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永嘉


中秋宴年年有,年年隆重,帝王自开宴伊始便与群臣作伴,满朝同乐。

可自从应绝登基以后却是敷衍了不少,排场没变,一样盛大,就是那帝王吧,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他向来都只简单说两句便扬长而去,端着酒盏陪一杯就算是赏脸的了。

遇上他不耐烦应付的时候,才叫难过。

他也不走,就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上首看着你,硬生生叫你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可是此刻,高高在上的帝王面上堪称和颜悦色!

坐在上瞧着头也没有半分待不住要离开的架势。

朝臣们不敢一直盯着,借着饮酒的间隙死命往上头瞟。

眼睛都要斜出去了。

“吃这个,小梨子吃一口!”

奶团子短手短脚,上头搭不到桌案,下边踩不到地底。

面前放着精美的点心吃食,小爪子捞了半天也没碰着个边儿。

求助似地去扯稳稳坐在旁边的傅应绝。

傅应绝还未说话呢,她就已经仰起头“啊”一声张大嘴巴乖乖等着了。

傅应绝手上顿了一下,多看了两眼她这小模样。

“吃呀,啊——”

他不动作,傅锦梨却是慌的。

好多好吃的呀,爹爹给小梨子塞一个。

怕他不明白,小胖爪子指了指案上的软酥,又指了指自己粉润的小嘴巴。

催促他快一些,口水要牛出来辣!

傅应绝轻轻勾唇,捻了一块儿糖果子,藕粉的四方状,衬得他手指冷色更甚。

“再张大些。”他逗着小丫头。

她向来好骗。

闻言,当真努力地将嘴巴更往外扩了些。

“啊——”

她头仰得高高地,傅应绝怕噎着她,手指勾了一些放进她嘴巴里。

剩下的置于她胖爪爪上。

“自己吃,慢慢地。”

自从养了个小娃娃,他觉得自己是愈发唠叨了。

做什么都要忍不住多叮嘱两句,就怕这小东西一个不小心将自己弄伤着了。

奶团子嘴巴张这——么大!

只得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咂吧几下嘴味道都还没尝出来呢。

察觉到不对劲,奶团子小脸刚一皱,手上就被塞了一块儿。

立刻又眉开眼笑了。

“谢谢爹爹哇,多谢!”

傅应绝险些又得她一个黑脸,哼笑道,“少谢我,别气着您自个儿。”

脾气倒是好,也容易哄,就是一招着了细声细气就开始哭,拿着没法儿。

傅锦梨晃晃脑袋上的小铃铛,蹭过来贴着他的手臂,小脸被挤出一团小肉,奶嘟嘟地。

“不生气,不哭哇,小梨子乖乖。”

确实乖,待在他身边半寸都不离,埋着脑袋就顾着啃糕点,吃得一张面团脸像个小花猫。

像是将人供在了香案上一般。

下头人甭说见了,想都不敢想!

往前推几代!那是都没有这样式儿的——天子亲自伺候着!

不过他们换想一下,又觉得心下稍松。

六年了,陛下狠绝得像是真要孤寡一辈子似的,谁知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来就是这么个乖软小闺女儿。

自从有了小殿下,朝臣们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好过了。

陛下也没得天天冷嘲热讽了,还偶尔和颜悦色一番。

果真是养了孩子,知晓冷暖了,多少有了点人气儿。

大臣们日子好过了,就觉老怀甚慰,看着上边那小胖丫头笑得合不拢嘴。

思绪此起彼伏,有人喜闻乐见,自然也有人冷眼待之。

詹南禹情绪平平,就算这大启天子表露出的宠爱令人侧目,他仍旧不以为意。

只见他眼中暗色一过,薄唇轻启。

“历来只闻天家冷性,今日一见,倒是南禹着相了。”

宴上有丝竹声做响,钧天广乐,推杯换盏。

陡然插入一句,难免突兀。

宴上的人似是都静了一息。

傅应绝自然也听见了。

他神色未变,先是给傅锦梨擦了嘴角的残渣,将巾帕随意一放。

而后才分出半丝眼神来搭理这南度的二皇子。

男人眉骨带着眼皮懒懒一掀,眼形狭长,瞳孔比之常人细直一些。

眼神落在说话人身上,嘴角含笑,眼底却无波动。

“哦?”

尾音拖长了些,压迫感一时之间沉沉反扑而来。

他似笑非笑地,“南度终归边陲之地,所见所闻难免偏差。”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南度二皇子詹南禹却是面色一僵。

明晃晃赤裸裸的嘲讽了,披了层浅显的外皮。

可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不屑。

弹丸边陲,无外乎此!

詹南禹手上用力,连杯盏里的酒水都细细颤了个水花,显然是极力忍耐。

那水花渐渐平缓,没了涟漪。

他也很快恢复了神色,装作听不出言外之意,爽朗一笑。

“陛下说笑,南禹戏言。”

他又去看傅应绝怀里的人,话说得似乎真心实意。

“南禹自幼与舍妹一同长大,感情深厚。”

“只年前妹妹心有大义,和亲离去。今日一见小殿下倒是倍感亲切。”

他话语方落,鸦雀无声,就连乐曲演奏都很有眼色地停了下来。

宴上众人,心思各异。

周意然把玩着腰间玉坠的手微微一滞,眉眼一动,双目似有剑刃,直直射向詹南禹的面门。

李源一个大老粗,都听出些许门道来,同样不善地看了过去。

也不知他如何提到这个,这话可不能随意说。

公主和亲,那是由来已久。

可是……

朝臣面色也不太好,他南度公主不知几多,自家这边可就这么一个独苗苗!

那能比吗!

众人仅仅是君臣情谊听着这话都或多或少有着不忿,那上头呢?

上头那个将人揣在心尖尖儿的呢?

帝王逢人便带三分笑,无论意味如何,好歹看起来也是给了个好脸的。

可此刻,那张冷白面皮却是慢慢沉了下来。

傅应绝心头好笑,实在是作弄不明白了。

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亦或是觉得他手段温和不少,可肆意挑衅?

“和亲?”

帝王意味不明,嗓音朦胧像是罩了层黑雾。

“无能鼠辈作为也。”

半分怒意不见,字里行间却不再给他留遮羞布。

公主和亲,两邦邻好,在他眼中不过是能力不足,割肉换安。

詹南禹笑得勉强,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从容。

他好歹是南度皇子,没想到傅应绝这般不给脸面,将他南度贬得一无是处。

坐在他身侧戴面纱的女子名唤詹十鸾,一直安分待着,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连皇兄詹南禹频频找茬都没理,却在听到傅应绝话语的时候,没忍住抬头去看。

一双美目都带着弱柳扶风之意,清晰地倒映着上头人的模样。

那人嚣张至极,身姿懒散却坚挺。

他说,

“朕之永嘉,长空曦和,何人配其委身!”

他为女儿赐号永嘉,便是长日当空都不及她半分!

莫说他傅应绝在世一日,便是身死千千年,万万年!

也容不得别人欺辱她分毫!

掷地有声,满座哗然。

实在狂妄!

满朝文武皆寂然,却无一人会去质疑他话中的真假。

大启昭帝,就是有这个底气与本事。

詹南禹手心都掐出了血才忍住这样的屈辱,他死死咬着牙。

“陛下,所言极是。”

不忍又如何,南度本就势弱,对上大启这样的庞然大物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只仗着这大庭广众之下,傅应绝不好撕破脸,才出言膈应。

却忘了傅应绝是那菩萨面庞,恶鬼手段,从不与人和善。

惹了他,才真正叫做半点好都讨不着。

詹南禹心头不甘又有退缩屈辱之意,可傅应绝又哪会照顾他的心情。

帝王伸手捏了捏自家小女儿的胖爪子,语气温和下来,却字字诛心。

“二皇子思念妹妹,明日来朕宫中领了盘缠寻去,没得见着个人就要眼熟的。”

“永嘉年纪虽小,却是皇室嫡长,二皇子下次可瞧清楚些。”

他像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两国友交,冠冕堂皇又毫不走心地安慰两句。

詹南禹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盘缠?

当他是那叫花,捧着破碗一路北上到他上京讨饭的吗!

瞧清楚些?

就差没将明晃晃的“你不配”三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

他已是牙口咬碎,忍到极限。

偏这时,坐在那儿懵着脑袋一直看的小丫头出声了。

她不知何时翻身坐在了傅应绝怀里,小小一只从他薄肌覆盖的手臂下觑出眼来,嘟着小嘴巴。

“你没有钱钱赔,是要挨打的哟。”

嗯?

什么东西,赔什么?

众人顺着小殿下的眼神看去,竟是全落在了詹南禹的右手上。

那手上原本握着杯盏,是难得的清音盏,琉璃质地,通体莹白。

今晚想着应应景,取出来招待客人。

可此刻那浅口的小杯子,已然在他手上碎做一片片,被握在手心!

在座的朝臣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这么一瞧,瞬间明了。

眼神不可自抑地微妙起来。

这是……

被陛下气狠了?

这得多大劲儿啊,连官窑里头烧制的琉璃都给干碎喽!

眼睛都气红了,却无人可怜他,甚至还有的在幸灾乐祸。

你说你惹他干啥。

右手被袖口掩着,里边情况不注意看都看不清,可小丫头向来对这些漂亮东西挪不开眼。

白玉琉璃,盛着暗红的酒水,叫烛光灯盏一灼,天上月华一泼,闪着粼粼波光。

她啃着糕糕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眼睛一直跟着转。

却见着他手上一个用力,杯盏碎在手心!

你说你挑个不亮的悄摸干就行了,你想捏多碎捏多碎。

这下好了,偏挑了个最惹龙眼的。

当着小龙崽的面毁她家宝贝!

赔!

必须叫他赔哇!

叫个小丫头片子点出来,詹南禹恨不得找个坑钻进去!

捏着碎片的手被盯得像是有烈火灼烤一样,难受极了。

本就掉份儿了,这下还不得再说他肚量小!

童言无忌,詹南禹下不来台,指望着大启陛下终归顾及着那点岌岌可危两国情谊,出言缓和一下。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傅应绝纵容得很,像是未听见一般,半句话不说,只视线沉沉压着他。

小人儿眸光纯澈如山间清泉,不带指责,詹南禹一对上竟是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

太亮,太干净了。

显得他所有的阴暗无所遁逃。

詹南禹手收紧了几分,尖锐碎片刺穿皮肉传来钝痛,他才冷静了些许。

“是南禹粗心了,望小殿下莫怪。”

吐息不稳,紧咬着舌尖,笑意僵硬。

抑制住满腔的怒意与耻意,手上微微松开,碎片又从血肉中剥离。

已然是失了气度,还要强行赔笑。

詹南禹觉得四周的视线像是将自己牢牢钉死,浑身不自在。

好在傅锦梨也没有什么咄咄逼人的意味,只奶声奶气教育他。

“下次不许了哦。”

小杯子亮晶晶,捏碎了手还要流血的。

詹南禹牵强地扯唇,“是,南禹当谨记。”

按理说好歹也是一国皇子,同傅锦梨一个皇女,身份上也大差不差。

可奈何同人不同命,别人有个好爹,坐拥万顷山河。

小指一挥,动辄雄师百万。

虽然不想承认,但詹南禹在个奶娃娃面前却是实实在在低了一头。

这,便是世道。

在绝对的霸权面前,连点阴暗的小心思都无迹可寻,遁逃无踪。

他没再继续说什么,怕再说下去也是自找不快。

朝臣们也默契地收回目光,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一茬揭过,场上又恢复了热闹。

不过这一番虽然难堪,却也没叫詹南禹一无所获。

他垂眸掩住眼中的阴沉。

傅应绝冷心冷肺又极有魄力,连同自个儿父皇兄弟皆砍了个干净。

没想到却对自己唯一的血脉守得死紧,不准许别人动一丁点儿心思。

如此……

詹南禹余光轻飘飘落在右手边的女子身上,目色难明。

詹十鸾感受到一股子阴寒从背脊升起,她端坐着的身姿一僵,眼中惶恐不安。

“皇……皇兄。”

她轻声唤着,细听之下还有强压不下的恐惧。

詹南禹对着那对父女无可奈何,受尽难堪。

如今面对着弱小得似是一手能捏死的詹十鸾就没那么多顾及了。

“害怕?”

他狞笑一声,“好好认清楚上头的人,十鸾可莫要叫皇兄失望。”

像是在沟渠阴暗处爬行的毒蛇,蛇信嘶嘶地,利齿分泌着毒液。

詹十鸾手上抖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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