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窃听(一)
这天晚上回到家,沈傲很想当面质问父亲,曹节所在的忘川健康服务公司,给奶奶提供了什么服务;曹节给父亲的那笔钱,到底是什么钱;奶奶床尾那个摄像头,又是怎么回事。
他再三琢磨,还是忍住了。他知道,既然父母有意隐瞒,就有他们的理由。质问,很难得到结果。他知道,在父母眼里,他是个冲动的孩子,有些事不告诉他,是不想他惹事。依循父母这个逻辑,他探求真相的欲望更强烈了。冲动?他从不这样认为自己。
他进了奶奶的卧室。
除了一些旧家具,那里再也找不到老人的生活痕迹了,那些属于亡者的被褥、衣物,早已烧掉。
他环顾四周。哦,那个木质衣架还牢牢地钉在床尾的墙面上。他走过去,呆呆地望着那片墙。他早就发现,藏在衣架后面的摄像头不见了。只是他不知道,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谁拆除的。很可能是父亲。
他想,摄像头拍下的,只能是奶奶的影像。可是,谁会对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感兴趣呢?曹节所在的公司?可是,那些影像能有什么用?
他正苦苦琢磨时,手机发出了提示音。他打开一看,微信收到两张照片,是李文璧发来的。照片上的人,矮胖,圆脸,戴着眼镜,提着礼物,在医院走廊上,跟另一个男人说话。“没错,是曹节!”他回复了微信,立刻赶往医院。李文璧在肿瘤病区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到可疑人物。晚上,她正要下楼买饭,在电梯口碰到个矮胖男人。
那男人提着礼物,神情轻松,步态从容,一看就不是病患家属。这时她电话响了,是同事打来的。她接起电话,应付着同事,注意力却一直在那个矮胖男人身上。矮胖男人进入走廊,经过护士站,在右侧第三间病房前停步。另一个男人从病房出来,迎上了他。随后,那两个人往走廊深处走去,在一扇窗户前停下来。李文璧见矮胖男人刚好面朝外,赶紧偷拍了照片,发给沈傲,经确认来人正是曹节。
只是有一点她很意外。右侧第三间,正是秦向阳母亲的病房。里面出来的那个男人姓刘,李文璧听过,护士叫他刘zhu。她当时不确定,是哪个zhu。
那人叫刘驻,是滨海下辖清河市西关国有化工厂的普通职工。刘驻父亲,跟秦向阳母亲是邻床。陪床时,李文璧注意过病患名牌,刘驻父亲叫刘保杰,患的也是胰腺癌,正进行一期化疗。
这时她才想起,这个曹节,她之前见过。她确定,曹节不止一次来找过刘驻。她惯性地把来人当成了探病者,并未过多留意。她估计,秦向华对曹节会更有印象,因为他日夜都在病房。
曹节跟刘驻仍在交谈。李文璧回到病房,找了个理由,叫秦向华去买饭。
秦向华走到门口时,李文璧小声问:“走廊那头,跟刘驻说话那人,你见过吗?”
“见过。”秦向华瞥了一眼。“他常来?”
“见过几次。怎么了?”“没事,好奇。”
秦向华走后,她回到走廊偷看曹节。可是病房走廊上没有休息椅,她意识到自己站在门口太突兀,只好拐进了电梯间。那里刚好有椅子,她若无其事地坐下,心里急得不行。
过了一会儿,刘驻送曹节出来了。两人走到电梯前,握了握手。曹节示意不用送,自己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曹节盯着李文璧看了一眼,恰逢李文璧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对视之际,电梯门关闭。
刘驻跟李文璧打了个招呼,回房。这时,另一部电梯开门,沈傲来了。“他刚走!”李文璧对沈傲说。“哦?有什么发现?”沈傲摘下口罩,在李文璧边上坐下。
“他来见了一个病患家属,那家属姓刘,刚好跟我家人一个病房。他们聊了一会儿,可惜无法近前探听。”李文璧说。
沈傲沉默片刻,拍着大腿说:“这就对了!起码能证实我的结论,肿瘤患者就是曹节的业务对象!”
“废话!忘川公司注册业务就是殡葬服务!下一步怎么办?”李文璧眨着大眼问。
“这不明摆着吗?大姐!”沈傲说,“跟那个姓刘的套话啊!你们不正好一个病房嘛!”
“嘿嘿!我也这么想!”
“就一条,千万拐弯抹角,别让对方察觉。对了,你病房里一共几个病人?”
“三个。”“他们知道你是记者吗?”
“我应该没提过自己身份,不过,不保证秦向华没提过!”
“秦向华?”“哦,我对象的弟弟,他天天在。”“你对象呢?”“他是警察,忙得很。”李文璧叹道。
“警察?”沈傲迟疑片刻,说,“这事,先别跟你对象提。”“为什么?”“这是暗访啊,大姐!我们总该先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文璧点头。她本是机灵、果敢之人,可是沈傲太有主意,她发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自己真要成傻大姐了。
这天晚上,李文璧本打算回家的,由于曹节的到来,她改变了主意。沈傲走后,她回到病房。癌症病房,也许是世界上最压抑的地方。每到深夜,阳降阴升,正气遂弱,
患者会发出比白天更令人心痛的哀号。家属们身心俱疲,仍要以最温暖的言语,去抚慰患者。只有身处那个环境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人间最美好的祝福,是祝你健康。
屋里开着电视。人们之间早已熟悉,却没什么交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很快,灯关了,只剩床头的几盏小灯亮着。
“你该回去了。”秦向华小声对李文璧说,“顺便提醒我哥,两天后手术。”
“今晚我在这儿,你回去歇着!”李文璧说。她早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那哪行!”秦向华摇头。
“听我的!”李文璧果断地说,“日子还长呢,不休息,怎么应付得来?”秦向华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他知道李文璧说得没错。可是,这时候,应
该是秦向阳和他倒班才对!怎能让李文璧煎熬呢?“秦向阳,你他妈在干吗?”他心中极为不满。这是李文璧第一次值夜。
床边有个躺椅,她坐在上面,两眼放光,时不时向刘驻看两眼。刘驻在外面不停地抽烟,抽到半夜才回房。他经过李文璧时,身上的烟味把
李文璧呛得不行。后来,刘驻在父亲床边打了个地铺,翻来覆去,似乎难以入睡。秦母很和善。清醒时,她喜欢拉着李文璧的手,问长问短。晚上这个点,老
人并未睡去。半夜还要打针,打完针还要方便,她在等。但她不忍打扰李文璧,一直闭眼假寐。
今晚,好像找不到同刘驻攀谈的机会。李文璧硬熬到后半夜,伺候老人方便后,才堪堪睡去。她做了个梦,梦到曹节来找秦向华谈话,说要拿老人的器官卖钱……
早上五点多,她突然惊醒,用了很长时间,去舒缓梦中的情境。她闭着眼,浑身酸痛,正要再睡,房门口传来一连串动静,彻底惊扰了她的睡意。
房间里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李文璧眯着眼看。她认识那俩人。一个是刘驻的媳妇,一个是刘驻的姐姐,
先前都来探望过刘保杰。听到动静,刘驻翻身坐起,轻声说:“来了?”两个女人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刘驻媳妇小声问:“谈好了?”“嘘!出去说吧!”随后,三人走出病房。“什么情况?”李文璧马上坐起,脑子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她悄声走到门口偷听。
外面没动静。她轻轻打开门,挪到走廊上。走廊上没人。
护士站离她不远,隔着三个门口。她往那儿看了一眼,那里也没人,估计护士去查房了。
护士站设在走廊中央,正对电梯间,中间有道玻璃门,把电梯间和走廊隔
开。李文璧屏息凝神,听到电梯间里有说话声。她精神一振,悄悄走过去,靠在门边的墙上,打开了手机录音。“昨晚跟曹经理谈好了,合同回家签,这里不方便。”这是刘驻的声音。“只能提百分之十?”刘驻媳妇问。“那是人家的规定,不少了。”刘驻说。“奖池一共多少钱?”刘驻姐姐问。“我哪知道!曹经理说,几百万算少的!”刘驻说。“那不错啊!”刘驻姐姐说,“咱们能参与吗?”“能。咱不参与,那太不像话!咱赚点提成得了。”刘驻说。“也是。咱提前先说好,不管提多少,咱两家五五分!”刘驻姐姐说。“行!先说清楚最好!”刘驻媳妇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对咱家所有人都好!”刘驻说,“曹经理讲了,
他会帮忙联系中药,但不保证治疗效果。相关费用,从咱提成里扣。”“中药?还扣钱?那咱要吗?”刘驻媳妇问。“废话!那是我爹!再说,曹经理强调了,那是合同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使
用人家联系的中药,以保证他们公司的人道主义精神。人家是公益公司,不想害人!”刘驻说。
接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刘驻媳妇说:“今天就出院?”“对!越快越好!”刘驻说。“咱爸那儿,谁去说?”刘驻媳妇问。“当然我姐。对吧,姐?爸和你最亲!”刘驻说。听到这儿,李文璧一头雾水。这时,护士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李文璧赶紧回屋,闭目装睡。几分钟后,刘驻等人回到病房。
这时,刘保杰早已醒来。刘驻环视房内。秦向阳母亲背朝他侧卧,是不是醒着他不知道。陪床的李文
璧似乎没醒。另一张床上是个中年人,此刻仍在酣睡,中年人的家属回家了,天亮才来。
刘驻媳妇带来了热鸡汤。刘驻亲自喂给刘保杰。老人努力喝了一小半,很是欣慰。接下来,几个人围坐床边,陪老人说了一会儿话。刘保杰体内癌细胞转移,
小脑被压迫,几乎不能讲话。面对问候,只能报以热切而含糊的回应。天渐渐亮了。
刘驻看了看表,给姐姐递了个眼色。刘驻姐姐会意,凑到老人眼前,柔声道:“爸!您身子骨太弱,不适合继续化疗。我们商量了,接您回家静养,您看行吗?”老人努力张了张嘴,举起手比画了一下。刘驻姐姐大概明白老人的意思,她说:“爸!这事咱不能全听医生的,人家
是量体裁衣,看咱有多少钱,都给咱掏光。”刘驻小声插言:“爸,我姐说偏了,她是好意。咱回家,不是不治了,咱还治,咱抓中药,保守治疗。”刘保杰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似乎明白儿女的意思。
李文璧竖着耳朵,闭着眼,强行制造呼吸的节奏感。她有点想多了。刘驻等人并不太在乎她的存在。他们正在处理家事,在他们看来,那跟外人没任何关系。
刘驻媳妇是个急性子。她见公公不能说话,来回踱了几步,弯下腰说:“爸!我们真的商量过了,
都为你好!咱这样,你要是还想住院化疗,就别眨眼;要是想回家保守治疗,就眨眼!”
一听这话,刘保杰嘴唇哆嗦了几下。刘驻轻声咳嗽,他想提醒媳妇,那话有点过分,劝人哪有那么劝的?刘驻姐姐冲刘驻摇头,刘驻把话咽了下去。刘驻媳妇见没人反对,便重复道:“爸!你要是还想住院化疗,就别眨眼;
要是想回家保守治疗,就眨眼!一、二、三……”
李文璧悄悄睁开眼。微光下,她看到刘保杰的脸涨得通红。老人听明白了。他努力睁着眼,一会儿看向儿子,一会儿看向女儿,一会儿
看向儿媳。他的目光在亲人之间来回穿梭数遍,最后投向白色的天花板。一分多钟后,老人眼角滑出一滴泪,随后,他眨了眼,同时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文璧静静地把一切看在眼里。“爸眨眼了!爸同意回家!”刘驻媳妇解脱似的说。
刘驻也轻轻叹了口气,攥着刘保杰的手,小声说:“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放心吧,这样做真的对大家都好!”
天终于亮了。李文璧起身去打热水。在水房,她拨通了沈傲的电话。“他们今天要出院!”
“出院?”“今早,我偷听到他们说话。刘保杰的家属来了,在电梯间讲悄悄话。”“有收获?”
“绝对有!”“太好了,我这就赶过去!”
沈傲赶到医院时,刘驻正忙着为老人办出院手续。李文璧把沈傲拉到步梯,拿出手机,叫他听录音。沈傲仔细听了几遍,总结了几个关键词:奖池、百分之十、合同、中药、合同的一部分。
“听懂了?”李文璧问。沈傲回味着说:“屁话!具体怎么玩,还是不清楚。但能肯定,我奶奶跟那
个刘保杰一样,都是曹节的业务,我爸拿到的那笔钱也是奖池的百分之十。还有中药,我奶奶也喝过中药。”
“里头一定有大新闻!必须搞清细节!”李文璧急道,“可是人家要出院,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沈傲似乎早有准备,他摇着烟盒问,“那个刘驻,抽烟吗?”“抽得可凶!昨晚抽到半夜,回屋时把我好一通呛!”
“哦?”沈傲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名牌打火机,半新不旧。“你找机会,把这个打火机放到刘保杰病床上。”“放哪儿?”
“枕头下面。哦,不,放床尾吧,那样更像是有人遗落的,你只要保证刘驻他们收拾床时,一定会看到它。”
“放这玩意儿干吗?”“它里面有个窃听器,能用手机监听!”
李文璧露出怀疑的神色。打火机里哪有空间放窃听器?她不信。沈傲把打火机拆开,给她看。
李文璧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打火机的钢制外壳跟内胆,并非原装。本来,内胆跟外壳应是严丝合缝的。沈傲舍弃原装外壳,找来个尺寸合适的大外壳,放入内胆后,大外壳底部就多出来一部分空间。他在那个空间里放了个微型窃听器。
李文璧连声说想不到。“可惜了我的打火机!”沈傲摇摇头,说,“这么弄也是有风险的。你看,这个外壳大,内胆小,两者契合就不严密,我在它们的缝隙中抹了胶,省得内胆滑出来。另外,打火机的盖子也扣不严实,调铰链也没用,希望刘驻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你确定刘驻会带走它?”沈傲点点头:“他是老烟民,这么漂亮的打火机,能不要?”“妙哉!多亏你早有准备!”李文璧开心地笑起来。“嗯!到时候,手机接通窃听器就能监听。只不过,我把它相关联的手机号
设置成了你的!”“为什么设置我的?”
“我就是个穷学生。你呢,好歹是个记者,你对象又是警察!事后万一暴露,起码没我啥事!”沈傲笑道。
“你怎么这样!”李文璧急眼了。“我开玩笑的!”沈傲认真说道,“万一暴露,以你的身份,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李文璧认同了沈傲的说法。这件事,沈傲主动找她暗访,已是难能可贵,怎能再让他冒险呢?
商量完,她拿着打火机回房,沈傲去学校图书馆,继续突击毕业论文。每天早晨,是病房里最有生机的时候。又熬过了一夜的病人们,随着太阳的
升起,点燃了新一天的希望。刘保杰的眼神中没有希望。他茫然地注视着家人出出进进,办出院手续。李文璧紧握着打火机,走到秦母和刘保杰的病床中间,若无其事地站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把打火机丢到了刘保杰的床尾。放完之后,她后悔了。刘保杰盖着被子,打火机在被子外面,离刘保杰的脚很近,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她觉得有点假,伸手取回了打火机。放哪儿更自然呢?她正凝神琢磨,刘驻等人回来了。
这可咋办?李文璧的手猛地一抖,打火机滑落到床尾,掉进了床缝里……刘驻办完了手续,借来个轮椅。他给老人穿好衣服,把老人抱到轮椅上。女人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出院了?”秦向华回来了,笑着跟刘驻打招呼。
刘驻点头,脸上带着释然的表情。他推着老人往外走,女人们抱着杂物跟着。
那个打火机,还静静地待在床缝里。“猪!”李文璧骂自己。
眼看人家就要走了,她赶紧站起来,指着床尾叫道:“刘哥,这儿有个打火机,是你落下的吗?”
刘驻走回来,从床缝里抠出打火机,打开翻盖,噌地按下滚轮。一簇有力的火苗随之燃起。“是我丢的,谢谢!”他把打火机放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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