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君行止


黑云变幻,不见闪电,只闻雷声,京城百姓皆因这异相而感到惶惶不安。

睿王府中,小小厢房里杀气四溢,赤容脸上虽还挂着笑意,但手中已打开了折扇,青颜更是已拔剑出鞘,屋内激战一触即发。双方都知道,此情此景,对方并不会因为相识而手下留情。若战,便是恶斗。

“王爷。”赤容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你此行已给魔君带来不少麻烦,魔君已动了大怒,如今四方皆是追兵……”赤容望了望她身后的行云:“王爷或能保住自己,但决计是保不住他的。还望王爷能审时度势,别再一意孤行。”

沈璃并不理他,只微微侧了身子,目光一转,瞥了身后行云一眼:“可还活着?”

“活着。”行云摇头,低笑道,“可约莫快死了。”

“死不了。”沈璃右手拿枪,将银枪一横,左手握住枪尖,一用力,锋利的枪刃划破掌心,银枪饮血,登时光华大盛。

青颜眉头一皱,欲上前擒住沈璃,却见沈璃左手一挥,血点洒在他身前三步,青颜踏上血迹,只觉有如炽热的火焰灼烧全身一般,他以法力逼散这股灼热之气,却不想这热气竟像有意识一般左右窜动,甚至直袭他的双眼,青颜护住眼睛,不得不退了回去。

沈璃手中银枪一转,直直插入地面,枪刃上的血液顺着枪身滑下,没入大地。只见金光一闪,隔开沈璃周边两尺的距离,形成一个光罩,将行云也包裹其中。沈璃随手撕下一块衣摆将左手包住,然后回头望着行云:“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行云愣愣地望着她,光罩在她身前闪烁,但此时再耀眼的光芒都不如沈璃来得夺目,这一身气场,足以抓住他所有的视线,让他几乎将自己都忘了……

沈璃将手臂抄过他的腋下,将他半是扛半是扶地搀起,身体相贴,从她身上传来的温度顺着血液温暖了行云的五脏六腑。行云的唇边难得没了弧度,垂下的眉眼中不知藏了什么情绪,漆黑一片。

“王爷。”青颜肃容道,“血祭术伤元神,婚期在即,望王爷珍重身体。”

沈璃冷笑:“不是断手断脚都要将我绑去成亲吗?不过是伤点元神,又有何惧?”她眼珠一转,虽看不见屋外,但能探察到外面追兵的方位,她欲寻一个人少的地方强行杀出一条生路。

但就这一转眼的工夫,青颜与赤容皆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不能再拖,当下手中武器一紧,两道厉芒打在沈璃的光罩之上,两人瞄准法力砍出的缝隙飞身上前。

先前法力碰撞,激荡四周空气,一声巨响之后,厢房化为灰烬。尘埃落定之前,天空黑云之中,天上无数光芒如箭射下,是云上的追兵以法力凝成的利箭。

箭雨之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自尘埃中跃出。

青颜单膝跪地,却止不住去势,他以手撑地,在地上滑出了好远才定住身形,“咔”的一声,他肩上的铠甲出现了一道裂缝。赤容则化掌为爪,拍在廊桥的柱子上,而向后的力量却将他推得撞断了数根柱子,失去支撑的廊桥往一侧倾倒,尘埃飞扬,红色的身影只手掀开坍塌下来的木质梁架,轻轻抹掉脸上被划出的淡淡血迹,笑道:“这倒是第一次与王爷动手。王爷之力着实让人吃惊啊。”

金光在尘埃中闪烁,仿佛有点支撑不下去,但不过片刻之后,光华又是大盛,沈璃立于其中,唇角已现血迹。行云一手扶着她的肩,吃力地站着,他不是受伤,而是已经毒入心脉,直不起身子来了。他在沈璃耳边轻声道:“何必……”

唇畔中吐出的气息拂动沈璃耳鬓的细发,沈璃抹净唇角的血。“别吵。”她道,“我会让你活下去。”她声音微哑,是已受了伤。

行云倏地咧嘴一笑。“沈璃,生死有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他轻叹,“你……”

没时间让他说完,那边青颜手中长剑一震,再次攻来,沈璃目光一凝,一手揽住行云的腰,转动银枪,沉声一喝,法力化为利刃直向青颜劈去,青颜对如此正面攻击的招数不屑地一哼,闪身躲过,却不料那柄利刃竟凭空转了个方向,杀向天际。

青颜心道不妙,要回身拦已来不及,金光撞入黑云之中,云中诸将士被杀得措手不及,只得慌忙散开,露出一条生路。

沈璃身形一跃,直冲那方向飞去,青颜一声冷笑:“王爷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言罢,身影在原处消失,待再出现时已拦在沈璃身前,“带着累赘,还想快过我?”青颜手中长剑一挥,强劲的剑气将沈璃的光罩砸得微微凹陷,沈璃行动受阻,她一咬牙,往后退开数丈。

行云见状,悄悄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身体刚往下一坠,便觉沈璃手一紧,她动了怒气:“别添乱。”

行云却无奈叹道:“不是我添乱,实在是……腰痛。”

沈璃力气大,一只手将他腰揽住自是没有问题,但是却不想行云肉眼凡胎,被她的大力捏得肉痛,但如今在空中,沈璃又不可能将他放下,唯有一咬牙,低声道:“给我忍住。”她手中银枪又是一舞,厉芒刺破长空。

赤容扬声高喊:“守住西方,那地仙离开的方向!她还想去那边!”

沈璃自然是想去那边,因为能救行云的人就在那边。

黑云迅速往西方集结,沈璃不躲不避,周身金光大亮。“拦路者死!”银枪杀气澎湃,眼瞅着便要染上魔界将士的血。忽然之间!仿佛是从黑云之中蹿出一股怪力,硬是将沈璃推到数丈之外。

她周身的金光仿佛被什么东西缚住,让她动弹不得。

沈璃额头汗如雨下。“这力量……”她话音未落,金光罩应声而碎,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径直将她拍在睿王府的空地上,王府的青石板被撞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而尘埃落定后,却见行云压在沈璃身上,他分毫未损,只是晕了过去,沈璃却摔了个头破血流,在地上晕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

其时,青颜与赤容已在坑边站定,还有一人站在背着阳光的方向,那人宽大的镶金黑袍在微风中舞动,两条金色发带从身后飘到了前面。“对同胞动手,倒是越发胆大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带着慑人的威严,让赤容和青颜跪地颔首:“魔君息怒。”

竟是魔君亲自来了吗……

沈璃感到自己身上男子的气息已越发微弱,他的身体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温热,沈璃忽觉心底一寒,一种无可奈何的脱力感油然而生,终是争不过老天爷……

“出来。”魔君冷声下令。

沈璃将唇角的血一抹,抱着行云跃出坑底,将行云在一旁放下,她握住他的脉搏,微弱,但还活着。

“可知错?”魔君银色面具之后传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沈璃专注地望着行云。“不知。”她道,“不嫁不爱之人,沈璃不知何错之有;不接强迫之亲,沈璃不知何错之有;不想让魔界一直受制于天界,沈璃不知何错之有。”她目光微凉,望着魔君银色面具后的双眼道:“魔界臣服于天界已有千余年,那些闲散仙人整日游手好闲,在天界过得舒心畅快,而我魔界却屈居墟天渊旁的时空罅隙,常年受瘴气侵扰,不生草木,我魔界子民更是过得苦不堪言,身为王室贵族,我们却要帮着天界那帮废物看守墟天渊中镇压的妖兽。”

沈璃冷笑:“我看不起天界,不嫁,不知何错之有。”

这一番话说得一旁的青颜与赤容皆是沉默,魔君沉默了一会儿,道:“无错,但于此事而言,你错在违背了王命。”魔君挥手:“将她架走,回去领罚。”

青颜起身,欲上前拽住沈璃的胳膊,却被沈璃呵斥:“本王会走!”她静静地盯着行云,许是目光太灼热,让行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见沈璃这般望着他,行云咧开惨白的唇,像平时那般轻笑:“沈璃,你看起来一副想轻薄我的模样。”

“嗯。”沈璃应了一声,“你就当我在轻薄你吧。”她俯身埋头,当着众人的面在行云唇上落下重重一吻,沈璃束发的金带已裂,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行云脸颊旁边,发丝微凉的触感和唇上火热的温度在他身体里碰撞出奇怪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怔然失神。沈璃不会亲吻,所以只能将嘴唇狠狠地覆盖在行云的嘴唇上,力大得让行云感到疼痛。

而此时,她的手也覆盖在行云的手背上,食指指腹恰好停在他被灼伤的那块皮肤上。指尖光芒闪烁,一颗珠子逐渐在她指腹上成形,慢慢融进行云的血肉里面,填满了他被烧坏的那块肌肤。

“我说过你可以活下去。”沈璃离开他的嘴唇,哑声道,“虽然,日后可能会活得不太好受。但你一定能活下去,平平安安的。”

她不通医术,治不了行云身体里的毒,所以只有把自己的法力化为他的血肉,让自己的法力与他体内的毒素争斗,压制毒素,让那些毒素无法攻入行云的心脉,但这却免不了行云的疼痛。

她理了理行云的衣襟,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我说看上你是真的。只是我被逼婚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保重。”沈璃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身影与其余三人一同消失。他们走后不久,停留在京城上空的黑云也不见了踪影。

行云愣愣地躺在地上,身体里的气息来回搅动让他极不舒服,但精神却比先前好了许多。他唇上的温度好似还在,他不自觉地望着天,摸着唇畔,半晌后失笑呢喃:“说得好像……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肯定会愿意一样。”

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长长的发丝,覆在他脸上,行云将它捏在手里,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有一点笑不出来了。

不能和他在一起……吗……

云雾在身边转瞬而过。

“一介凡人,再入轮回忘却前尘不过是百十年间的事。”魔君踩在云头上冷声道,“何必为他浪费五百年修为。”

闻言,赤容与青颜皆有些惊讶地望着沈璃,五百年修为对他们这种常在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多么重要!碧苍王竟……给了一个凡人?

沈璃的手被玄铁链绑在一起,披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神中却并不见半丝颓然,她只是静静地眺望远方:“我喜欢。”

面具下的魔君仿佛冷笑了一下:“你无非是担心我为了斩草除根,再派人将他杀了。”他声音微冷:“何须我动手,不过一两年后,这凡人便会将你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你毫无关联的生活。你的心意,不过付诸流水。”

沈璃沉默,心里却想着,如果真是那样也不错。

她回忆起记忆中的小院,清风划过葡萄架的簌簌声,如此平和。行云那样的人,应该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只是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外一人来陪陪他,当然是好的。虽然……那个人不是她。

沈璃恍然想起那日在小院中醒来,她看见行云的第一眼,阳光倾泻,暖风正好,他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但愿他余生,皆能那般平静。

沈璃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流云,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小荷的感受了。有的事情,无关乎值不值得,只在于愿不愿意。

冰封的大门缓缓开启,寒气自殿内涌出,十丈高的大殿之中,四根冰柱矗立在殿中四个方位,而中心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球飘悠于空中。

一个束发深衣的女子蜷着身子被困在大冰球之中,她发丝披散,双眼紧闭,仿佛正在酣睡。然而当来人的长靴踏入殿内之时,她合着的双眼蓦地睁开,目光犀利地望向来人。

“王爷。”黑衣使者单膝跪下,叩首行礼,“属下奉命,前来解王上禁足令。”言罢,他自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将瓶中血液洒在地面上。霎时,四方冰柱光芒大作,中心冰球慢慢融化,当冰球融至半人大小,殿中光芒顿歇,冰球好似瞬间失去依托之力,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地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冰雪。

被冻了太久,沈璃的四肢尚有些僵硬,她吃力地推开还覆在自己身上的冰球碎块,打掉黑衣使者上前来扶的手,自己慢慢站了起来。“都将我封在雪祭殿中了,却还叫‘禁足’?”

雪祭殿是魔界禁地,与魔族镇守的墟天渊一样,是镇压极厉害的妖物之地。而与墟天渊不同的是,雪祭殿中封印的咒力比墟天渊更强,但却只能封印一只妖物。千年以来,魔界厉害的妖物不是已被封在墟天渊中,就是被杀了,雪祭殿一直被空置。

沈璃此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封在雪祭殿里面的一天,更没想到天界那一纸婚书竟给了魔君这么大的压力,让他如此担心她再次逃婚。沈璃活动着手腕,迈过脚边碎冰往大门走去,嘴里半是不满半是讥讽道:“天界的迎亲队伍可是来了?这才终于肯放了我。”

黑衣使者跟在她身后恭敬地回答:“王爷心急了,婚事还要准备一个月呢。”

沈璃一怔,转头问他:“我被关了多久?”她尚记得被抓回魔界那天,魔君一声令下,她便被囚在了雪祭殿中,但并没有人告诉她会被关多长时间,她在冰球之中也不知时日,一日一年,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区别。

使者答道:“魔君心善,只禁了王爷一月。”

一月……已有三十天了。

迈出雪祭殿,巨石门在身后轰然阖上,沈璃抬头一望,不远处墨衣男子静静站立,见她出来,俯首行礼,沈璃不承想墨方竟会来,怔愣之间,墨方已对黑衣使者道:“我送王上回去便是。”

“如此,属下便回去复命了。”

待黑衣使者消失,墨方便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墨方未能助王上逃脱,请王上责罚。”

沈璃一愣,随即笑着拍了拍墨方的肩:“行了,起来吧。我知你必定已用了全力,那半日时间你为我争到了,若我要逃是足够了……只是当时逃不掉罢了。错全在我,是我辜负了你的努力。”

“王上……”

“走吧,回府。”沈璃伸了个懒腰,“我也好久没有回家睡上一觉了。”

“王上,墨方还有一言。”他沉默了许久,终是道,“那凡人,已在下界逝世。”

“嗯。”沈璃应了一声,“我猜到了。”

天上一天,人界一年,三十载流过,行云不过肉眼凡胎,如今寿终正寝也是应该的。而且,若不是行云离世,魔君怎会轻易将她放出来呢,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君王太清楚她的脾气。

“回去吧。”沈璃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望墨方,“他去世的时候,你有看见吗?”

墨方点头:“很平静安详。”

“当然,因为他是行云啊。”再怎么糟糕的事情,在他眼里皆为浮尘。沈璃唇角弧度微微勾起,“他应该还是笑着的。”

墨方沉默了一瞬,想起他在下界见到行云最后一面时,行云正躺在病榻上,虽老但风度依旧,行云望着他说:“啊,沈璃的属下。”行云体虚气弱,说了这几个字便要喘上三口气,又接着问道:“沈璃近来可好?”

墨方当时没有回答他,行云也没继续逼问,只是望着他笑了笑,又闭上眼睛休息。确实是个淡然的人,但这样的人,却一直把王上记在心里,藏了三十年。墨方不想将此事告诉沈璃,只问道:“王上要寻他下一世吗?”

“不寻。”沈璃踏上云头,头也没回,“我看上的只是行云,与他上一世无关,与他下一世也没有关系。”

碧苍王府离皇城极近,沈璃一路飞回,下面总有魔界的人在仰头张望,她习以为常,落在自己府邸里,还没站稳,一个肉乎乎的身影便扑上前来俯首跪地,抱住她的脚大哭:“王爷!您终于回来了呀,王爷!”

沈璃一愣,揉了揉眉心:“起来。备水,我要洗澡。厨子呢?让他把饭做好。我饿了。”

肉脸女子抬起头来,闪着泪花望着沈璃:“先前墨方将军便来通知说王爷今日会回府,肉丫已经把水备好了,厨子也已经把饭做好了,就等王爷回来了。”

沈璃一愣,没想到墨方竟想得如此周全,她向后一望,墨方却对她行了个礼,道:“王上既无事,墨方便告退了。”

“哦……嗯,好。”

沈璃随肉丫步入内寝,她不喜人多,所以府中人员精简到最少。负责打扫的只有张嫂,张嫂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平日里见不到她,她总喜欢躲在暗处,默默地将府里打扫干净。伺候穿衣吃饭的只有肉丫,肉丫是个聒噪的小丫头。还有一名厨子,憨厚老实,平日不出厨房。还有……

“啊,王爷!啊!王爷!回来啦王爷!”寝殿的笼子里关着的大鹦鹉吵吵嚷嚷地叫起来。

“嘘嘘,闭嘴。”沈璃瞥了它一眼,走到屏风之后脱掉衣裳,坐进放满热水的澡盆中,舒服地一仰头,正想眯眼歇一会儿,隔着屏风的鹦鹉又吵了起来:“没跑掉啊,王爷!又被捉回来成亲了啊,王爷!难过吗,王爷?王爷,王爷!”

沈璃嘴角一动,手一挥,铁笼的门“哐”地打开,她化掌为爪,轻轻一拉,笼里的鹦鹉便被她隔空抓了过来。她捏着它的翅膀,挑眉望它:“说来,我还没见过你没毛的样子。”

嘘嘘适时地沉默了。

“不要啊,王爷!啊!好痛啊,王爷!饶命!王爷!”

守在门外的肉丫奇怪地往屋里看了看:“王爷今天和嘘嘘玩得好开心啊。”她刚扒开门缝,一只光溜溜的鸟便从门缝中拼命挤了出来。它甩着屁股在沙地上刨了个坑,然后将自己埋在里面。“啊……”肉丫惊愕,“那是……嘘嘘?”

“别管它,跑不掉的。”沈璃淡然的声音自屋里传来,“反正它现在也飞不起来。”听这微扬的语调,还有半分得意的意味在里面。

肉丫骇然地扭过头,深深觉得,王爷下界这一趟,定是受了很多虐待吧,这心里……怎生这么扭曲了。

吃饭的时候,府里来了人,说是让碧苍王下午入宫,天界有使者送来了嫁衣的样式,让沈璃去挑挑。沈璃应了,继续慢悠悠地吃饭,倒是肉丫在传令人走后,一边给沈璃打扇,一边气哼哼道:“还选什么样式,那天界的拂容君花心在外,我们王爷肯回来与他成亲,已是他天大的好运了,他竟还跑到天君那里去闹了几场,耍混撒泼不肯娶,活像咱们王爷爱要他一样。”

沈璃闻言,瞥了肉丫一眼:“拂容君去天君那里闹了几场?”

肉丫认真地扳着手指头数数,最后一挠头,道:“数不清了,王爷,你下界和被关起来的这段日子,听说天上的拂容君可没少出幺蛾子。”

“哦,那我倒还心理平衡了。”至少,另一个人和她一样被这门婚事折磨着,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开心啊。

“混账东西!”红木方盘被金丝广袖一把拂在地上,仆从立即跪下:“仙君息怒。”身着镶金白袍的男子气恼地将红木方盘踢得更远,怒道:“她不是逃婚了吗!还选什么喜袍!说了不要让我看到这些东西!”

仆从跪了一地,一人小声答道:“碧苍王早在一月前便被寻回来了。”

“她不是很能打吗!偏偏这种时候没用!”拂容君气得咬牙,“不成,我还得去求求天君,将那种女人娶回来,绝对不行!”言罢,他一掀衣摆,急匆匆地往天君殿赶去。

随行侍从连忙跟上:“仙君,不成啊!你再闹天君会生气的!”

拂容君不理他,一路赶到天君殿,等不及让人通知,他便推门而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皇爷爷,孙儿……孙儿有苦啊!”

殿中寂静,拂容君泣了一阵,没听到天君呵斥的声音,心里正奇怪,他抬头一看,天君青着脸坐在上座,而他左侧正站了一个人,几缕发丝懒懒地束在青玉簪上,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长身玉立,周身氤氲仙气让拂容君看得愣神。

天君压着怒火,沉声道:“还不见过行止君?”

拂容君一怔,即便是放荡如他,不知天界各路神仙名号,但行止君,他还是知道的,上古神,现今还活着的唯一的神。

拂容君忙站起身来,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鞠躬一拜:“见过行止君。”

行止淡淡一笑:“嗯,好有朝气的年轻人。”

天君无奈叹气:“不过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言罢,他望向拂容君,脸色一肃:“又怎么了?”

“皇爷爷……”拂容君两眼含泪,欲言又止地瞅了行止一眼,本还觉得不好意思,但心里一琢磨,左右也是挨骂,有外人在至少不会被骂得那么难听,“皇爷爷,那魔界的碧苍王,孙儿实在不能娶啊!”他痛哭:“孙儿有疾!会影响两界关系啊!”

“啪!”天君拍桌而起,看样子竟是比平日更怒三分。“你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什么拙劣的借口都使得出来!”天君怒得指着他骂道,“你有何疾?往日那般!那般……”天君咬牙,碍于行止在场,不好直说,心中憋火,更是气愤,拿了桌上的书便照拂容君的头砸下。“混账东西!婚期已定,彼时便是被打断腿,你也得把这房孙媳妇给朕娶回来!”

“皇爷爷!”拂容君大哭,“饶命啊!那碧苍王也是不愿意的啊!您看她都逃过婚了。回头孙儿娶了她,她把一腔怒火宣泄与我,孙儿受不住啊!”

“你!”天君恨铁不成钢。

“天君。”行止淡漠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

天君忙笑道:“行止君前些日子下界游玩,有所不知,之前商议天魔两界联姻之事时,你提议的这两个小辈……他们对这门婚事有些抵触,不过无妨,既然是行止君提议,又经众仙家讨论定下来的事,自然没有反悔的余地。小辈年纪轻,难免闹腾些日子,待日后成婚,朝夕相处,生了情意,便好了。”

在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和那母老虎生情意之前,拂容君因天君前一句话而怔住了。这婚……是行止君定的?

行止君定的?

这行止君独居天外天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天界谁是谁吧!更别提魔界了!他到底是怎么定的人选啊!这老人家偶尔心血来潮来天界议个事,竟议毁了他的一生啊!

不过事到如今,毁也毁成这样了,拂容君心道,难怪天君今日比往日更生气一些,原来是怕他这违背行止君心意的话触了行止君逆鳞。但是既然知道这婚是谁定的,那就直接求求这幕后之人吧。

他心一横,冲行止深深鞠了个躬道:“得行止君赐婚,拂容真是倍感荣光,可是,拂容前生并未与碧苍王沈璃有过任何交集啊!但闻碧苍王一杆银枪煞……英气逼人……拂容……拂容还没做好准备,迎娶这样的妻子……”

“放肆!”天君大声呵斥。拂容君浑身一抖,刚好跪下,便听另一个声音淡淡道:“如此,便拖一拖吧。”

拂容愣神,抬眼望他,只见行止颜色浅淡的唇勾起一个极轻的微笑,他冲同样有些怔愣的天君道:“既然双方皆如此抵触,天君不妨将婚事往后拖延些时日,让两人再适应一下,若强行凑合,行止怕婚后……”他目光一转,落在拂容身上,唇角的弧度更大,但吐出来的四个字却让拂容感到一阵阴森,因为他说,“恐有血案”。

血……血案是吗……

拂容君仿佛感到有个强壮的女子摁住了自己,然后拿枪将他捅成了筛子。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泪光闪烁地望着天君。天君面露难色:“这婚期既定,突然往后拖延,怕是不妥。”

行止笑道:“说来也算是我的过错,当时我看名册,还以为碧苍王沈璃是个男子,而拂容是个女仙。这名字一柔一刚看起来般配,没想到却是我想错了。行止帮他们求个缓冲的时间,算是体谅他们,也算是弥补自己的过失。天君看,可好?”

行止如此一说,天君哪儿还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应了,转眼将气又撒在了拂容君身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退下!”

拂容君忙行礼退出,待走下天君殿前长长的阶梯,他的随行侍从上前来问他:“仙君,可还好?”

拂容君抓了抓脑门,喃喃自语:“好是好,只是奇怪……既然是过失,为何不干脆撤了这门亲事,还往后拖什么?”他往前走了几步:“嘁,他刚才是不是变着法儿骂我名字太娘了?”

随侍奇怪:“仙君说什么?”

拂容君一甩头发:“哼,管他呢,反正本仙君又多了几日逍遥时光,走,去百花池瞅瞅百花仙子去。”

“仙君……啊,等等啊,天君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待天界的消息传到魔界的时候,沈璃正在魔宫议事殿中与魔君和几位将军一同议事,魔界临近墟天渊的边境驻军近日感到墟天渊中有所波动,虽不是什么大动静,但墟天渊的封印像死水一样平静了千余年,今次突然有了异常,难免会令人警惕。

众将商议之后,决定着墨方与子夏两位将军去边境探察,若有异常,一人回报,另一人留守,协助驻军处理事项。

开完会,众将准备离去,天界的诏书却适时颁了下来,听来人宣读了延迟婚期的诏书,魔界几位权重的将军皆黑了脸。“说改期便改期?这嫁娶一事,合该全是他天界的人做的主?”

沈璃在一旁坐着没说话。气氛一时沉重,最后却是魔君挥了挥手道:“罢了,都且回去吧。”

众将叹气,鱼贯而出,墨方临走时看了沈璃一眼,见她神色淡漠,起身欲走,却被魔君唤住:“璃儿,留下。”名字叫得亲昵,应该不是留下来训她,不用求情。墨方这才垂眸离去。

宽大的议事殿中只剩沈璃与魔君二人,沉寂被面具后稍显沉闷的声音打破:“你对拂容君此人,如何看?”

“拂容君,芙蓉均。雨露均沾,来者不拒。”沈璃语带不屑,“一听这名字便知道,必定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的主。”

魔君微微一愣:“倒是了解得透彻。”

“非我了解得透彻。”沈璃语气淡漠,但急着抢话的姿态暴露了她心头的不满,“实在是这拂容君名气太大,让我这种不通八卦的人都有所耳闻。难得。”

“璃儿是在怨我应了这门亲事?”

沈璃扭头:“不敢。”

看她一副闹别扭的模样,魔君心知,方才那纸诏书,沈璃虽面上没有说,但自尊必定是受了损害,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璃儿可知,这亲事是何人所定?”

“除了天君那一家子闲得无聊,还有谁?”

“还有行止君。”魔君声音微沉,“独居天外天的尊神,你这门亲事乃是拜他所赐。”

沈璃微惊,行止君就像一个传说在三界流传,上古存留至今的唯一的神,他凭一己之力造出墟天渊的封印,千年前将祸乱三界的妖兽尽数囚入墟天渊中。其力量强大,对今人来说就像一个怪物。可是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人见过他,他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也没有人去研究考证,而今魔君却突然告诉她,行止君给她赐了婚?

“呵,这行止君当真比天君那一家子还闲得无聊!”沈璃冷笑,“他必是谁都不认识,所以随便点了两个名字吧。那群蠢东西却把他的话奉为神谕。”她话音一顿。“如此说来,今日这延迟婚期必定也是他的意思了?”

天界那帮家伙既然如此尊重行止君,定不会擅自延迟婚期,若要改,必是经过行止君的同意,或是直接传达他的意思。

沈璃想到自己的命运竟凭此人几句话便随意改变,心中不由得大怒,拍桌而起。“不过封了几只畜生在墟天渊中,便如此神气!嫁娶随他,延迟婚期也随他!当我沈璃吃素的吗?”

“璃儿,坐下。”魔君的声音淡然,沈璃纵使心中仍有不悦,但还是依言坐下,只是握紧的拳头一直不曾放开。“行止君于三界有恩,他的意思,不仅是天界,我魔界也理当尊重。”

“为何?”沈璃不满,“他挥手便是一个墟天渊,劳我魔族为他守护封印千余年,还想继续以联姻来绑架我族!”提到此事,沈璃不由得联想到魔界受制于天界的种种事情,心头更怒。“我们为何非得服从天界,受其指使!我魔界骁勇战士何其多,与其屈居于此,不如杀上九重天,闹他们个不得安宁!”

“住口。”魔君声色一厉,沈璃本还欲说话,但心知魔君已动了火气,她不想与他在此事上争吵,唯有按捺住脾气,听他道:“能把战争说得这么轻松,沈璃,那是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

沈璃上过战场,但对手皆是妖兽与怪物,与其说是两军厮杀,不如说是一场大狩猎。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事,她确实没有发言权。沈璃不甘地坐着,别过头不理魔君。

沉默之后,魔君一声叹息,用手掌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回去吧,我留你下来,也只是为了让你发发脾气,别憋坏了自己。没想到,却惹得你更是憋屈。”

魔君声音一软,沈璃心头的气便延续不下去了。她嘴角微微一动,难得像小时候一样委屈道:“师父,我不想嫁。”

魔君沉默,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去吧。”

沈璃回府,走过大堂前的沙地,一脚踢翻了一个小沙堆,光着身子的嘘嘘仰面躺在被踢散的沙土里。沈璃挑眉,它忙道:“没脸见人了啊,王爷,没毛好丑的,王爷,好狠的心啊,王爷!”

沈璃捏着它的脚脖子,将它拎了起来。“脏了啊。说来,我还没见过你在水里洗澡的模样。”嘘嘘噤声。沈璃喝道:“肉丫,备水。”

“啊!饶命啊,王爷!会淹死的,王爷!啊!王爷!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啊,王爷!别拿嘘嘘出气啊,王爷!好歹是条命啊……咕咕咕咕……”

“我要把你每个模样都看一遍。”

听得沈璃在木桶边说出这么一句话,肉丫骇道:“王爷说什么?”

“呵呵,没事。”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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