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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谷风习习


半边天满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森宇皇宫中大片大片的五彩琉璃瓦上,辉煌耀目。廊下的台阶边沿,一袭浅绿纱衣的少女安静坐着,仰头张望。青丝绾成简单的髻,两鬓缀着流苏发饰,细腻的肌肤也被映上了霞光的颜色,双瞳如秋水潋滟,眉间却阴云密布。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极其轻微,却还是惊动了少女。她面无表情盯着来人问:“怎么说?”

宫婢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少女扭过头,继续望着天边的彩霞:“知道了,你们把晚膳撤了罢。”

另一名穿着粉色开襟褂子的宫婢手里拎着一只鸟笼蹑手蹑脚走过来,突然窜到少女面前,笑嘻嘻说:“皇后娘娘,你看皇上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上官嫃不冷不热望着她:“元珊,是皇帝哥哥送的还是元赫哥哥送的?”

元珊嘟着嘴小声嘀咕:“是皇上和査大人一起送的……娘娘,这只八哥很聪明,会念诗、会说吉祥话,我去给你挂在书房。”

上官嫃伸手摸了摸笼子,乌黑的八哥在彩霞映照下通体发亮,精神抖擞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她微露笑意,颔首说:“好,就挂在窗边。”

元珊陪着上官嫃进殿去,一面走一面说:“娘娘最近消瘦了,李尚宫总是找奴婢问话,您要是还这样,会生病的。”

上官嫃顿住了脚步,目光游离:“皇上亲政两年了?”

“到夏末恰好两年。”

“快两年了……”她喏喏重复了几遍。笼子里的八哥跟着啾啾叫了两声,跟着尖锐的小嘴一张一合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声音和语调模仿得极像,一听便知它平日里是跟着谁的。上官嫃侧目睨着元珊:“瞧,我没做什么,它自个儿露馅了。”

元珊叹了口气:“娘娘,査大人也是想给你解闷儿。”

“皇帝哥哥避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政局稳定,他还是怕我。元珊,你说……我在深宫多年,甚至没有跟爹娘通过信件,为何就做不得他身边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娘娘,奴婢不敢揣测圣意,皇上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上官嫃转身,面向落日。巍峨宫殿遮住了夕阳余晖,她心底涌起重重落寞。“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我才可以接近他,像皇后一样坐在他身边。若不然,便只能隔着花园、隔着亭台、隔着长廊遥遥相望。不,是我望他。他若是肯望过来,哪怕一眼,我便不会如此怨怼。”

元珊将鸟笼子搁在栏边,轻轻劝道:“娘娘,不是今儿早才答应了安尚书要静心读书么?前不久才行完笄礼,李尚宫说娘娘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上官嫃回身继续沿着长廊朝前走,一根根廊柱从身边掠过。她这些年数了许多回,这道西廊,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走到尽头,转个弯就是司马棣的寝殿。可她从来没有勇气转过那个弯。折回来从头再走一遭、再走无数遭,或许总有一遭能遇见他。

只是明年开春便是秀女大选,恐怕这道长廊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李尚宫陪长公主在御花园中信步徜徉,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事务。对长公主来说,事无巨细,每日所闻皆要一一回报。

司马银凤望着御花园里整片整片的苍郁,微微蹙起眉,似自言自语道:“连朵花儿也见不着,这叫什么花园。”

“不如去太液池,如今的夕莲花开得正好。”李尚宫提议道,见长公主并不反对,便引了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

重重花瓣的夕莲花在骄阳下开得极好,衬着底下翠绿的莲叶,一朵朵点缀在水面上,蔓延到太液池的尽头。远远看去,如天际着了火一般。司马银凤站在华盖下仍然嫌热,摇着团扇说:“也不知是不是这夕莲花的缘故,像火一样,让人觉得炽热。”

李尚宫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心静自然凉。”

司马银凤将团扇交给身边的婢女,轻笑了两声道:“李尚宫教本宫如何才能心静?那倔丫头还是这么不识趣,每日每日去请皇上,结果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

李尚宫垂目道:“她何尝不懂,只是明明知道结果还一味地坚持罢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司马银凤扬起下颌,盯着护栏上一对雀儿,曼声说:“本宫也怜惜她,只是这世上谁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尚宫不再答话,默默站在一旁。司马银凤忽而叹了口气,道:“李尚宫,明年秀女进宫之后,若无变数,就给他们安排合卺罢。”

李尚宫沉稳应声,心却突突直跳,待长公主转身之后,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一条条一根根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阳光斜斜透进来,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元珊捧着小册子,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江宁织造……贡缎、蝉翼纱……绫、罗、缂丝……”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着侧脸,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元珊欢喜唤道:“娘娘,挑些喜欢的罢,好让司衣局赶制。”

上官嫃收回视线,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恹恹道:“每年都是这些,挑来挑去也没意思。我深居简出,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春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娘娘是后宫之首,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还是多备些衣物,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

上官嫃不再言语,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安书芹从容、淡雅,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竹帘“哗啦”一声响,莫尚仪神情严正掀帘而入,吩咐元珊:“别的暂且放下,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问道:“莫尚仪,出什么事了?”

“凉王爷归西了。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是要哭灵的。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安书芹恍然搁下笔,神情错愕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抄了一上午的书,被这滴墨毁了。

老凉王的灵柩入宫那日清晨,玉露零零,似半夜下过雨一般。棺柩前,新凉王司马琛挂了白袍,携妻儿郑重其事一步一顿穿过东直门。丧乐如期响起,队伍最末的僧人开始摇铃诵咒,一片嚎啕哽咽声浩浩传开来,回响在宫墙之间。

待众人渐渐走上了祖庙前的白石甬路,愈发哭得悲恸了,惊动了甬路两旁的苍松翠柏上的一干燕雀。

上官嫃与司马棣早在祖庙等候,殿中各人无一不凝神肃穆。高高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棺柩之外,燃着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有香花、金银等祭物。待棺柩停放妥当,司马琛领着众人三跪九叩,接着宣读祭文,哀痛到极点时,他几乎发不出声。

司马棣亲自把酒浇奠,接着与司马琛安慰了几句,跪在灵柩一旁的美妇和少年磕头谢礼。司马棣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顿了一刻,转身回座。跟着后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他是新凉王的世子,长得端正体面,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仁厚,但不知什么原因,显得压抑而颓废。上官嫃按例对司马琛的妻子说了两句抚慰的话,刚抬脚,便听得身侧重重的磕头声。扭头回望,那少年目光低垂,神情木讷。上官嫃再抬头寻着司马棣的身影时,发觉他眼里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

乐声、抽泣声、诵经声,夹杂着一些缠绵断续的哀悼话语,渐渐地就漫过了整座祖庙。

时至酷暑,好在殿宇深广,加之竹帘遮阳,一进寝殿反倒觉得幽凉。司马棣拂了拂衣袖,忽然盯着宽袖翻边上的精致花纹,问:“小兰子,这个花纹前日还没有,谁绣的?”

戴忠兰低声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司马棣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侧前方的司马银凤,不再说下去了。

戴忠兰命人去准备凉茶和冰镇瓜果。司马银凤就着矮榻半躺下歇息,叫了宫婢过来捶腿。她忽然扭头望着司马棣笑道:“皇上,李尚宫挑的那几名婢女是不是不够新鲜了?鲜少见她们贴身伺候。”

殿中本来极静的,隐约听见远处的蝉鸣跟今日哭丧的人一般声嘶力竭。司马棣沉吟着:“朕还是习惯小兰子在身边。”

司马银凤轻笑两声,微微阖目,“若是不喜欢了,再叫李尚宫挑几个过来。”

司马棣平和道:“朕亲政不足两年,一直不敢有违皇姐叮嘱,素日里勤于政事,为朝堂尽力。至于女子,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多几个,少几个,实在没分别。”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粉面微红:“皇上可是长进了,视女子为玩物。不错,帝王之心不能交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然,就如楚霸王,落得那般结局。”竹帘的影子烙在司马银凤身上,一横横光亮衬得她身段婀娜,指尖的景泰蓝护甲无意识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问:“皇上千方百计把司马琛弄进京来,打算拿他怎么办?”

司马棣坦然答:“凉州兵马乃全国之重,此番三皇叔驾鹤西去正是大好时机。朕不想拿他怎么办,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兵权与爱子,究竟哪个的份量比较重。”

司马银凤手下一顿,猛地睁开眼:“你要扣押凉王世子?”

司马棣抿唇而笑,笑而不答。司马银凤出神地想了一阵,问:“要除他么?”

“朕更想念及叔侄情。”司马棣一挑眉,端起茶盅来呷了口。司马银凤轻轻念叨:“司马轶……可是我们心头的刺啊。八年前那一箭皇上若是没躲过去,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就是司马轶?如今你倒要留他在宫里……也罢,即便除去一个司马轶,还有多少个司马在觊觎皇位?皇上英明,就全凭皇上作主了。”

“所有阴谋都见不得光,朕偏偏要把它撕开来晒晒。那案子瞒了这么多年,圆满得没有一丝破绽。但人心不比事物,不可能圆满,一定会有破绽。”说完,司马棣一手撩开了竹帘,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浮在空中的灰尘缓缓飘荡、无所遁形。

风带起银钩一动,纱帘松散开来,书房里的光线顿时清淡了许多。元珊正要前去,上官嫃叫住她:“不必了,就遮遮阳也好。”一手用黄玉镇尺抚平了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行云流水,出落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手腕带动胳膊潇洒自如,隐藏在湖绿绉纱下的浑圆肩头随之一动一动,丝毫不滞钝。

元珊总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看着,脸上不自觉挂着钦羡的笑意。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笔尖在结尾处重重划了一勾,上官嫃双目焕然一亮,朗声念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搁下笔,侧头往安书芹那边望去,却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发愣。上官嫃心中犹疑,却只像平日一样恭敬唤她:“老师,学生写好了。”

安书芹受了惊一般扭过头,眼睫微微颤了颤。上官嫃捧了书写整齐的宣纸呈上,静候在书案前。安书芹低头匆匆扫了几眼,道:“孟子?卑职记得今日娘娘应当论诗经秦风。”

上官嫃答:“诗经不是论了好多回么?老师,我不想再论诗经,孟子、尚书可好?”

“这……卑职要请示李尚宫才行。”安书芹神思恍惚,话音忽轻忽重。上官嫃太过熟悉安书芹平日里的行为举止,未免觉得她这几日有些怪异,关切问:“安尚书,近日是否身体抱恙?”

安书芹缓了缓,娴雅一笑,“大概是酷暑难耐,不碍事,皇后娘娘费心了。”

元珊插话道:“我看是太闷了,老凉王的后事虽然办完了,可凉王爷一行人还在宫里,皇上还挂着白襟,大家更不敢造次,都闷着憋着累极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若怕闲言碎语的,就往人少的地方去,比如……太液池。”

上官嫃回头睨着她嗔道:“谁不知道你想去看莲花?”

元珊眯眼笑道:“奴婢有什么心思皇后娘娘一眼就瞧出来了。”

上官嫃再看看安书芹魂不守舍的样子,道:“那便去吧,总归没心思写文章。”

天色碧蓝澄清,仿佛透明的冻子。湖水碧绿,涟漪漾漾,花叶生机盎然。

随着华盖渐渐往池心的亭台走去,兀然发现岸边一座华盖沿着御花园里的甬路缓缓而来。上官嫃反应极快指着那边问:“是皇上的步辇么?”

元珊随口答:“皇上怎会来这里?”

上官嫃轻轻哦了声,在廊边的长凳坐下。元珊伸长脖子看了许久才看清楚了,道:“是长公主和凉王爷。”

安书芹一失神,手中团扇翩然落地,却浑然不知。上官嫃只看在眼里,示意婢女替她捡起扇子。安书芹忙道自己精神不济,想先行回去歇息。上官嫃允准了,瞥见她桃花扇面上绣的诗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心底猛地突突直跳,似乎有种莫名的预感、如乱絮般扯不清。虽然年年见着它,上官嫃却从未像方才那般紧张,下意识地扬头往岸边看去,只见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挎着大剑昂步走来。尽管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充满阳光的笑意。上官嫃抿唇一笑,故作姿态撇开头不看他。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单膝下跪,动作利索刚劲,声如钟磬。上官嫃并未看他,淡淡说:“査大人平身。”

査元赫站起来,黑靴踏在木板上响声很重,浓眉一挑,大手一挥:“你们先退下去!”宫婢们行礼后依次退至远处等候。

上官嫃这才回头睨着他笑:“又乱指挥我的人。什么话不好说,非得把人都赶跑?”

“当然是有要事相谈。”査元赫顽劣如旧,磊落的眉目中总是缀着几分玩世不恭。他在上官嫃对面坐下,肆无忌惮抬起左腿搁在椅子上,“前些日子送去的八哥喜欢么?”

上官嫃眨眨眼算是点头,“你养了多久?”

“有一年光景了,它很聪明。”

“从未听你说起过。”

査元赫看着别处,含糊不清说:“反正你喜欢就行呗,我真见不得你整日无精打采的模样。”

上官嫃垂目微笑,唇角依然泛着苦涩。

査元赫盯着她眼脸上浓密如扇的睫毛出了神,喃喃问:“下个月我要陪皇上去围场打猎,你去不去?”

上官嫃歪起头问:“怎么没人告诉我?”

査元赫放低声音说:“不像春秋季的出巡狩猎,我们只带一小队人微服出宫去。”

上官嫃又低下头:“那我如何去得了?”

“别担心,我一定让你和皇上好好聚一聚。”査元赫语气坚定而得意,似乎胸有成竹。上官嫃斜睨他两眼,没再答话,心中萌生一种痒痒的喜悦,似新芽抽绽、又似枯木逢春。

月亮低低地挂在树丫之间,照得周遭如笼轻纱。晚风里都是莲花和水草的清香,四下静淡无声。经一整日暴晒,池水温热,上官嫃半截小腿浸在水中,时不时搅动,偶有冰滑的鱼儿擦过她的肌肤,她会吓得一颤,却感到惊喜。

瞒着宫里的人出来已久,惦记着天色,她掏出绢帕擦拭湿漉漉的双脚,岂料一阵清风拂过,卷着绢帕跌入池中,上官嫃急忙挽袖伸手去捞,却捞了一手空。眼睁睁看着绢帕随水流飘远,她顾不得穿鞋袜,赤足踩着池边的一溜白石堤紧紧追随绢帕。

池中的水流毫无规矩,拖着绢帕一会原处打转、一会急速飘远,就像存心逗弄一般。追了许久,上官嫃有些恼,一跺脚寻着最近一处的阶梯飞奔下去,口中小声念着:“别跑了、别再跑了,快回来……”

当她衣袂翩翩跨下台阶,却见一名少年蹲在池边,手中捧着她的绢帕。他侧头望见她,目露惊诧。上官嫃收住脚步,定定看着他,那平和的眉目似曾相识,身上的衣物只是寻常便服。可这宫中除了司马棣,怎还会有其他男子?上官嫃张口便问:“你是谁?”

少年缓缓站起身,打量她一周后,视线落在她赤裸的双足上。上官嫃微窘,悄然拉了拉烟青色的裙摆,遮住双足。

少年将绢帕递向前:“这是你的?”

上官嫃一面点头一面欣喜接下。清风带起她臂弯里的披帛,外罩的纱衣亦随风起伏,仿若仙子的羽衣飘舞,那面庞因欣喜而格外灿烂,皎皎若月。上官嫃抬头间,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绕到了太液池的西北边,此处僻静,只有一所宫殿,便是前些日子赐给凉王世子司马轶的幽芳殿。她回神望着少年,确是那日灵堂之上所见的凉王世子没错。只是相较先前多了几分生气。

司马轶忽觉自己失礼,仓促移开视线,问:“这绢帕对你很重要?”

上官嫃颔首道:“这是娘绣给我的。”

“哦。”他只应了一声,沉默半晌,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不及细想,上官嫃随手一指,“北边的章阳宫。”

司马轶顺口接道:“那里似乎无人居住。”

“我只是看守宫殿的小宫婢。”上官嫃拧干帕子,甩了甩,时不时瞟向司马轶。凉王已经携家眷离京了,世子却被软禁在深宫,上官嫃清楚这其中的利害,但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同情。

司马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嗓音淳厚,极温和。

上官嫃低头想了想,说:“我的名字不重要,不过我知道你是凉王世子。”

司马轶忽而笑了,愈发显得敦实,“下次我遇见你,该如何称呼?”

“下次遇见了再告诉你。”脚底已生了凉意,上官嫃莞尔一笑,提起裙角跑上阶梯,她站在树丛后冲司马轶挥一挥手,又顺着白石堤岸快步走回去。月色下,纱裙随步伐绽开、飘动,如幽幽开放的青色莲花。司马轶闻见手中留了一股余香,忽隐忽现,淡得难以捕捉。

虽然时至夏末,可日头仍然很毒,上官嫃不顾劝阻,执意要去琼林苑练习骑射。身着猎装,手挽雕弓,脚蹬一双黑靴,青丝束起,倒也英姿飒爽。恰巧这日有御前护军在苑内比拼武艺,上官嫃乐得凑个热闹。

上官嫃牵着自己的俊秀黑马,踏着晨雾款款走进苑囿,护军们并未发觉皇后驾到,尽情呼喝着、叫嚣着。远远传来査元赫的声音,上官嫃便跨上马远眺。一旁的元珊也跨上马匹,兴奋又惊奇得止不住笑意:“娘娘,似乎是査大人在射箭。”

上官嫃赞赏道:“是啊,箭不虚发。”

“奴婢听说査大人闲暇时候也常常张弓挂矢,在家中以门扇为靶,射箭取乐。”

“是么?他倒是会自得其乐。”上官嫃微微笑了,一双眼睛半眯着,仍然熠熠生光。

琼林苑景致宜人,护军们比试射箭、格斗、剑法,偶尔出现两三只蓄养的禽兽便一哄而上,将惊慌失措的猎物捉弄得团团转。陪同上官嫃一道来的宫婢们也都看得有滋有味,笑声阵阵。护军中有人察觉到皇后在此,忙警示众人。护军们纷纷回头观望,只见依山傍水处,一行红妆挎着雕弓走马穿花,别有一番惬意的风情。

査元赫从人群中挤出来,大步跨上自己的马匹朝上官嫃驾去。马儿及时收住蹄子,査元赫在阳光下更显眉目磊落,笑容俊朗责问元珊:“皇后娘娘驾到也不通传一声?”

上官嫃揽住缰绳笑道:“你们玩你们的,大可不必理会我们。”

査元赫打量她的行头,高兴极了,“许久没见你出来骑射,上次习的剑法也忘光了罢?”

上官嫃努努嘴,一本正经说:“本宫是否勤于练习査大人未必能知晓。”

“那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

上官嫃爽快答:“好,比什么?”

査元赫眉毛一扬:“射柳。”

元珊在一旁叫唤:“那怎么可以?娘娘向来只与我们比试,怎能比过护军?”

上官嫃许久不曾玩乐,正在兴头上,吩咐道:“我们当中选五人,护军当中选五人,十人轮流上场,看哪一组胜出。”

査元赫兴致高昂:“胜者如何?负者如何?”

“听凭对方处置!”

“好!”査元赫笑意盈盈,大喝一声,挥鞭朝自己阵营驾去。

宫婢们又惊又喜,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上官嫃凛然道:“谁愿随我去,不论输赢,皆有重赏。”元珊左右打量,说:“平日里咱们没少练骑射,皇后娘娘都发话了,大家不要有顾虑,算我一个,还差三个。”

上官嫃斜睨着她低声笑道:“元珊姐姐,好歹你是元赫哥哥的半个妹妹,一会就靠你缠住他。”

“娘娘,他只会欺负我,我去对付他不管用。不过娘娘去一定管用,他可最怕您了。”

上官嫃抿唇一笑,眼神飘然远去,但暗藏着一抹狡猾。

为躲避烈日,司马棣负手拐入了林荫小道,漫无目的走着,满腹心事。不经意间听见一阵喧闹,扬头问:“什么声音?”

戴忠兰忙答:“回皇上,今日有护军在琼林苑练习骑射。”

蝉鸣嘶竭,沉沉的云团从远处逐渐漂移过来,司马棣觉得胸口发闷,掏出腰间的香囊闻一闻,道:“去看看。”戴忠兰紧跟其后,小声道:“皇上万不能像上回那样不顾安危,若觉得气促定要警觉。”

司马棣置若罔闻,径直朝琼林苑走去。身后一簇人紧紧跟随,华盖、仪仗、绢扇各亦趋亦步。琼林苑内早已围了一大圈人,喝彩不断,掌声、笑声畅快淋漓。众人都弓马娴熟,在场中如鱼得水,跨着良驹奔跑呼喝,马蹄“嘚嘚”的步子纷乱无章,偶有人大声交谈笑闹。司马棣驻足在石桥上,隔着岸边一行杨柳窥视苑内。

几匹马儿从人群中奔出,上官嫃遥遥冲在前面,飞马拉弓,动作洒脱自如。羽箭嗖嗖飞射出去,偶有落靶,却也有不少正中红心的。査元赫从另一旁追上去,高喝着:“不比了、不比了!方才的射柳明明是你们使诈,这样比下去,我们如何都是输!”

上官嫃勒住马,笑答:“兵不厌诈!”

二人在马上交谈甚欢,却未曾留意到周围众人都安静下来。元珊朝上官嫃马上轻轻踢了一脚,唤道:“娘娘!皇上……”

上官嫃猛地一回头,见明黄的华盖从一片苍翠葱郁的柳树后渐渐走近了。所有人皆下马跪地,齐唰唰一片行礼声。上官嫃直觉得浑身僵硬,屈膝请安:“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忽而一阵阴风吹过,柳叶簌簌作响,像是夏雨将至。

汗珠顺着颈滑入衣襟,仿佛亵衣都湿透了贴在肌肤上,粘稠无比。静默许久,竟没听见皇上的一声平身,査元赫熟悉皇上的脾性,不禁暗暗自责。司马棣怔怔望着脸色红润的上官嫃。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喘息不定,额上的湿腻粘住了碎发,鼻尖也涔着汗珠。时光停滞了一般,除了望着她,他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要做。戴忠兰见状,代皇上高喊了句:“皇上说了,平身——”

司马棣这才缓过神来,若有所思盯着意气风发的査元赫。

査元赫又抱拳跪地:“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是卑职失责!”

司马棣道:“平身,朕不过顺路来看看。”

上官嫃紧紧盯着他,眼睛都不舍的眨一下。她只想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司马棣还是如常,目光始终落在别处,话语清淡,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值得他在意的人。上官嫃以为,他至少会责问她一声,却没有,他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直到明黄的一角早已隐在了琼林苑的山水中,査元赫拽了把上官嫃,叫她:“别发愣了!快回去,别叫皇上先告诉了李尚宫你又要挨训了!”

上官嫃紧绷着脸不发一言,跨上马疾驰而去。

配寝殿里的宫婢们都知道皇后心情不佳,个个屏息静气,整个宫殿里头只听得见一阵阵的蝉鸣声。到传晚膳的时候,本要按例去请皇上,尽管皇上一次都未曾来过,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脱。宫婢刚挑开纱幔要出去,上官嫃却突然发话说:“别去了。”

元珊不敢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倚在榻上的皇后反问:“娘娘说……别去了?”

上官嫃足尖勾起木屐下榻来,一步步啪嗒、啪嗒走近膳桌,“别去了,反正他不会来。”她脸色麻木,周围的宫婢都不知所措,望着元珊。元珊挥挥手道:“娘娘的话你们听不懂吗?别去请皇上了,快去传膳罢!”

凉风习习的御书房里,疲惫的司马棣在案前睡着了,一手支着头。

戴忠兰小心翼翼点上灯,轻唤:“皇上,该回寝殿用膳了。”

司马棣睁开眼望了戴忠兰一会,问:“今日皇后那边没来人么?”

戴忠兰不敢抬头,喏喏说:“是。”

司马棣迟疑起身,慢慢走出御书房。暮云低垂,似乎今夜有雨。快要入秋了,他亲政已有两年。司马棣眼前浮现出上官嫃飞马拉弓的飒爽英姿,那种烈日下蓬勃的生机似乎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美,原来他丝毫不了解她。

司马棣行至寝殿门口,却没有迈过那道门槛,转身往西廊去了。戴忠兰一惊,小声追问:“皇上?皇上这是要往哪里去?”

司马棣冷淡如常答:“陪皇后用膳。”

戴忠兰早已熟悉司马棣无常的性子,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去配寝殿。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先去那边通传了,自己忐忑不安跟随皇帝的步伐。

满桌美味珍馐,精致可人。上官嫃恹恹拿起银筷子,抬手,却不知要落在哪盘菜里。元珊关切望着皇后的脸色,忧心忡忡。一阵疾风吹过,竹帘子哗啦作响,上官嫃抬目望了望花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殿门处突然闪出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喊:“皇上驾到,配寝殿准备迎驾!”宫婢们都愣愣望着他,有人狐疑、有人惊讶。上官嫃慢慢走过去,蹙眉歪头问:“你在说什么?”

小太监跪下行礼,重复道:“皇上驾到,请娘娘准备迎驾!”

上官嫃扭头往内殿里冲,心急如焚唤道:“元珊!快给我梳妆!”一行宫婢们顿时喜上眉梢,各自忙碌开来。

清风卷帘,琉璃盏内灯烛摇曳。司马棣刚到配寝殿,暮色的天空中便飘起了雨丝,零星地刮在窗纸上。席间静默无声,他们多年未交谈,除了一声请安、一声免礼便相对无言。

上官嫃觉得压抑极了,尽管入口的皆是山珍海味,却味同嚼蜡。

窗边的八哥忽然叫唤起来,打破了这沉默。它抑扬顿挫念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嗓音和语调像极了査元赫,滑稽可笑,上官嫃不禁莞尔。

司马棣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问:“是元赫送来的八哥?”

上官嫃见他发话了,欣喜点头:“是。”起了头,话匣子便慢慢打开了,虽然交谈不多,但三言两语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上官嫃低眉垂目坐在榻上,一面小口喝着甜汤,一面温顺答着话。只言片语中,她便听出他平日里心细如尘,看似淡漠,实则处处关怀。上官嫃心头一暖,眼眶竟湿润了。

晚膳过后,司马棣半倚在榻上小憩,窗外雨点沙沙作响,像蚕虫噬咬桑叶般温柔。融融烛光下,半跪在他身边的上官嫃嫩脸修蛾、淡匀轻扫,与白日截然不同。司马棣喉口动了动,脸上挂着笑意问:“在琼林苑,你们都比试了什么?”

上官嫃心驰神往般眯起双目,答:“比了射柳,原本还要比其他的,可元赫哥哥不服输,想要赖账,于是就没再比下去。”

司马棣不想深究这番话的真假,只觉得身心俱疲,顺势将头枕在上官嫃腿上,道:“朕累了。”

上官嫃手足无措,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跃出胸膛。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眼前的景象逐渐朦胧,一滴清泪从眼眶滑出,落在他脸颊上。司马棣诧异举眸看着她,轻轻问:“怎么了?”

“没有,臣妾失礼了。”上官嫃忙拭干眼角,再抹去司马棣脸颊的那滴泪。

她手心有润润的香气,拂过他的面庞若隐若现。司马棣深吸口气,倏然捉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嗓音极低:“为何事落泪?可是皇帝哥哥亏待小环了?”

上官嫃强忍住积攒已久的委屈,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低语偏浓:“皇帝哥哥,小环明白。你没有亏待我,谁叫我是上官嫃呢……”

司马棣眉头紧锁,转身深深埋首在她怀里说:“别怪我。”隐秘的声音只有她才能听见,似乎带着一丝恳求和歉意。上官嫃的眼眶愈发通红,强忍住哽咽,轻轻揽住了他的头。

司马棣睡了约莫两个时辰才醒来,上官嫃的双腿早已麻痹得动弹不得。在外守候的戴忠兰上前扶司马棣起身,询问:“皇上今夜要宿在哪里?”

司马棣冷冷盯了他一眼,不作声。上官嫃被元珊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两腿酸痛难当。司马棣侧目望了眼浮漏,快到子时了。他临走前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望着上官嫃,最终一言不发迈出了门槛。

上官嫃愣愣望着他的背影从窗前缓缓移过,幻想他在漆黑的长廊里孤独前行。她还没长大,不够资格陪他度过漫漫长夜。她已经竭尽全力追赶,无奈时光悠悠,她始终赶不及在选秀之前成为他枕边的那个人。

窗外风吹过,雨点倾洒,竹影婆娑。临窗的金丝鸟笼偶尔随风一摆,叮叮作响。上官嫃披着银绣云霞帔,踏着木屐走至窗边,她惯于睡前逗一逗八哥、喂些食饵。只是眼波一转,惬意的神情便怔住了,鸟笼的竹编小门依然紧闭着,但蹲在笼子一角的八哥早已肢体僵硬。不知为何,她眼前晃过八年前那具漂浮在水缸中的雪白尸体,惊恐的一口气深吸进去,便化作无助的哽咽。

元珊熄了烛台,挑开帘幔进来便看见这一幕,急忙上前搀着上官嫃:“娘娘,别难过,明日我去跟李尚宫说说送几只画眉八哥过来。”

上官嫃只觉得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悲恸至极。元珊只是默默在旁陪着,轻拍她的肩背。上官嫃内心压抑纠结了许久的事,终于从嗓子眼中挤了出来,断断续续念叨:“他真的那般无奈……身为皇帝,没有李尚宫的一句话,他都只能远远看着我……我总以为那天就快来到了、就快来到了,可依然遥不可及。三月秀女大选,七月合卺仪式,我当真就值得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来对付么?”上官嫃扭身扑在鸾凤锦被上痛哭流涕,声音却始终隐忍着。元珊紧紧抿唇,眸中含泪,起身将床帏之外的帘幔全都放下,以遮挡稍许声音。宫灯款款,蜡炬融化如红泪,缓缓淌下。

上官嫃一面抽泣一面支起身子,霞帔从背后滑落,纱袖遮覆的小臂上,守宫砂宛若一颗红痣,在白玉般的肌肤上醒目耀眼。她依稀还在哽咽,痴痴望着那点象征贞洁的宫砂,五指不由猝然攥紧。离明年七月不远了,八年都熬过去了,还差这一年么?

早已定好这日要微服出宫去围场狩猎,拂晓时分司马棣便率领一队护军、两行射手从东华门出宫。上官嫃亦带了几名擅于骑射的宫婢跟随在队伍中央。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一丝丝朝霞像淡淡的颜料染上了灰白的天。

城内居民多半还未起床,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摊子在忙碌。只见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御道上飞驰而过,除了蹄声急沓、车轮辘辘,便什么声音也没有,徒留一片扬尘。

到围场恰好辰时,日头不算暴烈,围场四周隐有白雾萦绕。

护军、射手们纷纷四散而出,从围场以外十里由远及近将蓄养的兽都往围场中心合围。野兽狼豹逃逸乱窜、飞蹄奔驰。司马棣乘骑一匹枣红大驹,所持朱漆大弓缠满金线,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一声弦响,远处一只即将跳出包围的麋鹿被钉死在地。护军纷纷喧声叫好,喝彩声如雷动。

司马棣一声令下,射手们便奋勇驰逐野兽,司马棣却驻马原地,看他人较射。査元赫是御前护卫统领,守在司马棣身侧,以护圣驾。而上官嫃早已兴致勃勃领着自己的红妆骑兵往西边的小丛林驾去,一面挥鞭疾驰一面尖声吩咐:“不许伤害它们,抓活的!”

丛林里的小动物听见阵阵蹄声,吓得四处逃逸。上官嫃布下网子,叫几人在四方各拉一角,自己领了几人在其中追逐嬉戏。

云雾消散,天逐渐热了起来,上官嫃正打算勒马回去歇歇,突然马失前蹄,往前一栽。上官嫃惊叫一声,牢牢拉紧了缰绳,那黑马却是仰天长嘶一声,发狂般猛然跃起,一通乱跳。上官嫃在马背上颠得眼冒金星,只得趴在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

四周的宫婢们纷纷退散,元珊惊恐发现马蹄上竟鲜血淋漓,怕是那草丛里有捕猎夹!立即策马朝御营那边冲回去,挥着鞭子呼喊:“来人——快来人救娘娘——”

原本在围场中央与人比试的査元赫听见疾呼,扭头张望,见上官嫃的黑马疯狂朝树林里冲了进去。他倒吸了口冷气,狠狠一夹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过去。司马棣见査元赫的异常举动,便也望了过去,元珊惊恐万分疾驰而来,在马背上呼救。司马棣来不及细想,一拉缰绳也朝那越渐缩小的黑点追了去。

黑马驮着上官嫃一路狂奔,竟穿越林子,闯到了马球场。烈日刺目,黑马狂烈发猛,突然高高跃起,将上官嫃抛下马背来。

司马棣和査元赫同时冲出林子,远远看见躺在草地里的上官嫃,收住缰绳。二人同时下马,一齐扑倒在她身边,却忽然都愣住了,抬头望着对方。司马棣目光深邃,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一丝警告。査元赫如被针毡,凛然站了起来,见后面的护军也追了上来,道:“卑职去把那马找回来向皇上请罪!”他匆匆瞥了上官嫃一眼,跨上高头大马继续追去。

司马棣怕她摔伤了,不敢轻易动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脸,唤:“皇后,皇后!”

上官嫃浑身战栗了一下,大大的眼睛睁开了,却因阳光刺目用手挡了挡,侧目望着司马棣,才惊觉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司马棣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问:“你哪里痛?告诉朕。”

上官嫃试着坐起来,只是摔得后脑有些昏沉,用手捂住额头喃喃道:“我没事,没事……”

“当真没事?”司马棣内心焦虑,反问一句。上官嫃方察觉出他眼瞳深处流露的惶恐之色。司马棣太擅于掩饰,以至于总是显得冷漠。上官嫃突然扑过去,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小声说:“我害怕。”

司马棣迟疑片刻,方轻轻揽住她,“别怕,朕带了御医随行,一会他给你看看哪里伤着了。”

上官嫃仍然抱住他不松手,长久以来她害怕的并不是疼痛和伤病,而是孤独。并且她觉得司马棣也和自己一样,他们是同一类人,更应相互慰藉。

査元赫将受伤的黑马牵了回来,远远望去,广袤的草甸被阳光映得油光闪闪,渺小的两个棕红身影紧紧相拥。他勒住马,停驻不前,说不清心里是惆怅还是欣慰。

重九将至,太液池边陈列万树菊花,粲然眩目,远远望去如环了一条金红相间的地毯。千重万重花瓣在西风中微微抖动,与池中枯萎的夕莲相比,更显风骚。

皇上与皇后一同登上宫苑中最高的观星台,后有宦臣宫眷随同。宫眷们穿的裙服上都绣着大朵怒放的菊花。因司马棣的喘疾忌惮花粉,于是观星台四周缀满了菊花灯,各式各样、色彩缤纷,宛如仙宫阆苑。宴席间,各式精美糕点、清醇美酒应有尽有,宫廷艺人各展其能,杂戏、歌舞、笙箫合奏……

上官嫃静静坐在司马棣左侧,举止端庄娴雅。只是热闹到了极致,难免会觉得空虚。长公主坐于司马棣右侧,言笑晏晏,一颦一笑尽显绝代风华之姿。司马棣难得不用处理国事,在寝殿歇了一日,神态略显慵懒。

上官嫃时不时侧目看他,璀璨灯火下,他面庞的轮廓实在太美丽。

上官敖和公孙权也在席间,依次上前来敬酒。尽管多年疏离,可上官嫃难得见着自己家人,也是分外高兴的,便将樽中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大约是酒力发作,上官嫃面颊绯红,双目泛着迷离的光。司马棣见了,唯恐她在宴上失态,遣元珊将皇后送回宫去。

上官嫃望着一身明黄金灿司马棣好一阵恍惚,微微张了张口,想唤的一声“皇帝哥哥”却被长公主漫不经心瞟来的目光堵了回去。于是只歪了歪身子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上官嫃被一簇人拥着缓缓滑下了观星台,査元赫的目光却随之远去,舍不得收回。

从观星台乘辇车回德阳宫的路并不远,车轮辘辘,在空荡的金砖地上碾过。车四周垂着锦福帘幔,上面所绘的碧金纹饰令人眼花缭乱,上官嫃觉得透不过气来,仰头望着观星台上的荧荧灯火心驰神往,但一想到长公主的目光,心底便一阵阵犯憷。

回宫沐浴更衣之后,上官嫃酒意偏浓,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婢们累了一整日,早已退下,元珊也倒头熟睡了。上官嫃随手抓起元珊的斗篷披着,趁着夜色偷偷往太液池去了。菊花绕池如此好的景致,今日再不看明日便没有了。

御花园中静谧无声,宴席估摸早已结束,热闹散席之后更显冷清。

上官嫃踏着绣履,直觉得草上的露水涔入鞋底,丝丝凉意钻了上来,惹得她酒醒了大半。菊花的淡薄香气飘荡在太液池四周,上官嫃精神一振,觉得心旷神怡,便往池边的台阶迈下去。

银月如钩,夜幕中偶有深色的浮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台阶边沿,竟有一个深蓝的身影,正举壶就口,喝得畅快淋漓。

上官嫃从他背后打量一阵,迈着极轻柔的步子过去唤他:“世子,今日宴席上的酒不够喝么?”

司马轶险些呛着,回头却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她:“是你。”

“还记得我?”上官嫃微微一笑,站定在他身后。

司马轶神情颇为认真:“如何不记得?你说再遇见的话,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官嫃歪着头想了会,说:“我叫小环。”

“你怎么认得我?”司马轶将酒壶搁在脚边,却没放稳,酒壶骨碌碌转了两圈便“噗通”滚进池里去了。

“你喝太多了吧?”上官嫃提裙在他身边坐下,司马轶温和得让人觉得浑身轻松。“我当然认得你,方才在宴席上还见着你了,不过只瞅见一眼,后来你走了么?”在上官嫃的印象里,每次宫宴司马轶都远远坐在一角,极不显眼,甚至不会单独上来敬酒。正是如此,他才不识得皇后的面貌。

司马轶点点头,笑容敦厚:“我称身体抱恙,早早回来赏菊了。”

上官嫃嘴快接道:“欺君之罪。”

“你呢?小小宫娥不守宫规,夜深了还乱跑。”司马轶忽然伸手从她外衣的腰带上拽下一块玉牌,待上官嫃反应过来上前去夺,他已经看清了牌上的字,嘿嘿笑起来,“元珊?你是德阳宫的人,那不是伺候皇上么?”

上官嫃生怕露馅,眼珠子转了转,“我是德阳宫的,不过是伺候娘娘的。”

司马轶无奈一笑:“你上次骗我说是看守章阳宫的,方才还说自己叫小环,全是谎言。”

“不是不是!”上官嫃急着摆手,“我的小名真的是叫小环。”

“好吧,算你只撒一个谎。”

“什么啊……我是撒谎了,那是因为……”

他们似乎把彼此都当孩子了,说些天真而小气的话。司马轶不善言辞,性子也懦弱,言语针锋间,上官嫃无疑占尽上风。不过二次见面,他们相谈甚欢,或许是年岁相仿又同样远离至亲的缘故。

远远传来模糊的更声,上官嫃惊觉该回宫了,匆忙与司马轶道别。一方绢帕被她遗落在台阶上,司马轶瞥见,只笑一笑,自己抓了起来藏在衣袖里。

心中不期之事往往来得特别快。秀女大选,上官嫃坐在司马棣身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如花美眷被选入后宫,却只能微笑,假装大度和欣喜。

前些日子,公孙权派人秘密传话给上官嫃,叫她扶公孙慧珺一把。上官嫃隐约能忆起儿时曾和自己一起荡秋千、唤作慧珺姐姐的玲珑女子。既是姐姐,又是外祖父嘱托,她无法置之不理。

三尺见方的白玉砖拼接无缝,光洁如镜,四周雕琢出如意云纹团。殿内掌了灯,洋洋数百支花烛,衬得无数佳丽衣裳精美,珠翠耀目,潋滟生光。秀女叩拜,衣裙和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戴忠兰捧着册子念道:“公孙慧珺上前觐见。”

只见一抹浅绿色的身影款款向前,上裳下裙的云雁宫装,凸显出姣好的身段,腰肢细软,迈起步子来婷婷袅袅。她头上只簪了朵布绒花,花底下缀了细细的银丝流苏,别无他饰。上官嫃望着她的发饰有些发愣。

选秀女子大多打听了皇上喜好,投其所好来装束自己以讨皇上欢心。皇上宠过的宫婢为数不多,但也能瞧出些意思。只是还没有哪位秀女会依照皇后的喜好来装扮自己。况且,众所周知,皇后并不受宠。

上官嫃微微侧目打量司马棣,心中不由为公孙慧珺捏了把汗。只见司马棣凝视她许久,最终赏了块玉牌。公孙慧珺双手接下,笑如春水:“谢皇上。”司马棣似乎对她格外留意,眼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暖目光,上官嫃心底一窒,仿佛天塌地陷般绝望。可她仍然得镇定自若,端然演完这出选秀的戏。

蓝田玉池,注以豆蔻之汤,四周纷纱帐垂,宫绦明穗拖曳在微微沾了水的白石地上。莫尚仪坐在浴池的末端边沿,时不时舀一瓢热水往池中注,盯着宫婢们伺候皇后沐浴。

上官嫃微微阖眼,浸泡在热水中身心俱软,一扫愁绪。

李尚宫进来时,宫婢们都侧身行了礼,又继续给皇后拭洗。上官嫃回头问:“李尚宫都安排好了?”

“是,今夜由公孙慧珺侍寝。”

上官嫃愣愣地没接话。沐浴后,宫婢替她擦拭身子,柔软的帕子拂过玉臂,猩红的守宫砂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猝然拢起袍子便冲了出去,道:“你们都退下。”

李尚宫给莫尚仪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众人退下了。

莫尚仪笑着去哄上官嫃,“娘娘这是怎么了?公孙慧珺不是娘娘提的人选么?”

上官嫃抱膝窝在床帏一角,负气一般:“我没怎么。”

莫尚仪轻轻摩挲她的头,“皇上宫里早有侍妾,娘娘不都习以为常了么?”

上官嫃嘴唇紧抿,她习以为常的是司马棣的冷漠,对着哪个侍妾,他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捂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莫尚仪慌忙拉扯她,“这是做什么?娘娘!”

元珊闻声亦赶来劝阻。莫尚仪见皇后如此反常不由心慌,元珊一向与皇后亲近,便交由她来劝,自己远远退至厅里。

元珊轻轻揽住她,小声说:“娘娘,你要是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

上官嫃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喘着气。她是难受,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睁开眼、闭上眼,似乎都有无尽的负荷在压着她,压得她痛不欲生。

“娘娘在宫中多年,必定明白后宫历来不太平,只因嫔妃之间明争暗斗,而上殿却难以服众。娘娘要当好皇后,其中有多少艰辛外人不知,皇上却一定知晓。试问一个深明礼义、温婉贤淑的皇后,谁能撼动她的地位?那些受尽恩宠的红颜终有衰老的一日,而娘娘却是陪皇上度过终生的人。一生还有很久呢,娘娘在担忧什么呢?”

上官嫃微微怔了怔,侧头盯着元珊嘟喃:“想不到你比我更看得深远。”

“当初李尚宫挑我过来服侍皇后,不就是希望我能替皇后分忧么?”

上官嫃慢慢爬起来,深深望着元珊:“你也辛苦了,陪了我这么多年。她们将你当做安抚我的工具,可我当你是姐姐。若你哪天有了心上人,定要告诉我,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宫去。”

“娘娘别担心其他的人和事,还是照顾好自己罢。至于元珊,或许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呢……”

“在这里一辈子很苦的。”上官嫃落寞垂下头,“我不想你陪我熬。”

元珊握住上官嫃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暖。烛台上的蜡炬燃到了尽头,突然烧得极旺,瞬间又被蜡油湮灭了。

春宵帐暖,公孙慧珺伏在司马棣怀里,半掩在锦衾中的身段仍然显得凹凸有致。她脸颊上隐有泪痕,桃红的眼妆晕开了,愈发楚楚可怜。

司马棣只是闭目休憩,并未熟睡。直到公孙慧珺被莫尚仪带人接走去沐浴清洗,司马棣才起床,发了一会愣,问戴忠兰:“今日的名册是谁拟上来的?”

“回皇上,是李尚宫。”

“皇后提的人是谁?”

“公孙慧珺。”

司马棣轻笑一声,“果然,那便看看她们姐妹情深能到什么程度。”

清晨,司马棣上朝之后,公孙慧珺依例去给皇后请安。

透着薄如蝉翼的纱屏,上官嫃看见公孙慧珺髻上的流苏发饰,与自己的如出一辙。她一手搭上元珊的小臂,渐渐从屏风后走出,微带笑意:“慧珺姐姐,好些年没见了。”

公孙慧珺一颦一笑间,若海棠幽放,娇柔无限。

二人在矮榻上坐着闲话家常,上官嫃听她讲起家里的琐碎事务很入迷,那些离她遥不可及的亲人似乎都过得很好。公孙慧珺怕她听了乏味,小心翼翼问:“娘娘是否觉得臣妾太啰嗦?”

“哪里,我爱听。”她便由衷地笑了,道,“姐姐今朝一入宫,将来要谁来给我们讲那些琐事呢?”

公孙慧珺柔柔道:“能入宫侍奉皇上,是我们家族的荣耀。皇后娘娘在宫中多年,年纪虽小但风范已成,这般落落大方、端庄贤婉,想必长辈们见到了会十分欣慰。”

上官嫃听罢一笑,命人取棋盘来,与她对弈一局。拈棋落子间,公孙慧珺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上赫然有一块青紫的痕迹,仿佛被什么重物砸过。上官嫃生疑,问:“你的手怎么伤了?我给你传太医。”

“不要!”公孙慧珺脱口而出,“小事而已,三两日就好了。”

上官嫃迟疑道:“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和我说。”

“多谢娘娘,平日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娘娘不必挂心。”公孙慧珺说完,脸颊浮起一抹红晕,双手托起茶盅抿了口茶,另一只衣袖落下,腕上仍然有淤青,却是三枚指印。上官嫃受了针刺一般闪开视线,按捺住内心的汹涌,沉下气息继续下棋。

秀女轮流侍寝,许多只一夜承欢,便再没有被招幸。只有公孙慧珺脱颖而出,常常伴在君王侧。

秀女们按例给皇后请安,上官嫃常赐些茶点下来,让她们一边享用一边闲聊。巴结奉承的话不少,但不满或是怨恨的情绪却藏得很好,佳丽之间亲和融洽,笑语连连。后妃之间本以姐妹相称,唯独到了上官嫃这里很尴尬。皇后之尊不能称嫔妃为姐姐,而论年纪她又不能称其他人为妹妹。况且众人都是新进宫的秀女,没有品阶,直呼名字显得生疏,上官嫃因此特别烦恼每日清晨的请安。偶称身体不适,免去问安之礼。

御书房殿高而空阔,栋梁金柱间多有龙凤花饰。司马轶站在正中央,只觉得眼前的烛光映着大殿如流金般灿灿,皇帝说话的声音似乎飘渺极了,听来嗡嗡地不真实。

“世子?”戴忠兰提醒他,“皇上赐坐呢!”

司马轶缓缓抬头,顿了会才反应过来,在旁边的红漆雕花椅坐下。

“世子,多出来走走,幽芳殿那边景致极好,不要憋在殿里。不知这一年是否住得习惯?”

“劳烦皇上挂心,微臣一切安好。”司马轶微微笑着点头。

司马棣时常召见他以示关怀,发觉司马轶生性懦弱,木讷寡言,常常出神地发愣,不知所谓。“今日召你前来,是想给你宫里送几名女子作侍妾。”司马棣示意戴忠兰将画册拿下去给司马轶,“这些画册中的宫婢皆是最高尚宫亲自挑选出来的,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娇媚可人。你随意挑选,选出来的画像交给小兰子即可。”

司马轶捧着画册有些无措,视线里微露惊惶:“皇上,微臣尚未加冠,怎可逾矩。”

司马棣见他如此拘谨胆怯,失声笑起来:“只是贴身侍妾而已,并不是要你娶妻纳妾。至于今后到了婚龄,中意谁家女子尽可与朕说,朕为你指婚。”

司马轶起身谢恩,心里恍惚想起那块晶莹的玉牌,很想再见到她。

夜色茫茫,春雨斜敲花窗,偶有几丝从窗棂缝隙中漏了进来,飘在宣纸上。上官嫃用指尖轻轻拭了,雨水还是渗透了纸张,留下一点点印迹。元珊端了柄青铜烛台进来,加在案上:“娘娘,够亮了么?”

上官嫃若有所思望着跳跃的烛火,想要下笔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问元珊:“安尚书今日出的题是什么?”

元珊答:“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上官嫃哦了一声,仍旧没有下笔,目光呆滞。远远听见殿外的宫婢请安,上官嫃手一抖,殷切望过去,一名宫婢进来通传:“娘娘,査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上官嫃垂目搁下笔,绕到镜台前稍稍修容,方出去见他。

査元赫披了油衣站在厅下,雨水便顺着衣角滴在白玉砖上,翘首望见上官嫃出来了,便傻呵呵笑着。

上官嫃见査元赫的衣襟似乎都湿了,蹙眉斥责道:“为何不伺候査大人脱去油衣?”

査元赫大手一挥:“不必了,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说着,他从宽大的油衣下拎出一只鸟笼子。上官嫃惊喜快走两步赶去看,“这是什么?”

“百灵,叫起来可好听了,就像唱歌一样!比黄莺唱得还好听!”

上官嫃接过来抱在怀里,这鸟儿虽然貌不惊人,小小的身躯蹦来蹦去却很可爱。上官嫃抬头笑眯眯看着他:“你今日在御前担职,怎么这会溜出来了?”

“皇上和慧美人赴鸳鸯浴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便匆匆跑一趟,马上就回去。”査元赫心直口快,猛地察觉到上官嫃脸色不对,方觉自己失言,忙矢口道,“不是、不是鸳鸯浴……是慧美人伺候皇上沐浴!哎呀、也不对……”

上官嫃苦笑摇头,“行了,别解释了,你快回去罢,别让人告你擅离职守之罪。”

査元赫瘪瘪嘴、耸耸肩,一步一回头出了配寝殿。

上官嫃全然没了玩鸟的心情,随手交给宫婢,自己拿了把伞出去散步,只叫元珊一人随行。

雨夜里御花园的路不好走,湿滑不说,还有泥泞,不一会,两人的绣履都脏了。上官嫃一直沉默着,元珊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想陪她散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雨点落在一大片一大片莲叶上的声音仿佛百里开外的平原上有万人击鼓般声势浩大,却因太过遥远而衰弱了。

上官嫃回头叮嘱元珊在岸边等候,自己踏上长廊往池心的水榭去了。

水榭露台上长了青苔,一步步必须走得小心翼翼。上官嫃一手举着伞,一手拎起裙角,就像儿时走在后花园湿漉漉的小石子路上,娘亲在前面温柔呼唤,她乖乖地跟着,走过石子路,就到了湖边的小码头。隔着茫茫细雨,隐约看见爹爹在游船上招手。

小环,快来,爹爹带你雨中游湖。

上官嫃开心地笑出声,“好,我来了。”

水榭的一扇镂空雕花门内,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小环,你来了。”

上官嫃冷不丁被吓得手中一松,绣着大朵莲花的油纸伞飘然落下。只穿了一袭白绸袍的司马轶从水榭里走出来。四周漆黑,上官嫃只看得清一双亮亮的眼睛,凉丝丝的雨点沾湿了面庞,她回过神,赶忙捡起伞,心有余悸问:“你怎会在这里?也不带盏风灯,真吓人。”

司马轶微带歉意道:“我每日晚膳后都出来散步,只是方才突然下了雨,我想等雨停了再回去。”

“我看今晚是不会停了。”上官嫃举着伞朝他走近,或许是自己在雨里走得太久了,竟觉得他身上烘出一股暖意。

“那我岂不是要宿在水榭?也好,听风赏雨,还有蛙声零星。”

上官嫃将伞让一半出来给他打着,“你穿得这样少,不能淋雨,一会就拿我的伞回去罢。”

“那你呢?”

“我……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岸边还有同伴,她有伞。”撒谎多了,会觉得心虚,上官嫃脸上发烫。

“我来举着。”司马轶忽然伸手握住伞柄,炙热的掌心包裹着伞柄上冰凉的纤手,上官嫃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猝然缩回手,定定望着暗夜里对方的眸子,心跳如鼓。

司马轶诚心道:“抱歉,冒犯了。”

上官嫃无端端害怕起来,身为皇后,频频夜会皇侄,虽说不是有意相约、若将来被传出去确实败坏名声。她忽然扭头就冲进雨中,丢下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

司马轶愣愣望着她被夜色和雨雾掩盖的背影,最后只剩一抹水绿色,和岸上的杨柳融为一体。他忽然闻见伞中一阵淡淡的馨香,抬头寻望,伞心垂着一条明黄的穗子,皇家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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