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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三合一 酒


  月色如水,  轻轻映在江音晚孱薄的肩头。纤柔的一道人影,面向裴策,虚扶门框而立,  身后纷扬絮雪被朔风拉扯着,  凉意渗上她的脊背。

  江音晚的身上,  只薄薄一层软缎寝衣。室内温暖如春,  可她竟蓦然觉得,迈步入内,  更寒。

  方才寝屋内灯火已熄,  唯外间裴策的手边,案上一盏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  莹然晕开一点光,  映上男人轮廓深若雕刻的侧颜,半明半昧。

  裴策静邃的漆眸,敛着深不可测的峻冷,面色却依旧淡寂不变,漠然看她往后缓缓却了半步,随后驻足不动。

  他一手支颌,良久,  好整以暇重复一遍:“过来。”

  那灯火的光,  在江音晚的眼前,  渐渐模糊成晕黄的一团,原是泪雾漫漶了她的视线。蜷长的睫翕合,那泪珠就扑簌而落。

  她本已迷蒙陷入半梦半醒间,倏然记起,自己还未向裴策恳求,搭救自己的父亲。

  于是蓦然睁开眼,  身边却已空荡,唯有男人残存的体温,和淡淡龙涎香气。

  她一时慌乱,恰听见外头有隐隐的人声,连鞋都未穿,赤足踩上黄地桂兔纹栽绒毯,往外走去。

  只看到裴策背对着她,同李穆交代了一句什么,接着便信步从她身边而过,唤她上前,面色不豫。

  是因自己听到了他的公务,所以殿下生气了吗?

  江音晚心底的酸涩如枝蔓攀升,方才上过药的地方,泛上了辣辣的疼。她扶着门框,缓缓上前一步。

  案上的灯火幽微,映上她的面容,让裴策看清了她雪颊上的泪。于是那俊容,更沉一分。

  “哭什么?”嗓音矜淡,压着不易察觉,薄薄的怒,和掩得更深的慌。                        

                            

  若她听到了……

  若她是为裴筠而哭……

  江音晚却突然松开虚扶门框的手,踉跄一步,呜咽出声:“殿下,我腿好疼。”

  裴策那如古雕画刻一般的俊容上,难得倏然变色,大步上前,将人揽入怀里。

  这才发觉她的身子早已冻得冰凉,而那软玉般的足,竟就这样赤着踩在绒毯上。

  裴策薄唇抿得平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入内,将人放回床帐之间,用衾被裹起。

  自己在床沿坐下,一手握住了那双冰凉的玉足。语声沉沉:“怎么穿这样就往外跑?”

  江音晚低微地啜泣着答:“我醒来见不到殿下,一时着急。”

  裴策轻阖了浓睫,缓了缓神色,凑过去,下颌在江音晚雪颊上轻蹭,亦沾染了湿润:“是孤不好。”

  他至湢室拧了热帕子来,轻柔擦拭那双雪足。室内温暖,锦衾裹身,江音晚渐渐恢复了体温,可那面色还是胜于霜雪的苍白。

  裴策在她泪痕未干的小脸上轻啄了啄,随后掀起锦衾,查看她的伤处。江音晚还是感到羞耻,别过头去。

  方才上过的药,行走间被蹭去些许,磨破的纤薄肌肤,又渗出了血。裴策重新细致上了药,淡声叮嘱:“这几日便少走动。”

  江音晚双眼含着泪雾,怔怔对着里侧的床幔。裴策靠过来,轻扳她的肩,问她:“饿不饿?方才你说想吃蜜合乳酥,孤让膳房做了,要不要用一些?”

  江音晚将目光转回他的脸上,半晌,软软点一点头。

  裴策未唤婢女,亲自去外间端了那叠蜜合乳酥进来,置于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上。握着江音晚的肩,扶她坐起,让人倚在自己的胸前。                        

                            

  一手揽着她,一手取了一块蜜合乳酥,递到她唇边。

  江音晚却微微偏头。她已经知道,不能拒绝裴策的喂食,只是她在裴策去取糕点的时间里,终于酝酿好了恳求的措辞和勇气。

  她抬起眼望向裴策,泪洗的瞳仁如揉了漫天星子,声音哀软:“殿下,音晚能求您一件事吗?”

  裴策低头与她对视,淡淡“嗯”了一声:“你说。”

  “音晚的父亲还在流放途中,他平素身体便算不得强健,怎禁得起山长水远、气候恶劣之苦?”

  江音晚说着,又垂下泪来,星光破碎坠落:“殿下能不能,让人照看一二?”

  裴策已放下了糕点,搭在她肩头的大掌轻拍着:“不必担心,孤已吩咐人照料了,不会让江夫子有事的。”

  江音晚垂眸,低咽一句:“多谢殿下。”

  忽然听到头顶上,裴策轻轻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今日举止的缘由?”

  那语气却极淡,并无多少笑意。

  江音晚不安起来。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别有目的而生气?可是从一开始,二人之间便是交易,她又猜测裴策不至于为此生怒。

  小心地重新抬眸,去窥探他的神色。然而裴策只是眸光疏浅望着她,看不出多少情绪。

  良久,裴策重新捻起一块蜜合乳酥,却不是递到怀中人唇边,而是自己懒漫打量着。

  这蜜合乳酥,由酥油蜂蜜熬牛乳制成,口感柔滑,质地甘腻。

  裴策随手捻动,似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递到江音晚的唇边,耐心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完,还替她拭了拭唇。

  他慵然的目光,轻轻落到了江音晚的面上。

  这夜,裴策神色清寡,素来不喜甜食的他,借着怀中女子的甜腻唇瓣,将那蜜合乳酥,细细品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想学,孤多少该稍教一些。”

  他语调淡而缓,如鹰隼低慢盘桓。强势扣住了江音晚的柔荑,牵着她贴近自己,将她眼底骇惧慢慢吻去。

  漫长的时间后,他在江音晚耳边,轻喟般唤了一声“晚晚。”

  江音晚已双目盈泪,听到这一声低唤,竟不由生出恍惚。

  从未有人这般唤她。裴策亦不曾。然而她莫名觉得熟稔。熟稔到,竟似被人唤了许多年一般。熟稔到,牵起心头无名隐痛。

  *

  紫宸殿。

  皇帝躺在明黄的床帐之内,头上纱布绕过一目,平金绣双龙戏珠的寝衣下,更有厚厚纱布裹缠着胸腹。

  嫔妃轮流侍疾,今日恰是轮到柳昭容。

  寻常嫔妃侍疾,皆不能留宿紫宸殿内,过了酉时便该离去。然而柳昭容素来得宠,往日也有过留宿的先例。

  是以她提出留下照看时,太监总管福裕未作阻拦,而是躬身,歉然一笑:“委屈娘娘今晚在榻上将就一夜了。”

  柳昭容温柔浅笑:“有劳福公公安排。能侍奉在陛下榻前,是我的福分,怎会是将就?”

  她生得一双天然含媚的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有狐狸般的勾魂夺魄,然而性情中又带着似江南烟雨的柔顺温婉。

  后宫嫔妃有时议起她,会以帕遮面,窃窃道一句,男人怎偏就吃这套?

  寂夜阒然。为便于照料伤重未醒的皇帝,寝殿中灯烛没有全熄,留了离明黄床帐较远的几盏巨制落地纱灯,晕黄的光染上地面平滑如镜的金砖。

  柳昭容躺在御榻之侧的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望着龙床方向。那明黄之色,在寂夜中深沉无声,如蛰伏的兽,噬尽人心。                        

                            

  当地摆着的鎏金大鼎上,袅袅轻烟升起,一室的龙涎香气。宫人皆退出了寝殿,无人嗅得出,其中微末的异样。

  那香料,毒性极隐蔽,日积月累地渗入人体。即便太医诊脉,也只会觉得是陛下纵情声色,亏空了身体。

  譬如这次,皇帝冬狩所受的伤,其实并不凶险,却已昏睡数日。太医隐晦称,其中有陛下素日过于辛劳的缘故。众人皆明白其中意指,心照不宣。

  柳昭容凝着那丝丝缕缕的轻烟,听着滴漏之声,一宿无眠。她需待轻烟燃尽,在天亮宫人入内前,亲自处理了炉中香灰。

  次日辰时,接替柳昭容的嫔妃候在整块汉白玉巨石斫成的高高台阶下,看着柳昭容自紫宸殿而出,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咬牙低低吐出“狐媚”二字。

  柳昭容绛唇莞尔。长长锦绣裙裾拂过玉石长阶,站在高出那嫔妃几阶处,盈然浅笑,同她寒暄见礼。随后擦身而过,恍若未见她难看的面色。

  却在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似不慎被裙摆绊了一下,险些摔到。斜刺里一个扫着雪的太监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

  柳昭容纤手搭上那太监胳膊的一刹,听见他尖细嗓音,轻声道了一句:“昭容娘娘莫急。”

  柳昭容站稳身形,继续往前走去。一夜大雪后的宫闱里,银装素裹,无际的高阁琼楼、重重的飞檐翘角,一望皑皑。

  她身姿袅袅婷婷,行得步步稳当。手心里,已多出了一张小小纸条。她对自己说,莫急,不能急。

  

  归澜院里,一夜积雪不曾尽扫,只清出了连通各处、便于下人往来的狭长走道。庭院地面的雪如银粟玉尘,积了绵白一层。枝梢上,亦盈了碎琼芳华。                        

                            

  江音晚睡到辰时末方起身。睁开惺忪的睡眼时,身边空荡,身上已有人帮着清理过,换了干爽的寝衣。

  她按往日习惯,用右手撑着坐起,却因掌心骤然传来的疼痛而轻“嘶”了一声。

  朦胧困意散去,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柔荑。掌心娇嫩,已红肿一片,甚至可见嫣红血丝。江音晚静默垂着眼睫,心里生出涩然。

  这时有珠帘拂动之声响起,如清越泉流。江音晚隔着藤紫似雾的帷幔,望见一道高大颀谡身影向她走来,一时微诧。她极少能在这个时辰见到裴策。

  男人已拨开越罗床幔,在床头坐下。一臂自然地将她揽入怀里,另一手,将她正举在眼下的纤掌轻捧着,送到自己面前,垂目静静看了一眼。

  裴策只穿了一身家常的玄青色织锦暗纹交领袍,闲倚床头。江音晚怔然问他:“殿下,您今日公务不忙么?”

  裴策随意“嗯”了一声,在江音晚的雪颊上轻啄一记:“陪你用过早膳再走。”

  江音晚不意他突然的举动,那样疏漫的神色,比起亲昵,更像是赏弄。她不自觉在他臂弯间退开了一些距离。

  那揽在她肩头的手臂,却蓦然扣住了她的后颈。裴策清眸淡扫过她的唇,俯身就要凑近。

  江音晚慌忙抬起左手,嫩白的指捂住了自己的唇,嗓音含糊,怯怯的:“殿下,我还没有洗漱。”

  裴策轻笑一声,放过了她。

  他唤来婢女入内,却未让她们服侍江音晚洗漱,而是亲自将那青盐递到江音晚唇边,含着浅浅戏谑看她一眼。

  待她洁齿漱口毕,裴策又自去拧了温热的巾帕,一手扶着她的肩颈,替她柔柔拭了面。                        

                            

  江音晚几度想接过自己来,然而裴策的动作,漫然中透着强势,江音晚只得乖乖的,似个精致的布娃娃一般,由他摆弄。

  最后裴策换了一条巾帕,为她擦了擦娇柔掌心,重新上了药。

  那柔荑握在掌中,纤嫩皎白,细指如葱。裴策蓦然低头凑近,在她食指第二个指节上轻咬了一记。

  江音晚微愕,将手往回缩。

  裴策倒没有拦着,反而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微蜷着在江音晚的下唇上小幅摩挲,语调清正:“你可以咬回来。”

  江音晚偏了偏头,局促道:“不,不用了。”

  裴策收回手,矜然的目光仍好整以暇落在她的柔唇上。

  江音晚反应过来,她方才以未洗漱的理由拒绝了他。此刻已洗漱毕。

  她闭上了眼,蜷长的睫轻颤着,等着裴策的动作。却听见他的嗓音浅淡响起:“昨晚孤教过你的,学会了吗?”

  江音晚愣了愣,杏眼慢慢睁开,对上男人一双平澹漆眸。她视线飘忽:“还不是很会……”

  她听见一声淡笑。随后,后颈被有力的大掌扣住,迫她对视。那深眸慵慢,耐心十足。

  江音晚的眸子因慌乱和怯意,洇开了微红,她终究躲开了男人的视线。

  罢了,慢慢来。裴策松缓了扣着她后颈的力道。

  他胸前衣襟却被轻轻攥住。下一瞬,江音晚紧阖着眼,仰着脑袋,贴,或者说磕了上来。

  唇瓣仓促紧贴,略重的一记,很快退开。江音晚的蛾眉蹙起,眼眶更红了几分。

  裴策俊眉一凝:“磕疼了?”

  江音晚摇摇头,低软的嗓音闷闷响起:“我学不会。”

  裴策唇角微微勾起,揉了揉她的发:“没有磕疼,已经有进步。”                        

                            

  江音晚并不觉安慰,长睫轻耷,樱唇微不可察地撅起。这时温软触感蓦然覆上她的唇,轻轻含弄厮磨。随后用舌尖,细细描摹着她的唇,濡湿酥麻。

  他又教了她一遍。浅浅的,温柔绵长。

  一吻毕,裴策慢慢退开,怀里的人怔然仰着头,眸光润泽。那过腰的浓密长发,散乱披着,如一片鸦云。

  他取了妆奁上那把描金带彩的牛角梳,细细为她梳理了一遍柔滑如绸的长发。随后唤了婢女进来,为她梳髻。

  江音晚坐在妆奁镜台前,裴策倚坐榻上,淡淡注视。她身后的丹若执着牛角梳,战战兢兢,隐隐手抖。江音晚甚至能感受到梳子触到头皮时的轻颤。

  江音晚回头,对她柔柔一笑:“今日就梳个堕马髻吧。”堕马髻可以挽得松松的,不至太难为丹若。

  裴策看着她对旁人展露的笑靥,那深眸,微不可察地晦沉了一分。

  昨晚,裴策让江音晚近日少走动。但江音晚没想到,用早膳时,从里间到外间的这几步,裴策亦不许她走。

  梳完发髻,裴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稳稳行到了那梨木桌前。

  江音晚看到外间书案上,堆着许多公文,猜到裴策为了等自己醒来,将公务挪到此处来处理。正想着,裴策已抱着她坐下,她被放在了他的腿上。

  江音晚不敢看周遭的婢女,双眼漉湿望向男人矜淡的峻容,软软去推他的胸膛:“殿下,有人看着,让我自己坐吧。”

  婢女们自然都敛声屏气,不敢抬头。裴策捉住了她的小手,随口道:“无妨,她们不敢看。”

  江音晚的柔荑,在他掌中微微转了转,轻轻挠了两记,再唤一声:“殿下……”                        

                            

  裴策眸色浅淡凝她一眼,敛着深不可测的险。半晌,终是遂了她的愿。一臂揽着她的肩,一臂挪到她膝弯下,就这样将她抱起,放在了旁边的座上。

  江音晚的右手掌心还肿着,裴策舀了一匙粳米粥,递到她唇边。她乖乖咽下。裴策又夹了一筷子鲜菱喂她。

  昨日那只鹦鹉,正悬在外间临窗处,在紫檀镶金丝的鸟笼里,扑扇着青翠欲滴的绮丽翅膀。

  裴策抬头望了一眼,想起昨日听到的禀报:“这只鹦鹉,你不喜欢?”

  殿下赏赐,怎能说不喜?江音晚两颊鼓了鼓,弱声道:“没有不喜欢。”

  裴策轻笑一声,未握筷的手揉捏她的耳垂,随口道:“不喜欢,叫人丢出去就是了。孤再寻别的来。”

  江音晚的眼睁圆了一些,凝着他的表情,确定这并非玩笑,微微愕然。

  她有些着急,纤手攥住裴策的袖摆,轻轻晃了两下,道:“殿下,不能丢出去的。寒冬里不易存活,您把它带回东宫的花房好不好?”

  裴策并不理解这些多余的善心,不过乐于配合他的晚晚,轻“嗯”了一声,便看小姑娘露出了一点笑靥。

  *

  皇帝的伤情,进入腊月后渐渐好转。腊月初六,天子重新临朝。虽一目还缠着纱布,然而天颜不可直视,更无人敢议论,天颜是否有损。

  到了腊月初八,是本朝的腊日节。本朝循古风,有在腊日饮酒的习俗。(1)

  皇帝伤未痊愈,不能饮酒,便未按往年之例宴饮群臣,只循例将口脂面药等物赏赐下去。不过晚间仍照例来到皇后的昭庆殿。

  皇后今日难得盛装打扮,一身雍容宫装,梳着高高的云髻,饰以繁复珠翠,尤其一支点翠凤钗,熠熠生动。长眉入鬓,薄粉敷面,绛色口脂点染她的端华。                        

                            

  皇帝对她的精心打扮只是略扫一眼,无多少兴致。皇后亦无失望之色,行礼后在皇帝对面坐下,和煦浅笑,为皇帝盛了一碗浓白的骨汤。

  戴着鎏金护甲的双手,捧着“万寿无疆”纹蟹青釉碗,悠然置于皇帝面前。皇后端雅地笑着:“陛下不宜饮酒,若以茶代酒又妨碍睡眠,这习俗便姑且免了吧。”

  皇帝端起,饮了一口便放下,随口道:“皇后有心了。”

  皇后并不在意皇帝的敷衍,依然笑道:“陛下龙体最是要紧。”

  皇帝听了这贤德关切的话,眸色却不易察觉凉下来。皇帝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刚毅俊朗面容,虽已过不惑之年,却并不显衰老,反而更有威凛气势。

  唯当他如此刻般微微眯眼的时候,眼睑与眼尾会显出细纹,衬出一种精明的锐利,却也流露了玩弄帝王心术经年后的疲态,不过仅一瞬,便消湮。

  皇帝忆起自己受伤当日,在一片混乱中,次子裴笃精准命中海东青的那两箭。

  因距离不远,有这样的准头不稀奇。奇在事发突然,他的反应之快,竟胜于自己身边禁卫,更远胜于裴笃平常。倒似事先有所预料一般。

  皇帝更清楚记得,在他下令之前,裴笃已断喝一声:“还不速速将这畜生拖下去处置了?”

  他将不动声色思绪敛去,看向皇后道:“皇后时时挂心朕的身体,怀稷在冬狩当日英勇救驾,可见是皇后平日教导有方。”

  怀稷是二皇子的字。

  皇后谦和一笑,略欠身一礼:“臣妾不敢当此夸奖,都是臣妾的本分。”

  皇帝伸手到皇后身前,似一个搀扶的动作。皇后微讶,有两分受宠若惊,迟疑着正要将手搭上,皇帝的手掌已经挪开。                        

                            

  原来只是一个示意她起身的手势。

  皇后顺着这个手势,和婉浅笑,回到座上坐下。又听皇帝道:“有子如此,朕心甚慰,理应嘉奖。皇后觉得封赏他什么好?”

  皇后恭顺地答:“怀稷做的也都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亦不敢讨要奖赏。”

  皇帝紧睇着她的容色,半晌,似畅怀一笑:“皇后果然贤德,朕却不能薄待了怀稷,朕回去再仔细想想。”

  眼下皇帝可用来对裴策稍加牵制的皇子,唯裴笃而已。纵使内心已有疑虑,亦不可轻易将这枚棋子废去。

  话毕,皇帝起身离去,并不留宿昭庆殿。

  而皇后行礼恭送,直到那道明黄的高大背影远去,再看不见,才缓缓起身,面上笑意,不减不变。

  *

  归澜院里,因李穆早早派人来知会过,太子今日晚间会过来,秋嬷嬷亦命人备了酒。

  姑娘体弱,不宜饮酒,秋嬷嬷担心殿下邀姑娘同饮,备的是清甜的桃花酿,小酌几口亦无妨。

  今日多集宴,裴策过来时已是酉时末。夜色渐起,挥退了下人,唯二人独处,在寝屋的外间临窗而坐。

  室内暖得熏人,江音晚先前觉得闷,命人将菱花槛窗半开,天色暗下去,便觉出了冷意。

  裴策将槛窗合上,窗上糊的秋香色软烟罗,偶尔随外头的风一鼓一鼓。

  他在黑漆描金云纹靠背椅上坐定,揽了一把那素约细腰,将江音晚摁在自己膝头坐下,懒懒抚着她的脊背。弱质纤纤,在他掌下。

  江音晚慢慢松弛了紧绷的脊背,软声问:“殿下今日饮酒了吗?”

  裴策的嗓音清倦,随口答:“未饮。”

  今日的确参加宴饮,但他惦记着自己的小姑娘,草草离席,并未饮酒。为免衣衫沾上的酒气熏着她,还特意更了衣才过来。                        

                            

  手边的雕漆几案上,搁着一套琥珀色琉璃杯盏。那一汪桃花酿晶莹剔透,亦被衬得如琥珀一般。

  裴策对这般清酒无甚兴趣。但江音晚因平素体弱之故,少有机会饮酒,还是好奇地瞟着杯中清酿。

  江音晚试探道:“我也没有。殿下,嬷嬷说这酒不会醉人,我可以喝一点的。”

  她说话的时候,澄透碧滑更胜琉璃的眸子抬起来,纤指轻揪裴策的衣襟,在那平金绣的蟒纹上无意识地虚虚抠划着。

  裴策捉住了她的柔荑,不为所动:“饮酒伤身,你身子本就不好。”

  江音晚长睫半耷下去,低低“噢”了一声。其实本也无可无不可,贪新鲜罢了,并未多失望。

  裴策瞥一眼她的神情,淡道:“只能喝一点。”

  果然就见那盛满星子的眸又抬起来,乖顺道:“嗯,我只喝一点点。”

  裴策嘴角懒漫勾起,伸指在琉璃杯中轻蘸一记,递到江音晚唇边。

  江音晚看着那“一点点”酒,怔然偏开了头:“哪,哪有这样喝酒的?”

  裴策不言,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另一手揽着她的肩,食指和中指在她肩头有节律地轻点。

  江音晚在这样的散漫注视下,感到隐隐的压迫感。抬眸,轻轻唤一句:“殿下?”试探着去推开男人的手,自然推不动。

  裴策随意“嗯”一声,嗓音清漠懒倦,依然静静看着她。

  江音晚无法,凑过去,唇瓣轻沾酒渍,不可避免碰到男人的指腹,一触即分。

  她轻轻将唇上那点酒渍抿入口中,实在微末,品不出味道,只觉得是凉凉的一点。

  裴策又蘸了一点递过来。这次,直接将那一点清酒,送入她的唇齿之中。                        

                            

  除那隐隐的古怪感外,酒的清冽绽开,而后是悠悠回甘。江音晚先是蹙了蹙眉,而后缓缓舒展开,唇角浅浅弯起,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裴策亦轻笑,问她:“觉得酒好喝?”

  江音晚“唔”了一声,觉得自己这样都算不上喝酒,但是这个说法,莫名有种豪气感,于是点头。

  裴策嘴角勾着那淡淡弧度,一手仍揽着她的肩,另一手悠然捧起琉璃杯。那琥珀色里盛着的一泓莹然,缓缓从江音晚面前而过,却不是递到她的唇畔。

  江音晚看着裴策浅啜了一口桃花清酿,又随手将琉璃杯置回案上。下一瞬,清冷俊容蓦然在眼前放大。

  裴策探开她的齿关,将那浅浅一口桃花酿渡了进来,再抬头退开。

  江音晚尚愣怔地睁着眼,那呛人的口感已砰然迸开。她急急扭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策不意她是这般反应,赶忙拍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另一手抽出帕子,为她擦拭唇边酒渍。

  江音晚咳了半晌,终于稍稍平复。那浅浅一口,已被她咳出大半。再抬起头时,那一双明眸滟滟,泪雾漫漶了瞳仁,四周洇红,楚楚可怜。

  裴策继续顺抚着她的脊背,听她轻声软语地抱怨:“一点也不好喝。”

  忍下轻笑,依着她说:“嗯,以后再也不喝了。”

  裴策斟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慢慢喂她。待人终于平静下来,看她双眼半阖,以为是入夜犯了困,将人打横抱起,走回里间,轻轻放到拔步床上。

  江音晚已沐浴洗漱过一遍。裴策为她掖好被衾,去湢室拧了热帕子过来,动作轻柔,帮她重新拭面。

  那一双杏眸,已困倦得睁不开,蜷长的睫轻覆着,胧明灯火相映,投下一片鸦青的影。                        

                            

  裴策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孩子心性,说困就困,说睡就睡了。

  他未唤人,自去湢室洗漱一番,换了身墨色软缎寝衣出来。步履轻轻熄了灯火,只迎着拔步床边托架上那颗夜明珠的幽光,回到床上,将帷幔垂下。

  衾被下的纤薄身影,安安静静,呼吸清浅绵长,似已然睡熟了。裴策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亦阖上了眸。

  软玉温香在怀,裴策困意全无,只觉得方才渡给她的那点薄酒,竟先让自己醉倒了一般。

  他翻了个身。正身仰躺着,揽着江音晚的肩背,让她侧对自己,稍倾过来,伏在他半边胸膛上。

  轻绵的呼吸,带着隐隐酒香,隔着薄薄一层寝衣,柔柔拂在他的胸口。压在那单薄肩背上的手掌,克制着力度,一遍遍来回抚着。

  夜色渐浓,在黑暗中不知熬过了多久,正预备就这样彻夜无眠时,裴策蓦然听见怀里传来一声低泣。

  他倏然睁开了眼,轻轻拍了拍江音晚的削肩,低低唤一声:“音晚?”

  怀里又没了动静。然而有一点微凉的湿意在他胸前衣襟洇开。

  裴策修眉一凛,又唤了一声:“音晚?晚晚?”大掌轻扳那孱薄肩头,低下头去,想看清她的神色。

  然而江音晚固执不肯抬头,反而伸手扒住了男人两边肩膀。

  裴策身形一滞,停下了动作,又改为拍抚她的肩背:“音晚,怎么了?”

  衣襟上的湿意默默晕开,他耐心轻抚着,良久,听见怀里闷闷的一句呜咽:“我想家了。”

  裴策一怔,心疼漫上来,却无从劝慰,最终只能低声郑重承诺:“孤会给你一个家。”                        

                            

  柔嫩脸颊在他胸口轻蹭了蹭,让人只觉一颗心都泡进了酸水里,心软得无以复加。正欲再开口哄慰,便听那娇娇软软的声音唤了一声:“大伯母。”

  裴策神色变得莫测。

  这是在梦呓?

  幽微的啜泣,压抑着传来,大掌下的纤薄脊背轻轻颤抖着。是做噩梦了?还是又梦魇了?

  裴策峻容沉下去,稍用了一点力,拍两下她的肩:“音晚,醒醒。”

  怀里的人竟回答了他,带一点低咽,似含了水雾般的闷:“我醒着的。”

  裴策试探着问了一句:“孤是谁?”

  江音晚沉吟了良久,不知在认真思索,还是在发怔。最后软声唤:“大皇子哥哥。”

  裴策有一霎的恍惚。漆眸深深,凝着晦暗夜色,不知想了些什么,片晌,终于沉沉应一声:“嗯,是孤。”

  看来不是梦呓,是喝醉了。

  醉酒的人,脑中总是混乱。江音晚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年何处,忽然问:“下雪了吗?”

  裴策也不计较她的思路跳脱,回答她:“今日没有。”

  江音晚轻轻“噢”了一声,又漫无边际地说:“潋儿做的核桃酥很好吃,我想跟她学一学。”

  裴策从脑中搜刮出“潋儿”这个名字,原是她在闺中的贴身丫鬟,而今已没入教坊。裴策没应这话。

  江音晚沉默了一会儿,蓦然哽咽着,没头没尾冒出来一句:“我再也不会想吃蜜合乳酥了。”

  这句裴策却听懂了,轻笑了一声,顺着她说:“好,不吃了。”

  江音晚埋着脑袋,又开始闷闷地啜泣。裴策轻轻摸了摸她后脑的发:“怎么了?又想到了什么?”

  江音晚语声孱碎,幽咽着吐出一句:“我太笨了。”                        

                            

  裴策嗓音低醇潺缓:“不笨。”

  江音晚轻呜着,声腔低弱如自呓:“就是很笨。殿下教我的那些,我都学不会。”

  裴策拍着她的肩:“那就不学了。有什么要紧?”

  江音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渐渐安静了下来。

  就在裴策以为她已这样入睡时,江音晚蓦地撑起了上身,往上挪了挪,凑近裴策的颈侧。

  裴策峻漠的面容,微微僵滞。脑中有一根弦,紧紧绷起。

  帐外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光芒润泽,透过重重藤萝紫的帷幔映进来,似泠然的一汪泉。

  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燃的是安神香,此刻却全无用场。

  江音晚双颊酡然胭红,比平日里更温热一些,轻轻贴近。嗓音低宛娇怯,伴着清甜的气息薄薄洒在男人颈侧,似喃喃自语,又似软声央求:

  “殿下能再教我一回吗?”

  裴策脑中那根弦,铮然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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