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中午,麦承欢见到未婚夫,笑道:「戒指可不可以换?」

辛家亮讶异,「为何要换?」

「家母说钻石不亮。」

「我以为你说亮晶晶太伧俗。」

承欢陪笑。

「你爱怎样均可,不过换来换去兆头不大好。」

承欢看着他,「给你一个警告,有何不妥,记住女方亦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辛家亮笑,「我一向知道女方权利。」

承欢握住他的手,「我很幸运。」

辛家亮把承欢的手贴在脸旁,「生活中运气只占小部份,将来你包办洗熨煮之时便会知道。」

承欢像是忽然看到了生活沉闷一面,不禁黯然。

辛家亮犹自打趣,「幸亏你叫承欢,不是贪欢。」

承欢低头不语。

辛家亮说:「我父亲说下礼拜天有空,双方家长可以一聚。」

「我回去问问爸妈可有事。」

「或许可以告假?」辛家亮暗示。

「他老板不喜别人开车。」

辛家亮忙不迭颔首,「那倒也是。」

承欢抬起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母亲并不太高兴。」

「啊?家母可是兴奋到极点。」

这是真的,承欢为此很觉荣幸。

「我已取到门匙,如果有空,偕你去看新家。」

承欢知道这是未来公婆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一间簇新公寓房子。

不是如此,二人可能没这么快有资格论婚嫁。

承欢说:「真不知怎样道谢才好。」

「我想不必,他们不过想我们快乐。」

「树大好遮荫。」

「这倒是真的,前年姐姐出嫁,妆奁也相当舒服。妈说女孩子手头上有点钱,比较不受人欺侮。」

承欢笑道:「糟。」

「什么事?」

「我没有钱。」

承欢一看到那间公寓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朋友中有特别讲究品味者像毛咏欣只住旧式楼顶高的房子,可是承欢喜欢新屋,喉管洁具窗框都新簇簇,易管理。

公寓面积不算小,约一千平方呎,两个房间,客厅还有一角海景,对牢鲤鱼门,推开窗,刚好看到一艘豪华大游轮缓缓驶进海港。

承欢心花怒放,「小学时候读地理,知道东有鲤鱼门,西有汲水门,当中是一只碗似的维多利亚港,可是要到今日才目睹实况。」

辛家亮把门匙交给承欢。

「由你来布置如何,姐姐说,她想送整套家具给我们。」

「不不不,」承欢忙不迭摆手,「我们应当自力更生。」

家亮自口袋中取出一只信封,「这是某家具公司五万元赠券,多除小补。」

「嗄,那我们岂非可以免费结婚?」

辛家亮得意洋洋,「运气好得没话说。」

「看得出他们是真想你成家。」

「三十一岁也还不算是老新郎吧。」

承欢看着他笑,「如无意外,长子或长女大学毕业时,你是五十五岁左右。」

「那很好,那很理想。」

家亮看看时间,大家都要赶回办公室。

第二天,承欢同好友毛咏欣来参欢新居。

连一向挑剔的毛毛都说:「恭喜你嫁入一门高尚人家,辛氏显然懂得爱惜子媳。」

承欢说:「是。」

「相信你也知道,许多父母看见子女有什么便问要什么,又怂恿弟妹去问兄姐拿,非要搞得民不聊生不甘心。」

承欢说:「我父母虽穷,却不是那样的人。」

毛毛答:「会得花一个下午做蛋饺给女儿朋友吃的伯母,自然不是那样的人。」

承欢笑,「谢谢赞美。」

「我也有母亲,相信亦有空煮食,可是我吃不着。」

「你的脾气倔,不易相处。」

「承欢,你的脾性也不见得特佳呀,发作起来,十分可观,上次为着原则,一张嘴,把那叫马肖龙的洋人骂得愕在那里。」

「不要说骂,我是仗义执言,他涉嫌骚扰女同事。」

「政府里位置调来调去,有一日你做了他下属,他可不会放过你啊。」

承欢神气活现,「不怕,明年我必升职,届时与他平起平坐。」

毛毛细细端详她,「你会升的,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

临走时承欢把所有窗户关牢。

「其实呢,」承欢说:「两夫妻要置这样的公寓,还是有能力的,只是省吃省用,未免孤苦,有大人帮忙,感觉不一样。」

毛毛瞪她一眼,「我最憎恨一种心想事成的人。」

承欢说:「但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家母不是十分高兴。」

周末,麦太太的烦恼升级。

她同女儿说:「我连出客穿象样点衣服也无。」

承欢连忙说:「妈,我立即陪你去买。」

「我不要,那种临时买急就章新衣太像新衣,穿身上十分寒伧。」

承欢骇笑,「依你说,该怎么办?」

「该先在自家衣柜里挂上一段日子,衣服才会有归属感。」

匪夷所思,承欢觉得这话似毛毛口中说出,母亲是怎么了?

麦太太继续她的牢骚,「还有头面皮鞋手袋,都要去办起来,你老爸那副身势,不修饰见不得人,承早——」

承早在一旁直嚷:「我才不相信家亮哥会嫌我。」

他母亲叹口气,「我先嫌自己。」

承欢举起双手,「等一等,等一等。」

麦太太看着女儿。

承欢温和地说:「辛家亮与我一般是受薪阶级,彼此不算高攀,堪称门当户对,我并非嫁入豪门,一劳永逸,专等对方见异思迁,好收取成亿赡养费,妈妈,你我用真面目示人即可。」

麦来添本来佯装阅报,听到女儿这番话,放下报纸鼓起掌来,「阿玉,听到没有,你的胸襟见解还不如承欢呢。」

谁知麦太太反而发作起来,「我的真面目活该是灶间婆模样?我未曾做过小姐?我踏进麦家才衰至今日!」

承欢与承早面面相觑。

麦来添丢下报纸站起来一声不响开门出去。

承欢连忙追出去。

麦来添看着女儿,「你跟来作甚?」

承欢陪笑,「我陪爸买啤酒。」

她自幼有陪父亲往楼下蹓跶的习惯,他一高兴,便在小杂货店买支红荳棒冰赏她。

今日也不例外,父女俩坐在休憇公园长櫈上吃起冰条来。

承欢说:「真美味,世上最好的东西其实不是贵就是免费。」

麦来添忽然说:「别怪你母亲,她感怀身世。」

承欢一怔,「我怎么会怪她。」

「她一直认为嫁得不好,故此平日少与亲友来往,如今被逼出席大场面,因情怯而生怨。」

承欢微笑,她希望将来辛家亮也会这样了解体谅妻子。

麦来添搔搔头皮,「光是我的名字,已经无法同亲家翁比,听听:辛志珊,多响亮动听。」

承欢苦笑,「爸,你受母亲影响太深了。」

可是她父亲喃喃自语:「来添、来旺,像不像一条狗?」

承欢低下头,真没想到结婚会引起父母如此多感触,顿觉压力。

「比起我们,辛氏可算是富户。」

承欢道:「不,张老板才是有钱人。」

「张某人是巨富。」

承欢道:「可是一点架子也无,每年过年,总叫我去玩。」

「是,张老板特别喜欢女孩子。」

「往往给一封大红包。」

麦来添问:「辛家夫妇二人还算和蔼吗?」

「极之可亲。」

「幸亏如此。」

「爸,回家去吧。」

「你先走,我还想多坐一会儿乘乘风凉。」

承欢拍拍父亲肩膀。

到了家,见母亲在洗碗,连忙叫:「承早,你双手有什么问题,为何不帮妈妈?」

承早放下书本出来帮手。

承欢扶母亲坐下,劝说:「我明日替你买几套衣服皮鞋手袋,你先穿几遭,往菜市来回来回跑得累了,新衣成了旧衣,就比较自然。」

麦太太不由得笑起来。

她摸着女儿鬓脚,「承欢,你一直会得逗我笑。」

承欢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替她置起行头来,才知道母亲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有,承早也还是第一次添西装。

承欢准备顺带替父亲选购衣物。

毛咏欣说:「我陪你去。」

「不不不,」承欢坚拒,「你的品味太过独特高贵,他们穿上不像自己,反而不美。」

毛毛端详好友,「承欢,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对出身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承欢笑,「咄,本市百多万人住在政府廉租屋里,又十来万学生靠奖学金读书,有什么稀奇。」

「辛某人就是爱上你这点豁达吧。」

「我像我爸。」

「伯母是好似比较多心。」

「唠叨得不象话,」承欢叹口气,「看情形女性老了必然牢骚连篇,乖张多疑,将来你我亦肯定如此。」

「可是她是个爱子女的妈妈。」

「是,」承欢说:「为子女牺牲很大,可以做九十分,她不会八十分罢休。」

「那就够了。」

结果承欢仍然邀请好友陪她购物。

一则毛毛同大多数店家熟,可打九折,另外,承欢欣赏朋友目光。

一路买下去,账单加在一起,数目可观,承欢有点肉痛。

毛毛看出来,同她说:「都不过是中价货里略见得人的东西,真带你去名店,可得卖身了。」

「赚钱那么艰难,花钱那么容易。」

「谁说不是,」毛毛颔首,「亮晶晶大学生,摆在办公室里任由使唤,月薪才万多元。」

「世上最便宜的是大学生。」

「可是如果你不是大学生,」毛毛咕咕笑,「却连摆卖的资格也无。」

衣物带回家,最高兴的是承早,哗哗连声,一件件试穿,一边自称自赞。

「姐,你看我多英俊,这个姿势如何,可杀死几人?」

麦来添也笑道:「花那么多钱又是为何来,至多穿一次而已,况且我一路在长胖。」

麦太太手中拿着女儿买的养珠项链,沉默不言。

承欢蹲下来,「妈,为何懊恼?你若不想我结婚,我就把婚期押后。」

麦来添看不过眼,「阿玉,女儿迁就你一分,你就乖诞多一分,你那小性子使够没有?莫叫承欢难做好不好。」

麦太太开口:「承欢,你真能干,爸妈没给你什么,你却事事替自己办得周全,一切靠双手张罗,不像我,我无经济能力,结婚时连件新衣也无,匆匆忙忙拍张照片算数。」

原来是触景伤情,感怀身世。

承欢朝父亲打一个眼色,麦来添拖着儿子到楼下去打乒乓球。

承欢心想,幸亏我在办事处已学得一张油嘴,在家可派到用场了。

她把新衣逐件折好挂起,一边轻轻说:「上一代女性找工作是艰难点。」

麦太太说:「你看邓莲如,方安生,年纪还比我略大呢,还不是照样扬名立万。」

承欢咳嗽一声,「各人际遇不一样啦。」

「你要好好替妈妈争气。」

承欢骇笑,她一向觉得至大的安慰是父母从不予她成才的大压力,现在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

「如何争气?」她试探问。

「嫁过去之后三年抱两,好好主持一个家庭。」

承欢怪叫起来,「妈,我不是嫁过去,我是结婚,没有高攀,亦非下嫁,我将继续努力工作,仍然交家用给你,十年之内不考虑添增人口,家务由二人分担,清楚没有?」

麦太太惊疑不定,「谁来煮饭?」

「辛家亮留学英国时学会煮一手好中国菜,他的粤式烧猪肉没话讲。」

麦太太跌坐在椅子里,「你未来公婆知道你们意向没有?」

「他们是新派人,自然明白。」

「承欢,早点生孩子好,」麦太太此刻才展开笑容来,「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带,承早搬出去寄宿,家里有地方放小床。

「那多辛苦。」

麦太太说:「我喜欢孩子。」

午夜哭泣,挣扎起来喂食,虽然倦得如在云雾中,看到他们小小面孔,也是值得,麦太太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来。

能够照顾外孙真是天大乐事。

「妈,这些事将来再谈。」

麦太太拉下脸来,「你是怕人说你把孩子寄养在廉租屋里吧。」

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稍后,承欢同父亲说:「我怀疑母亲的更年期到了。」

麦来添答非所问:「承欢,你出嫁前去见见祖母。」

承欢不悦,「我是结婚,不是出差,我以后还会回来,保证来去自如,出嫁这种封建名词实有商榷余地。」

麦来添瞪着女儿,「你同你妈一样的病?」

承欢约辛家亮同往近郊探访祖母。

她同未婚夫交代来龙去脉。

「祖母并非亲生,是祖父的姨太太,据说,对父亲不大好,祖父去世后,节蓄也落在她手里,可是,父亲仍然很尊重她。」

辛家亮赞道:「好仔不论爷田地。」

承欢接上去:「好女不论嫁妆衣。」

辛家亮笑,「不过有得给我们的话就速速收下。」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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