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末日(五)
蓬--
蓬蓬蓬……
五彩绚烂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
寂静无声的山道上,陡然间喊杀声四起。从黑石渡至黑石关,必由云堆山回旋而下的羊肠小道经过,行走在群峰林立之中,悬崖对峙。而黑石关就位于这小道的尽头,三向勾连,与邙岭对峙,成为巩县、洛阳、荥南地区的中枢要地。
天黑以后,单雄信命精卒渡河,悄然无声的形如这羊肠小径。
小径长约有十八里,据探马侦查得知,如今留驻于黑石关的兵马并不算多,其主力几乎都集中于南面关隘。于是这东面关卡的防御相对松懈,加之天冷,甚至连巡逻哨卡全部取消。
此,天助我也!
单雄信下令,马裹蹄,口衔枚,迅速通过黑石关小径,兵临黑石关下。
同时,他也多了份小心,让先锋军大约八百人先行出发,待先锋军抵达小径中央,大军再随后跟进。前锋军和主力相距大约五里,可以保证前后呼应。一俟遭遇埋伏,先锋军会阻挡住敌军的攻击,而后主力迅速撤出,在黑石渡口列阵迎敌,给予敌军以凶猛的迎头痛击。
单雄信也是吃亏多了,不得不如此做。
当先锋军进入小径之后,一路并无任何阻碍,单雄信这才放心,命大军进入小径,准备接应。
按照单雄信的想法,小股人马为先锋,可以使黑石关守军失去警惕性。
如果他们出关交战,则后军顺势扑击,将黑石关一鼓作气拿下……如若黑石关守军不出战,那也简单。小股兵马可以立稳脚跟,待主力抵达之后,向黑石关发动总攻,一举将之攻克。
总之,在单雄信看来,此战必胜。
然而当大军进入小径后,单雄信的眼皮子,开始跳个不停。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心绪不宁。也许是被李言庆设计的怕了,以至于越临近黑石关,他心里越是紧张。亦或者……自己不应该冲在最前面,坐镇中军,也许更安全一些吧……
“快,大家快跟上去,前锋军如今已接近黑石关,儿郎们加快速度。”
单雄信有小聪明,心里拿定主意后,他拨马到路旁,做鼓励状,不断催促麾下兵马加快速度。
在军卒的眼中,单雄信这样做无可厚非。
可实际上,单雄信却借此机会,退后到了后军之地。
当兵马行进到小径中央的时候,山崖两边,突然出现绚烂焰火。
澄亮的焰火,将小径照应的通通透透,从山崖两侧的丛林中,突然出现了一排排弓箭手。
而在黑石关方面,更传来响彻苍穹的喊杀声。
火光中,一个青衫文士,站在山崖上的一定黄罗伞下。外罩一件月白色鹤氅,手里拿着一支折扇,刷的打开来,青色锦缎子扇面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运筹帷幄!这大冷天,青年似不觉得寒冷,还摇了两下扇子,这才朗声道:“单通,敢犯我关城,薛收侯你多时!”
话音未落,薛收把手中折扇一合,向小径一指:“放箭!”
刹那间,箭矢如雨,破空袭来。
本有些慌乱的瓦岗军,遭遇这箭矢袭击,顿时惊慌失措。
单雄信还算保持了几分冷静,迅速观察了一下之后,大声喊道:“兄弟们,贼人无多,冲上去,尚有生路。”
山坡有些陡峭,可并非无法攀岩。
粗略一看,荥阳军不过千余人而已,而且多是以弓箭手为主。
若冲上去的话,说不得还能将对方击溃。如果能拿住薛收的话,这黑石关,自然是不攻自破。
单雄信知道,薛收是李言庆的兄弟,智谋过人。
此人出现在这里,恰好从某种程度上说明,李言庆并不在黑石关。
既然李言庆不在这里,我又岂能怕你一个小小的薛收?单雄信想到这里,举槊遥指山坡,下令麾下兵马攻击。
两轮箭雨过后,山坡上的隋军,突然停止射箭。
瓦岗军顺势发动攻击,爬到半中腰时,忽闻薛收大喝一声:“放滚木礌石。”
随着薛收这一声令下,就见山坡上骤然火起。一根根一人合抱不过来,长约两米,重达数百斤,通体抹着桐油的滚木,轰隆隆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瓦岗军被砸的惨叫不停,有运气不好的,被那燃烧的滚木从身上碾过去,全身都跟着烧起来,变成火人一样。这种滚木的威力不但巨大,最可怕的是冲下山坡,落在小径中,很快就使小径出现拥堵。步卒或许还不受影响,可是骑军的战马,遭遇这种火木袭击,顿时惊了,希聿聿长嘶,乱蹦乱跳,又使得无数人,无辜惨死。
单雄信勃然大怒,持槊就准备亲自上阵……
可就在这时候,有探马来报:“启禀大将军,前锋军在黑石关下全军覆没,从黑石关杀来一支人马,其主将就是那王伏宝。”
王伏宝?
单雄信一惊……
王伏宝不是去荥阳了吗?怎么会在黑石关?
事到如今,单雄信就算是再莽撞,也知道自己中计了!也许从一开始,隋军从嵩高县撤兵,就是为了引自己上钩?
眼见着小径上越发拥塞,为躲避战马踩踏,为闪避那从天而降的火木,瓦岗军四散奔逃。
单雄信心知,攻取黑石关,显然已经成了空想。
好在自己还算谨慎,在黑石渡口安排有兵马守护。否则被对方抄了后路的话……
“撤兵,撤兵!”
单雄信拼命拉住了一匹受惊的战马,翻身跨上,就往黑石渡口逃窜。
他这一跑,这瓦岗军就更乱了!主将都跑了,我们还打个什么?留在小径上的瓦岗军,跟着单雄信撒丫子就走。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那些爬到山坡半中腰的瓦岗军。攻上去,是死;往下走,还是死。且不说这山坡陡峭,只是从那山坡上落下来的滚木礌石,就足以要人性命。
“莫再丢了,莫再丢了!我等愿降……”
有聪明的瓦岗军,躲在石头后大声呼喊。有第一个人叫喊,那就有第二个人效仿。很快,近千名被扔在山坡半中腰的瓦岗军,把军械一丢,趴在山坡上,五体投地似地,大声叫喊。
没办法,不这样就要被滚木礌石砸中。
趴在雪地上虽然冷了点,可至少可以多一份保障。
薛收一摆手,滚木礌石同时止息。有嗓门大的军卒上前喊道:“趴在地上,休得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此时,小径上已乱成一团。
战马奔腾跳跃,军卒抱头鼠窜,踩伤蹋死者,不计其数。
“薛郎君,单雄信跑了!”
薛收站在黄罗伞盖下,脸上露出一抹冷森森的笑容,“跑?我煞费苦心做出这么一个陷阱,若不让他掉几层皮下去,岂不是显得我手段不高明?立刻发射焰火箭,是时候全面出击!”
十名亲兵,抽出箭矢,弯弓搭箭。
那箭头上,插着一根竹管,下面有长长的引线。用火折子将引线点燃,嗞嗞火星四溅。十支鸣镝直窜云霄,在半空中炸开,烟花飞舞,煞是壮观。黑石渡口方向,立刻传来隆隆战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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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水畔,数十朵焰火在空中绽放,极为醒目。
李密抬头看去,脸色铁青,从楼车上下来以后,翻身就跨坐马上,“收兵,立刻鸣金收兵。”
铜锣声响,战场上的瓦岗军,纷纷后撤。
可你攻出来容易,想要撤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八阵图犹如一个巨大的泥潭,死死拖住了瓦岗军撤退的脚步。虽鏖战多时,可荥阳军的阵型却没有散乱。一边攻击,一边随着阵型的变化,不断前进。速度虽然不算快,却让瓦岗军每撤退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而在八阵图外围,裴行俨、辛文礼、柳亨、阚棱四人率骑军盘旋不停。不少瓦岗军从阵中突围出来,迎面却是如同雨点般的箭矢射来,死伤无数。
蔡建德,被裴行俨一锤轰杀。
郑挺象弃马而逃,混在溃兵之中企图逃窜,却被迎面冲来的柳亨一槊拍翻在地。没等他起身,一队铁骑就风驰电掣般掠过。一百匹马,四百只蹄子从郑挺象身上踩踏过去之后,地上只留下一堆看不出模样,血肉模糊的烂肉……
太惨了!
蔡水冰面都变成了血红色,在火光照映下,透着诡异之色。
李密不敢再逗留,忙下令收兵。可铜锣声响起之后,瓦岗军没能从战场上抽身而出,却引来一支兵马,从后军杀入。
为首大将,黑盔黑甲,胯下一匹乌骓马,掌中青锋槊。
“李密,罗士信在此,留下狗头再走。”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罗士信想要冲击李密后军,并非容易之事。李密也是熟读兵书,通宵各种战阵的人,他在列阵时,对于后阵的防御,素来看重。可现在,李密的后军却是一触即溃。
战场上的溃败,令疲惫不堪的瓦岗军早就如惊弓之鸟。
随着收兵鸣锣,后军已开始散开,准备撤退。罗士信这时候杀出来,俨然如同一头猛虎,冲进早已慌乱不堪的羊群里。羊本来就不是猛虎的对手,再一慌乱,那里还有心思上前迎战?
几乎八成以上的瓦岗军都认为,这次恐怕是上当了!
加之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也看不清楚罗士信究竟带了多少兵马。反正是一队铁骑冲击过来,如同一架绞肉机似地,所过之处杀得瓦岗军节节败退。前面退不下来,后面又挡不住。李密在中军见识不妙,也无心再战。在亲兵的护卫下,李密裹在中军,狼狈而走。早上,他兴致勃勃兵临蔡水畔,恐怕是没想到,会遭遇如此惨败……此时,李密惊慌如丧家之犬。
“抓到李密了!”
战场上,突然传来一阵高呼。
仍在和隋军拼死搏杀的瓦岗军听闻,顺着声音看去,就见瓦岗军中军大纛,已不见了踪影。
一员大将,马上搭着一个人,影影憧憧,与李密的模样非常相似。
密公被抓了?
瓦岗军将领脑袋嗡的一声响,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抢过来,而是……跑!
到这时候,谁也不会再当什么孝子贤孙。连李密都被抓走了,我们还他妈的在这里打个什么?
能跑的,立刻是一哄而散。
跑不掉的,则顺势丢掉兵器,往地上一坐,双腿一盘,双手抱住头,大声叫喊道:“投降了,投降了!”
被亲兵裹挟而去的李密,听闻勒马回头看去。
他很想返回告诉瓦岗军的士卒们,自己并没有被抓。
可这乱军之中,谁又会相信?
“大王,快走吧……再不走的话,只怕就走不了啦!”
亲兵拉住李密的马缰绳,大声吼道:“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杀出去再想办法。”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密一咬牙,催马就走。
这种时候,若继续逗留蔡水畔,恐怕迎接他的,只剩下灭顶之灾了……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小,直至无有。
眼见快到子时了,旷野中突然起了风,气温陡降。
李密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奔走,甩掉了荥阳军的追击之后,找到了一处避风的疏林,才算停下来。
清点一番,身边兵马只剩下数百人。
蔡建德死了,郑挺象死了,还有……李育德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凶多吉少。
此一战,李密损失惨重,五万大军,死伤不计其数,逃亡者更难以计数。亲兵点燃篝火,李密坐在火边,感受着篝火散发出的热气,这苍白如纸的面孔,才算是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大王,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密的侍卫长捧着一碗热汤,端到李密跟前。
喝了一口热汤,努力平定了一下心中的慌乱之情。李密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我们去浚仪。”
李密深吸一口气,呼的站起身来,“传令下去,让大家立刻出发,我们前往浚仪。”
“可是,这马上要起风了啊!”
李密拍了拍侍卫的肩膀,“孤当然知道要起风了……我们现在启程,虽有些困难,可是却能摆脱贼兵的追击。这么大的风,贼兵恐怕也无法追上来吧。趁此机会,我们赶赴浚仪,然后召集兵马,再与贼军决战。”
浚仪,是由李密心腹大将王伯当镇守。
李密相信,时德睿会投降,但王伯当一定不会投降。
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也想不明白,时德睿怎么就投降了呢?出击宇文化及的时候,时德睿还信誓旦旦,看不出半点要投降的端倪。可自己大获全胜,他却突然投降,究竟是怎么回事?
隐隐约约,李密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可究竟是怎样的蹊跷,他又无法想出头绪……
也罢,待孤来人将那时德睿生擒活捉之后,再向他询问其中的真相吧。
大家喝了几口热汤,多多少少有了些力气,于是在李密的催促下,纷纷起身,再次开始赶路。
过了子时,风越来越大。
北风呼啸不止,更下起了鹅毛大雪。
李密一行人往浚仪走,正是顶风而行。这一路上可谓步履维艰,半路时,李密马失前蹄,还摔伤了腿。更惨的是,他那匹战马也断了跟腱,无法继续赶路。李密咬着牙,拄着一杆长矛,在侍卫的搀扶下继续前进。
只是,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强。
快寅时,这雪花漫天飞舞,几乎让人无法看清楚前方的道路。
“大王,前面好像有一座寺庙,咱们却歇息一下吧。”
说起来,这连日急行军,不仅仅是令瓦岗军疲惫不堪,李密自己,也深受其苦。如果说,之前他是硬挺着一股气,那么如今在这风雪走行进两个时辰,接近四个小时,已经达到了极限。
李密真的走不动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有那死里逃生后的虚弱。
见风雪如此狂暴,想必那辛文礼等人,也难以追上来吧……其实,李密之所以坚持要赶路,倒也不是担心辛文礼裴行俨。他是担心李言庆!阚棱和柳亨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李言庆一定回来了!他设计了一个如此巨大的陷阱,等着自己前来。可从头到尾,李言庆都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如果言庆真的出现了,李密反而不会害怕!问题就在于,这家伙没有出现,这才让李密,更感到恐惧。这家伙布局之老辣,心思之缜密,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
自己二十一岁时在干嘛?
当时李密也是被杨素誉为神童,却只是杨玄感的幕僚。出个谋,划个策,也许得心应手,可若说起这等老辣的布局,是万万想不出来的!李言庆一时不出来,李密就担心一时!不过现在已脱离了开封,想必李言庆也奈何自己不得。这心思一松懈下来,李密可真就撑不住了。
“也好,且歇息一下吧。”
李密点点头,几乎是挂在侍卫的身上,往前走。
正如侍卫所言,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寺院。不过连年战火,这寺院也已经荒废了……残垣断壁,看上去令人极为心酸。如此天气,看着如此残破的寺院,联想自己的惨败,李密心酸不已。
迈步走进山门,却突然间听到大雄宝殿中,传来一连串兵器的碰撞上。
紧跟着,两名侍卫从大殿中飞出来,有人怒声喝道:“瞎了眼的狗东西,竟敢在某家面前张狂。”
这声音好熟悉!
李密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也不知道从从哪儿窜出来了一股力气,推开搀扶他的侍卫,拄着长矛紧走两步。
“大家都住手……”
他站在大雄宝殿外,颤声问道:“里面的人,可是三郎?”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大殿中冲出来。
来人身高大约在八尺上下,身体很魁梧,生的极为英武。月白色战袍上,沾染着斑斑血迹,跨刀挟弓,手中紧握一杆银枪。
他在大殿台阶上,看到李密的一刹那,也愣住了!
半晌后,只见来人三步并作两步,从台阶上窜下来,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匍匐在李密的跟前。
“王勇该死,有负大王所托……王上,浚仪……失守了!”
李密闻听,脑袋嗡的一声响,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哇的喷出鲜血,一头就栽倒在侍卫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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