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丽捧出龙虾奶油汤及蒜茸面包。
「家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
「真的,再下去就无甚作为了。」
二人对着大吃大喝。
「你与家亮之间究竟如何?」
承欢苦笑,「这上下还有谁有空来理我们的事。」
家丽亦黯然,「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这段感情。」
「因为他相信对方对他无所图。」
「他们会结婚吗?」
「我相信会。」
「会再生孩子吗?」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欢,你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憎恨。」
「家丽,你会讨厌任何人的小孩子吗?」
「幼儿无罪。」
「可不是!」
她们二人举杯。
「你同家亮——」
承欢终于不得不承认:「已经告吹。」
「不会吧。」家丽无限惋惜。
承欢低下头。
「我见他最近精神恍惚,故问。」
承欢微笑,「他是担心父母之事。」
「你们之间有无人离间?」
「我没有,相信他也没有,大家被最近发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应该结婚。」
承欢笑,家丽把结婚看成一帖中药,无论怎样都该结婚调剂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味,结婚这件事怡情养性,止渴生津。
因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无后顾之忧,什么人爱见,什么人不爱见,都听她调排。
承欢身份不一样,她不能贸贸然行差踏错,你别看这都会繁华进步得要命,骨子里不中不西,不新不旧,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还有,如可避免,千万别做婚姻失败的女士。
麦承欢没有资格不去理会别人说些什么。
家丽忽然说:「……如果非看得准才结婚,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
承欢微笑。
「你对家有什么憧憬?」
承欢精神来了,对这个问题,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间要宽大,放着许多毛巾,白色的厨房里什么厨具都有,可是只煮煮开水与方便面,环境宁静,随时一眠不起……」
家丽拍拍她肩膀,「我以为你会说只要彼此相爱,一切不是问题。」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会面目全非。」
看母亲就知道了,承欢心中无限惋惜,她开头也不致于如此乖张放肆。
承欢看看钟,「我要告辞了。」
「谢谢你来,以后我们可以多多见面。」
承欢嘴里应允,心中知道势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学习与家丽相处,不外是因为辛家亮的缘故。
回到家楼下,看到一对年青男女在阴喑处相拥亲热。
承欢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着光鲜在豪华幽美的环境里接吻爱抚堪称诗情画意,可是在肮脏的公众场所角落动手动脚就是欲火焚身。
无论什么时候社会都具双重标准。
与律师联络过,承欢开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着姐姐,意见十分之多,他坚持睡一房,可以关起门来做功课,如果家里够舒服,他情愿走读,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来睡客厅,一张小小尼龙床,他又贪睡,周末大家起来了他犹自打鼾,大手大脚地躺着,有碍观瞻,一点私隐也无,极损自尊。
残暴的政权留不住小民,破烂的家留不住孩子。
承欢很想留下弟弟,故带着他到处看。
「这间好,这间近学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亲大展身手。」
「可惜旧一点。」
「价钱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与经纪去喝杯茶,我马上接母亲来看。」
「父亲呢?」
「不必理会他的意见。」
「那不好,房子将用他母亲的遗产买。」
「那不真是他的母亲。」
承早一脸笑意,歪理甚多。
承欢只得说:「此刻无处去找父亲,你先把妈妈接来。」
那房屋经纪劝说:「麦小姐,你要速战速决,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
承欢骇笑,「不是说房产低潮吗。」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面面相觑。
片刻麦太太到了,四处浏览过,只是不出声。
承欢观其神色,知道母亲心中满意,可是嫌是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两个女人不和几达半个世纪。
承欢暗暗叹息,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换了是麦承欢,一早笑容满脸,没口价赞好,世界多艰难,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还嫌什么?
这是至大放肆,有恃无恐,反正女儿不会反脸,能端架子焉可放过机会。
承欢再了解母亲没有了。
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她是慈母。
承欢堆着笑问:「如何?」
麦太太反问:「只得两房,你又睡何处?」
承欢答:「我另外住一小单位。」
「分开住?」
承欢颔首。
「不结婚而分开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家会说闲话。」
承欢指指双耳,「我耳膜构造奇特,听不到闲言闲语,还有,双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
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呼呼赶到。
承欢大喜,「咦,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千三四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料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与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盘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奇特,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太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扔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波,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响,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料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具,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女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照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阍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份。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枱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不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廿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从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邨,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鲗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鲗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个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筲箕湾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几多?」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板开车。」
承早称赞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一个执照并不容易,需枱底交易,不过张老板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象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〇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作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答:「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代。」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家具与电器都脏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作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象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自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与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形,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新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直排轮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囔囔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承欢别转头来,「那是因为有人离间,」她笑,「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先聊了再说。」
承早听懂了,因说:「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
「嘿!」
「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精神寄托,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
承欢挤眉弄眼,「是吗?」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篮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
承欢不屑,「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我要什么,问老板要,问社会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
麦太太说:「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麦家风水要转了。」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
承欢想征询父亲意见,他却在露台上睡着了。
脱剩汗衫短裤,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床,脸上盖本杂志,呼吸均匀。
承欢轻轻走到父亲身边,怜惜地听他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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