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世上竟有比你还老的妖怪
自那以后,沈璃生活全能自理了,行止便当真离开了院子,他早上早早地做了早饭放在桌上让沈璃起来吃,自己便收拾收拾,当真与附近渔民一同出海打鱼去了,中午的时候又独自折返回来,提着早上打的鱼,架柴烧火,给沈璃煮上午饭。
在嗅觉恢复的时候,沈璃总能嗅到他身上有海的腥味,只是与初时那种味道不同,那时他身上尽是海风的味道,不掺杂半点鱼腥,就像是他在海上闲着吹了几月的风一样,而现在身上什么味都有:咸味、鱼腥味、血腥味……
他是很认真地在做一个渔民……
就像他投胎成凡人一样,虽然带着天界的记忆,但他也只专注着做那一世凡人该做的事。
如此随遇而安的心态,着实让沈璃佩服。
沈璃近来闲得无聊,早上待行止走后,她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觉得实在没意思,索性迈出了院门,想去看看附近渔民素日到底是怎么劳作的,她现在还走不快,所以当她走到最近的一个渔村时,早上出去打鱼的人已经回来一拨了,他们将各自船里的鱼往船外面卸,唯独行止站在自己的船上,看着一船的东西,似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
沈璃有些好奇,她走上木栈桥,走到行止停放船的地方。“没打到鱼吗?”话音未落,沈璃一眼便瞅到了他船上的东西,一船的珍珠蚌和奇珍异宝,但没一个是能吃的。
沈璃如今法力尚未恢复,所以察觉不出行止身上的神明气息,但龙王可不是什么笨家伙,知道神君在自己的海上撒了网,岂会放过这个送礼的好机会,想必行止即便网住了鱼也被龙王拽了出去,换了这么一堆东西上来,沈璃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行止本还有些不快,但见沈璃笑了,他便也弯了眉眼:“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鱼是怎么打的。”沈璃指着他没有一条鱼的船,道,“不过看来你今天没有打到鱼啊。”
行止点头:“没错,我今日故意网的这些东西。”
这人说谎还真是连草稿也不打。沈璃在木栈桥上坐下。“我看看,这么多宝贝,拿几个去卖钱呗。”
行止摇了摇头,只捡了几个珍珠蚌。“太多了,拿来也无用,下午我便扔回海里去。”
“可别!”沈璃唤住他,“我先选几个!”她忙着往渔船里跳,行止来扶她,适时身后来来回回的渔民走得急,有人没注意撞了沈璃一下,沈璃便直直扑了下去,一头栽进行止怀里,被他抱了个结实,胸膛贴着胸膛,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这个拥抱,一如梦里那个拥抱,温暖而令人感到无比安全。
太过真实的拥抱,太疯狂的心跳,沈璃被自己的心跳震得惶然回神,她用力推开行止,自己却险些被身后的渔网绊倒,行止探手将她抓住,语带几分叹息:“如此莽撞,若掉进水里,又得仰仗谁去救?”
话一出口,行止自己先愣了一愣,他扭过头,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沈璃却似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只垂头看着船里的珍宝道:“我不客气,自己选喽。”
行止有些惊异地看着沈璃的侧脸,继而柔和了目光。“嗯,若是看得中,便都给你吧,不还回去了。”
沈璃翻找蚌壳的手一顿,她虽在天界待的时间不久,但也知道行止是个素来不收礼的人,这龙王送来的东西拣一两个是意思意思,给龙王一个面子,但若全收了,那意味便不大一样了。
沈璃没有应他,只埋头找了一会儿,一船珠光宝气中,就只有一块似玉非玉的白色圆石头看起来稍微质朴一些,沈璃拣了它,道:“看来看去就这石头对我眼,我就要它了,别的都随你吧。”
行止点了点头:“我先拿珠子换几条鱼,咱们便回家吃饭吧。”
两人刚爬上木栈桥,行止就拿着珠子找人换鱼,可他刚与一个老实的渔夫说了两句话,旁边便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位小哥捞的又是蚌壳啊。”那人走上前来,恶狠狠地瞪了老实渔夫一眼,渔夫手里的鱼都要递给行止了,被他如此一瞪,渔夫手一缩。那人却径直推了渔夫一把,嫌弃道:“去去去,不长眼的东西挡老子的路。”
渔夫忙拿了鱼,抱歉地看了行止一眼,然后赶紧离开。
行止的目光这才慢悠悠地落在那人身上,他不动声色地笑着,又见那人提了提裤腰带,道:“你怕是不认识我,我是村长的长子王宝,我见小哥日日都拿蚌壳换鱼,想来你是不喜欢蚌壳吧,正巧,我那儿有不少鱼,你与我换便是。这些蚌壳,啊,还有你船上的那些,都给我吧。”
“不换。”行止淡淡道,“我要扔掉。”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是听在王宝耳里却生出了另外一个意思,他声调微扬:“大胆!我是村长长子!你为何将那些宝物扔掉也不肯给我!你对我有意见?你对我有意见便是对村长有意见!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璃在行止身后微微眯起了眼。她见不得仗势欺人的家伙,刚想出声训斥,行止将她手一拽,似没看见眼前嚣张跋扈的人一样,拉着沈璃便要走。
王宝大怒,一蹿身拦到行止面前。“站住!没听见大爷和你说话吗?”他话音一落,目光恰好落在行止身后的沈璃身上,沈璃今日着的是行止给她拿来的棉麻白衣,因着有伤,一身煞气敛了不少,面容憔悴,倒显得有几分柔弱,那人登时目光一亮,上上下下将沈璃打量了一番。“你这不知礼数的东西讨的媳妇倒是不错啊。”
沈璃一声冷笑,若她没有受伤,这出言不逊的家伙怕是已经被她踩在脚下。
“你眼光不错。”行止声音淡淡的,比往常多了几分寒意,沈璃有所察觉,在她看来,行止本是个从不将内心真正情绪流露出来的神,便是偶有流露,也是他选择性地让人感知的情绪。但此刻,沈璃却敏锐地察觉到,行止的情绪并不是他理智选择之后所表露出来的。“你该感谢你有这么一双眼睛。”
话音未落,行止一拳揍在王宝脸上,径直将他打晕在地上,王宝连挣扎也没有,便晕了过去,他脸上被行止揍过的地方肿了老高。行止眼也没斜一下,一脚踩上他的脸,面不改色踏了过去。
沈璃愣愣地看着行止。这样怔然的注视一直持续到行止面无表情地牵着沈璃回了院子。行止终是开口道:“我可是也被打肿了脸?你怎么一直如此看我?”
沈璃这才眨了眨眼,愣道:“不,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这么直接的方式。”
行止他……不应该是在背后使阴招的那种人吗……
行止一顿,眼底滑过几丝复杂的情绪,他隐忍了一会儿,转头看沈璃:“他轻薄你。”
沈璃微怔,道:“呃……算是……”
“换作你,你会怎么处理?”
“揍晕了事……”
“如此,我只是选择了你会选择的方式。”他转过头去,轻咳一声,似有些不被领情的委屈,小声嘀咕道,“我本以为这样你会更高兴一点。”
沈璃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愣神,待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沈璃脸颊蓦地泛红……他这是……讨好她的意思吗……
“高……高兴。”她道,“其实,是高兴的。”她默默垂下眼睑,看着地面,素来坚定冷硬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她心里的情绪像是海浪,一波涌上一波又退去,湿了所有情绪,但沈璃也知道,行止或许只有披上这层外衣,才能如此对她好吧。他想让她肆无忌惮,又何尝不想让他自己自在一段时日呢……
入了夜,沈璃还未睡,耳朵忽然动了动,她这几日听力敏锐了许多,听声辨位比先前更加精确,她听见有人进了院子。约莫有四个人,但一听这脚步声,沈璃便知道来者连武功都没练过,她躺在床上继续睡。
行止的院子,在晚上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果然,那四人还没走进主厅,忽闻两声闷哼,好像是有两人已经倒下,另外两人一慌,气息大乱,分头乱跑,其中一人冲进了行止的房间,沈璃只得一声叹息,另一人则向她这边冲来。房门被打开,沈璃眼也没睁,只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便猜到此人是今日白天遇见的那仗势欺人的王宝。
他喘着粗气,像是被吓得不轻,但喘了一会儿之后,他好似看见了床上的沈璃,他慢慢靠近,待走到床边,沈璃听见他“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沈璃心下觉得恶心,睁开了眼,目光寒冷似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杀气逼人。
王宝被她的眼神骇得往后一退,待反应过来,他立即道:“美人别叫,美人别叫!”他见沈璃果然没有开口,心里稍安,又道:“你们竟是分房睡吗?”他做了悟状。“我……我是村长长子,比你那只会打鱼的夫君不知强了多少倍,不如美人你今日便跟了我吧。”
“你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沈璃开口坐起身来,声音轻细,“那岂非云泥之别?”
王宝一愣,呆呆地看着沈璃,听她冷声道:“本王活了千年,头一次被人调戏,这体验倒是难得,只可惜你委实太磕碜了,让本王的怜惜之心都没有了。”
“什么千年?”王宝呆怔。
沈璃懒得再多言,径直站起身来,挥手便是一巴掌,她如今伤势未完全恢复,这一掌便吝惜着力气,但对王宝来说已是承受不住,早上挨了行止那一拳,脸上肿未消,沈璃这一掌径直将他的脸打得左右对称。王宝一声哀号,往后一退,沈璃哪儿会这么容易放过他,她伸手将他拽住,却一个不留神抓了他的裤腰带,王宝被拉着转了两圈,裤腰带交付到沈璃手上,他裤子往下一掉,两条腿便露了出来。
沈璃本不欲如此,但听王宝一声惊呼:“美人怎如此性急!”沈璃嘴角一抽,忽觉眼前一黑,一只微凉的手掌覆在她的眼上。背后男子一声叹息:“脏东西,别看。”
沈璃卸了浑身力道,放任自己倚在背后那人怀里。待他放下手,屋里的门大开着,彰显出离人的仓皇,沈璃回头看了行止一眼:“这种情况,我可以应付,不需要别人插手。”
行止笑了笑:“我知道,不过你可以暂时选择不应付。”
因为,他会帮她。
沈璃垂下头,没有说话。其实……她的身体已经那样选择了。
第二日,行止如往常一般早早起床出去捕鱼,沈璃在被窝里睡到自然醒,但睁开眼的一瞬,她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她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也触碰不到任何事物,鼻子没有嗅觉,她想张嘴说话,但喉咙却绷得极紧,她知道自己现在定然也是说不出话的。她更是无法验证味觉还存不存在。
她像落进了一个虚无的空间,里面什么也没有,哪怕她现在被人杀了……她也不知道吧。
沈璃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任由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沉浮。她没有慌乱,只想着过了这一天应该就好了,可是这一天到底有多长,现在是什么时辰,她不知道,行止有没有回来,看见她这样会有什么反应,她不知道。
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在虚无里徘徊,像是永远也走不出去。
她开始心生畏惧,若是她好不了了该怎么办?若是从此以后她就这样了该怎么办?她还有许多事未做,还有许多话未说,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她怎能在这里消耗余生。
沈璃想逃离这个地方,她让自己不停地奔跑,可在无尽的黑暗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跑,她看不见方向,看不见道路,甚至看不见自己,不知生死……
时间好像过得极快又极慢,她不知在黑暗里待了多久,耳边忽然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声响了,有人在唤她:“沈璃,别怕,我在这里,别怕。”那人如此用力地压抑他的情绪,但沈璃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心疼,那么多的心疼,像要淹没她一样。
鼻子嗅到外界的味道,他身上的海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幽香,是行止特有的味道,属于神明的味道,那么让人心安……
四肢渐渐恢复了感觉,她知道自己被拥到一个怀抱里,被抱得那么紧,像是在保护她,又像是在依赖她。她用力地抬起手臂,回抱住他,轻抚他的后背。
“你一直都在吗?”她听见自己声音沙哑至极,疲惫得像是说不出下一句话。
拥抱更紧,沈璃感觉骨骼都被勒得疼痛,但正是这样的疼痛,让她心里出奇地升腾出温暖的感觉。“我一直都在。”他在她耳边立誓一般说道,“我会一直都在。”
沈璃笑了笑:“那下次,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行止喉头一哽,一时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从那以后,行止出门之前都要将沈璃唤醒一遍,确认她今天是不是能感知到外界事物。初始两日沈璃还比较配合,没过几天,沈璃便不耐烦了,待行止唤她的时候,她只将被子一捂。“看得见听得见,就是触觉没了,没问题,走吧走吧。”
行止伸出的手便停在空中,听见沈璃平稳的呼吸声,他哭笑不得地望着她,看她今日这副模样,谁还能想到她那日被吓成那个样子。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手脚冰冷,许是她在无意识时才会流露出那种情绪吧,行止想,沈璃这女人,若是有半分神智,也绝不会容许自己有那般脆弱的模样。
“家里没食材了,我便没做早饭,我现在去集市买些食材,不久后便回来,你饿了便先喝水把肚子骗着。”
被子里闷闷地应了两声。
行止摇了摇头,出了门。
然而行止没走多久,沈璃便醒了,掀了被子躺在床上愣愣地发呆,她觉得,自己如今对行止投入的感情实在太多了,多得几乎都不受她控制了,她现在想的是,等过完了这段时间便将所有感情都收回,但是……真的能收回吗?
从未对人许以如此多的依赖,沈璃有一种引火烧身的危机感……
她一声叹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掀了被子,下床洗漱,然而刚走到院子里想打水,忽闻几声轻微的动静,沈璃目光一凝,知晓今日来人绝非像前几日那个痞子一般无用。她沉了眉目,微微侧过头:“来者何人?”
“簌簌”几道声响落定,院子里站了五名黑衣人。“王爷可让我们好找。”
沈璃转过身去,目光森冷,盯着说话的那人,将他看得打了一个寒战,那人立即冲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周围几人皆咽了口唾沫,沈璃先前将苻生烧伤,灭了他们的同伴与数十个魔人的事迹大家也都听过,她在地牢中的惨状他们皆是见过的,伤成那样的人,如今四肢完好地站在他们面前,难免让人心生惊惧,众人一时皆不敢上前。
为首的那人一咬牙,道:“怕什么!苻生大人说她如今必定未恢复法力,不过是废人一个,此时找到她却不抓她,你们都想回去受刑不成!”
最后一句似刺破了众人心中的恐惧,几人相视一眼,刚想动手,却听沈璃一声冷笑:“你们主子可有教过,形势不明,切莫妄动?”
几人心中本就没底,被沈璃如此一说,更是一慌,为首那人喝道:“她必定是在唬人,动手!”
横竖都是死,那几人心中一狠,抬手吟口诀,一道白气自他们指尖溢出,慢慢在他们身前凝聚,待得他们口诀一停,但见那白气竟凝华为箭,密密麻麻地向沈璃扎来。
躲不过,沈璃知道,她站着未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屏障蓦地在她身前落下,白色的衣袍被撞击出的风吹到沈璃脸上。
尘埃落定之后,行止稳稳地挡在沈璃身前,神色冷淡。
对面几人愕然:“不可能……他竟然挥手间便挡下了止水术……”
“止水术?”行止一笑,“你说的可是此术?”行止一挥衣袖,极寒之气涤荡而出,却让人看不见形状,待反应过来时,那为首的黑衣人已经被冻成了一座冰雕,连气也没多喘一下。
“宵小之辈竟妄图习神明之术。”行止声音一如往常地淡漠,听在耳朵里却令人胆寒战栗。“滚回去告诉苻生,神行止,他日必登门拜访。”
“行……行止神君……”一人被吓得腿一软,往后一踉跄,径直摔倒在地,另外三人吓得打冷战,忙连滚带爬地跑了,摔倒的那人爬起身来也往外面跑,行止却是一声喝:“站住。”
“啊……啊……”那人双腿打战,裤底没一会儿湿了一大片,竟是吓尿了……
“将此物搬走。”他指着那冰雕,黑衣人忙不迭地点了头,拼命扛起那冰雕,狼狈地走了。
沈璃在他背后看得目瞪口呆:“我征战沙场多年,却不知一个名号竟能将对方吓成这样。你这名号,果然威风啊。”
“威风又如何,先前该起作用的时候,我却没来得及赶到,致使你伤得……”行止一句话淡漠中略带隐恨,他话没说完,兀自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沈璃那本是一句玩笑话,哪承想却勾出行止这么一句,听得她微微怔神。
她隐约觉得,自她受伤以来,行止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这样的话,换作先前,他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吧。
沈璃无言,院子里静默了半晌,行止问道:“我的身份……你先前便已经知道了?”
沈璃微微一怔,打哑谜一样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知道了嘛。”
行止静默。
有些话双方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挑明了说出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行止如今再扮不了那个平凡的渔夫,而沈璃也不再是那个寄宿在“渔夫”家的沈璃,他们一个是天外天的行止神君,一个是魔界的碧苍王,沈璃担负的是守护魔界的责任,而行止的生死更是关系着三界安危。如今苻生的追兵已来,他们也该从那场梦里醒过来,是时候面对别的事情了。
“我现今身体已好得差不多,只是法力尚未恢复,在人界待着也不是办法,劳烦神君改日将我送回魔界吧。”
行止看也没看她,一口拒绝:“不送。”
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听得沈璃一愣:“为何?”
行止像耍起了赖皮一般,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道:“不想送,王爷若有本事,自己回去吧。”
沈璃微怒:“我这个样子,你让我自己怎么回去!”她现在连魔界入口在哪儿都探察不了,更别说腾云驾雾,穿梭于两界缝隙之中了,“你这是在为难我!”
行止一笑:“王爷看出来了。”
沈璃一默,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回魔界,第一,如今事态纷乱,且不说魔界外忧内患,天界最近气氛也是紧张得很吧,天界和魔界正是加强联系的时候,我这副身子回去虽做不了什么实事,但与拂容君的婚约还在,此时办了婚礼,必定能稍稍消释一下两界间的嫌隙,对双方都是件好事;第二,魔界或许有恢复我法力与五感的法子,总好过在这里干耗……”
“第一,取消了。”行止倒了一杯茶,轻声道,“碧苍王与拂容君的婚约取消了。”
沈璃愣住:“什……等等!为什么!”在她拼命想逃婚的时候,他们被死死绑在一起,但当沈璃终于看开了、想通了时,这人竟告诉她,她与拂容君的婚约……取消了?
“三界皆知碧苍王沈璃战死。”行止淡淡道,“天君的孙子如何能与一个死人联姻,所以,你们的婚约取消了,这也是得了天君与魔君首肯的。”
沈璃呆了一瞬,不知为何,脱口道:“拂容君那家伙必定把嘴都笑烂了。”
行止抿了口茶,摇了摇头:“不,他先前听闻墨方死了,伤心欲绝,好似绝食了两三天,后又听闻墨方乃是叛将奸细,他更是神伤,就差哭了。”
听到墨方的名字,沈璃眉目也是一沉,可行止没有给她太多细想的时间,他又道:“第二,恢复法力与五感的法子,我知晓。且此法就在人界,我本打算待你身体再好一些再告诉你,不过你既然如此心急,我先与你说了也无妨。”
沈璃心头一喜:“当真?”她对于如今法力全失五感不畅的现状虽没抱怨过什么,但心底却是极希望能尽早恢复,毕竟碧苍王一身骄傲尽缚于术法武力之上,若没有它们,沈璃便不大像沈璃了。
“由此处向北,过了北海,绕过一片冰雪平原,自会见到一座大雪山,有一大妖居于其中,她那儿有许多稀罕物事供人买卖,东西或比天界更多。在那处或许能寻得令你恢复法力与五感的方法或药物。”
沈璃眼睛一亮:“如此,或许还可寻到一杆称手的枪!”
行止一怔,忽然轻咳了两声,好似想到了什么尴尬的事。“这倒不用寻,你那断枪,我已帮你接好了。只是我将它放置于天外天,待你伤好之后,我便带你去取。”
她的断枪被行止接好了?
乍一听这没什么奇怪,但仔细想想,此事实在奇怪,她是魔界的王爷,照理说,她死后的东西不是应该交由魔界保管吗?为何行止会得到那两截断枪,而且还重新接好,放置在天外天?她的枪常年受魔气熏陶,又杀人无数,煞气逼人,与行止那一身神气应该相冲才对。若是行止接好这枪,岂不是大损他的身体?这点暂且不论,便说他接好枪后放在天外天,魔君怎会允许?
外人不清楚,沈璃心里却是明白的,对魔君来说,公事上她是碧苍王,私底下她是魔君的弟子,亦像魔君的女儿,自己孩子的“遗物”,魔君怎会轻易给人。
沈璃眉一皱,狐疑地打量行止。行止扭过头去:“休息两日,我便带你北上。”说着他起身便要走。
“喂,等一下。”沈璃唤住他,“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行止回头笑了笑:“我能受什么伤呢?”
对啊,他是那么厉害的神明,他怎么会受伤……
漆黑的房间中,一人静静立着,宽大的衣袍几乎遮住了他的脸。“神行止……”他呢喃,“计划还未成,他出现得太早了。”他侧过头,目光阴冷地看着一旁的黑衣青年。“少主,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墨方只冷冷道:“别的都行,唯独沈璃不能动。”
苻生嘲讽一笑:“少主这份仁慈,为何不在逃出魔都的时候用上!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有将军想将你从魔人手里‘救’出来,是你用剑在暗中杀了他!彼时你为何没有这般仁慈!”
墨方静静闭上眼。苻生继续道:“沈璃不能动。你明知凤火珠是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却还将她放走!少主啊少主,儿女私情,当真迷了你的眼吗?这数百年的付出,便如此葬送在那一个沈璃身上?若主上知晓,必定极为痛心。”
“我会找到替代之物。”墨方沉默了许久后,道,“你此次欲北上去那金蛇大妖处,我听闻她那儿有许多奇珍异宝,我自会去寻,若能找到替代凤火珠之物,你便不可再动沈璃。”
苻生冷笑:“若寻得到,我自是不会再动沈璃。”
墨方颔首,转身离去。
苻生静静坐了一会儿,忽有人来报:“大人,捉来的那一百个人类被喂过丹药后,其中的九十五个死了,剩余五人中,有三个完全成了魔人,还有两个陷入昏迷。”
“残次品,杀。”苻生挥了挥手,将来人打发走,他想了一会儿,又道,“把从行止手里逃出来的那几个人也拿去喂丹药。他们习过法术,若是成了,应当更为厉害。”
“是,大人,还有一事,那北海三王子似已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吐露了。”
苻生点头:“如此,便将其内丹剖取出来,与另外两物放在一起,好生保管。”
寒风呼啸,一扇巨大的石门嵌在山谷之间,将上山的路全部封死,许多人等在山门前,或闭目养神,或三五成群轻声交谈。
“冷吗?”
“你觉得呢?”沈璃扒下行止给她披上的狐裘披风,放到行止怀里,“你且自己披着吧。我觉得这温度刚好。”
沈璃这话引起了旁边人的侧目。来这大雪山做买卖的人,谁不是有点修为在身,有的是独霸一方的妖怪,有的是修仙门派的高手,他们的身体自是比寻常人强百倍,但此处寒冷与别处并不相同,风雪中似带了几分法力,扎人骨骼,便是法障也挡不住,在此处不用外物避寒,确实也太招眼了些。
行止拿着狐裘,不客气地披上,沈璃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望着前面巨大的石门问道:“不是说天黑便会开门吗?这太阳早就落山不知多久了,怎么还不放人进去?”
行止看了看天色:“大概是主人……忘了吧。”
他话音刚落,火光在石门上自动点亮,石门“吱呀”一响,向里打开,内里阶梯步步向上,道路两旁的火把皆是自动点亮,人们慢慢往里面拥去。长长的山道一眼望不到头,沈璃一挑眉:“这雪山金蛇妖是什么来头,架子端得这么高。我先前怎么没听说过?”
行止一笑:“那只能说明你不喜宝物买卖。”行止道,“此妖的岁数或许比我更大一些,你跟着她摆的这些排场走,便当是尊敬长辈吧。”
沈璃有几分诧异:“比你还老?竟是上古时候的妖!”
行止听得沈璃前面那四个字,身子一僵,微微转过头来,眉头微蹙,盯了沈璃的脸半晌。沈璃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也往后看了看,最后确认行止是在盯她之后,刚想问他怎么了,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不是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呃……”沈璃琢磨了一会儿安慰道,“我觉着,没有哪个和你一样年纪的人能长得像你一样……”这话好像也不对……沈璃挠了挠头,让她放狠话吓杀手她在行,但安慰人这一事,她做起来确实有点力不从心。“我是说……其实你的年龄,你不说,没人看得出来。”
看见行止眉梢一动,沈璃扶额叹息:“好吧,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果然安慰人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她啊!
“你介意吗?”
行止注视了她许久之后,才淡淡问道。
沈璃忙摆手:“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她一抬头,却对上了行止带着浅浅笑意的双眼,微微弯起的眼睛弧度,映着跳跃火光的灵动双眸,直笑得沈璃心口一颤,心跳有几分紊乱。
行止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山路太长,你伤才好,不宜登山,我背你上去吧。”
他伸出手,沈璃愣了许久,猛地回过神来,她微微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这……这怎么行。这点路我自己走便是。”
像是料到她会拒绝一样,行止的手更往前递了几分。“那我牵着你。”没等沈璃摇头,行止手一抓,径直将沈璃的手纳入掌心,也没看她第二眼,一副自然极了的模样。
沈璃从初始的惊讶到怔怔,可她再想抽出手哪儿有那么容易,行止便像是在两人的手掌心施了法术一样,让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她只有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向上。他的发丝随着走动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沈璃觉得,自己眼前这个行止约莫不是以前那个行止吧。
这样的行止,让她还怎么与他划清界限啊……
登上山顶,风雪更盛,来做交易的人们皆随着火把的指引,进了一个像宫殿一般的大殿之中,沈璃本也随着人潮走,行止的手却一紧,他指了指一旁杂草丛生的小路:“我们走这边。”
行止说得准没错,沈璃依言而去,果然,踏上小路不过行了两步,眼前的景色霎时流转,这冰雪封天的大殿顶上竟然出现了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泊,而湖中央有一座极为秀丽的阁楼静静矗立,楼旁种着桃花柳树,景色美得有几分妖异,如同幻境。
“噗噗”两声响动,沈璃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孩从地里奋力爬了出来,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条极小的尾巴在她背后来回晃动。“前方是主人居所,闲人不可擅入!”
“劳烦通报,行止君来访。”
小女孩望了行止许久,倏地浑身一僵,双眼泛出青光,声音一变,宛如妖媚女子:“哟,这是什么风把神君给吹来了。”
沈璃被这小女孩的变化吓得一惊,起了些戒备之心,行止回头看她,安抚道:“无妨,是通魂术而已。”
“哎呀,神君竟还带了个俏姑娘来,快请进快请进。”言罢,小女孩手一挥,一条泛着幽蓝光芒的通道自行止脚下延伸到湖中央。沈璃奇怪:“这金蛇大妖竟是个女子?”她一边问着,一边踏上那幽蓝的光芒,只觉周围场景瞬息一转,眨眼间,他们便到了湖中央。
“为何不能是女子呢?”柔软的声音在沈璃耳畔响起,沈璃微惊,转头一看,一名身着艳丽的红色襦裙、手执团扇的妖艳女子已站在自己身后,她笑眯眯地看着沈璃,“奴家金娘子,有礼了。”
沈璃不喜与初见之人离得太近,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金娘子一笑,身子飘似的移到行止身边。“神君带的这姑娘戒备心好重啊。”
行止亦是一笑:“在金娘子面前,自是不能放松戒备。”
“神君好坏,怎能这样说奴家,外面天冷,咱们进屋细说吧。”言罢,金娘子转身进屋。行止也欲跟随,却被沈璃拽住了手,她眉头紧皱:“此人当真没有问题?”
行止琢磨了一下沈璃话中的意思,笑问:“你问的是哪方面的问题?”
沈璃正经地回答:“她会不会媚术之类的术法……”
行止闻言,埋下头,竟像是控制不住一般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沈璃的脑袋:“安心,我不会被勾走的。”这话太过亲密,听得沈璃脸颊微红,行止捉住沈璃的一缕头发捻了捻,呢喃道:“倒是……若她会媚术,要担心的人,只怕会换成我了……”
小楼之中,虽没摆放火盆取暖,但屋里的温度与屋外的温度简直是两重天。行止取下狐裘,让一旁来服侍的小女孩拿走。金娘子已在桌旁坐下,桌上摆了一个棋局,她对沈璃招了招手:“姑娘可愿陪奴家下一盘棋?”
“抱歉,沈璃棋技浅薄,不献丑了。”
金娘子一噘嘴:“好吧好吧,那神君来。”行止一笑,却没有动,金娘子将棋子搁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神君这是有什么麻烦?连自己都解决不了,要来找奴家了。”
“金娘子可有法子将她治好?”
“俏姑娘病了?”金娘子缓步走到沈璃面前,她上下打量了沈璃一眼,“嗯,气息虚弱,前段时间必定受过重伤,但是这伤势已经恢复,应该没什么大碍才是。神君要我治什么?”
“她法力未恢复,且五感时不时便会消失。”
“哦?这倒是奇事。”金娘子笑道,“来,姑娘,伸出手让奴家把把脉。”
沈璃依言伸出手,金娘子翻起沈璃的袖子,可当她看见沈璃手腕上狰狞的伤疤之时,她微微一怔:“这……竟伤成这样!”金娘子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皱巴巴的皮肉,可刚一碰,她的手指便缩了回去。“姑娘的皮肤竟如此灼热。”
很……烫吗?
这些日子行止没少接触她,每一次都面不改色,她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只是比寻常热一点,不再如之前那般灼热了,没想到还是……会灼痛人啊。那行止……
正想着,金娘子手里凝出了一团白气,她这时才敢摸了摸沈璃的手腕。“不疼不疼,娘子给你吹吹。”一副哄小孩的架势。
这女妖……是在调戏她吗?
沈璃嘴角一抽:“多谢,已经不疼了。”
金娘子这才认真把起脉来,沈璃只觉一股极细的气息自手腕处钻进体内,顺着经络,慢慢走遍全身,而在做正事时,金娘子还不忘噘嘴抱怨:“多年不见,神君倒是比起从前没用了许多啊,连个人也护不好。姑娘家伤成这样,也不见你心疼心疼,当真是薄情寡义。”
行止只垂头笑,一言不发。金娘子见行止不搭理她,便又对沈璃道:“姑娘跟着他定是不开心的吧?不如你将他踹了,跟着奴家走可好?同为女人,奴家会更贴心的。”
沈璃额上默默地淌汗,她总算知道行止入门前的那句呢喃是何意了。这金蛇妖……对女人的兴趣竟比对男人的兴趣要多啊……
“啊。”金娘子忽然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沈璃抬眼望她,金娘子道:“姑娘是凤凰之身。依奴家看,前不久姑娘定是才涅槃过,照理说不管是身体还是灵力都会有较大长进,但姑娘身体里好似有一力量强大之物,在你涅槃之时,劫火将此物焚化,融到你的经脉之中,致使此物与你身体中本来的灵力相冲,两相抵抗,才导致你法力暂失,五感时有时无。若长久如此,情况只会愈演愈烈,姑娘或许真的就变成废人了。”
沈璃想到那日五感皆失时的惶然,心中一沉。
“为今之计,只有让你身体里的两股力量相互融合,疏通经脉,方能真正完成你的涅槃重生。”
沈璃目光一亮:“金娘子可有方法?若金娘子愿相助,沈璃日后必定报答。”
金娘子掩唇一笑:“奴家确实有方法,至于这报答嘛……姑娘便以身相许,可好?”
“这……”沈璃喉头一噎,但闻行止开口道:“天外天的星辰近些年比往常更明亮一些,若金娘子治好沈璃,行止愿摘星以报。”
金娘子眼睛一亮:“哎哟,哎哟,哎哟!天外天的星辰奴家数千年前怎么求神君神君都不肯给,这下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了。”她眼珠子一转,笑眯了眼:“奴家之前可算是误会神君你啦,原来你竟将这姑娘看得如此重啊!神君你怎的不早些表现出来?不然奴家哪儿敢这么正大光明地捉弄这姑娘。”
沈璃侧头看行止,张了张嘴,想问:那些星辰,应该不能随便摘吧?若是摘了,你会有事吗?
行止也看向沈璃,浅笑着摇了摇头,沈璃的所有疑问,都在行止这浅笑中咽了进去。他不让她开口问话,就像是在害怕问责一样。
“成,奴家帮姑娘治病就是,只是今天天色不早了,你们上山也累了吧?先回去睡一觉,明日再说。”金娘子往回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告诉沈璃:“险些忘了说,治疗一旦开始,九日之中,日日都必须接受治疗,一日也不能少,若少了,前功尽弃不说,或许会让姑娘就此命丧黄泉哟。”
沈璃抱拳:“劳烦金娘子了。”
翌日,外面风雪交加,金娘子领着沈璃与行止穿过买卖交易的大殿,殿中空无一人,想来白日这里是不会对外开放的,殿中的稀奇珍宝陈列在案,沈璃左右张望,金娘子一笑:“这里的东西都是奴家用来卖的,不过姑娘若是看上了,奴家倒是可以少做笔买卖,将东西送给姑娘,只是姑娘若愿意将奴家亲上一亲,那便好了。”
沈璃嘴角一抽,身后的行止硬生生地将她的脑袋拧正,迫使她看着正前方。“走吧。”
金娘子一笑:“奴家不过是开个玩笑,神君这便吃醋了啊,真是小肚鸡肠呢。”
行止推着沈璃便往前走,没有理她。
穿过大殿,又走过一片雪地,方行至一处山洞前,金娘子转身道:“神君该止步啦,里面便是奴家为姑娘治伤的地方,还望神君在洞外守着,切莫放人进来。”
行止道:“我亦可进去守着。”
“这可不行。”金娘子让手上升腾出白气,她探手拉住沈璃,“待会儿奴家可是要为姑娘宽衣解带的,这女子的肌肤怎能让男子随意看见,即便你是神君,那也不行。你若非要进来,那好,你来为姑娘治伤,我在旁守护指导,只是治疗过程中必有肌肤之亲,神君,你……”她眼中妖媚之气逸出:语带三分调戏,“你行吗?”
行止脸上笑意未减:“如此,我在外面守着便是。”面对金娘子赤裸裸的挑衅,行止居然说出这么一句服软的话,着实让沈璃大为吃惊,她怔然,又听行止道:“但……还望金娘子也注意分寸,别做不必要的举动,莫要……触及底线。”
话音一落,沈璃只觉周遭寒意更盛,金娘子却是一笑,对沈璃道:“来,姑娘,咱们进去吧。”说罢将她往一个黑乎乎的洞穴里面引。全然进入洞穴之时,沈璃蓦地顿住脚步,这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像是被厚厚的石壁隔绝了一般,鼻子更嗅不到任何味道,简直像是再一次陷入五感全失的状态中一样,唯有手被握在金娘子的手掌里。
“姑娘?”金娘子轻声询问。
“等一下……”沈璃努力调整情绪,再睁眼时,她褪去了所有脆弱,“走吧。”因为牵着她的人不是行止,所以……她得将自己武装为无坚不摧的碧苍王。
金娘子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一亮,她轻轻笑道:“奴家可真喜欢姑娘的脾性呢。”
继续往前走,沈璃隐约看到了一丝微光,那是一间简陋的石室,有一张石床,上面铺着干枯的稻草,在石床的后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金娘子将沈璃牵至石床边让她坐好,笑道:“此处乃是奴家素日练功打坐之地。”
沈璃奇怪地望着那条向下延伸的黑乎乎的通道。“那儿又通向何处?”
“那里?”金娘子虽还笑着,但却语带警告,“那里可不是活物该去的地方,姑娘知道奴家是妖,既然是妖便难免生出一些邪念,那处装的便是奴家数万年来剖离下来的邪念与欲望,奴家将它们封在此山深处,这么多年也不知它们在下面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但姑娘若爱惜性命,便一定要记住,千万别进去,千万别对那通道好奇。”
沈璃点头:“是我方才问得冒昧了。”
金娘子一笑:“无妨无妨,这本也是我要交代你的事。那么,姑娘,请宽衣吧。”
沈璃的手放在腰带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身子一顿。“要……脱光吗?”
金娘子笑得极为开心:“脱光也可,不脱光也可,奴家不介意的。”她话音刚落,一道厉芒倏地自洞外穿进来,径直扎在金娘子脚边,沈璃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支尖锐的冰箭。
这……应当是行止弄出来的玩意吧……
“哎呀,神君生气了呢。”金娘子咯咯笑道,“奴家险些忘了,以神君的法力,要透过法力屏障,做偷听之事,可是简单得很。罢了罢了,姑娘,你只脱上衣便可。”
行止……在偷听?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事,沈璃脱衣的动作便有些难以继续,但现在哪儿是为这种事犹豫尴尬的时候,沈璃一咬牙,扒了衣裳。待再转头时,金娘子已经不在石室之中,沈璃一愣:“金娘子?”
“奴家在这儿。”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金色的蛇头从稻草之中钻了出来,她爬上沈璃的腿,缠绕住沈璃的腰,最后将蛇头搭在沈璃肩头上。“嗯,奴家以这副身躯,倒是觉得姑娘的体温正好呢。真暖和。”
沈璃感觉微凉的蛇身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时而紧时而松,且她赤身裸体,饶是再三告诉自己要淡定,也难免有些羞赧:“不知娘子如何帮我治疗?”
“说来也简单,不过就是将奴家的法力注入你的身体,帮你疏通经脉,平衡你体内的两股力量罢了。”她正事刚说完,便开口道,“哎呀,姑娘的背好多伤口,看着真让奴家心疼。不过……奴家也好生喜欢啊,真有血性,太帅气了,啊,不行不行,奴家不要那天外天的星辰了,奴家还是要你。”说着,她分叉的舌头探出,在沈璃脸颊上扫了扫。
沈璃默默推开她的脑袋,好在这人现在是蛇身,否则……她约莫会忍不住揍她吧。
“唰”的一声破空而来的声响,无数支细小的冰箭扎来,金娘子蛇尾一挥,将冰箭尽数挡去,在沈璃耳边咯咯笑道:“姑娘,你看神君多紧张你呢。”
沈璃忍耐道:“治伤。”
“奴家开个玩笑而已嘛,你们夫妇俩真是一顶一地没趣,哼。”金娘子微微一仰头,“治伤便治伤,有些痛,你且忍着。”
言罢,蛇身在沈璃身上收紧,刺痛自她颈项处传来,沈璃似能清晰地看到锋利的牙尖刺破皮肤时的画面,有一股冰凉的气息蹿进经脉里,随着气血的流动,游遍四肢,冰凉,但却有一丝通畅之感。待这气息在身体里运转了一个周天后,它忽然在沈璃腹部停了下来,渐渐地,一股灼热之气被它引了出来,沈璃现在的身体中本没有法力,但这股灼热之气出现之后,她忽觉身体里沉睡已久的法力也跟着复苏,立即与那灼热之气缠斗在一起,好似要将彼此吞噬掉。沈璃额上渗出汗水,腹部灼热得连她也感觉到了疼痛,好似又达到了那天浴火之时,要将她自己烧起来的温度……
金娘子缠绕在她腹上的蛇身忽而散发出冰凉之气,抑制了沈璃腹部的灼痛,沈璃体内的那股冰凉之气同时也起了作用,将缠斗在一起的法力与那灼热之气包裹其中,以外力迫使它们融合在一起,最后化为一股沈璃从没感受过的气息,隐匿在了沈璃身体之中。
冰凉之气继续流动,如法炮制,疏通了四五个气息交缠的地方。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股气息收归金娘子的齿间。她松了口,一声喟叹,而沈璃颈上被她咬过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金娘子道:“今日是第一天,便先疏通这几处,待姑娘明天适应之后,奴家再多疏通几处,姑娘现在可有不适?”
沈璃握紧拳头,然后又松开手掌:“没有……只是身体里好似有些奇怪。”
“怎么?”
“我说不上来,反正感觉是舒爽了一些。”
“如此便好。”金娘子身上亮光一闪,她再次化为人形立在沈璃面前,“那么,姑娘穿好衣裳,我带你出去吧。”
“娘子……我有一问。”沈璃沉吟了许久,终是开口,“有人说过,碧海苍珠……也就是我身体里那股灼热之力,它本来是属于我的东西,我是衔着它出生的。为何如今……它会与我身体中的法力相冲?”
“衔珠而生?”金娘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哦,原来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苍王啊。”
“这力量既是王爷天生便有的,那依奴家拙见,定是你后天修习的法力、术法与先天之力相冲,才导致两股力量无法融合。”
后天修习的法力、术法……她的一切都是从魔君那里学来的,而碧海苍珠也是魔君给她的,魔君既然知道碧海苍珠,便必定知道她身体里的法力与碧海苍珠的力量相冲,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多年来,魔君一直如此教她?
接下来的五天时间,沈璃日日与金娘子来到洞穴之中,每次治疗前,金娘子总是少不了对沈璃一番调戏,前两次不习惯,多来几次,沈璃便麻木了,左右金娘子还是知道分寸的,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倒是在治伤的时候金娘子常常分心与沈璃闲聊,一些上古逸闻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别有一番趣味。
金娘子连带着也说了许多行止以前干过的事,什么诞生之初因容貌过于美丽而被众神赠花插头,以为戏弄,什么与神清夜竞美,以一票之差输掉,愤而数百年不曾踏出房门一步,最后还得靠神清夜以美酒相哄,方能释怀。
沈璃听得好笑,原来行止之前竟是那样一个人,只是或许后来有太多事情发生,如神明一个个死去,天外天越发空寂;如挚友清夜被天罚,从而永堕轮回;如之后独力扶持天界;如淡看山河变化,唯剩他一人孤立于世间。
历经失去的那么多苦痛,要他如何不淡漠。
沈璃与金娘子的关系便在这些奇闻轶事中越发融洽,而行止每每守在洞外,听见她们聊的那些与自己有关、恨不能永不记起的事情,则扶额长叹:“蛇为妖人,当真长舌。”
是以五天之后,行止便不再以法术窃听,只在外面守着,等沈璃出来。
与沈璃熟络后,金娘子说话便更直接了,这日疗伤已毕,她忽而道:“好妹妹,姐姐想了很多天,还是觉得这事应该跟你说一下。”
沈璃看她。金娘子道:“不知你可有感觉,你身体里的那股灼热之气,似乎并非单纯的魔气或者仙气,再加上你先前与我说,这股气息的来源是碧海苍珠,容姐姐大胆一猜,你这碧海苍珠,更像是妖的内丹。”
“妖?”
金娘子点头,复而在床上枯稻草里翻了翻,拿出一颗灰扑扑的珠子,她将上面的灰擦去:“你看,这便是我的内丹。”丹上光芒骤升,沈璃只抽了抽嘴角:“你便将你的内丹如此随处扔着?若我没记错的话,妖怪没了这东西可是会死的!”
金娘子一笑:“姐姐早已不是普通的妖怪了,别用常理揣摩我。”她稍敛了眉目:“不过,我与你说,妹妹当真就没觉得自己的身世有点离奇吗?”
沈璃皱眉:“我只知自己是在战场上生下来的,我的娘亲与父亲皆是魔族军队中的人,我被魔君养大,千年来,从没有人怀疑过我的身份,我自是并不觉得自己身世离奇。”
金娘子一默:“兴许你那魔君有许多事瞒着你呢,待你伤好,不妨回去问问她,或有所得。”她探手帮沈璃系上腰带,“还有两次治疗,随后便不能再如此亲近你了,奴家真是心有不舍呢。”
沈璃一笑:“金娘子于沈璃有恩,待沈璃将琐事皆办完了,定会来找金娘子饮茶对弈,以解金娘子寂寞。”
金娘子捂嘴一笑:“如此,奴家可等着了。”她话音未落,倏地眼眸一厉,眼底起了点杀意,“哎哟,今天可是个稀奇日子,竟然有些个不要命的家伙,到奴家这里来撒野了。”
沈璃面容一肃:“可难收拾?”
“约莫是有点难收拾,不过妹妹别怕,这再难收拾,撞到我与神君的手上也是从骨头变成烂肉,容易消化极了。你且在这儿等着,待姐姐将他们应付了再进来领你出去。”
沈璃蹙眉:“我也一并去。”
金娘子将她摁下:“你如今法力恢复几成啦?今天触觉又没了吧,你的武器呢,想赤手空拳地上阵吗?”沈璃被金娘子说得呆住,最后金娘子摸了摸她的头:“乖,完全被治好之前,你便安心被人保护着吧,让我来。”
金娘子走后,洞穴之中寂静无声,沈璃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样无力的感觉还真是让她无法适应呢。她不习惯坐在盾牌后面、分享胜利消息,她应该……
耳中听闻一丝极轻的风声,然而在这个几乎封闭的洞穴中本是不该有风的。沈璃眉目微沉,目光倏地落在洞穴的一角,极轻的响动刺激了她已无比灵敏的听觉,她应该——
战斗!
沈璃倏地一仰头,仿佛有利刃自她头顶飞过,有几根发丝落了下来,她的目光立即追至另一个方向,在那处,一个东西忽隐忽现,沈璃微微眯起眼:“来者何人?”
照理说外面有金娘子与行止守着,应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才对,这家伙为什么……
他显出身形,那张脸,沈璃记得。便是这人,前不久才在那个海边小屋偷袭过她,她犹记得这人当时是扛着被行止冻住那人跑掉的,现在竟又找来了,只是这次……他好似与上次有些不同。
他弓着背匍匐于地,面容狰狞,龇牙咧嘴,有唾沫从他嘴角落下,若不是有一个人的身型,沈璃几乎要以为他就是个野兽了。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等沈璃想出结果,那人一声嘶吼,扑上前来,沈璃往旁边一躲,险险避开,然而此人动作极快,一伸手,锋利的指甲径直向沈璃腰间挠来,沈璃一咬牙,用身体里好不容易恢复的那点法力快速凝了个法障,将他一拦,沈璃趁机躲开,那人飞快跟上,这战斗力与几天前根本就不是同一水平!
沈璃心知不能与他硬拼,她目光左右一转,看见石床后那条黑乎乎的通道,沈璃心生一计,一边躲闪,一边又退回石床处,她故意惊呼一声,假装被身后的石床绊倒,身子往后一仰,那人果然飞身扑来,沈璃躺在床上,双脚一抬,借着他扑过来的力量,将他一蹬,径直将他蹬到那通道之中。
看那人掉了下去,沈璃长舒一口气,忽闻行止气喘吁吁地唤:“沈璃!”她扭头一看,只见行止不知什么时候已跑了进来。
“外面如何……”话音未落,沈璃只觉背后衣服一紧,她骇然转头,只见那人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拽着她的衣服,而在那人身后还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将她望着,沈璃还未将其看清,巨大的力量牵扯而来,沈璃手边无物,只觉失重感袭来,整个人已随着那力道,被拖进了深渊。
掉落的那一刻,她好似觉得自己被风吹凉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用力地握住。
有人不顾一切地陪她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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