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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笼 金链


  江音晚的面色,  在晨曦下白得几乎半透明,似一块薄脆的玉,底下隐隐泛出青。

  原来这几日一切,  只是他配合她做的一场游戏。

  整座长安城皆不过他的囚笼,  他居高临下,  逗弄着笼中雀鸟。看着她可笑地挣扎,  自以为抓住了希望,却只徒劳撞上金丝笼栏,  直直坠回堆金砌玉的冰冷笼底。

  江音晚下意识摇着头,  缓缓往后却了半步,翦水秋瞳里波光碎尽。过分宽大的薄袄,  显得她身躯愈发纤弱。

  裴策不紧不慢上前一步,  将距离拉得更近。清隽容颜在她眼前如此清晰,却像隔着九重云雾。她听见裴策的声音,竟温和沉缓。

  “这段时日是孤太忙,没能好好陪你。晚晚若玩够了,便同孤回去。”

  他神色澹静从容,仿佛江音晚这一番假死遁逃,当真只是同他无伤大雅的玩闹。

  然而这平和只是一层浮冰,  其下幽晦翻涌,  寒戾深流,  如有千仞,伴着他的缓步逼近,席卷着,朝她裹挟而来。

  江音晚没有回应,只静静站在那里,似被剥落了生机。四望无路,  无处可避,无处可逃。亦再无法解脱。

  朔风卷地,良久的僵持中,江音晚终于眼见裴策温淡的表象褪去,玉容敛得一分神情也无。

  他抬手,修长的指捏住了江音晚的下巴,睨视着她,迫她对上那双峻冷的眸:“怎么,晚晚不肯么?看来晚晚还是不明白,任性的代价。”

  语调平缓乃至温和,其中险峭杀机,却不言自明。

  裴策矜淡目光慢慢扫过她身后跪地的潋儿,胡姓商人,那队商贩。

  江音晚唇色更白一分。她轻轻阖眸,再睁开时,秋水瞳仁里漾着的点点晨曦如烟烬熄灭。                        

                            

  她看向裴策,嗓音沙哑虚缈,开口时让裴策微蹙了眉:“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恳请殿下不要牵连旁人。”

  裴策漆眸寡凉高倨,凝着她,片晌,唇畔勾起慵淡笑意,耐心十足:“这便取决于晚晚了。”

  江音晚只觉自己是被锐利鹰隼盯住的猎物,那修罗正好整以暇地盘桓,巡梭。

  缕缕初阳里有细浅金尘浮动,漾在她的眉睫,整个人也若轻尘,下一瞬就要消散在这浮光里。

  胸腔里的窒闷愈发厉害,江音晚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艰涩的吐息间,尽是钝痛,伴着灼热的烫意,烧得她头脑轰然。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她视线倏然移到裴策束起的乌发,玉冠犀簪,似濯濯冰魄绕过一抔浓墨。

  下一霎,是他身后渐升的曦光,映着漫天流霞,天高旷远,从泣血之色淡成萧条一片白茫茫。

  她未能回答,竟已软身栽倒下去。

  意识抽离前最后一眼,她看到裴策俊容倏然在眼前放大,寡漠的神色一刹崩裂,沉鸷如万钧雷霆。

  她依稀辨出自己落入一双坚实臂膀。墨袍浓黑,几欲将她吞噬。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江音晚醒来,已是一天后。身上的寒冷和烧灼退去,她闻到熟悉的沉水蘅芜香,夹杂着苦涩的药气。

  后背大片而细密的疼痒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微凉的感触,应是抹了药。

  江音晚慢慢睁开眼,看到绣着大幅蝶恋花纹样的越罗幔顶,藤紫底色上,花枝曼展,在眼前一分分变得清晰。

  她终究又回到了归澜院。

  “姑娘醒了?”耳畔响起秋嬷嬷温潺嗓音,关切含喜。

  江音晚怔怔转头看向秋嬷嬷,一滴泪悄然没入绢地乘云绣软枕,她自己竟已对眼泪无知无觉。                        

                            

  重重床幔半勾起,寝屋内,婢女正撤走一个琉璃盆,盆沿搭着巾帕,是她退烧前覆在额头镇热所用。软底的鞋踩在栽绒毯面,小心翼翼,阒然无声。

  不远处,丹若和黛萦正执着香匙,拨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静燃的香料,冲和散不尽的药味。

  隔着一幕珠帘,在月洞门落地罩外,另守着几名待命的婢女。

  一切静默而有条不紊,同她离开前一般无二。

  她们面上都是如此的镇定寻常,没有见到人“死而复生”的惊惶,甚至连丝毫诧异都无。

  江音晚在心中默默苦笑,笑自己的可笑。

  从月初她喝下吴太医开的药,风寒却未按计划加重,反而渐渐痊愈,她便该明白,自己逃不出裴策股掌。

  她孤注一掷的全部希望,都只是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满院皆清醒旁观,唯她痴妄愚钝。

  秋嬷嬷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慈和地笑着,确认道:“已经不烧了。不过姑娘还需再喝几日药,才能痊愈。”

  江音晚恍若未闻,只怔忡地看着婢女们忙碌有秩的身影。她蓦然想起什么,轻轻问了一句:“潋儿呢?”

  秋嬷嬷露出犹豫之色,一时没有回答。

  江音晚心头涌上极不祥的预感,手臂斜支起身子,稍提高了音量,又问一遍:“潋儿在哪?她怎么样了?”

  她一时急切,又是一阵眩晕,伴着胸口的窒闷恶心。

  动作牵动全身,锦衾下的纤腿亦向上微蜷,牵出一阵叮琅声响。

  江音晚这才注意到足踝上松松环着的温凉触感。她微愕,看向床尾,看到金丝楠木拔步床的床柱上,扣着一条金色的细链,迤然延伸入锦衾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翻身坐起,伸手去掀腿上覆着的被衾。动作间又是一阵玱琅细响,淙淙如击玉。

  细瘦的足踝上,赫然是一个金环,打磨得莹润光滑,衬着玉脂般的肤,连着一条长长的金链,精致纤巧,却是牢固无匹。

  江音晚用力地拽,扯,挣,皆是徒劳。

  纵使那金环为免伤着她,浑然无镂雕纹饰,挣动间仍不免在嫩白纤踝上留下了红痕。金链磨过她的掌心,亦泛了红。

  秋嬷嬷赶忙制止她,江音晚本就没什么力气,秋嬷嬷轻轻拢住那双柔荑,劝道:“姑娘,仔细伤着自己。”

  江音晚颓然地顿住了动作,怔怔坐在那里,看着那细链泛出清凌的光。

  前世,裴策曾在她踝上戴过一条镶铃铛的细细金链,却只是装饰,那铃铛叮琅不绝,响于许多荒唐场景。

  而今,裴策竟当真把她这样锁起来,全然同锁住一只鸟架栖杆上的雀鸟无异。

  纯金光泽渐渐在视线里漫漶,杏眸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洇湿锦衾。

  秋嬷嬷为分散江音晚的注意,只得回答她潋儿的下落:“姑娘放心,潋儿无事。只是殿下吩咐,往后她不必再入内侍奉,只在外院伺候。”

  江音晚维持着怔忡坐姿不变,嗓音虚缈滞涩,问:“当真无事么?”

  秋嬷嬷心下不忍,还是如实道:“殿下罚了潋儿二十杖,现下正在休养。不过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

  这已是格外开恩。秋嬷嬷回想彼时殿下的盛怒,本以为他不会再留潋儿性命。想来殿下到底还是不愿姑娘伤怀。

  江音晚泪眼看向秋嬷嬷,眸中波光破碎:“嬷嬷,我能去看看潋儿么?”                        

                            

  自然是不能。

  金链的长度,只够她在寝屋内间活动。

  秋嬷嬷扶着她躺下,细致盖好被衾,哄慰道:“姑娘不必挂心,潋儿很快便可痊愈。”

  江音晚念及更多无辜受她牵连的人,不知他们此时境况如何,吴太医,胡大哥……心里似绵密的长针扎过,尖细密麻的疼。

  秋嬷嬷还在柔声劝着:“姑娘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

  恰珠帘被小心撩起,碰撞声响极轻,如丝雨打在伞面。有婢女端着药碗入内。秋嬷嬷接过药碗,舀了一匙细细吹凉,递到江音晚唇畔。

  江音晚却默默偏头避开。

  秋嬷嬷柔声哄劝:“姑娘,喝了药,身子才会好转。”

  江音晚嗓音虚弱,是不胜烟雨的梨蕊,蕴着清淡的哀婉:“嬷嬷,我不想喝。”

  秋嬷嬷还欲再劝,便闻她接着道:“心如烟烬,身子好不好又有何异?”

  秋嬷嬷听她这样讲,心下骇然,涌出疼惜。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显苍白,还是不得不尽职劝道:“姑娘不要这样想,殿下这般在意您,您怎么就心如烟烬了呢?

  “您不知道,您昏迷不醒,殿下有多紧张。殿下守了您一天一夜,一刻不曾阖眼。本欲一直等到您醒来,方才接到急报,才不得不离去。”

  秋嬷嬷回想着当时李穆禀报的内容,似是说什么人伤重垂危。她未听真切,亦不敢向江音晚胡乱传话,以免徒惹姑娘愁思。

  江音晚牵出惨淡的一笑,没有反驳秋嬷嬷。只是当秋嬷嬷将药匙再度递到她唇畔时,依然偏头,紧抿了唇。

  秋嬷嬷不能勉强,亦不忍勉强,只能不动声色朝外间守着的婢女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去寻小厮禀告殿下。                        

                            

  

  而此刻,京郊的一座别庄里。

  药气氤氲,掩不住浓重的血腥气。屋内聚集了一众良医,有太医署的圣手,亦有民间的名医。

  墨袍玉带的男人款步迈入,淡冽目光扫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身影。

  李穆紧跟在他身后入内,压低了嗓子,向守在床榻边的一位太医问询:“情况究竟如何了?”

  医者顿时跪了满地,皆俯首瑟瑟不敢言。

  裴策视线随意在领头那位太医脊背上一落,漠声道:“你说。”

  这位太医抬起头来,恭肃端严,方方正正的一张面孔,面上沟壑显出岁月痕迹,正是吴秉斋吴太医。

  吴太医半垂着眼,苍浑嗓音斟酌道:“这位公子伤势过重,身上多处刀伤,当胸一箭更是距心脏不过半寸。真正致命的,却是右臂上的一箭,箭尖淬毒,足可致命。眼下情形不容乐观。”

  榻上躺的那人,浑身缠满了纱布,鲜血不断汩汩淌出,将纱布浸得暗红至发褐,全然看不出原本的白。

  包扎前伤口的情状,犹在吴秉斋眼前,一处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纵是他行医多年,犹觉触目惊心。尤其当他判断出箭毒已逼近脏腑时,心中隐隐知道,人,恐怕生机渺茫。

  然而再渺茫,他也要全力救治。不仅因医者本分,也不只为太子命令,更是出于他一片私心。

  吴秉斋虽当着屋中众人的面,只含糊称那人为“公子”,心中却了然那人的身份。

  他忆起数日之前的情景。

  元日万国来朝,大宴上,皇帝再度接受淮平王裴昶的进献,饮下鹿血酒。当夜便急召多位太医入宫。

  对外只含糊称陛下饮酒过量,圣躬违和,实则是皇帝饮鹿血酒后,临幸嫔妃,纵欢过度以致昏厥。                        

                            

  吴秉斋虽受先帝器重,资历精深,然而在太医署中,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未再任过高职位,亦未曾侍奉当今。

  按理说,元夜他本不该在受召之列,却也一并被宣入宫,此后数日皆留在紫宸殿中。

  吴秉斋彼时便生出不安。他正应与江姑娘配合,助她假死遁逃,却突然生此枝节,隐隐担忧并非巧合。

  能够操纵入宫太医名册的,莫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是为掌握皇帝病情,还是为阻止江姑娘的计划?他心中失了方寸。

  宫中数日,吴秉斋皆如芒在背。直到正月初八,一众太医才得以离宫。

  按计划,江姑娘应当已服下龟息丸,然而他未能协助,不知是否生变。吴秉斋急于探知归澜院的情况,却在初八当夜,被召入东宫。

  灯火煌煌映在墁地金砖,太子端然坐在黑漆描金螭纹高座上。吴秉斋跪地俯首,余光尽处是那袭蜀锦墨袍下露出的玄色如意云纹靴头。

  高处那道视线,淡淡睨视下来,只一刹,便让吴秉斋脊背生寒。

  他心中战栗,揣测着自己与江姑娘的密谋是否败露,焦灼忧切着江姑娘的处境。

  却听得太子漫然开口,道:“今夜劳吴太医跑一趟,是因孤对父皇圣体挂心不已,需问过吴太医,才能安心。”

  话里并无多少关切之意。

  吴秉斋不敢松懈,只觉一颗心被高高提起,又不得放下。

  某种意义上,他本就是太子在太医署的人。对于紫宸殿情形,他皆如实道来:“殿下过于客气,微臣自当如实禀告。

  “想来殿下已有所耳闻,陛下是因饮鹿血酒后,纵欢伤身而致晕厥。然而微臣诊脉,却发觉事实恐怕不止如此。                        

                            

  “容微臣据脉象斗胆推断,陛下或许摄入了某种隐蔽的毒素,此毒量微,长久积累可耗枯圣体。而脉象又与纵情声色导致的亏空十分接近,若非鹿血酒刺激毒性,露出了一点端倪,恐怕微臣也不能察觉。

  “微臣未在紫宸殿道破此事,端看殿下的打算。”

  话毕,裴策未发一言。空阔深殿一时极静,能听见那铜壶滴漏一点一滴的回响。吴秉斋俯首贴近地面平滑金砖,看见自己清晰倒影,额间已渗出虚汗。

  片晌,终于听见裴策沉缓嗓音响起,矜然闲慢:“吴太医果然医术过人,体察细微。”

  吴秉斋惶然叩首:“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裴策未再置一词,只慢悠悠将视线从他垂着的头顶至屈起的脊背打量过一周,似在审视他臣服的姿态。

  吴秉斋头皮至脊背皆霎时紧绷,一时拿不准这种审视缘何。

  他在心中揣度,太子未对此事表露出分毫的惊讶,似乎早有所料。在听到自己未将此事道破后,亦不作表示,便是置之不理的意思。

  他暗暗心惊,不论这毒素来源是否与太子有关,太子至少是默许了皇帝被人毒害。

  这对天潢贵胄的父子情分,究竟还剩几何,吴秉斋这些年心中多少有数,虽心头微骇,面上好歹稳住了神情。

  然而下一刻,吴秉斋骤然听到漫地金砖上“哐啷”一声,是裴策随手掷落的一个髹漆洒金檀木盒。伴着飒飒声响,几张薄纸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仍垂着头,不敢抬起,那纸页悠然飘落到他眼皮底下,他看清了是自己书写的药方。

  他开给江姑娘治疗风寒的药方。

  一颗心倏然沉下去,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天灵盖。仿佛忐忑挣扎多时的人等到了命运的宣判,他阖了阖眸。                        

                            

  所惧之事终究到来。想来这才是太子今夜传召真正目的,压到此时,终于发作。

  上方传来的声音慢条斯理,敛着冰霜般的凛冽:“既然吴太医如此高明缜密,还请为孤看看,这盒中的药渣,同药方上所写,是否一致?”

  那方髹漆洒金的檀木小盒,摔得距吴秉斋有段距离,他膝行过去,颤巍巍将盒子拾在手中,却已无打开的必要。

  药方同药渣,自然是不同的。他叮嘱过潋儿,务必仔细处理掉药渣,也相信潋儿不是这般大意的人,除非早有人起疑,且手段更高一着。

  他想起诊脉后,被江姑娘支开的那名婢女。他们的对话,恐怕尽数败露。

  思索这些已太迟。过分寂静的殿内,吴秉斋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冷汗顺着额际滴落的啪嗒声响。

  最终他阖目道:“一切皆是微臣的主意,同江姑娘无关,是微臣为报答定北侯大恩,擅作主张。微臣听凭殿下处置。”

  裴策显然并未相信“与江姑娘无关”的拙劣说辞,却没有追究这一点,只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字道:“你说,孤该如何处置?”

  那般森冷的怒意,如重山压顶而来。吴秉斋毫不怀疑,太子彼时当真对他动了杀心。

  他长长叩拜下去,心似坠入渊底,不敢言语一句。杀意分明已如利刃逼上他的喉管,却最终被太子按捺下去。

  吴秉斋不由揣摩,何等理由足以让太子收敛杀意?令人惊愕的一念莫名冒出来——难道是顾念江姑娘,不愿她伤心?

  巨制掐丝珐琅方夔纹落地灯染开满殿清冷,沉穆嗓音如宣判,透着漫不经心,缓缓落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孤命你救治一人,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吴秉斋慢慢抬头,望见裴策轮廓分明的下颌,利落如锋刃。小心问道:“不知殿下要微臣救治何人?”

  裴策眉目浸染清冷辉光,矜然慵声道:“你不是要报恩么?那人正是你恩公之子,江寄舟。”

  吴秉斋一愣。人皆道江寄舟畏罪潜逃,失踪于押解返京途中,吴秉斋却始终笃信其中另有隐情。他想不通,为何人会到太子手上,但能救治恩公之子,于他是大幸。

  吴秉斋恭敬虔心,长长叩首:“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他听到上首那道声音再度轻淡响起,于灯火中飘摇:“你可知真正大错在何处?”

  吴秉斋伏地泥首,肃然道:“微臣不该妄图欺瞒殿下。”

  裴策轻轻揉了揉眉心,嗓音清倦低徐,散在凛冬深殿的夜:“你不该开这种药,损伤她的身体。”

  吴秉斋不由暗暗惊愕,江姑娘在殿下心中竟有这般分量。旋即明白过来,殿下饶他性命,又命他救治江公子,无非皆是为了江姑娘。

  他救江公子,却是为了已故的恩公,为了成全自己一片报恩之心。

  思绪笼回血腥弥漫的屋内,吴秉斋依然跪着,眼前是一袭墨缎袍摆上玄线暗绣的狰狞夔纹。

  裴策负手而立,言简意赅地吩咐:“你只说能不能救,该如何救。”

  吴秉斋肃正道:“箭毒已逼近脏腑,此毒并非无法可解,然解药药性极猛烈,这位公子此时重伤虚弱,恐难禁受。但若拖延下去,毒入肺腑,亦回天无力。是否用解药,还请殿下决断。”

  裴策神情清寒,问:“若用药,你有几成把握?”

  吴秉斋垂首敛目,掩下沉痛,极力平静答:“不足三成。”                        

                            

  裴策颔首,片刻,漠声掷下一句:“那便用药。”

  吴秉斋心下沉重,叩首领命。

  这时,有一随侍匆匆入内,向李穆低声禀报了一句什么。李穆面色为难,看向裴策,踌躇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禀。”

  裴策转身,随口问:“何事?”

  李穆躬身上前,压低了嗓音回禀。因离得近,含混落入吴秉斋的耳中。他说的要事,竟只是“江姑娘醒来,不肯喝药。”

  李穆跟在裴策身边多年,他说的“要事”,就是裴策眼里的“要事”。

  吴秉斋助江音晚遁逃,自是觉得太子凉薄狠戾,江姑娘弱质纤纤,留在太子身边定有难言之隐,度日艰难。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彻底推翻从前所想。

  吴秉斋小心窥视裴策神色,但见他面色倏然一凛,冷峭如凝霜,转回身,朝满室医者冷声扔下一句“尽心救治此人,保其性命,孤必有重赏”,便匆匆阔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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