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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谢书贤这段日子很忙。

除了要忙公事,还要忙私事。除了要处理政务,还要派人营救胭脂的娘亲。

为此他已经很多天都没合过眼,披衣而起,深夜伏案,一灯如豆,照亮他一身白衣和深锁的眉宇,他连胭脂出现在他身后都没发现,而胭脂却发现了他发间新生的银丝。

“谢公子。”胭脂幽幽的声音响起,像轻拨一根琴弦,弹在良人的心头。

谢书贤抬起头来,看见她将手中的青瓷茶盏递到自己眼前,眼眸低垂,欲言又止。

“谢谢。”谢书贤接过就饮,温热的参汤下肚,因为坐久了而浑身僵硬的身体仿佛也随之活络起来,他放下茶盏,对她笑笑,“找我有事?”

胭脂略微踌躇了一下,待看他笑容温良,再看到他鬓角白发,终是心中一酸,下定决心。

双膝一弯,胭脂朝谢书贤跪了下去,惊鸿髻上的步摇摇曳鬓旁,撞出一阵玲珑细碎的声响,展开的红裙层层叠叠,仿佛绽放的牡丹花。只见她双手向上交叠于额前,点着朱砂的前额轻轻碰在掌心,向谢书贤行足了大礼。

“胭脂!”谢书贤大吃一惊,几乎想都没想便单膝点地,跪在她面前,双手扶向她柔弱的肩膀。

“谢公子出人出力,救了胭脂的娘亲……胭脂无以回报……”胭脂任由他扶着,支起身来,踟蹰片刻,终是抬起头来,“公子,你还愿意要奴家么。”

谢书贤楞在原地,然后,一抹红晕染上他的脸颊,他痴痴的看着胭脂,仿佛在看此生至高的梦想,乃至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扶着胭脂的手,因为狂喜而控制不了力度,乃至于越收越紧,仿佛一座爱上飞鸟的牢笼,忍不住想要将它紧紧锁进自己的身体中。

“你,你答应我了?”谢书贤深深凝视着她,控制不了唇角的微笑,小心翼翼的问。

胭脂看着他,神色复杂,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

“谢公子,奴家只想要报答你……”她苦笑道,“若你缺钱,奴家可以赠你百宝箱,万贯财,若你想要结识达官贵人,奴家可以为你牵针引线……可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除了奴家自己,奴家真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但即使如此,依旧是委屈了你,谢公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那偏偏是奴家没有的。奴家生如飘蓬,浮沉一世,早已忘了……要如何去爱一个人……”

生如飘蓬,沉浮一世。

短短八个字,从她嘴里说出,却蕴含了多少的苦。

谢书贤忍不住心中一酸,将她拥入怀中。

他抱的很紧,仿佛要将她身体里的苦难都吸到自己的身体里来。

“不要紧。”他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不委屈么?”胭脂枕在他的胸前,眉宇间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踟蹰,烟花易冷,她的身体被很多人抱过,但都是夜里来,天明去,所以越是温暖,她越是害怕,害怕若是轻易接受一个人,让他填满自己小小的新房,待他甩袖离去,她的整个心就会空空荡荡。

“倒是委屈你了。”谢书贤紧紧的抱着她,笑道,“我这人,忙起来总是忘记吃饭,每天早起都找不到当日要穿的衣裳,买东西的时候也不懂讨价还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望胭脂姑娘不弃,嫁于在下,让我下半辈子不至于饥寒交迫而死。”

胭脂噗嗤一笑。

“这么多天,你终于笑了。”谢书贤像是松了一口气,温柔的望着她,带着老茧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从今天开始,你要多笑笑……忘记如何爱人也没有关系,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总有一天,我会重新教会你,如何去爱……”

起笙歌,满堂琵琶与锦瑟。

贺新婚,一夜吹起春风色。

窗前贴喜字,谢府起新乐。

酒香醉千客,满堂胭脂色。

直到月兔悬空,胭脂枕在谢书贤臂上,依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就怕自己一睁眼,便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长长的美梦,梦醒时分,她依旧躺在万花楼的床上,过着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荒唐日子。

“胭脂。”谢书贤轻轻唤道。

胭脂没有醒,她怕自己睁开眼,梦就醒了。

谢书贤连唤几声,见她睡的深沉,便轻手轻脚的起身,朝外走去。

不一会,外厢房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胭脂皱了皱眉,睁开眼,看着那明烛摇曳的方向。她若记得没错,是夜新婚,谢书贤并未在外厢房留人,这么晚了,来的是谁?

胭脂并不想贸贸然闯过去,只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看着夜寒露重,谢书贤只穿一件单衣,委实让她有些心疼,遂叹息一声,拿起床边挂着的白色狐裘,轻手轻脚的起身,朝外厢房走去。

“……谢将军,你干的很好,如今你跟寒光那厮交情甚笃,你那妻子又跟花艳骨有交情,那凤血歌护短小人,定会将你划到自己的派系之中,日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传来,让胭脂的脚步定在门前。

“不敢。”谢书贤的声音一贯恭谨清雅,“书贤不过是为陛下尽忠,为大楚尽忠罢了。若能光复帝位,书贤粉身碎骨再所不辞。”

“嘿嘿,我却不信你没有一点私心。”一个阴鸷的笑声响起,“你那如花似月的老婆,不还是你靠奸计骗来的么?”

一个谢书贤,三个陌生人,四人你一句我一句,将门外的胭脂听的手冷脚冷。

他说:“谢小将,你好算计。两顶轿子,一顶将花艳骨送入虎口,引得那凤血歌不惜一切来护犊。一顶直接将那名满京城的花魁送进了闺房,从此谢小将独占花魁啊。”

他说:“谢小将,你够狠。为了尽忠报国,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能狠得下手利用。”

他说:“住口,不过青楼女子,哪里配得上谢将军,他日,孤重掌大权,定要以宗室帝女下嫁之。”

胭脂站在门前,缓缓抬起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将喉头的哽咽压回肚中。

我应该高兴,她对自己说,我证明了一件事……我证明了,我是对的。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可信的,在他们口口声声的爱慕之下,总是包藏祸心。一个男人若是对你好,定有所图,或是贪图你的美色,或是贪图你的钱财,或者是更意味深长的东西。

我应该高兴,她对自己说,能被他利用,证明我有利用价值……无论如何,我报答了他对娘亲们的救命之恩,从此往后,便是一刀两断,我也不会有半点愧疚,恩怨两偿,从此陌路,他做他的将军,我做我的花魁,从此相见不相识,岂不是潇洒干净?

胭脂,你应该高兴。

你又一次,只属于你自己了。

胭脂,你应该高兴……

啪嗒一声,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地上,在冰冷的石阶上撞个粉碎。

外厢房内的声音一窒,然后,四个人影先后而至。

“杀了她。”为首少年长着一副讨喜的面孔,见人便笑,眼角弯弯,正是失势的楚王。

在他身后,两名男子白衣赤足,脸覆面具,皆是一副画皮师的打扮,闻言齐齐一笑,看向脸色苍白的谢书贤。

“她什么都不会说。”谢书贤看着胭脂,说。

“杀了她。”楚王看着他,笑。

“……她什么都不会说。”谢书贤仿佛只剩下这一句话。

“那就让她什么都不会说。”楚王将目光投到一名画皮师身上。

“好啊。”面具上画着一尾毒蛇的画皮师随手甩出一根银针。

“不要!”谢书贤不顾一切的扑向胭脂,却追不上银针的轨迹。

那针刺穿胭脂的眉心,宛若一根银线,在她脑后拉的很长。

胭脂愣愣看着朝她跑来的谢书贤。

她的眼睛还记得初次相见,白色狐裘从他肩上落向她的肩膀,温柔的笑容宛若刺破夜空的光,强烈的灌进她的眼眸与心上,他给了她千金身价,她却没能给他一个旖旎的夜晚。因为亏欠,所以想要再次相见……只可惜,她已经渐渐看不见了。

她的耳朵听到了他的呼唤,他的声音很好听,宛若新雪初落,说不出的纯澈美丽。青楼里听不到这种声音,太过干净,太过真挚,所以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他只喜欢呼唤一个名字,那便是胭脂,胭脂,胭脂……只可惜,她已经渐渐听不见了。

先是视觉,然后是听觉,再来是嗅觉,身体的五感正在迅速消逝,宛若遇到阳光而消融的雪……

我不想死!胭脂张了张嘴,喉头滚动着最后的声音。

她忘不了残缺,忘不了老天爷对她的苛刻。她想要用最后的声音指天骂地,想要用哭泣的声音质问苍天,为何要给她这么一张丑脸,让她一生坎坷,受尽人间苦难与屈辱。

她忘不了轻蔑,忘不了男人们对她的伤害,她想要用最后的声音诅咒那些伤害过她的男人,想要质问他们,一张漂亮的脸,就真那么重要么?美人做错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丑女做什么都只能得到白眼么?

她忘不了欺骗,忘不了谢书贤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忘不了他的只拾落影不忍摘,也忘不了他的那声,你有我,更忘不掉他曾承诺……“忘记如何爱人也没有关系,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总有一天,我会重新教会你,如何去爱……”

人生之苦,酸甜苦辣咸,但到了最后一刻,你只能回味一样。

胭脂睁大眼睛,一边流泪,一边颤巍巍的伸出手。

直到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忘不了残缺,忘不了轻蔑,忘不了欺骗……可也忘不了感谢。

沸腾的感情随着生命力一起消失,胭脂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只可惜找不准方向。

“夫君……”胭脂空洞的眼神寻找着谢书贤的脸。

“我在这,我在这……”谢书贤将自己的额头触在她的眉心,眼泪落在她的脸上。

心有千言万语,最后,胭脂选择说出的四个字是,“我……不怪你。”

胭脂生得卑微,所以要的也很卑微。

爱她,就不要抛弃她。骗她,就骗她一辈子。

人生对她而言只有无数的苦痛,就像一只被丢进泥巴里的包子,有无数人踩着那只包子过,而那偏偏是她最后的食物。

而谢书贤,就是藏在包子里的那枚蜜饯。

他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是谎言也罢,是利用也罢,至少他将她爱到了最后,直至最后,他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胭脂!”悲号震天,唤来初冬之雪。

白雪回旋,卷在谢书贤与胭脂身上。

楚王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去:“天气冷了,谢将军,你也早点回吧……人死不可复生,你该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吧。想想你母亲吧,她很挂念你。”

谢书贤世代书香,名门凋零,如今只剩他与老母亲相依为命。而得知他与胭脂之间的瓜葛后,楚王立刻将他的母亲接到党羽府中,然后令人找到谢书贤,对他下令。

楚王这是逼他忠孝两全。

全不顾他是否心肝俱裂。

无边黑夜,白雪呼啸。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靴无声的出现在谢书贤身旁。

“不过是个无盐女,你何苦如此。”一个邪肆的声音响起,“要不要我帮你把她原本的皮找来,绝对惊的你自插双目。”

“那又如何?”谢书贤的嗓子已哑,初雪般的嗓音如今又破又难听,他搂着胭脂,呆呆的说,“年少轻狂,自然希望喜欢的人出生名门,雅通翰墨,娟秀可人,希望那人万般都好……可等到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哪里会管她的出生,相貌,文采?她丑,我也认了,她死,我恨不得跟她一起死……”

身旁那人沉默片刻,突然单膝点地,一根银针自胭脂头顶刺入。

谢书贤一见银针,两只眼睛都发红了,却在下一刻,听到了胭脂缓慢的呼吸声。

从无到有,从失到得,起死回生,谢书贤整个人呆在原地,双唇颤抖。

“只是帮她续一下命而已。”那人笑道,领口一圈黑色兽毛,落满白色雪花,脸上一张银色面具,掩不去他略带不羁与邪肆的笑容,不是云邪又是谁,只见他眼眸一转,宛若一头不怀好意的野兽,睥睨着谢书贤,笑道,“借某个人的话用一用,你总该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吧。”

“你想要我做什么?”谢书贤反应的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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