个人,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诡异。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先生是?”

红发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跟我这么说话,听着头痛。小东西,你手艺不错,我挺喜欢你的,怎么样,到我家喝杯酒去?”

到他家喝酒?!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弟还有急事,改日吧!”

“真的不去?我那儿的酒可是刚从智府地窖里偷出来的椒浆,寻常人喝不到的。”

椒浆,取花椒之辛香,酿为酒,用于降神。智府里贮藏的椒浆定是为册立世子的祭礼准备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偷走?“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备森严,你如何能从他家的地窖里偷出祭祀用的椒浆来?小弟不信。”

“这女人也是我从智府里偷出来的,现在用完了正打算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问问。”

用完了要送回去?!我看了一眼男子大开的衣襟和女子散乱的头发,脑子里立马冒出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测——采花贼?杀人魔?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来,大哥厉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带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恭候大哥。”

“行,说定了!”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扬了扬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来,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淡得像是让我明天多带壶酒,省得不够喝。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的出现和离开都快得让人迷惑。

赵孟礼的事还没结束,我这儿又摊上了这么个麻烦的人物。我用手扶着脑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遗弃的女子。如果我把她丢在这里,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被冻死,但要是把她背回智府,我也没这个力气。况且,智府我还去不得。老天啊,难道要我坐在这里陪她一起冻死?!

我用手拂开女子覆在脸上的乱发,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虽算不得美人,看着倒也可人,只是这会儿她鼻涕眼泪全都粘在脸上,脏兮兮的很是狼狈。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但样式和布料都属上品,看样子应是智瑶府上的妾室,运气不好,被入府盗酒的贼人顺带掳走了。

我在女子嘴唇上方狠狠掐了一记,她吃痛悠悠地醒转过来。

“你醒了?看得见我吗?”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听到我声音的一瞬间,女子猛地跳坐起来,她抱着身子大喊大叫,两只脚死命地踹向我。我连忙闪身避过,捂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尽情地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是喊累了,没力气了,才最终安静了下来。

“你好些了吗?劫你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试探着朝她挪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递到她面前,“擦擦脸吧,我送你回去。”

女子缓缓地抬起头,乱发之中一双凤目又红又肿。她愣愣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翻滚而出。

春日里,山野之间时能瞧见与男子偷欢的女子。名节对庶民女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对士族家的贵女而言却不一样。她们八岁学礼,最晚十岁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庆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住处一步,更别说是与其他男子纵情欢好了。这女子如今被歹人强夺了贞洁,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神来了。

“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同别人去说,你只当它是一场噩梦,睡一觉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边的残雪打湿帕子,轻轻地擦去女子脸上的污渍。

女子看了看我,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瘀痕,深吸了一口气抽噎道:“我忘不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丢了卿父的脸,我……”女子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整个人再次陷入了癫狂。

我叹了一声气,半搂半抱地把她扶了起来:“刚才那人说你是被他从智府劫出来的,智府可有小门?我现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没事了。”

“不被人发现……”

“嗯,你回去之后找个机会把这衣服烧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女子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怔,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显出了一丝希冀,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急声道:“西面偏院的墙角前两日塌了一块,府里忙着祭祀还没补上。”

“太好了,那待会儿你就从那儿进去。”

智府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远,我搀扶着女子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

“别哭了,快进去吧!就当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女子抹了把眼泪,张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同我行了一礼,转身钻进了墙角的破洞。

我忍着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了,才转身离开。

这会儿夜里的寒气越发浓重,我打着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赵府走去。刚刚扶着女子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了,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和三角眼过招时摔的那一跤,可能伤到筋骨了,这会儿膝盖骨一阵阵地抽痛,停下来不走还好些,一走就痛得厉害。

我这儿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驶来一辆马车。这会儿,就算有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于是,身子一侧早早地闪到了路边。

来的是一辆挂了垂幔的坐乘,马车顶上悬挂着两盏艳红的纱灯,那两点红光在夜色中一摇一晃,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车至身前时,我好奇地抬头张望了一眼,看见马车里隐约坐了一个女子。

大半夜的,谁家的贵女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都说山上的恶鬼喜欢变作女子的样子在夜半时分捕食生魂,我这不是遇上真的山鬼了吧?

这样一想,我便顾不上疼了,踩着碎冰就往赵府跑。

可没跑两步,身后忽地吹来一阵香风,甜腻腻的还带了一丝酒气。我转头想看上一眼,可没等我看清,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那凌厉的掌风蹭着耳朵扇下去,嗡的一声,我的右耳一阵轰鸣,眼前突然炸开了一片银光,接着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阵晕眩之后,灰雾渐退,我这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锦深衣的兰姬。她怒目圆睁地看着我,脸色涨红,殷红的嘴唇和那只打得我发蒙的右手微微地打着战。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瞬间爬上了脊骨。

她怎么会在这里?!

轰鸣的耳朵,火辣辣的脸颊,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应过来想逃时,兰姬已经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着你,你居然就送上门来了!”

“你放开我——”我起脚踢向兰姬的侧腰,她腰身一转避开我的攻击,手上的劲道陡然加重。

“你的命还真是长,秦太子弄不死你,天枢的人也弄不死你。现在,你居然还攀上了赵氏!”她满嘴酒气,舌头打结,血红的眼睛里有滔天的怒气。

“呃——”我顺着她的力道拼命地往后仰,终于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我握紧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兰姬松开手,大退一步避开了我的攻击。

“就凭你也敢和我动手?”她看着我嗤笑一声,抬手拔下了头上一尺多长的发笄。

那发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绿松石,藏在头发里面的却俨然是一截尖锐的刀锥。

我往后退了一步,她欺身扑了上来,森冷的刀锥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抵,挡开了她手上的攻击,却没能躲开她脚下的偷袭。兰姬将我撂倒在地,起脚重重地在我身上踢了几下,直踢得我喉中腥气翻涌,方才作罢。

她蹲下身子用刀锥紧顶着我的胸口,我以为她会一下刺死我,但她没有下手,反而缓下脸色端详起我的脸来:“你就是用这张脸迷惑了他?让他非但没有杀你,还处处护着你?”

“他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智瑶?”

“智瑶?”兰姬眉峰一扬,嘴角漾出一个极艳丽的笑容,“你知道你这一路坏了我多少好事吗?我原打算割了你的头解气,可我现在改主意了。秦女,我们不妨来比比吧,看最后我们谁会赢?”

“比什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比我们在晋国这场局里,谁能活到最后!”兰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锥,挺身站了起来,纤手绾发,风情万种地将发笄插进了如云的黑发里,“你什么都没看清就跳进了晋国这场乱局。等着吧,将来自有你难看的死法!”

“戴兽面的人不是智瑶?”

“主人是谁一点儿都不重要,主人背后的是谁,那才重要。”兰姬瞟了我一眼,掩唇娇笑道,“看吧,即便我告诉你再多,你也还是个蠢女人。他要是为你这么蠢的女人前功尽弃,那真真是可怜!”兰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轻笑着转身朝马车走去。

“我会让你先死——”我冲着她离去的身影大喝一声。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兴许它还能让你死得好看些!”兰姬飞身跳上马车,踢踏的马蹄声混着女子鬼魅的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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