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城厢的南北货一条街,柏嘉只是听说过,却从没来过。最近她学厨上了瘾,做了几次糕点之后,又跟洪柚提出想学煲汤,洪柚便约了她一大早在这条街见。
“枫叶行”看着铺面很新的样子,柏嘉看了一眼,左邻右舍好像都比这家店要显得老派,似乎会更可信点。但洪柚告诉她,不要只看门面,虽然这家店看似新开,但真正的精髓在阁楼上的秘密店堂,那里有老板很多珍稀的存货。
走进簇新的铺子,一股装修味道扑面而来。明亮干净的柜面上都是些大路货,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柏嘉又开始半信半疑,这时洪柚招手让一个小伙计过来:“我们是老板的熟人,要看二楼。”
小伙计点点头,对她耳语:“要不要跟老板打个招呼?”他把手一指,一张帘子后面袅袅飘出一些烟圈,看来这隐蔽的老板是个老烟鬼。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上去。”
洪柚拉着柏嘉,两人通过店铺后面一段老旧的楼梯,上到二楼,柏嘉这才知道,洪柚说得没错。
门面被油漆刷新了,后面却保留着老的二层阁楼,层高极低,货却密密麻麻从地堆到天。就算柏嘉这样的小个子,一直起腰都有可能碰到房梁,洪柚只能弓着身子在食材中穿行。个头巨大的干鲍、海参被放在阴暗的玻璃柜中,大块的花胶被吊在房梁上,鱼翅好像晒干的巨型蝴蝶,在架子上一扇扇被固定住。
“那边的东西,是用来做药膳的。”
洪柚指给她看。一个个玻璃瓶和药缸中展示的,小到张牙舞爪的海马、蟾蜍、彻底脱了水的各种昆虫和不知名字的海洋生物,大到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蛇和一些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的面目狰狞的爬行或两栖动物。
这一切都是静默的,但柏嘉的鼻中不停蹿入各种仍活跃着的气息:无力挣扎的腥味、已被制服的野兽味、浸泡了酒精过久的尸体味,还有无处不在的遮掩着山野植物药草动物皮毛死亡气息的霉味。看上去它们都是死物,但灵魂尚在,犹如进到一间鬼屋,常人看着是静悄悄的,唯有通灵者才知道里面充满了尖叫和喧哗。
“怎么样?”
“说不上来的感觉。”柏嘉答,“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但又好像来过。”
“要是觉得不舒服了,我们就下楼。”
“倒不至于,我还挺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长长知识的。”
小伙计刚下楼又上来,小声对洪柚说:“老板说跟你聊几句。”
洪柚转头对柏嘉说:“那你在这里慢慢看,我一会儿就回来。”
洪柚掀起一楼办公室的小帘子,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坐在货物堆里抽着烟。
“好久不见了,小柚子。”这男人冲着她一笑,干瘦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两个酒窝,看样子年轻时也曾是个清秀少年,“怎么了,每次来都偷偷摸摸,非得我主动跟你打招呼吗?”
“好久不见了,雪枫大哥。”洪柚微笑着,“我也就是来买点食材。”
陈雪枫上下打量着她,有点苦涩地笑道:“我这里没有毒食材,你就别费心找了。你要找的其他东西,我这里也没有。”
“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这里都是高档货,你可比这条街其他货行老板都有路道。”
“你就饶过我这个刑满释放人员吧。”陈雪枫把烟头掐灭在已经满是烟头的一个大水晶缸子里,“我懂你,你是来替你妈讨公平的,但公平不在我这里。我把自己亲爹捅死了,我就坦坦荡荡去坐牢。但你妈那个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洪柚抿了抿嘴,看了看乌烟瘴气的小办公室里一幅书法,是“枫叶堂”三个大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惦记着她呢。”
“还好你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不然我请你吃耳光。”
洪柚看着陈雪枫觉得有趣,这人竟然跟当年一模一样,撂狠话的时候都是嬉皮笑脸的。
“你这店不错啊,她也有投资吧。”
这话说出来,好像戳到了陈雪枫的痛处。
“投资个鬼,现在我连她人在哪里都找不到。也好,祝她平平安安,享她那个弱鸡儿子的福。”
“别急着放弃,今天我带来的这个姑娘,是郑迟的老婆哦。”洪柚凑近陈雪枫,轻轻说。
陈雪枫整个人为了避开洪柚,往后一仰:“真的?”
“真的,现在在我这里学厨呢。”
“小柚子,你这个人才是真心狠手辣。”陈雪枫咧嘴笑着,“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洪柚笑了笑:“郑主叶现在跟她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
“我的个天,你把这些都告诉我,该不是还当年的债吧?”陈雪枫笑嘻嘻地说,“当年可是你把我绑起来交给警察的。”
“你想多了,”洪柚刚准备离开,又停住了,“不如考虑一下我之前建议的事,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陈雪枫看着她掀开布帘,对外面的小伙计叫了声买单。又从颤颤巍巍的楼梯上拉着个清秀女孩的手,直到她平稳踏完最后一级楼梯,两人抱了一堆食材结完账,高高兴兴走了。
回到绿房子,柏嘉帮着洪柚把买回来的所有食材铺在大料理台上,她看着洪柚选购的品类,吃了一惊:“这么多虫子。”
确实,除了常规煲汤用的干鲍干贝花菇之类,还有一堆手足俱全的风干昆虫,让人看得心头发痒。
“别害怕。”洪柚笑着,“这是给高阶学员准备的,滋补效果过于猛烈了。”
“小看我啊。”柏嘉壮着胆子细细看那些奇异的小东西。
“我会教你最常规的煲汤配方,你把方子背熟之后,煲起来只要稍微留心一点火,也不妨碍你干别的。”
“嗯,我需要清淡但是补元气的方子,我妹妹过几天要动大手术,之后想给她补补。”
“什么大手术?”
“脑部的手术。”
“啊,那岂不是你的专业?”洪柚整理着食材,拿出一沓缝制好的小纱布袋,把各种虫子称好分量分袋装起来,“冒昧问一句,你妹妹是得了什么病?”
“确实现在医院安排的是我作为第一助手,所以这个事,我比我妹妹还紧张。”柏嘉看着洪柚手脚麻利地处理一切,飞快地捆出一个又一个小料包,“我妹妹她不是病,是一次意外,这事说来话长,不知道你有耐心听吗?”
“说说呗,反正我手上的活儿还有一会儿。”
“大概五年前,那是我婚礼的前一天。因为第二天的婚礼也会在海边的酒店举行,所以,被邀请的宾客全都在前一天入住了酒店,还给安排了海滩上的晚餐。家里的亲戚和长辈吃完晚饭看天快黑了,就都回酒店了,但我妹妹是那种性格很活泼的女孩子,她觉得这么浪漫的晚霞不该浪费,就开始组织在场的年轻人们给我开最后一次的单身派对。大家那天喝得都有点多,到了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因为事先买了些烟火准备在海边放,我妹妹拿着一支仙女棒就带领大家爬上了海滩附近的一块岩石上,说在那里齐齐放出来会更好看。”
洪柚认真地听着,放慢了手里的节奏。
“其实那块岩石不是很高的,下面就是海水,白天也有人在那里往下跳。但看着我妹妹跟一群年轻人一起前呼后拥地跑上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就让我老公赶快去维持一下秩序。但没想到,我就坐在海滩上的长桌旁边盯着他们,马上就有两个喝醉的男孩子先手拉手地跳到了海里,接下去又看见有几个人特别嗨地也下去了。我当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过了一会儿,又看见这些跳下去的人一个个都没事人似的游了上来,好像那边确实没那么危险。
“但最终我的担心还是成真了,这帮嘻嘻哈哈跳下去的小年轻里,只有我妹妹没安全跳进海水里,她后脑磕到了一块挺尖利的礁石,当时就昏厥在了海水里。所幸当时人多,那些跳下去的也还有几个没大醉的,看她久久不起来,赶快把她给捞了上来,直接送了当地的医院。”
“天哪,所以是捡回了一条命。”
“是的,但还是同时伤到了脑部和脊髓,造成了下肢的瘫痪。”
“那为什么到今天才做手术?”
“她的伤挺复杂的,要做好几次手术,先从脑部开始,一点点清不同位置的血块,然后再修补脊髓,最后要做开颅的手术,总体修复。而且这样的手术不能连续做,中间得有间隔,大脑这个器官也过于复杂,需要按照具体情况不停调整手术方案,这才拖到了现在。不过这一次,应该是决战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柏嘉停下来,看洪柚看着她,像是入了迷,“怎么了?”
“你在说这些专业的时候,像是在发光。”
“是吗?”柏嘉笑得有点苦涩,“但其实我很焦虑,无论作为病人还是我的妹妹,我都希望不要再出事了。”
洪柚看着柏嘉,这外表柔弱如小动物的女孩,其实只要她愿意,就随时可以成为一个战士。她忽然心生几分歉疚,终究是她一开始就带着目的骗了她,就算现在不忍心,那还得继续骗下去。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迷信。”柏嘉忽然站起来,面对洪柚,用手肘撑着料理台面,近距离地看她手指翻飞处理食材的样子,“作为一个学医的人,却仍觉得有种神秘力量,把人和人带到同一个命运中,也许是一起受苦,也可能一起找到幸福。”
“你是说,伴侣?”
“不是,不一定是。”柏嘉拨了下垂下来的几绺头发,又重新给自己扎了下头发,“比如我的家庭吧,好像从小到大,我们两姐妹身上总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我小时候曾经被坏人绑架,比如我曾经的男朋友忽然有一天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又比如我妹妹遭遇到这样的意外。这样说虽然不太应该,但比起来,我老公出轨这件事,反而能算是最小的风浪了。”
“我能理解。”洪柚看着她轻轻说,“有时候你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别人并不会同情你,反而会觉得你像个怪物。这种时候,能陪你一起度过的那个人就很重要了,比如你和你妹妹,感情就一定很好。”
“是,我们俩很好。”柏嘉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上次你说你妈妈的事,那时候,有没有人陪你一起经历呢?”
洪柚苦笑着摇摇头:“没有。”
“其实我很佩服你,到现在还执着着要找到真相,有很多事,我好像就不太敢面对。”
柏嘉看着洪柚完成了所有的分类装袋,风干的昆虫瞬间被贴上标签,成了一只只神秘的锦囊。洪柚把它们排列在一个木盒子里,装进一个柜子里。
“所以,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尽可以对我说。因为你也是命运给我带来的人。”
洪柚看着柏嘉一脸坦诚天真的样子,不知为何,心脏狂跳,难受得不行。她故作轻松,看了眼墙上的钟:“好了,我开始教你煲汤,咱们今天时间会有点紧,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去另一个地方。”
“行。”
近中午时分,郑主叶正精心准备着午饭。忽然门铃响起,她闻声开门,只见外面是推着柏霖轮椅的何微,不禁让她有点发怵。何微见这亲家母,脸色也不甚自然。
“您进来坐,柏嘉出去上课了,我去叫裘院长。”
“不用了,柏霖就交给你们了。”何微语气生硬地说,“她过几天就手术,在她爸爸和姐姐这里待着我也放心。”
“好的好的,”郑主叶接过轮椅,小心翼翼地把柏霖推过门槛,“您放一百个心,我也会给柏霖多做点滋补身体的。柏霖你有什么特别爱吃,或者忌口的呀?”
柏霖面无表情:“没有。”
何微有点忧虑地看着小女儿,说了句:“你在这里可要听话。”
“嗯,”柏霖对着母亲迅速变了脸,她眨眨眼说,“我一定会做好我的工作的。”
郑主叶在厨房用猪油开锅,新买的一口土锅在灶上干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柏霖在厨房门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不知这老太太要搞什么名堂,只见郑主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猪油,拿了把刷子将其抹在锅上,猪油遇到高温瞬间融化,融进新锅的缝隙中。郑主叶这时候又倒入了刚烧开的沸水,土锅像是在哀鸣。郑主叶看着这锅,神色则有点得意。
柏霖一边心想着这老太太惯会把做饭搞得巫术一般,一边自己用手转动着轮椅,去往一楼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是郑主叶住着的小隔间,旁边则是储藏室,黑洞洞地敞开着门。柏霖一时好奇心大作,刚想进去瞧瞧,又觉得有几分害怕。恰好这时门铃被谁按响了,柏霖怕郑主叶跑出来看到自己在她的小天地附近溜达,赶快加速把自己挪动到客厅处,想去开门,但还是晚了一步。郑主叶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看到柏霖,笑着说:“你是客人你坐着别动,我来我来,是快递。”
柏霖心里觉得好笑,她倒是把自己搞得跟这家里的主人一样。
门开了,柏霖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黑衣男人,身边堆着好几个泡沫箱。
嚯,这么多快递。柏霖刚想看个究竟,门却被郑主叶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郑主叶才又进门,慢慢地把那一堆东西搬进屋。
这老太太真是太闲了,跟快递员都能聊半天。
柏霖打开电视,假装盯着屏幕,眼角余光却瞥见郑主叶打开盒盖看了看,又把盖子盖回去,继而慌慌张张地把几个箱子都拿进了储藏室。
郑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楼梯上下来,正见着母亲把最后一个箱子拖进储藏室。他站在楼梯上往下看着:“妈,什么东西?要帮忙吗?”
郑主叶满脸通红地回答:“没事,老家寄来的食材。”
信你是鬼。柏霖嘀咕着。
这时郑迟向她走过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柏霖早啊。”
“姐夫,都快中午了。你怎么这么憔悴,是因为创作吗?”
郑迟勉强一笑:“闷不闷,一会儿我推你去院子里走走,还可以顺便去买个冰激凌。”
“你当我五岁小孩啊。”
郑主叶端着汤锅跑过来:“吃什么冰激凌啊,郑迟你也起太晚了,来吃饭了。”
柏霖瞄了一眼郑主叶端上桌的各种菜,皆是大荤,她心里不禁同情姐姐柏嘉,就算给她专门添了素菜,这一桌子跟乡下过年一样的肉菜,看着都饱。
郑迟把柏霖推到桌边。郑主叶盛了米饭,第一碗给柏霖:“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都是你姐夫爱吃的。”
柏霖微微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向郑迟:“姐夫,你这刚起床就吃这么油的,行不行啊?”
“我可以啊。”郑迟拿着自己的那碗饭,“我是肉食动物。”
“怪不得你口气不好。”
郑迟被柏霖冷不丁地说得有点慌,赶紧朝自己手掌哈口气闻了下,这才松口气:“你这小坏蛋,调皮。”
郑主叶像是没听到儿子的话,接着柏霖的话头说:“口气不好就得养胃,尽量在家吃,不要老在外头吃那些不消化的东西。”
“我这不都回家吃您做的饭吗?”
“你从小胃口大,在外面偷偷吃了别的,回家来还是可以面不改色吃三碗的。”郑主叶冷冷地说。
柏霖差点没笑喷出来,这老太太有点意思。
郑迟一时语塞,只顾扒饭,过了一会儿说:“下午我出去开会,晚上就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
“我以为作家都是在家里写东西不出门的呢,没想到姐夫天天不在家吃晚饭。”
“现在的作家也跟以前的不一样了,”郑迟苦笑说,“出版社也要讲经济效益,得多开几次会,确定了写什么类型赚钱,我才能开始写。”
“这么讲究,也没见你赚多少钱回来啊。”
郑迟听柏霖这话,脸色一沉,把筷子搁下,站起身来。
郑主叶倒是没理会柏霖这话,仍然自己悠悠地吃着。看郑迟一下压不住火,她开始打圆场:“写东西是不容易,但再不容易,饭还是要尽量回家吃的。我每天做得这么辛苦,柏嘉还专门为了你去学厨,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妈,你一天不叨叨我就不行吗?我在家写东西你说我闭门不出不交际,出去交际了,又给我乱扣帽子。行了,我先走了。”
“你不是说推我去小区里逛逛吗,姐夫?”
郑迟像是没听见一样,在门口衣架上随便拿了件外套往身上一披就出门了。
郑主叶对着柏霖不太自然地笑笑:“柏霖啊,等一下我也要出去一趟,买点菜,你一个人在家行不行?”
“家里不是刚送来好多吃的吗?”
“哦,那都是干货,我要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
柏霖点点头,心想这母子俩都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要干吗。
郑主叶回屋换了件衣服就出门了。柏霖看着她好像刻意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整个人竟然显得年轻了几岁,更觉得有点诡异。
现在这别墅只剩她一个人了,柏霖决定去冒个险。她又来到了储物间门口,轻推了一下,里面仍是黑洞洞的。她在门口微微撑起身子,寻找着储物间的电灯开关:“哎呀,克服来自自身的恐惧。裘柏霖,你可以的。”
找着了。但开了灯,怎么还是那么暗,柏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进入了储物间。
小小的空间里一片杂乱,一个角落里是郑主叶给自己囤积的特价生活用品,另一个角落里则是各种木盒子木箱子。柏霖壮着胆子打开一看,有的是一盒羽毛,有的则是她和姐姐小时候的画作,一些磕破的碗盏也放在某个带盖的篓子里。有个看上去像是曾经养过宠物的笼子,但柏霖无论如何记不起来家里谁养过动物了。
再往里走,柏霖发出啧啧声,原来这里就是郑主叶的食材小天地。黑乎乎的挂在架子上的香肠腊肉,玻璃瓶子里浑浊的可能是郑主叶腌的泡菜,几个陶罐子里一打开就是一股恶臭或酸味,刚才拿进来的几个泡沫箱子也放在这里。柏霖撇撇嘴,打开一个,把裹成一团的旧报纸打开,竟然是一只蜷成一团的奇怪的动物,虽然晒干了,依然能看出生前的小贼眼睛和龇牙咧嘴。
“哎呀我的妈,这是什么?!”
柏霖吓得赶紧扔掉了这可怖的尸体,却发现箱子底下还有一只,这次是细长条状的动物躯干,也是微露着一排锋利的牙齿。
“天哪,天哪,真是疯了。”
来不及把这些怪物捡回箱子,也不敢再看一眼,柏霖急急忙忙滑动着轮椅逃出了储物间,离开时不忘大力把门关上,仿佛那些晒干了的动物有可能瞬间起身朝她扑来一般。
旁边就是郑主叶平时住的小隔间,门也虚掩着。柏霖一不做二不休:“老妖婆,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收集在我家里,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推开门潜入这狭窄的小空间,里面东西很少,收拾得也比储物间干净多了。
一张床一个尺寸迷你的小桌加上一个最简单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堆旧书。柏霖看了眼,尽是些荒谬的书名:《如何结交人生伴侣》《婚姻家庭幸福大全》《中华长生不老菜谱》《养生就吃这些》……书桌上则放着一本看上去又大又厚的笔记本,尺寸都要赛过柏霖小时候见过的电话黄页了。
“什么玩意儿,《葵花宝典》?”柏霖忍不住好奇拿起来慢慢翻看。
这是由许多本老式工作手册黏合在一起的本子,从前往后翻,也是从新到旧的顺序。里面大多是手抄的各种菜谱和药方,也会忽然出现几页买食物的账目。越往后的部分还有一些陈年剪报,几乎都是家庭食物及药品小知识,比如《这些食物不能一起吃》《肠胃炎急救三部曲》《春季吃湖鲜小心病从口入》等。经年累月地,有些纸页粘在了一起,柏霖翻着有两页粘得好像特别厚的,里面像是有张叠起来的图纸。她用力一抠,把里面的东西撕出一道口子,这是一张用来做中医针灸用的人体肌肉经络全图,柏霖刚好把那全裸男人的头撕下来了一半。
“哎呀,倒霉倒霉。”柏霖定了定神,把那张图胡乱整理好又塞回去,把本子合上,再也不想看了,“走了,变态。”
今日,两位母亲大人都各怀心事。何微从裘家出来,便开车去了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她坐在那里焦躁不安了约一小时后,有人走进来,坐到了她面前。
“怎么这么晚?”
“我妈一定得让我吃完午饭再出门。”郑迟端坐在何微对面,有点疑惑的样子,“妈,发生什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刚才在家里跟我说吗?”
“你别叫我妈。”何微一脸不耐烦,“咱们还是长话短说的好,你也不用装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郑迟似乎是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儿,迟迟不说话。
“因为你背叛了柏嘉。”何微忍不住说了出来,一双凤眼,严厉地盯着郑迟,等他开口。
“妈,我不能否认,但我已经对柏嘉坦白这个事了。”
“你坦白任何,解释任何,都不能改变你这个人本来的样子。我已经想好了,这几天,我给你找个地方,你跟你妈尽快搬出去。离婚手续,我也希望越快越好。这是本着,我作为一个母亲,不想让我女儿再受到更多伤害。”
郑迟听何微一口气说完,依然慢吞吞地回应着:“可能这话说得不是那么合适,但是妈,这不应该是我和柏嘉两个人一起解决的问题吗?”
“你错了。这种有明显对错的事情,快刀斩乱麻,不管是谁下刀,都好过让柏嘉受长时间的折磨。”何微顿了顿,“柏嘉她前几年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大的了。”
郑迟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丈母娘:“您其实一直觉得我跟柏嘉不合适吧。”
何微冷笑了一声:“这要是追究起前史来,那就更没完没了了。”
郑迟低头不语。咖啡店服务员拿着一张菜单过来,刚要笑容可掬地问话,何微猛地一挥手,做出拒绝的样子。小服务员吓得赶快离开了。
“可无论您信还是不信,我已经跟柏嘉,就这件事和解了。我们有真感情,都希望重新开始。”
何微继续猛烈地摆着手,表示她完全不想听:“你别跟我说这些鬼话了,我了解自己的女儿。你们在一起不合适,她也不可能长久地喜欢你,就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何微刚停下,又觉得自己还没说完,便又加了一句,“你出过一次轨,也不可能停下来的,这都是骨子里的习惯。”
郑迟微微有点愠怒,他控制了自己一会儿,把这不快变成了一脸嘲讽般的笑容:“妈,我就想问一句。您今天单独找我,柏嘉知道吗?在您心里,真正尊重柏嘉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在爱她吗?”
“你别扯远了。”
“我只能跟您承诺,这件事我错了,之后会好好处理。”
郑迟语气一转,又摆出了低姿态,但何微仍不依不饶:“你别处理了,现在就是我在替她处理。这事儿我说了算。”
这话激起了郑迟的怒火:“这不公平,妈。怎么是您说了算呢?!您知不知道,柏嘉一直有个心结,她因为您的缘故,一直很没有安全感,经常对自己充满了怀疑,还不是因为您把她跟柏霖区别对待。”
何微一下愣住了:“你别搞错了,现在我们说的是你伤害了她这个事情。”
“作为一个母亲,您就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孩子吗?”郑迟不知哪来的勇气,站起身走了。
郑主叶出了小区,过了条马路,走进了一个街心花园。她东张西望了半天,忽然有个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
戴着帽子穿着黑衣的陈雪枫,笑眯眯地看着她,幽幽叫了声“妈”。
郑主叶一脸愤怒:“你疯了吗?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我来看看你,也没错吧,妈。”
郑主叶有点抓狂:“那你也不能来这里,这是我儿子的家。”
陈雪枫围着郑主叶踱了一圈步:“那是那是。我看他住得不错呀,难怪愿意当上门女婿。”
“胡言乱语你!”
陈雪枫看着她跳脚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越是笑得欢畅,郑主叶越是内心发毛:“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陈雪枫一手搭上了郑主叶瘦弱的肩膀,“咱们去吃个饭吧,老站在这里,也会被你小区的人看见的。”
陈雪枫面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基本没怎么动,只是吭哧吭哧地吃着一碗面。
这个家乡风味的小馆子,是郑主叶在裘家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的,想不出去哪吃饭,只能暂时先把陈雪枫带到这里。郑主叶坐在对面,心里七上八下,这几年最大的心头之患,莫过于这个犯了事的继子。自他刑满释放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做足了打算,不仅亲自跑去接他出狱,还把陈家桥留下的大半钱款都给了他。本想给陈雪枫在平风镇老家找个工作,让他安生地待着就别出来了,但陈雪枫不愿意,非要来上海。郑主叶眼一闭心一横,又贴了他一点钱,支持他在市南开货行做自己的小生意。那几年,陈雪枫应该是真的相当努力,一心扑在赚钱上,郑主叶慢慢松了口气,一点点断了跟他的联系。直到郑迟把她接来裘家一起住,她还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怕陈雪枫又重新来找她。后来听老家人说,陈雪枫也只是回镇上的老宅看过一两次,发现她悄无声息搬走了,也没再多打听,似乎也认命了。此时郑主叶彻底心安了,曾经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无论他再怎么辩解是失手,是年轻气盛,或是“为了她”,这样的人,她是断断不敢再有来往的,下半生能全无牵扯就是最好。
万万没想到,冤孽就算蛰伏了,还是会现形的。
郑主叶不知该说什么好,看陈雪枫这几年也老了不少。从初见时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到现在已是四十大几的中年人,脸上的褶子、两鬓冒出来的白发,她也看着有点不忍:“吃点菜啊,都是你爱吃的。”
陈雪枫抬头看了看她,笑了笑,各种菜都夹了几筷子,塞到嘴里嚼几口又停下:“你别说,这么些年,还就是你做的菜,最得我心。这种什么狗屁东西,料也不足,也没油水,里面还放那么多姜,天打雷劈!”
郑主叶对于这样的赞美很惶恐,她想了想,又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这几年做生意,人头广关系多,找到你还不是小事一桩。”陈雪枫笑道,“再说我弟弟现在是作家,是名人,名人更好找。”
“他哪里算什么名人,事业刚起步,你可不要捣乱他。”郑主叶忧心忡忡。
“是吗,刚起步就住别墅了。”
“是女方家的别墅。”
“哦……”陈雪枫拖长了声音,“我就说了,我弟弟这么精的一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绝对不会吃亏的。”
“不吃亏也不想占人便宜,”郑主叶弱弱地辩解,“你别来管这种事,别说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
“你放心,我不会去攀亲的,我现在自己也好得很。倒是你,别把一颗心都掏给儿子。”
陈雪枫用筷子戳着空气,郑主叶更加害怕了,她拿出一个存折:“这是我这几年的一些积蓄,都给你了,求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
陈雪枫不客气地接过来,翻了两下子:“哟,我老爹留下来的钱,你还没用完啊,真够省的。”他把存折又扔回桌上,“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到底要什么?”
“就是想走动走动,一家人嘛。”陈雪枫笑嘻嘻地说,“你现在圆满了,住着大房子,儿子媳妇都孝顺你,我也需要有点家庭的温暖。”
郑主叶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陈雪枫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扒了几口面:“你别哭丧着个脸,我这个儿子,跟你的亲生儿子不同,我是最看重家人的。你别以为我是想来为难你的,恰恰相反,你要有什么麻烦,你就找我。”
陈雪枫吃完了面,一抹嘴,站起身来挥舞着手叫买单。他走到郑主叶身边,顺势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郑主叶猛地一躲,陈雪枫又拽住她肩膀给拉回来:“咱们就像从前一样,妈。”
“放屁!”郑主叶愠怒了,“除了你,我能有什么麻烦?”
“那说不准。比如你儿媳妇现在在学厨,据说是为了挽回郑迟的心啊。”
郑主叶一惊。
“在外面偷吃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像我爸的亲儿子的。你也要看好你的儿媳妇,别让她走上你的老路啊。”
陈雪枫大摇大摆走了,这无心的最后一句,让郑主叶感觉心被深深刺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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