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争功


第二天下午一点,滨海市公安局召开了一个会议。主持会议的是市公安局负责刑侦的副局长丁诚。

与会人员来自三个单位:市局直属刑侦支队、栖凤分局和卧虎分局。作为丁诚的老婆,苏曼宁提前获知了会议主题——这是4月4日大魏豪庭凶杀案的专题会议。专题会议?苏曼宁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按常理来说,一桩凶杀案发生后,都是由案发辖区公安分局直接负责的。再说大魏豪庭的案子,出在秦向阳的辖区,他完全有能力处理,这一点,至少在滨海警界来说,谁也不会质疑。就算市公安局召开专题会议,那也是因案情重大,或辖区分局旷日持久拿不下案子。这时候,压力会迫使市公安局领导出面督促,或接管案子,甚至成立市公安局专案组。

可是这次,案子才出了一天,性质上又不是连环大案,栖凤分局通宵作战,已经查实了一些眉目,这种情况下,怎么突然出来个市公安局专题会议呢?

苏曼宁对驾驶位上的秦向阳说了自己的疑虑。秦向阳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估计跟被害人家属有关。谁?曾纬的父亲,曾扶生。”

“曾扶生?”苏曼宁从车后座找到资料,一看,有数了。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对滨海扶生集团老板曾扶生来说,是生平最痛苦、最难熬的一夜。

4月4日傍晚他接到消息,他小儿子曾纬被杀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儿子竟然赤身裸体,死在一个女人身上。

曾扶生五十多岁,精神矍铄,喜欢穿绸料盘扣对襟衫。他的头发茂密,很自然地向后梳着,银发没有刻意染黑,深沉中有一丝出尘的气质。只是此刻,他眼中惯有的锋芒和智慧,被彻底的哀伤替代了。

在滨海商界,曾扶生是个传奇,也是个异类。他的扶生集团,十年前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保健品公司,现在却已成长为涵盖医疗、教育、地产的综合性商业集团。

对于曾扶生,有心之人不难发现,他从事的行业发展轨迹紧跟改革脉搏。跟大多数成功者一样,他同样热衷于发展和扩张,但他只专注于医疗、教育、地产,其他行业多一个也不搞。他深深懂得,这三大块,几乎等同于大多数人的人生意义。

他有独资的生殖医院,看准了不孕不育正上升为社会问题;他开设疑难杂症医院,以中医治疗为主,不跟正规的西医综合医院竞争;他有一所私人学校,走的是平民教育路线,成功避开了贵族化教育资本的竞争对手;他开发的楼盘价格不高也不低,卖得还不错。

他涉及的每个行业,都远不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但加起来,实力绝不容小觑。他是滨海市纳税大户,可是财务干净,从不刻意结交当地官员。

在滨海市,明面上他唯一交好的官员是政法委书记孙登,而且并非刻意。孙登有个儿子,叫孙敬轩,干进出口贸易,曾经给扶生集团进口过药物。在业务来往中,孙敬轩偶然认识了曾扶生的女儿,两人慢慢发展成情侣关系。

在外人看来,曾扶生简直是个异类。有人说他太低调,也有人说他太小心。毕竟,不管跟哪些官员走得太近,都等同于站队,难免有利益绑定,一旦利益方涉及官员出事,那与之捆绑的商人也一定没好。还有人说,曾扶生很有野心,他根本看不起当地官员,他是市人大代表,有很多跟京官的私人合影,他不是不经营政商关系,他是把触角伸到比滨海大的地方了。不管怎样,在滨海,曾扶生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人大代表的头衔之下,他和政府的头头脑脑还算熟络,却不热衷于抛头露面,这为他赢得了尊重。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女儿叫曾帆,比曾纬大两岁。现在,他儿子没了。

他知道曾纬常泡夜店,那是从国外带回的习惯,他不干涉,孩子愿意回来就好,有的是时间培养。可是,曾纬怎么就突然死在女人床上?

他整夜把自己关在书房,天亮后,他前往滨海市局,找局长徐战海。

徐战海的前任是丁奉武。因为四年前的多米诺骨牌案,滨海警界人事发生大变动,秦向阳从盘龙区一线刑警,直升分局刑侦大队长,同时,丁奉武进了省厅,徐战海被调来当了局长,而当时的副局长兼刑侦支队长郑毅入狱,上级又空降丁诚,顶了郑毅的缺。

后来,丁诚以建立更完善的干部梯队为由,主动让出了刑侦支队长的位置,不再兼任。很快,上级安排了一个学院派,叫江海潮,来滨海市局做刑侦支队长。副支队长叫陆涛,曾是郑毅的老部下,那人虽说机械、刻板,唯命是从,但没出过什么差错,因而并未受到郑毅的牵连,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丁诚让出支队长的位置,干得很漂亮,可实际上他也有私心。理由很简单,他担心自己的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干不出成绩来。

刑侦支队长这个位置,再上一步,就是副局级管理层,退一步,得跟一线人员同吃同住。丁诚空出它,不是说他受不了那份苦,而是因为他担心自己负不起那份责任。

他有过深刻的教训。那是两年前程功的借刀杀人案,当时他还兼任支队长。在那个案子中,他坚决否定了秦向阳的建议,铁了心地以犯罪嫌疑人郝红为诱饵,去钓杀手,结果间接导致郝红被害。虽然法理上他不必为郝红的死承担责任,可是那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在那之后,他很快让出了支队长的位置。

他需要更合适的人才顶上那个位置,好让他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协调和管理能力,这样于公于私都有益。总之,他需要一员好将。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秦向阳。可是秦向阳太年轻了,屁股在分局大队长的位置还没坐热。想来想去,他放弃了推荐,等来了江海潮。

江海潮三十来岁,在外地分局有多年的一线经验,只是长得非常秀气,跟某个当红小鲜肉相像。

也许他早注意到自己的形象跟职业不太匹配,也许他自尊心太强,他非常勤于锻炼,有空就泡在体能训练室,经常练到半夜。

丁诚后来得知,江海潮的父亲是省委一位领导,位高权重。还好在丁诚看来,江海潮很拼,肯于吃苦,这几年也破了不少案子,只不过一直没碰到最考验人的大案。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地里评价,江海潮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支队长,得益于其官二代身份。他还知道,江海潮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想凭能力证明自己。对丁诚来说,这就够了。

这天早上,江海潮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阳光扫进来,把他略显粉嫩的脸晒得通红。

他点上了烟。那不是他的习惯。昨晚他就收到消息,栖凤分局那边发生了命案,死了两个人。两条人命,对所有刑侦人员来说,都不是小事。命案必破的原则下,那意味着很大责任,还有风险。当然,更意味着机会。破案,立功,是证明个人能力的机会。他渴望那样的机会。他干支队长两年了,仅仅处理过两件命案。一件是他直属区域内一个女学生网贷了六千块钱,后来以贷还贷,最后发展成欠多家网贷公司二十多万元,无奈之下,伙同其男友设局仙人跳搞钱,其男友失手打死了被骗的客人;另一件是顺风车司机被乘客捅死。

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气,那两个案子,随便一个派出所的资源就能搞定。可是那也不怪他,和谐社会,哪来那么多大案?就算有,大多数也都在各个分局手里破了,很少轮到支队直接出马。两年了,他顶着刑侦支队长的光环,却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他感觉,那个光环快灭了,然后,光环会变成黑色的绳子,绞死他的自尊,勒紧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他极度郁闷。

大魏豪庭,秦向阳的地盘。怎么又是他?他深吸一口烟,摇摇头,不承认自己心生嫉妒。他无法不关注秦向阳,那颗滨海警界的希望之星。他研究过秦向阳的档案,先是赵楚的多米诺骨牌案,后来是程功的借刀杀人案,然后是常虹的暗网复仇大事件。且不提秦向阳经手的乱七八糟的案子,这些大案中任意一个所能带来的荣耀,对刑侦人员来说都梦寐以求。

想到这儿,他用力掐灭烟又续上一根,同时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嘲。“或许不必用‘刑侦人员’这四个字来掩饰。坦白讲,荣耀是我江海潮梦寐以求的,这不丢人。”他研究过那些重案的卷宗,还分析过秦向阳的侦破思路。他始终觉得,除了必要的能力,秦向阳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而运气,正是他欠缺的东西。破案需要运气吗?也许。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运气,他只是缺少机会。眼前的大魏豪庭404案(4月4日案发),就是机会。

要是这个案子再给秦向阳破了,会怎样?那小子的履历,将更加辉煌。

江海潮烦躁地扔掉烟头,摈弃脑海中的“辉煌”二字。不管怎样,他很清楚,再这么下去,不久的将来,秦向阳还会升职。要么从分局刑侦大队长晋升为主管刑侦的分局副局长,要么升到市局接手支队,这两个可能显而易见。

要是秦向阳将来接管支队,那他江海潮干吗去?灰溜溜卷铺盖走人,再找个支队继续锻炼吗?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不!我江海潮在乎的,不是一个支队长的位子,而是荣誉!”

这天一早,曾扶生没用司机,他自己开车前往市局。他来早了,局长徐战海还没到。他转了转,见刑侦副局长丁诚的办公室开着门,就走了过去,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上访户一样,站在门外。他可不是上访户。

不久,市局局长徐战海,市政法委书记孙登先后赶到,这令丁诚很意外。曾扶生穿着黑色盘扣对襟衫,表情阴郁,情绪克制。看起来,孙登跟曾扶生很熟。来时的路上,他就跟徐战海通了电话。另外,徐战海还接到了市委副书记的电话。这两通电话,谈的都是曾纬被害案,给徐局长带来了巨大压力。昨晚,丁诚就接到了栖凤分局的案情简报。关于被害人家属,简报上只具体到了名字。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曾扶生有这么大的能量。做介绍时,孙登说:“我来是组织上的要求,市里几位领导对曾纬被害案都极为关心。我们的政商关系,跟警民关系一样,和谐有序。我们对犯罪行为坚决打击,我们对待刑事案件一视同仁。只不过,在案件处理的优先级上,会有必要的区分。”

曾扶生全程没说话,他谨慎地坐在沙发外沿,表情肃然。

临走,他跟每个人握手,语气满含歉意:“唉,家门不幸!给领导添麻烦了!”

出门前,孙登给丁诚提了一个要求:“你务必放下手头工作,亲自抓一抓。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厘清案情,抓住凶手,给受害人家属和关注案情的领导一个满意的交代!”

送客后,丁诚这才调出曾扶生和扶生集团的详细资料。看完后他才明白,孙登及市委领导为何对这个案子如此重视。

接着,他去了徐战海办公室。

两人商量后,丁诚立即准备了404案的专题会议。一来,可以全面了解案情;二来,被害人曾纬身份特殊,政法委书记和市委有关领导,把压力甩给了他

和徐局,他得把压力传给秦向阳。这么做,也就向相关领导表明了他和徐局对案件的态度。

市局会议室。支队长江海潮微皱眉头,嘴上叼着一支烟,但没点燃,那令他那张略显粉嫩

的脸更加帅气。副队长陆涛板着脸,面无表情,人们早习惯了他那个样子。

卧虎区的刑侦大队长也在座。这令苏曼宁有些意外。那人叫霍大彪,身材魁梧,是个老刑警。在苏曼宁看来,霍大彪跟404案没什么关系。

秦向阳斜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双腿直直地伸出,样子有些懒散。他一边休息,一边想案子。凌晨天快亮时,他研究了大魏豪庭五号楼的监控。他们推断,被害人死亡时间,是4月4日1600至1630。再加上凶手又整理

了现场,那么,假定凶手不是卢平安的话,凶手下楼后(不管是乘电梯还是走安全通道),一定会被监控拍到。遗憾的是,五号楼的监控设在一单元的侧面,五单元门口的画面不够清楚。再就是案发当天,清明节提前放假,小区内人来人往,给监控甄别增加了难度,当然,也有好处,相关目击者的概率会增加。

结合小区南北两个大门的监控,排除大量无关人员后,他们很快发现,案发当天1552,有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戴着蓝色口罩,从北门步行进入小区,三分钟后,那人进入五号楼。

1610,卢平安提着行李箱回到小区,步履匆匆,表情凝重。

1645,连帽衫男子从五号楼出来,再从北门离开小区,失去踪迹。那人身材消瘦,高约一米七五,走路低着头,脸被帽子遮住,步伐很快。神秘的连帽衫男子,由此出现在404案的案情记录中。他的形体影像,基本

符合卢平安的描述。还有个闯空门的,也应该在监控里才对。

五号楼一共二十四层,每层两户。就算每户五个人,那五单元总共二百四十人,即使有一些外来人员出入,那监控甄别起来也不会太麻烦。

能进入五号楼1102室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走单元门。一种是坐地下车库电梯。

对图像高清处理后发现,案发时段内(此时段扩大为1540—1700),包括神秘连帽衫男子在内,出入五号楼的外来人员(不包括地下车库电梯),一共二十九人。

其中,九人为五号楼住户的亲戚、朋友或同事,都能提供案发时段不在场证明。此外,快递员七个,外卖员八个,修马桶的两个,查电表的一个,开锁公司的一个,最后一个是神秘连帽衫男子。

这里头竟然没有邓利群——这跟现场调查反馈的情况一样。监控显示,邓利群的车,是1400进入小区,1430离开。再查车库入口的

监控,发现邓利群进入车库后,根本没出来。那么,他就有可能从车库里直接坐电梯去十一楼。可是,案发现场表明,邓利群根本没去过1102室。

那段时间,他干吗去了?天亮后,经过核实,修马桶的,查电表的,开锁公司的,都被排除了。如此一来,那个闯空门的,就一定在剩下的十五人名单之内。临来开会前,秦向阳叫李天峰一定从余下的十五人名单中,找出那个家伙,

那个命案现场目击者。地下车库的情况,是这天一早实地调查的。车库共两层,小区内所有楼层的电梯,均直达地下车库。

秦向阳通过门卫监控和非小区内车辆出入登记表,查实了案发时段前后,出入车库的所有车辆。

理论上,地下车库内的所有车主,都有机会坐五号楼的电梯去1102室。

通过对车主逐一调查,这份理论名单上,仅余五人拿不出不在场证明。这五个人,包括三男两女,都是五号楼的住户。案发时段内,两个女的声称在家睡觉,一个男的自己在家玩游戏,还有个男人自己在家大扫除,最后一位,警方再三逼问,才支支吾吾说当时在裸聊。

对这几位业主的进一步调查仍在继续。秦向阳的重点是邓利群,他没想到对方有不在场证明。这天一早,他亲自“接待”了邓局长。得知樊琳被杀,现场还死了个男的,邓利群极为惊讶。他说昨晚他打过樊琳

的电话,没人接听,他很纳闷,但想不到她被害了。按规矩,秦向阳没必要把案情告诉邓利群。他那么做,想让对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询问一开始,秦向阳先追问他和樊琳的关系,这位副局长有些不安。“情人?”秦向阳给了对方一个容易接受的关系。

邓利群没言语。

“樊琳是医疗器材公司的销售,她跟你之间,私底下有无猫腻,有什么猫腻,那是经侦的事,我不想管。不过,查查她的业绩,再捋捋她销售的器材流向,那里头有没有你的影子,这些不难查,对吧,邓副局长?”

“呃……情人!我们是情人!我和案子绝对没关系,你可千万别、别借题发挥……”

邓利群立马慌了。

对他而言,他和樊琳之间就是一场游戏,他们各取所需。他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利用职务之便,帮一个女人卖了那么几台医疗器械而已。就算没有他,医院也总是要采购器械的;就算没有樊琳,也总是有别人把器械卖给医院的。

“借题发挥?邓局长这是提前埋怨我,把你以权谋私的勾当通知经侦咯?”“不!不!没那回事!秦队长,您赶紧问吧,我有一说一。”“昨天中午1240,樊琳找你干什么?”秦向阳单刀直入,他无心挖掘邓利群私下的勾当。“你也说了,我们是情人。”邓利群点上烟。

“卢平安刚走,她就找你?是她太急,还是你太有魅力?”秦向阳也点上烟。

这时,邓利群似笑非笑地说:“哎,你别说,还真是她太急。”秦向阳往椅背上一靠,紧盯着对方。“您别这么瞅我啊,怪不舒服的!”邓利群深吸一口烟,说,“你不知道,

樊琳她老公卢平安,那方面不行。”“哦?”这倒是个新情况,秦向阳赶紧记下来。

“他们结婚三年了,还没孩子。樊琳说,不是他们避孕,是卢平安根本不行。”

秦向阳摇头。他不信樊琳和卢平安没有婚前性行为,要是卢平安真不行,那樊琳该早知道才对。

邓利群说:“也不是直接不行。樊琳说过,卢平安有先天性心脏病,无法承受频繁的性行为,过于激动容易心梗。她是婚后才知道的。至于对卢平安来说,怎么样算频繁,那我不清楚。按樊琳的说法,婚后是越来越少,平均一两个月一次。对了,她老公这次出差跟上次间隔了两个月,所以昨天樊琳约我去玩,我不意外。她憋坏了,你信吗?”

“两个月?你倒记得很清楚。”“不是专门记。上次我和她在一块时,刚好是我生日的第二天。那一段,我

们接触频繁。嗯,那次卢平安出门了一周。”陈述这个事实时,邓利群哪能想到,也正是那段时间他跟樊琳频繁接触,才

被侯三盯上的。两个月前,侯三干脆去大魏豪庭租了房子。只是当时侯三也没想到,自那次卢平安出完差后,一直要等将近两个月,才找到足够合适的机会,潜入1102室装摄像头。

“你认为卢平安知道你的存在吗?”秦向阳问。“不能吧!再说樊琳也没那么傻!”“樊琳有没有别的情人?”

“那我不知道。你看,我和她真的就只是情人关系,谁让她男人不行呢。”秦向阳没理他的话茬,问:“昨天你见到樊琳了吗?”

对方摇头。

“你是1400到的大魏豪庭,半小时后离开的吧?那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能去哪儿!就在车库里!”说到这儿,邓利群突然挺直了身子,惊道,“妈的!亏了发生那件事,要不然,死在现场的不就是我了?”

邓利群惊出一身冷汗。他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酒壶,猛喝了一口,算是压惊。

“实话说,今早来你们这儿之前,我还自认倒霉。昨天,无缘无故损失好几千,那其实不怪我。”邓利群收起酒壶,慢慢说道。

“详细说说。”

“就是个小事故嘛。你们知道的,那里的地下车库有两层,它绝大部分车位都卖出去了,还剩下一些。那里所有车位都装着地锁,没卖出去的那些,地锁早都被拆了,反正到现在物业也没管,就被当成了公共车位。我先开去了地下一层,转了一圈。一层总共才五个公共车位,都被占了,就又去了二层。二层的公共车位本就比一层多,好,有位置……”

邓利群停好他的奥迪Q7,对着后视镜整理头发,心里想着两个月不知肉味的樊琳,越想越乐。

整理好头发,他从副驾驶位上拿起给樊琳的礼物,推门下车。相比地下二层不算好的光线,他当时心情特好,完全没想到意外的发生。他刚停好车,有一辆蓝色本田略显笨拙地停在了他左边的公共车位。本田熄火后,一个女人匆匆走出驾驶位,手里拎着一大堆东西。女人提着东

西绕到副驾驶位,从车上抱下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女人把小男孩放到地上时,手提袋不小心滑落。那个袋里有一盒新买的跳棋,被那么一摔,跳棋的盖子打开了,好几颗彩色弹珠跳出来,朝着邓利群的车前门方向滚去。

小男孩挣开女人的手,去追弹珠。他追到Q7门前,蹲下身子。一颗、两颗、三颗……

“咣当”,邓利群哼着小曲推开车门,把孩子撞倒了。

“秦队长,你说我冤吗?我哪儿想到,有个孩子在那儿捡弹珠!”邓利群很委屈。

秦向阳点点头,没言语,他在想象邓利群所说的场景。“后来呢?”过了一会儿,他点上烟,追问。“后来?后来就是孩子哭,女人叫,抓挠,争执,责骂……孩子额头肿了,

手腕也有伤。唉,没啥说的。”“说说私了过程。”

“我着急,樊琳在那儿等着呢。我当场给她转了三千,她答应放我走。谁知转完钱,她又改主意了,非让我带孩子上医院检查……”

“那会儿,樊琳又给你打电话了吧?”“是的。”邓利群拿出手机看了看通话记录,“喏,14:15打的,当时小男

孩母亲正在挠我……”“她在电话里怎么说?”“就是问我在哪儿,怎么还没到。”“她很不耐烦?”

“应该是吧。我说我就在车库,有个小意外,正在处理。当时我没空跟她共享位置。她不信,甩脸子了,说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男人。我还想解释,那孩子母亲一巴掌过来,我电话就飞了……”

听到这儿,秦向阳有数了。昨天中午卢平安走后不久,樊琳就打电话约邓利群,久等之后又打了第二遍,以为对方找借口没来,随后才打电话约曾纬上门。

显然,曾纬也是樊琳的出轨对象之一。只是在秦向阳看来,曾纬资料显示他才回国三个月,怎么这么快就勾搭上了

樊琳呢?其实细想也不难理解,曾纬是扶生集团未来接班人,扶生集团旗下有医院,也属于樊琳的业务对象。

做好记录,秦向阳沉吟了一会儿,问:“事后看,你觉得昨天的事巧合吗?”

邓利群眨了眨眼,提高音量说:“巧合?当然巧了!刚不是说了,要不是我把那孩子撞了,我不就见到樊琳了?那我不就……”

“你为什么不认为,杀手想杀的人其实是你呢?”秦向阳意味深长地说。这话把邓利群吓了一大跳。“不可能!我又没仇人!你可别胡说!不对!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案子

真和我相关?”“别紧张。我们什么也没发现,我就随口一说。”秦向阳轻松道。邓利群长舒一口气,但眼中的狐疑却未就此退去。“对了,那孩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魏芸丽。”邓利群一边说,一边把上医院检查的单子,以及转账记录都找了出来。邓利群走后,卢平安被正式审讯。这突如其来的厄运,令这个年轻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一上来,秦向阳就展示了那两项直接证据,一个是凶器上的指纹,一个是卢

平安袖口的血迹。卢平安呆若木鸡。

很快,他生气了,不断挣扎,试图从审讯椅上站起来,那使他本就刚硬的脸部轮廓更加分明。

秦向阳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很困,你很冤。你觉得这么形容咱俩当下的局面,是否准确?”

“嗯?”卢平安很快平静下来,说了句秦向阳想不到的话,“困了你就去睡,我不急。是冤就能洗,我信!”

“呵呵!你倒很认可我俩当下的局面。”秦向阳一笑,说,“问题是,我不认为你冤枉。”

“分明有人害我!”“你有仇人?”卢平安陷入沉思。

“你的车几点发车?”

“17:00。”卢平安抬头道。

“17:00发车?可你12:30就离家前往车站!为什么?”秦向阳的问题很尖锐。

卢平安平静地说:“没什么,那天中午和樊琳吵架了,在家待不住,索性提前走。”

“吵架?”秦向阳紧盯着对方,继续说,“站在你的立场,现场应该是这样的——你从车站返回,进了家门,被打晕。凶手把你的指纹按在刀上,再把刀埋进花盆,又在你的右手袖口抹上曾纬的血。”

“被打晕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你的分析很接近事实。”“是吗?”秦向阳离开审讯桌,逼近卢平安跟前,说,“可惜,你袖口上曾

纬的血,是喷溅状血迹!”

“喷溅?”卢平安愣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大声道,“那可以人为制造的!”

“你告诉我怎么制造?”“我哪知道!你去问凶手!”“你认识曾纬吗?”

“不认识!”卢平安紧皱眉头,说,“我要是凶手,为何给你们留下证据?我会换衣服的!”

“也许你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袖口!”“我至少不会把凶器留在家里!就算藏,也会擦掉指纹!”

“行凶后,你要么留在现场,要么离开。离开后,你的嫌疑更大,你别无选择!”

“我为什么杀自己老婆?”“问你自己。”

“我?”“你那方面不行吧?你有先天性心脏病,知道樊琳出轨在先。”

听到这儿,卢平安突然笑了,他试图抱臂在胸,手铐阻止了他。

他不屑地说:“我的确有心脏病,我也早知道樊琳背叛我,但我没必要杀她,事实上,我们已在商量离婚。”

“哦?”“家里有一份离婚协议,你们可以去搜。樊琳在上面列了条件,只不过很苛

刻,事情就暂时放下了。”秦向阳站起来,搓着鼻头走了一圈,驻足道:“你的说辞的确弱化了动机,

但它还在。比如背叛,比如樊琳的苛刻条件,它们带给你的愤怒!记住,不管在这儿还是将来在法庭,都是以证据说话!”

“没错,是她要离开我,你认为我就那么舍不得?”秦向阳盯着对方,沉默。“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适合婚姻生活,我想得通。她离开,对我俩都好!”

秦向阳摇摇头,他不信卢平安的话。他很清楚,得失之间最能窥见人性的复杂。

市局会议室。秦向阳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脑子里回放案情。丁诚发言打断了他。

“……不是说,404案被害人身份特殊,曾纬父亲是成功商人,是人大代表,市局及上级相关领导才格外重视。我们的责任,是惩治犯罪、维护全社会稳定。这份责任,从来不因被害人身份不同而有所区别。同样,任何人只要他犯了法,这份责任更不会因犯罪者身份不同而有所区别。但是,既然上级领导注意到了本案,并对此表达了足够的重视,我们就必须全力以赴,勠力同心,把它拿下!”

丁诚一开始的发言,秦向阳没上心。后面谈到了责任,谈到了对本案的重视,丁诚慷慨激昂。他跟着坐正,配合丁局长打鞭子。他知道,这么一来,在全局来说,404案的优先级,已经排到很高了。

“今天不谈案情,我想听听各位的想法。”说着,丁诚先把目光投向秦向阳。

各位的想法?

秦向阳突然感到气氛不太对,他略一迟疑,说:“从昨天20:35控制现场到现在,我的人都没闲着,我们有信心拿下。不过就目前调查来看,这个案子好像没那么简单。”

他的想法和说法显然不够高调,也没任何技巧。丁诚微微点头:“限期破案,怎么样?”“如果领导非要这个姿态,那行。”“你小子!”丁诚站起来,背着手说,“限期,怎么会是姿态呢?它是必要

的工作方式!是实打实的工作要求!”秦向阳嘴唇翕动,刚要再说,苏曼宁拉了他一下。屋里陷入短暂的安静。过了一会儿,卧虎区刑警大队长霍大彪咳嗽一声,打破了安静。

“丁局长,我说两句吧。事实来看,404案确实发在秦队长的辖区,但是,被害人曾纬,哦,应该说曾扶生的扶生集团,却在我们卧虎区。再有,照共享的基本案情信息看,案子似乎跟一位叫邓利群的卫生局副局长颇有关联。昨日,邓利群先于曾纬前往大魏豪庭,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又离开了小区,并未见到樊琳。那之后,曾纬才去到樊琳家。我掌握的资料有限,但是,我大胆假设,如果跟樊琳约会的是邓利群,那么,他会不会被害呢?换句话说,杀手的主要目标会不会是邓利群?而曾纬的死会不会是个意外?毕竟,现场留存了两副性爱面具,曾纬的面具被掀开了,而樊琳的面具还完整地戴在脸上!”

听到这儿,秦向阳“啧”了一声,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丁诚问。

“我觉得杀手行凶后,曾经核对过死者身份,否则,为什么曾纬的面具被掀开了?”霍大彪说。

“为什么不能是曾纬自己掀开的?”丁诚反问。

“有可能。但我认为,当时他和樊琳正在兴头上,掀开面具,岂不是降低了兴致?”霍大彪说。

丁诚慢慢点头。“曾纬是卧虎区的,那个邓利群是卧虎区卫生局的。如果可能,我想,我们分局是否可以参与本案,协同秦队?我没别的意思,响应丁局的‘勠力同心’,只为破案。”霍大彪说完,看了看秦向阳。

听到这话,江海潮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苏曼宁听明白了。404案是块肉,上级领导高度重视,因为这个少见的专题会,“肉价”上涨了。霍大彪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吃肉。当然,她承认霍大彪对面具的分析很独到。

江海潮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霍队分析很精彩!积极性更是令人钦佩。可是,卧虎分局要是参与案件难免存在协调方面的问题。虽说办案资源多了,但效果上,不一定就比栖凤分局一个单位更机动灵活!当然,多单位办案,有其巨大优势,通常来说,它需要支队从中协调。只是,本案似乎还没有成立专案组的必要!”说完,他看了看丁诚。

苏曼宁心里哼了一声:呦!热闹了,绕来绕去,支队也要分肉吃了!“有必要!怎么没有?”丁诚对这个局面很满意,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显然,几个下属都吃透了他的意思:上级领导直接上门,领导要的不只是破案,更重要的是态度,这里面的区别很明显。破案只是个结果,早晚要达成,而反馈给领导的态度,却影响深远。他早想好了摆明姿态,成立专案组,他要亲自负责。霍大彪和江海潮的发言,使议题完美过渡到了他的想法,他很高兴。本来,要是直接提市局要接手案子,他还有点担心秦向阳想不通。现在就很好,江海潮和霍大彪成了他的摆渡人。

他知道秦向阳单干,早晚能拿下案子,但那不足以显示他对案情的重视。有支队牵头办案,栖凤分局、卧虎分局的精兵强将都参与进来,破案?不愁。

“局领导、上级领导的意思就是成立专案组,全局资源优先配置。刚才大家发言,卧虎分局也想参与,海潮他们支队更不能旁观。在此,我代表徐局把事定

下来,即日起,成立404专案组,我任监督组长,执行组长由江海潮担任,秦向阳和霍大彪,你俩任副组长。我代表徐局,希望诸位精诚协作,早日破案,给被害人家属一个交代!给关心本案的领导,一个满意的答复!各位有意见吗?尽管说一说!秦向阳?”

“我没意见!”秦向阳叼着烟笑道,“我巴不得大家一起入坑,人多好办事!我这就移交案情报告。”

“我也没意见。”江海潮站起来,走到秦向阳跟前,伸出手,诚恳地说,“秦队,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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