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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哼 置气


  裴策背着江音晚回到马车,  乘车回了停泊在渡口的船上。

  月朗星稀,夜色沉酽,大大小小的船只泊宿近岸,  胧明灯火映在水中,  被风揉碎,  倒似万点星子流璨,  铺在幽蓝夜幕。青雀舫在其中,月下望去,  雾户云窗,  船舱华美如阆苑琼楼。

  船舱二楼的卧房里,江音晚梳洗罢,  换了一身菱锦寝衣,  斜倚在黄花梨四柱架子床头,由丹若为她绞着湿发。床边脚踏上放着一个錾花鎏金铜熏炉,这时节本已用不上,是为她快些烘干头发。

  裴策从湢室出来,在床畔坐下,从丹若手里接过了巾帕,示意她退下。轻轻拢住江音晚的青丝,  为她慢慢绞着。

  江音晚扭头看了他一眼。裴策半垂着眸,  视线落在她的发上,  大手隽瘦皙白,蕴着力量感,动作轻柔,仔细着不扯到她的发。

  江音晚没有说话,又转回头去。她细嫩指腹无意识抠划着锦被上的团窠对鸟织纹,片晌,  雪颊微鼓,轻轻撅了撅唇。

  回来的路上,裴策对话题的回避,让她仍有些不高兴。

  床边小几上,放着一个冰裂纹龙泉青瓷碗,盛着药汁,热气氤氲,苦涩气味漫开来。是俞大夫开的调理身体的药,江音晚这几日都在服用。裴策担心她今晚受了惊吓,特让俞大夫又添了几味安神的药。

  裴策淡淡扫了一眼药碗,低低沉沉问她:“怎么不喝药?”

  江音晚没有回头,也不说话,只默然背对他坐着。他掌心鸦发如瀑,衬得菱锦寝衣下她的脊背愈显单薄纤弱,顺着绸缎般的青丝往下看去,细腰不足一握。

  裴策将语气放得更柔缓,哄着她:“今晚走了那么多路,晚晚也该疲乏了,把药喝了,早些睡下吧。”                        

                            

  江音晚终于有了点反应,樱唇轻嘟,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已经没有不适,就不必再喝药了。”

  裴策蹙眉,眸色沉了两分。她晕船的症状虽已好转,但体质还是太虚弱,内里的不足,只能长期仔细调养着,偏她自己总是不上心。

  他手上细细拭着她的湿发,细小水珠疏疏在巾帕上渗开,语调仍低缓:“俞大夫叮嘱过,这药需服七日,再看疗效调整方子。别看眼下没有不适,便不听大夫的话。教你爱惜自己的身子,总不肯放在心上。”

  江音晚从他话里听出几分严厉意味,眼眶不自觉地洇红了,似幼兔一般。微撅着唇,指尖抠划锦被的动作稍用了力。

  她极轻地“哼”了一声,细软如自呓:“劝你爱惜自己,你也不肯听,还来凶我。”

  绵弱赌气的话,清晰传入裴策的耳里。他动作渐渐慢下来,片刻,长指挑起一缕青丝,指腹轻轻捻了捻,确认已干了六七成。

  他放下巾帕,单手拢捧着她的发,取过放在一旁的另一方大大棉帕,披搭在她柔莹肩头,才将长发垂放下来,静静唤了一声:“晚晚。”

  江音晚闷闷地盯着身前锦被,隔了一会儿,察觉身后男人安静得过分,莫名蕴出险峭的气氛,才不情不愿地侧身,向他看去。

  床畔紫檀六角剔墨纱灯无声燃着,绢纱上淡墨勾出松竹纹样,澄明灯火似林间淌出来的一泓冷泉,映上裴策侧颜,清峻如斫玉雕霜。

  他望向江音晚的目光亦是澹寂平和的泉,长睫微垂,一弧鸦影掩去眸底幽熠,沉穆嗓音低缓道:“不要用自己的身子同孤置气。”

  江音晚抿了抿唇,低下头,移开了视线,没有应他的话。                        

                            

  裴策伸手端过床头的药碗,房中一时极静,只闻青瓷药匙与碗壁轻碰的叮琅细响。他舀起一匙药,递到江音晚唇畔。

  江音晚紧抿着唇,没有反应。

  裴策耐心维持了一会儿喂她的动作,才缓缓收回,将药匙置于碗中。

  他神色淡淡,敛着鹰隼低桓的慵慢,单手端着药碗,蓦然抬起,至自己唇畔,薄唇就着碗沿,喝了一口。

  下一瞬,修长的指不轻不重捏住江音晚的下巴,迫她仰起头来。

  江音晚眼睫轻颤,裴策的俊容蓦然在眼前放大,温热的唇覆下来,齿关被强势撬开,浓而苦涩的药味充斥在唇齿间。

  他将这口药渡给她。

  江音晚蹙起了眉,泪雾漫上来,眼眶瞬时晕得更红,柔荑抬起,用力去推裴策的胸膛。

  这点力道不过是柔羽轻拂,裴策徐徐将药尽数喂过去,抵着她的舌迫她咽下,才缓缓松开了她。

  江音晚有些被呛到,柔荑推抵在他胸前,别过头,不住地轻咳。

  裴策凝眉,大掌赶忙轻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待她缓过来些,才柔声问:“好点了吗?”

  江音晚微垂着头,不看他。裴策一遍遍抚着她的背,只看到她的侧容。未全干的发,披在她肩头,长垂至腰,有几缕碎发,沾染着水汽,腻在她鬓侧,衬得她面颊愈发莹润剔透,似夏日盛冰的梨花白玉盏。

  裴策眸底更沉晦一分,表面却不显,掰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江音晚仍不肯看他,唇上还残着一点濡湿,眼眶红红的,泪珠在睫端凝汇,将坠不坠,惹得长睫轻颤。可怜模样仿若受了极大的委屈。

  裴策凝睇她几息,最后无奈地将人揽入怀里,下颌微低,贴着她的额侧,大掌拍抚她的肩背。                        

                            

  他语气放得愈发柔缓,哄着江音晚:“晚晚不哭,是孤不好,都是孤不好。孤是一时心急,不是凶你。把药喝了好不好?”

  江音晚偎在他的怀里,没有应答,睫羽一眨便坠下一滴泪,凉润洇在裴策襟前。裴策的低哄还在继续:“晚晚乖乖喝药,养好了身子,到了江南孤陪你好好逛逛。”

  江音晚又轻轻“哼”了一声。

  裴策嗓音里染了微不可察的无措:“晚晚想要什么,孤都答应,只要你能听话,养好身子。”

  江音晚抵在他身前的柔荑,转而轻轻攥住了他的墨缎寝衣前襟。她终于抬起头,对上那双幽邃漆眸,雪腮鼓了鼓,带着软软的气恼:“我想要殿下答应的,早就说过了。”

  她要他爱惜自己性命。不论她是否在人世间。

  裴策阖了阖眸,淡寂静潭下深浓莫测,漩涡卷着岐崛的石,卷携来旷远的痛楚。她若不在,这人世一切,巅峰的权柄,大好的河山,都不过是荒漠白骨,而他是其间一具行将衰朽的行尸走肉。

  他忆起前世,江音晚死后,他是以何代价,去赌一线重来的机会。他缓缓睁开眼,面色却是沉定,寻不出一丝飘忽与心虚,只淡淡笑了一笑,含着温溺纵宠,徐缓道:“好,孤答应便是。”

  江音晚仔细凝睇着他的神色,未能看出一分破绽,然而不知为何,心下仍有隐隐的悸——前世她死后,裴策究竟如何?她劝服自己放下这一缕不安,最终由裴策喂着,喝完了药,又被喂了一块蜜饯。

  裴策见她发已全干,扶她躺下,俯身替她掖着被衾,轻轻啄吻她的唇角,柔声道:“孤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晚晚先睡。”                        

                            

  江音晚点点头。

  裴策将卧房灯烛一一熄灭,只留下不远处圆桌上幽微一盏剔墨纱灯,轻步走出去。船舱内,与卧房一墙之隔,是一间书房,他需听下属回禀刺客之事。

  在高阁上放冷箭的刺客,和隐在人群试图行刺的两名刺客,尚在审问之中,酷刑拷打仍不肯松口。

  然而今夜的谋害,不只在街市。

  侍卫叩地禀道:“禀殿下,在殿下离船之后,有四名刺客试图潜入船中,被属下等扣住。属下无能,四人中有三人已服毒自尽,搜查他们随身工具,应是预备对船只动手脚。”

  看来幕后主使,做了两重准备,街头行刺不成,便要他葬身江河。

  裴策端然坐于书案后的鹿角椅上,墨袍冷谡凛倨,听完侍从回禀,神情淡而漫然,只漠声吩咐继续拷打。

  他耳力过人,船舱上隔墙薄薄,蓦然听见卧房内传来轻微响动,面色倏地一变,阔步往卧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卧房内光线昏昧,桌上孤零零一盏剔墨纱灯,投下的影有绢纱上松竹纹样。月上中天,月色如纱如雾,笼了满室。

  江音晚下了床,菱锦寝衣单薄,是近似月色的白,纤柔身形立在圆桌旁,手上拿着一个木盒,正是裴策今夜在那家古怪商贩处所买。

  盒子是普通的木质,盒盖打开,她微俯身,凑近灯光,看着手上的东西,微微蹙了眉。

  裴策阖上门,朝她走过来,俊容清矜平静。

  江音晚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他,不解地问:“殿下买的这是什么?”

  裴策扫了一眼,一泓清泉般的灯火拉长浓睫的影,投在峻隽玉容。他随口回答:“鱼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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