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魇毒咒
于安那日说的话,我并不十分明白,但即便我再问,他也不愿再说了。
此后又过了几日,我正在巽卦向于安讨教刺杀巧搏之术时,兑卦的女乐商找到了我。她说兑卦的主事宫练舞时不小心扭伤了,因伤处在大腿,医尘不便医治,便遣她来找我。
既然医尘敢放心把人交给我诊治,想来宫的伤势也不至于太严重。于是,我便欣然跟着女乐商去了兑卦,见了主事宫。一番检查之后,我让商取冰水为宫冷敷伤处,自己预备着上山采一些草药再予伤者外敷。商嫌上山下山、一来一回太费时,就领着我去了兑卦后院的一间小屋子。
“我们姐妹习舞扭伤脚是常有的事,所以医尘特意留了些草药在这里,你看看可有能用的。”商打开一间四步见方的夹室,夹室里面七七八八堆了一些杂物,门边的木架子上还放了几篓晒干的草药。我从其中挑了几枝赤芍、江离、白芷、接骨木枝,而后对商道:“这些已经能顶顶了,晚些时候我再送一小壶师傅泡的药酒来。”
“你说好就好,我们快些走吧,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商看了一眼夹室左边的墙壁,朝我挨了挨。
“怎么了?”
“这屋子隔壁关了一个被离主下了‘夜魇咒’的人,此人终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如今又得了重病,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了,真真可怜又可怕。好了,咱们拿了药就快走吧,太阳要下山了,瘆得慌。”商扯着我的袖子就往外走。
“这隔壁关的是谁?我之前怎么都没听说过?”我素来好奇心强,听说这事和明夷的巫咒有关,更要问个清楚。
“先走先走,回头我再跟你说。”商见天色将暗,拉着我一路奔回前院。
还没进屋就听到宫的房间里传出女子们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掀开帘子一看,兑卦的姐妹们竟全都挤在屋子里。宫是兑卦女乐之首,她这一伤,别的姐妹自然也没法排舞。教舞的嬷嬷索性就给大家放了半天假。
“哎哟,刚才拿药可没把我吓死,这小丫头还问东问西不肯走。”商抚着胸口蹙着眉头走到宫床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那人要去,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前月里医尘来的时候给看过了,说是最晚熬不过开春。”坐在宫身边的羽叹声道,“她好好的兑主不做,居然要跟个猎户私逃,真是个痴人。”
“羽姐姐,那屋子里关的是兑卦原先的主事?”我见羽开了口便也不急着去煎药。
“可不是嘛,兰姬走后,燕舞就升了主事。可惜啊,好好的前程就被个男人毁了。”
“兰姬?可是如今名扬天下的郑女兰姬?”我惊问。
“妹妹也听说过她?”宫问。
“在秦太子府有幸见过她一面。”
“是吗?兰姬以前是我们兑卦的主事。她出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没想到一晃眼,她就已经成了君侯大夫们的座上宾了。”宫的语气里满是歆羡,屋里一众姐妹也都一副神往的模样。
“出去有什么好?我倒想一辈子留在这里,不用伺候男人,只专心练舞,将来也做个教习嬷嬷。”说话的是与我同龄的小秋,皮肤白白的,模样很是周正。
“你呀,是舍不得和艮卦的黑子哥哥分开吧?只是不知道人家认不认你这个好妹妹。”商拿指头在小秋脑门上戳了一下,咯咯笑道。
小秋羞红了脸,赌气道:“谁稀罕他啊!我是听外面回来的人说,和兰姬一道出去的瑶女死了,还死得很难看。”
“这瑶女也是兑卦的女乐?!”我惊愕不已,脸上却强装镇定。
“妹妹进来得晚,所以不知道。这瑶女在我们天枢可算是个奇人,她原本是兑卦最末等的女乐,后来不知怎的竟去了乾卦,再后来才跟着兰姬一起出了天枢。以为是个要做大事的,没想到居然是个福薄的。”商一边说一边拧了一条冰帕子敷在宫的腿上。
宫一边揉着腿一边道:“咱们替主上办事,哪能只享荣华?死了也是她的福气。这是咱们的命,怨不得任何人。”
“姐姐说的是。”女乐们闻言纷纷点头。
我心道,如果瑶女和兰姬都是天枢的人,那这里莫非就是晋国智氏训练刺客、死士的地方?他们派遣商人、女乐是为了打探各国情报;培养勇士、刺客是为了肃清政敌;巫卜、医药、谋士则是后备支持。这样看来,之前的“主顾”“买卖”之说极有可能是骗我的。
“阿拾,你在想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商摸着我的额头关切道。
“可是吓到妹妹了?”羽掩唇一笑,拉过我的手,“我们这里个个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此生若能报答主上的恩情已是万幸。你呀,做不成女乐,就安心跟着医尘学医问药吧!保你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
“我有什么好怕的!”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的异样,我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商姐姐,你刚才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死心眼儿的丫头,还惦记着哪?这事情,嬷嬷不让我们私底下议论,要是我说了,你们可不许到嬷嬷面前告我的状。”
“知道了。”我和几个新来的姐妹齐齐点了点头。
“那我可就说了。”商往我身边挪了挪,徐徐道,“这事发生在去年冬天,住在华山脚下的一个猎户因为迷路误闯了天枢,可巧碰上了当时的兑主燕舞。咱们都知道,这里一向有生人莫进的规矩,燕舞心善,怕他被嬷嬷发现,就把人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这男人跟女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早晚是要出事的。后来他们两个日久生情,就谋划着一起逃走。可前头有迷魂帐啊,他们在里面兜兜转转困了三天,最后还是被夫人派去的人抓了回来。为了给姐妹们一个警示,猎户被医尘喂了哑药关在后山的山洞里,巫士明夷拿燕舞的头发下了‘夜魇咒’。从此,这燕舞就夜不能寐,每晚都会听见有山鬼敲她的门。”
“后来呢?”
“后来燕舞就病了,我们也没敢再去看她。巫士说,‘夜魇咒’只杀该杀之人,燕舞死了便是她的罪,若没死就让她喝下哑药和猎户一起去给医尘犁田。不过,看样子她是活不了了。”
“唉,可惜了。想当初燕舞姐姐待我们也是极和善的……”
“夜魇咒”只杀该死之人?爱上一个老实男人想与他双宿双飞,又算什么该死的大罪?
虽说于安让我这几个月不要惹是生非引起五音夫人注意,但我若不想办法救那女人一救,也太对不起明夷留的这个大漏洞了。
我替宫敷好药后直接奔去了离卦,刚一推开门差点摔了个脚朝天。
啧啧啧,好一幅美人出浴的景象啊!
黑漆描朱的屏风前,明夷正半裸着身子穿衣,修长优美的颈项,秾纤合度的身量,细润如脂、白皙光洁的裸背上,一只赤色凤鸟从他腰下一寸之地升腾而上,仰颈吐焰,妖异浓艳。
我站在门边看得入神,冷不丁被飞来的一块香木砸到了脑门。
“滚出去——”明夷揽了衣服回转身来,拿起手边的一块碧玉灵石又砸了过来。
我连忙伸手接住,心道:这东西砸坏了多可惜啊!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把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说得很是心虚。
“滚!”明夷涨红着脸厉声喝道。
我连忙退到门外,抓着门框不死心道:“巫士,我就是想来问问:如果兑卦原来的主事活下来了,那你是不是会遵守诺言让她和猎户一起去药圃犁地啊?医尘那儿人手少,你也是知道的……”
“你——”明夷已经怒不可遏。
在他把案几上的铜炉也砸过来之前,我飞快地跳下台阶,一边跑一边冲他喊:“你不反对就是同意咯?说话要算话!还有,那凤鸟挺好看,你别恼了!”
哐当一声,可怜的青铜鹤莲纹炉猛地砸在我脚边,炉顶上的那只小鹤被硬生生砸折了脖子。我吐了吐舌头,摸摸自己脖子,撩起裙角赶忙逃出了明夷的院子。
一路走,一路后怕。完了,把明夷给得罪了,也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拿我的头发念毒咒害我。
惨了,惨了……
待我回到巽卦时,夜幕已垂,于安已经在小童的服侍下上床安寝。
这一晚,不知道是不是明夷拿了我的头发下了咒,我虽然累得头晕目眩,却始终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慌慌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没个头绪。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胡乱扒了几口早食就去了艮卦,打算找黑子替我向明夷求个情。
黑子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他先是数落了我一番,而后又贼兮兮地问我为什么要偷看明夷洗澡。
我偷看明夷洗澡?!
我敢保证,明夷生气绝不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半裸的样子,古怪一定出在他背后那只血色凤鸟身上。但现在我哪里还敢为自己狡辩,只能两眼一闭认了这个“偷看男人洗澡”的罪名。
“小爷我上回就看出来了,你这丫头早就对明夷存了不好的心思。”黑子对我一挑眉毛,一副“我懂你”的样子,“哎,虽说明夷漂亮,但你自个儿长得也不差啊!还是说,你平常不照镜子?”
“笑吧,笑吧,笑完了给我指条活路就好。”我有求于他,只能任他取笑。
“幸好小爷当年凑巧救了明夷一回,在他跟前也算说得上话。毒咒的事你不用怕,明夷这人再生气也不会拿神灵的东西害人。不过,他让我给你传个话,说如果你以后再敢进他的院子,他就让人拔光你的头发,给他养的雀儿搭窝住。”
拔光?!我一听头皮都麻了:“那还有呢?”
“还有就是让你别到处乱说话!你到底躲在那里看了多久,害他那么生气?还是——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黑子嘴角一歪,笑得一脸猥琐。
听黑子这么说,我更加确定古怪出在那凤鸟图纹上,而且这件事估计连黑子都未必知道。
“没看多久,你要是好奇,下回自己看去!”
“死丫头,还消遣起小爷我了!”
“那兑卦前任主事的事,他有说什么吗?”我又问。
“他说,人活了死了都和他无关。其实,兑卦以前的主事待人挺好的,只可惜干了那样的错事。”
“她有什么错?只不过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我睨了一眼黑子,又道,“你来天枢有五年了吧,你听说过兰姬和瑶女吗?”
“你这小丫头没来几天,管的事比五音夫人还多啊!兰姬我是没见着,这瑶女可是很有名的。听说天枢自开建以来,只有她一个人伺候过乾主。”
“乾主?乾卦的院子不是一直空着没人住吗?”
“对啊,反正我是没见着有人住在那里。喂,听说你把巽卦主事的伤治好了,看来你除了阴人厉害,救人也有点能耐啊!”
“你这人还真记仇。你说你这德行,小秋这样的美人能看得上你吗?”我想起昨日商姐姐说的话,忍不住调笑起黑子来。
“谁跟你说的?是小秋说她看不上我吗?!”黑子立马紧张起来,看样子他们两个倒真是有点什么。
“她待你好着呢,是我乱说的。行了,该问的我也都问完了,走了!”
“喂!你……你千万别再去偷看明夷了,拔头发的事,他可不是说笑的。”黑子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又嘱咐了我一遍,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既然明夷说他不管燕舞的死活,我就放宽了心,细细谋划了两日后,假借医尘的名义去了兑卦的后院看望那位戴罪的前兑主。
推开那扇让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木门,一股臭气迎面袭来。房间里柜子、箱子东倒西歪,打破的罐子、扯碎的舞衣扔得到处都是,乱得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靠窗的床铺上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想来就是前兑主燕舞。她身上白色的亵衣已经变成了灰色,胸前有一大片褐黄色的污渍,似是干结的呕吐之物。
我踢开脚下的碎陶片,努力移到墙边支起窗户。初春的阳光刹那间照进这间阴暗潮湿的房间。
燕舞抬手遮住耀眼的阳光,她苍白的手指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你是谁?”她怯怯地问。
我行了一礼,柔声道:“我叫阿拾,是医尘新收的徒弟。”
“你来做什么?是来送我死药的吗?”燕舞眼下青紫、声音虚浮,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是巫士命我来的,他让我把这块去咒的木牌交给兑主,再替兑主熬几服治病的汤药。”我从怀里取出一块事先画好的木牌放在燕舞手上,“巫士说,兑主该受的难都受过了,他已经收了‘夜魇咒’,兑主只管放心好好休养便是。”
“你说的是真的?巫士他真是这么说的?”燕舞死死地抓住手中的木牌,那神情像是落入虚空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
这木牌是我昨日胡乱画的。医人者先医心,她日日因“夜魇咒”焦虑难眠,我现在就算用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先宽宽她的心,之后再慢慢调理。
“自然是真的。”我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兑主,我先帮你换件衣服,待会儿我们到外面走走。入春了,外头的树都冒了新芽,前院的迎春俏前几日也开花了,
我们去折两枝插在房里可好?”
燕舞把木牌按在胸前,微微点了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衣服,显露在我面前的是一具裹着淡青色外皮的骨架——高高凸起的锁骨,根根分明的肋骨,腰腹处如老妪一般干瘪凹陷,这根本不像是一具活人的身体。
“他还活着吗?”待我帮燕舞梳洗妥当、穿好新衣,形同木偶的她突然讷讷地问了一声。
我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于是笑道:“虽然不能说话,但已经被派到医尘那儿帮忙犁地了。巫士说,等你好了,你可以也搬到山上与他同住。”我话音未落,豆大的泪水已从燕舞的眼中滚落:“他还活着……”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嘴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嗯,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着。”我替燕舞理了理鬓发,搀扶着她走到门边,“多出来走走,病也好得快。你看那树梢上——”我抬眼一看立马就后悔了。我从巽卦一路行来,谷中的树大都发了绿芽,嫩嫩的让人觉得畅快;可唯独女乐后院的这棵大树上,大白日的竟七七八八挂了好几只黑蝙蝠。
“啊——”燕舞尖叫着蹲坐在地上,两只手捂住脑袋不住地发抖。
“别怕,别怕。”我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她,“晚上等去咒的木牌灵验了,它们自然就走了。”
我把燕舞扶回房间安顿好后,拿杆子赶走了树上的蝙蝠,而后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她的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我原本以为,所谓的“夜魇咒”无非是利用了大家对巫咒的惧怕——就像我前日那样,明夷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却紧张得睡不着觉。所谓的山鬼敲门,很有可能就是这可怜女人因惧怕而产生的幻觉。但是,如果一切都是幻觉,那刚刚树上的蝙蝠又该如何解释呢?
看着燕舞憔悴失神的眼睛,我实在不忍心留下她一个人。既然决定要救她,那便救个彻底吧!时人总说我是山鬼变化而来,今日,我倒要看看那敲门的山鬼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有一双月下碧眸。
是夜,我抱了一床狗皮袄子躺在门边,手里紧紧地握着从于安那里借来的匕首。
起初的两个时辰,我还强打着精神注意着门外的一举一动,后来撑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咚……咚咚……”
山鬼敲门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拔出手中的匕首,深吸了两口气,喊了一声:“谁在外面?”
敲门声戛然而止,门外一片死寂。
我心中一惊,一股寒气沿着脊柱缓缓地爬上了脖颈。莫非此刻和我隔着一块门板站着的真是秦人口中传说的青面獠牙、吃人饮血的山鬼?
我忍住心中惧怕,握紧匕首,把耳朵轻轻地伏在木门上。“咚”,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炸开,我心跳骤然一停。
“咚……咚咚……”黑暗中,敲门声越发急促。
我捂住自己的胸口,猛喘了几口气,哗地一下打开了门。
眼前的一幕让我大惊失色——夜色中数十只黑蝙蝠龇着森白的尖牙朝我飞扑而来。我惊叫一声用匕首在空中一顿乱划,几只蝙蝠应声而落,其余的仍旧不要命地朝我飞冲过来。
“啊——啊——”燕舞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眼前的场景发疯似的大叫起来。
我把门迅速一合,靠在门板上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然后从取暖的柴火里抓了一根烧着的木棒又冲了出去。
这一回,所有的蝙蝠都被吓得吱吱乱叫,恐怖的叫声响彻漆黑的夜空,让人不寒而栗。
“救我——救救——”燕舞捂住耳朵叫得已经虚脱。
“没事了,没事了。”我扔下木棒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只是蝙蝠而已,别怕!”
过了许久,怀里的人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但我的心却依旧跳得飞快。蝙蝠丑陋的面孔、森白的尖牙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难道这些蝙蝠是明夷用“夜魇咒”唤来的?敲门的根本不是山鬼,而是蝙蝠?可蝙蝠为什么要往门上撞呢?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扶燕舞在床上躺下后,又重新走到门外捡起了地上的火把。
让人惊讶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在房门的外侧密密麻麻地停了成百上千只蝇虫,在火光的照映下,它们在木门上来回爬动,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符号。我把火把凑近,用火烧死了一部分虫子,但很快又有新的虫子贴了上来,它们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前赴后继。
因为怕蝙蝠再来,我抱着火把在门外守了一夜。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虫子们陆陆续续地飞离了门板。我就着晨光近身一看,只见房门上隐隐约约画了一个暗红色的咒符,贴近时还能闻到一种奇特的味道。很显然,昨晚的那些蝙蝠就是为了捕食门板上的虫子才一次次地撞击房门,夜半敲门与山鬼作祟根本毫无关系。可小虫子为什么会贴在咒符上?莫非是画符的药水有什么蹊跷?
坤卦里除了医经之外还有几卷毒经,虽然毒经上记载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毒药秘方,但我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发现解开“夜魇咒”谜团的线索。世人都说越是貌美的人心肠越是歹毒,这话看来一点都没有错。这巫士明夷阴人的手段可是真叫我大开眼界、自愧不如。
算了,我既然解不开这“夜魇咒”,那就干脆毁了它吧!
入夜前,我拿匕首把房门上画了暗红色咒符的地方全部挖掉了,接下来的一夜果真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蝇虫没有出现,蝙蝠也都消失不见了。我睁着眼睛在门外守了一夜,等东方的天际泛起红光,才裹着狗皮袄子半闭着眼睛回到了于安的屋子。
于安知道我做的事后将我大骂了一顿,说我太过招摇难免惹祸上身。可我却不以为然——五音夫人不多不少偏要与我定下四月之约,心中定是早有谋算,我不管这几个月活得老老实实还是热热闹闹,恐怕结局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是“一根干柴两头烧”,巽卦、兑卦的院子来回跑。十几天下来,燕舞和于安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却撑不住病倒了。医尘给我灌了一壶药,叫黑子把我一路背上了山,安置在药圃旁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起先两天我只是觉得有些头晕无力,后来便开始一阵阵地出虚汗,三更夜半还常常梦见自己全身冰冷地躺在渭水边的芦苇荡里,而伍封就站在岸上冷冷地看着我。我这才明白,自己这半个多月来日夜不停地“折腾”,原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他。
黑子来看我时,见我噩梦缠身、日渐消瘦,就责怪我不该冒冒失失地破了明夷的巫咒。我笑着听他念叨,心里其实很明白,扰乱心绪的不是什么“夜魇咒”,而是自己积了几个月的心病。
医尘见我终日出神发呆,就带我去了药圃背后的一处药汤。这药汤位于密林之中,终年热气腾腾。听医尘说,在此处浸浴可使人宁神、舒心。因此,我隔三岔五就会去那里泡一泡。
这一日,我和往常一样拿了换洗衣物坐在药汤里闭目养神。过了约莫一刻钟,觉得脑袋有些发晕了,就睁开眼睛摸索着想要上岸。这时,我突然发现蒸腾的白雾之中隐隐约约坐着一个身影,离我尚不到两丈的距离。
我心下一慌,连忙用手抱紧身子,试探着叫了一声:“谁在那里?”
那身影没有回我,反而朝我靠近了一些。
我大惊,急忙伸手在池边抓了一块石头捏在手中,呵斥道:“你别过来!”
白雾中的黑影倏地钻入水中,迅速朝我游了过来。眨眼间,一个脑袋哗啦一下钻出水面,与我面对面地看着。
我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白雾中的那个身影俨然是一只白毛黑脸的雪猴,它此刻正歪着脑袋打量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好像在责怪我打扰了它泡汤。
“小猴,我可是吵到你了?”我伸出手去逗它,它眨了眨大眼睛往后退了一退,侧过头斜眼瞄了我一眼。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果子给你吃。”我从池水里爬了起来,换上干净的衣服朝药圃跑去。
等我摘了果子跑回来时,小猴已经没了踪影。我只好把果子放在池边,希望明日它来的时候可以看见。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去了汤池,昨日见到的小猴正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地往嘴巴里塞果子。就这样,机灵可爱的小雪猴就变成了我每日最忠实的“汤友”。
这一日,我兴致勃勃地拿了医尘送我的一盒蜜饯去汤池找小猴,朦朦胧胧间,看见它和往常一样靠在池边休憩。我轻轻地走了过去,伸手去拍它的脑袋,谁料却被它一把抓住摔进了池水,猛呛了好几口才勉强站了起来。
“喂——”我抹干脸上的水刚想开骂,却在雾气之中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意料之外,却令我无比想念的人。
“无邪……”
药汤里的人看着我一言不发,然后伸手从水里拽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扔了出去:“臭猴子,你现在才带我来!”
嗖的一声,小猴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无邪远远地扔了出去。
“你疯啦!”我大叫。
“被你给逼的!”无邪一伸手将我抱了个满怀,孩子似的赌气道,“你不想嫁人,你也别装死啊,装死也要提前说一声啊!”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被他压得气闷,努力探出脑袋问了一声。
“我到这儿都一个多月了,那死老头儿天天逼着我上山采药,说采的药够多才告诉我上哪儿去找你。”无邪放开我,一脸委屈地说道。
“你就是师傅说的那个上山采药的师兄?”老天可真是捉弄人,这一个月我与无邪近在咫尺却始终没能相见。
“我一个月前进山找你,遇到了摔在陷阱里的老头儿就救了他。他不报答我,还逼我认他做师傅进山采药。”
无邪在山中行路如履平地,加上嗅觉灵敏,因而识药、辨药的功夫定是异于常人,医尘见了他,自然会欣喜万分地想把他留下来。
“别怪师傅了。你看,你现在不就见到我了嘛!四儿呢?她还好吗?”
“不好,她以为你死了,抱着那臭烘烘的尸体差点没哭死。我都跟她说了那不是你,她还抱着不肯放。”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鼻子一酸,喉咙里堵得厉害,“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头也没了,身子也泡烂了。”
“就算你死了、烂成一堆,我都能闻出来那是不是你。再说了,那尸体的指头萝卜似的一根,你的手就是泡再久的水也粗不成那样。”
无邪的话虽然不吉利,但我听来却很窝心:“那其他人呢?他们也都以为我死了?”
“嗯,公子利替你收了尸,又拿了很多你以前用的东西去河边招魂。招魂那天他喝醉了,在河边坐了很久,后来被符舒背回去了。第二天来车说要接四儿去他府上住,四儿不肯去,他就拿走了你以前梳头的一把木篦子和几件旧衣服,其他的东西说是都留给四儿了。”
“亏他还惦念着帮我照顾四儿……”我听着无邪的话,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又酸又痛。
“我知道你没死就想着出来找你,臭丫头虽然不相信我,可也非要跟着一起来。”
“四儿也来了?她人呢?”
“这山太险,她上不来,我让她在下面的村子里等着呢!”无邪说完把浸湿的衣服一脱,撒娇道,“你看,这山里到处都是坑,这一个月弄得我全是伤。”
我定睛一看,只见无邪身上密密麻麻足有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口,我急忙起身把他拉出了汤池:“身上有伤口怎么还能浸水呢?快跟我来,我帮你擦药。”
“好嘞。”无邪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同我回了住处。所幸他身上的伤口虽多,但都是些普通的擦伤、刮伤,药圃里药材齐全,恢复起来应该很快。
无邪告诉我,他带着四儿离开雍城已经有两个多月,他们一路往东,沿着渭水边走边打听,最终在风陵渡打探到了我的消息。
“风陵渡?那里有人认识我?”
“我碰着人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头发很长很长、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女子,他们有人见过,自然就告诉我了。”无邪说完哈哈大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我涨红着脸无力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这样胡来居然都能找到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带进山谷的?”
“看到你的人说,你是跟着一个商队走的,商队里有个人的下巴上有颗大肉瘤。我候在那里等了几天就等到了。”
“然后你就尾随他们到了这里?”
“嗯!”
“那些人此番出谷是为了接运一批楚国来的香料,恰巧被你撞上了。否则,你就算在风陵渡等上几个月也未必能撞上这支商队。”我处理完无邪肩膀上最后一处伤口后,找了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又把他那件湿答答的破衣服晾了起来,“这个地方很有些古怪,上次行刺秦太子的兰姬和瑶女都是这里的人。虽然主事的五音夫人答应过要放我走,但我毕竟知道了他们太多的秘密,我怕她到时候会反悔。幸好你来了,如果他们不放我走,我就和你从山上翻出去。”
“那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无邪把袍子随便一套,腾地站了起来。
“你先别着急,我之前答应了别人,现在还不能走。”我按着无邪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了下来,然后用手充当梳篦,把他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理顺,用绳子绑了起来。
“那两个月过后你想要去哪儿?咱们还回秦国吗?”无邪仰起脑袋朝后看了我一眼。
“我打算先在雍城找个隐蔽的地方住下来,等将军回来,如果等不到就去西北找他。”
无邪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看着我认真道:“都随你。只要你没死,哪里我都陪你去。”
“嗯……”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千山万水,天涯渺茫,有个人愿意陪我风雨无阻地走一路,走到死亡和人世的边缘,然后微笑着分开,我何其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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