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山一盘棋
立政殿内,灯火通明。
已过了子时,李渊仍未休息。事实上,自登基之后,李渊和从前相比,似乎懈怠很多。许多时候,他会把政务转交尚书省或者东宫来处理,自己则是逍遥自在。
这江山,迟早要交给太子!
李渊早就做好了这个思想准备。
不过,他愿意培养李建成,却不代表会把大权完全交给李建成。
遇到重大的事情,李渊还是会亲自处理。就好像眼前这摊子事情,就必须要由他来决断。
放下笔,李渊在龙床上伸了个懒腰。
抬头看去,就见安士则毕恭毕敬的站在旁边,全无半点倦意。
幕帘外,有十几个太监和宫女,随时听候差遣。不过,若没有命令,他们断然不敢擅自移动,甚至连半点声音,都不能发出。房子大了,排场有了,可是身边能说话的人,似乎变得越来越少。昔日老友如窦抗、裴寂,越来越沉默。在朝堂上,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几个孩子,或明或暗的争斗不休,也让李渊非常难过。
“老喽!”
李渊笑道:“老安,想当年在太原的时候,朕通宵达旦的忙于公务,也未见这般疲乏。这才看了几份奏章,就有些累了……看起来,朕真的老喽,老喽……”
“陛下正是龙虎之年,怎能称得一个老字?”
“你这老货,也会巧言令色了。”
“老奴这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李渊笑着摆摆手,起身离开龙床,漫步向外走去。安士则悄悄摆了摆手,而后跟上。
那十几个太监宫女,则落后二十步之外,紧紧跟随。
走出立政殿,站在台阶上,李渊深吸了一口气,“老安,养真自昨日离开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哦,昨日河南王离开后,就返回家中。
今天一大早,他就去拜会了房乔,还与房乔前往芙蓉园泛舟……对了,今儿个河南王做了两首诗,倒是颇为精致。连襄阳公主都说,河南王名不虚传,诗书双绝。”
“哦?”
李渊顿时来了兴趣。
“有许多年未听养真作诗,这怎么一来就连作两首……看起来,鹅公子才华犹在啊。”
“是啊,最厉害的是,河南王应景做点题诗,诗名曲江。”
“可知道内容?”
“这个……老奴命人抄录下来,正说要呈献陛下。”
说着话,安士则呈上了两首诗。
那长安好,说实话只是个平实之作,脍炙人口,但若说精妙,却是谈不上的。
反倒是曲江,颇令李渊赞赏。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须浮名绊此身?”
李渊细细品味,不由得抚掌叫好。
“这人情达练,自有奥妙。
养真能看穿这个‘名’字,倒是比太子和秦王,都要深远……还有这一句,暂时相赏莫相违,说的好,说的妙啊。老安,有时候朕确有写嫉妒九郎,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孩子。”
说完,李渊把诗篇还给安士则,负手而立。
站在李渊的身后,安士则发现李渊的拇指和食指,不停的搓动。这也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习惯。可是在安士则眼中看来,每逢李渊这个动作,定是要做出决断。
许久之后,李渊返回殿中坐下。
他提起笔来,飞快书写,而后递给安士则。
“立刻送往西台。”
西台,是尚书省所在。虽然天色已晚,但作为三省之一的尚书省,晚间依旧会留人值夜。
安士则不敢怠慢,立刻双手接过来。
这里面的内容,他是不敢看的。但他却知道,这里面,定然有着极为重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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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
言庆漫步在隆庆池畔……
这隆庆池,原本只是个人工湖泊,位于王府后宅。因坊而得名隆庆,也是王府中,颇为怡人的景致之一。正仲夏,杨柳翠绿。李言庆沿着湖岸漫步,负手欣赏眼前景色。
不远处,在一片翠竹绿柳中,两座竹楼正在营建。
言庆还是喜欢当年的竹楼,来到长安的当天,就命人采伐终南翠竹,在府中搭建。
不过,比之洛阳河南王府里的竹楼,这长安王府里的竹楼更高,更大。
三层的格局,一楼为厅,二楼分有六间厢房,三楼这是书房,和言庆小憩之所。
整体面积,大约在三千平方米上下,在清雅之中,透着一股大气。
李言庆受命宗正寺少卿,但无需参加朝会。故而一大早,他带着两头獒犬,悠然散步。
长孙无忌匆匆而来,引起了言庆的注意力。
“无忌,何故这般匆忙?”
长孙无忌道:“养真,刚得到消息,陛下任命老杜为沧州行军总管,诏令已发往荥阳。”
“啊?”
言庆闻听,不由得一怔。
他和长孙无忌昨天刚决定要推荐杜如晦,没想到李渊竟赶在之前,就做出决定。
是什么原因,令李渊下定决心?
长孙无忌轻声道:“看起来,陛下是准备抢在突厥人行动之前,对幽州下手了。”
把杜如晦安排在沧州,毫无疑问是要挟制幽州。
李艺在幽州的地位,根深蒂固,不符合李唐的利益。很明显,李渊要借此机会,削弱李艺的实力……言庆记不太清楚这李艺的结局,不过却依稀记得,李渊对江南用兵时,似乎并未出手对付李艺。事实上,历史上李唐对江南用兵时,河北尚未平靖。窦建德死后,刘黑闼曾起兵造反,更使得李唐损兵折将,颇为难堪。
在历史上的河北之战里,李道玄战死,罗士信战死……
而现在,刘黑闼已经归附在李言庆帐下,并且被任命为熊州行军总管,隶属都畿道治下。
无河北之忧,李渊对幽州的李艺,自然是底气十足。
长孙无忌说:“兵部已发出命令,着徐世绩、裴行俨、薛万彻三路并进,逼迫幽州。
我估计,李艺很可能撑不住。
此人识得轻重,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会和朝廷硬抗,幽州之事会迅速平定。
不过,幽州行军总管的人选,似乎还未有定论。养真,这对你是一个机会,万万不可以错过。”
“你的意思是,让我拿下幽州?”
不可否认,言庆在重生之后,已深受这个时代的熏陶。
可问题在于,他重生时,这思想已经定型。虽则有二十二年的融合,但注定了在某些方面,他比不得长孙无忌那般清醒……这江山如棋,李言庆即便是有后世的经验,可未必就能看的比古人更远。再者说了,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言庆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如今非但帮不上他的忙,反而会影响他的思路。
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言庆闭上眼,整理有些混乱的思路。
其实,这思路并不难清理,昨天晚上长孙无忌,已经为他拼凑出了一个轮廓。
萧隋何以如此强硬?
恐怕除了突厥作为靠山之外,还有其他的想法。
必要的时候,萧隋会请突厥自西北出兵,牵制住关中李唐的兵马,同时设法挑起混乱,令李渊自顾不暇。如何挑起混乱?其着眼点,一定会放在那些拥兵自重的诸侯身上。李言庆已经算不得诸侯,可是李艺坐拥幽州,实力也不可小觑。
到时候李唐首尾难顾,萧隋只需坚守江淮,顺势吞并萧铣,就可以和李唐南北对峙。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计划!
房玄龄前来长安,真正的目的未必是要和李唐议和,而是为了拖延时间。时间拖延的越长,李艺和李唐谈判的资本就越大。如果能拖延到突厥出兵,则李艺就能安然无忧,配合萧隋行动……毕竟,李艺曾是隋将,既然能投唐,也就能反唐。
幽州的地理位置很重要,不禁是扼守北方咽喉,抵御东北异族,同时也承担着防御突厥人的任务。自古以来,幽州苦寒,却是精锐所出之地。加之永济渠的开通,使得幽州的地位日益凸显。一旦幽州失守,则中原的北大门,就此开放……
但是,李渊能同意把幽州,交给自己吗?
如果真的交给自己,那自己,又该派遣何人据守?
李言庆很清楚,李渊不可能让他前去。原因很简单,好不容易削弱了自己的权力,在让他出去,可算是放虎归山。长孙无忌的意思很明显,要把幽州交给一个自己能信得过的人……理论上讲,言庆倾向于徐世绩。但李渊未必会同意。
徐世绩和李言庆的情况不一样,他的年纪太小。
坐镇幽州,需要一老成持重之人,徐世绩的资历,终归不太让人放心。所以,徐世绩现在可以为将,尚不足以为帅。若强行把他推上去,未必就可以担当重任。
拔苗助长的事情,李言庆是万万不会做的。
可除了徐世绩,还有谁呢?
裴仁基?
他如今坐镇绛州行军总管,正快活的很,未必肯去受那朔北苦寒。
除了裴仁基……
李言庆突然问道:“老辛最近在忙什么?”
长孙无忌顿时笑了,“他悠闲的很!卫州如今很平静,他打打猎,或是操练兵马,过的挺舒服……怎么,你打算推荐老辛吗?呵呵,此人坐镇幽州,倒也合适。”
很显然,长孙无忌和李言庆想到了一起。
“既然如此,我即刻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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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李言庆所猜测的那样,李渊下定决心,要收回幽州。
同时,为了补偿李言庆,他下诏命杜如晦出镇沧州。而郑州行军总管,则由胶东王李神通出任,并兼郑州刺史。至此,李渊得偿所愿,将河洛掌控在自己手中。
但这幽州刺史的职位,却始终未下定决心。
李言庆进宫的时候,李渊正坐在球场亭中沉思。
远远看去,李渊的白发在风中飘扬,一个人孤零零的,虽则四周林立宫女太监,却给人一种寂寞的感受。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言庆在心里轻叹一声:世人只知帝王高高在上,却又怎知,这帝王的孤寂和悲伤?
他上前一步,“臣李言庆,叩见皇上。”
“啊!”
李渊从沉思中醒来,看见李言庆,顿时露出一丝笑容。
“养真,快来!”
对李言庆,李渊始终怀有几分愧疚,同时又有几分欣赏。见言庆走进亭子,他立刻唤道:“老安,赐坐!”
“臣不敢,臣恐慌……”
李言庆还想推辞,却被李渊摆手拒绝。
“养真啊,朕是你的叔父,这里也没有外人,莫要讲那朝堂上的规矩。
你且坐下,朕有话要与你说。”
言庆不再推辞,大方落座在锦礅儿上。
李渊说:“朕今日下诏,命杜如晦出任沧州刺史,兼行军总管之职,你意下如何?”
若换个人,说不得会说一些客套话。
然则李言庆不然,笑道:“克明出镇沧州,实最佳人选。”
“哦?”
李渊道:“沧州不过下郡,可比不得郑州。朕原以为你会拒绝,为何如此爽快答应?”
“治无上下之分,沧州乃北方重地,虽然克明在品秩上会有所降低,可他肩上的责任,却变得更重。杜如晦与臣相识十五载,臣对他也称得上了解。不客气的说,克明有宰相之才……只是目前而言,尚需磨练。臣以为,令其出镇沧州,实陛下对他的爱护。郑州虽然富庶,但沧州潜力巨大……以臣看,更可使克明施展才华。”
这话,李渊爱听。
他叹道:“养真能有此看法,朕心甚慰。
不过,杜如晦是否真有宰相之才,还需继续观察。如果他能在沧州做的好,朕定会许他一个好前程。”
“臣代克明,谢过陛下。”
李言庆连忙起身,向李渊深施一礼。
李渊道:“既然你同意杜如晦前往沧州,想必也看出了苏州那边的心思。
朕有件事要考考你,若是你,会令何人出镇幽州?”
李渊目光灼灼,凝视李言庆。
而李言庆毫不迟疑,笑道:“若是由臣推荐,当举卫州刺史辛文礼,出镇幽州。”
“哦?”
“辛文礼乃将门之后,才华不俗。
然则隋炀帝无识人之明,只是明珠暗藏。此人用兵,非常沉稳。虽然未有太多功绩,可在荥阳期间,辛文礼所镇之处,从未出现过差池。而且,他不会擅作主张,更不会贪功冒进。据臣对他的了解,只需说个七八成,他就能做到十二成。
臣以为,出镇幽州,在于一个镇字。
若陛下希望开疆扩土,大败突厥,扬我大唐之名于域外,朝中有许多大人可以做到;但如果说不贪功,不冒进,以极小代价而使幽州无虞者,当首推辛文礼。”
李渊脸上的笑容更浓。
“养真,你不怕被人弹劾任人唯亲?”
“陛下,臣这是举贤不避亲……再者说了,朝中那些大人们,臣并不了解。陛下只问臣认为谁好,臣自然推荐了解的人。至于被弹劾?呵呵,能为陛下分忧,臣有何惧?”
李渊哈哈大笑,拍着李言庆的肩膀,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安士则匆匆跑进球场亭中,向李渊施了一礼之后,上前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几句。
李渊脸上的笑容被一层阴霾所取代。
他点点头,示意安士则出去。
而后沉吟许久,对李言庆道:“养真,刚得到消息,阿史那咄苾派遣使者,将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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