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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厌浥行露1


桂花开了,满院飘香。陶土炉上煨着的一壶桂花茶,袅袅水汽之中只望见一身绢白的衣袍尤甚天上明月。她静静阖眼倚在藤椅上,若不是那水汽漂浮变幻着形状,会令人错觉这是一幅画。

不知司马轶在门外站了多久,元珊发现他的时候已过了亥时,不禁愕然。过了亥时就关城门,他却还在这里,一袭飘飘的白衣远远凝望树下熟睡的女子。他似乎在等她醒来。

元珊正要唤上官嫃进屋去睡,哪知皇上竟等候已久。如此倒是让她为难了,于是先去请安,引司马轶进院,道:“皇上,奴婢先去禀告娘娘一声。”

司马轶神情呆滞点点头。他并不清楚自己来找她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她一眼,不知不觉竟看了许久。

元珊唤了几声娘娘,随后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进屋去了。上官嫃亦有些惊愕,下意识用双手挡住腹部,好在看上去只是有些发福,并不十分显眼。司马轶渐渐走近,望着她饱满的脸颊,温和笑道:“看来丰润了些,那我就放心了。”

上官嫃颔首道:“有劳皇上挂心。”像是思忖了那么一刻,她拎起茶壶与他倒了杯桂花茶,推至案几对面。司马轶会意,在她对面的藤椅坐下,伸手握住茶杯,一股暖意从手心直入心间。

上官嫃淡淡问:“皇上这次出宫又寻了什么名目?”

司马轶答:“我微服出宫的,只带了李武宁,旁人都不晓得。”

“可是夜深了,如何回去?”

“总归有办法。”司马轶抿了口茶,桂花香气微腻,却因着是夜里令人突生暖意。他侧目打量了她一番,迟疑了会,慢慢启口道:“其实你们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后悔。若你们一进大漠再也出不来,我终生都会不安乐。我真是犯了弥天大错,亲手把你推至险境。”

上官嫃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令牌?”

“査元赫已将令牌还给朕。”顿了顿,司马轶扭头看着鸽舍,低低说,“他走了。”

上官嫃脱口而出:“去了哪里?”

“戍边。”司马轶见她恍惚的神色,心中不安,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那次见他不苟言笑,冷言冷语,似乎性情大变。”

上官嫃蹙眉,苦哑道:“人总要长大的。”

司马轶低垂着头从袖中抽出一支玉箫,递给上官嫃,“既然你回来了,这玉箫便物归原主。”

上官嫃一见之下不由惊呼:“我爹的玉箫!”忙接过来细细摩挲,“怎么在你那儿?”

司马轶斜斜盯着她一双纤纤素手,道:“我去天牢探望他时,他托付我将此物转交于你。但我担心你睹物思人,于是迟迟未拿出来。”

上官嫃怔了许久,喃喃道:“我并不懂箫,可惜了……爹最爱的玉箫,我却无法继承。”

“你想学么?”司马轶微微一笑,“只要有心的话,一定能学得好。”

上官嫃微微诧异,“你会?”

司马轶点点头,晶亮的眸子闪出几分兴致,“我闲来无聊喜欢摆弄乐器,对笙箫尤其喜欢。”

上官嫃孱弱一笑,“箫音苍凉,笙歌奢靡,为何笙箫两个字却偏偏要纠缠在一起?”

“越是天差地别,才越能互相吸引罢。”说着,司马轶伸手向她讨玉箫。上官嫃双手握紧了箫管,冰凉光润的玉石在她掌心中被逐渐捂热。迟疑之后,她便将玉箫交给了他。

司马轶郑重其事接下,道:“你父亲亦将你一并托付于我,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豁出一切,也要保你周全。”

一缕宁静悠远的曲调从箫管上的几只小孔里逐渐逸出,在桂树下徘徊。天地间出奇地安静,连调皮的鸽子和黑猫也停止了闹腾。上官嫃微微闭上眼,好似万千风云刹那间都凝滞了,只有那箫音在耳畔、在心头萦绕。她想起淡泊名利的父亲。他一生只愿守着爱妻为她吹曲,在她弥留之际,他亦可以平静地为她吹曲,让她走得那样恬淡而满足。

上官嫃眼角溢出一滴泪,悄然滑落。她现在才知道,母亲原来那样幸福,终生都那样幸福。她多羡慕,又渐渐绝望,因为她已经无所祈盼。

司马轶吹完一段,担忧地望着她的神色,“我说你会睹物思人吧,这玉箫先由我保管,将来等你情绪安稳再还给你。”

上官嫃微微睁眼,晶莹的眸光在他身上遍遍流转,柔柔道:“有空时,你教我罢。”

司马轶愣了愣,“你当真想学?”

上官嫃眨眨眼,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司马轶突然觉得眼皮直跳,心口扑通一阵,不由欣喜笑道:“政事有父王打理,我并不忙,可以时常过来。”

“不早了,皇上尽快回宫罢。”上官嫃起身,双手叠交在胸前,宽宽的衣袖恰好挡在腹部。司马轶敛去喜悦之色,恭敬向她道了声安,方缓缓离去。

直到那一袭白衣隐在了茫茫夜色中,上官嫃抬手饮了杯茶,面无表情踱步回屋。

清冷的早晨,上官嫃又抱腿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才掀开床帘子。她半睡半醒时候总会有幻觉,以为自己还在大漠那座草棚中,睁开眼便能看见他。于是她迫不及待睁开眼,发觉枕边空落落的。元珊进来服侍她梳洗,她恍然想起来今日约了司马轶。

黑猫蹲在窗台上,猛地一阵叫唤,然后哧溜从窗台一跃而下,轻轻巧巧落在院中。

元珊错愕道:“怎么这么早来了?安胎药还在下面熬着呢!”

“快去应付罢,我自己梳髻。”上官嫃催她下去,教她随便扯个谎,自己对镜梳妆。

元珊飞快跑下去,正巧司马轶躬身抱住黑猫,瞥见廊下的药罐子,便问她。元珊只道:“娘娘近日都在喝药,调养身子。”

司马轶努努嘴,道:“朕改日带御医过来给她看看。”

元珊忙道:“不必了皇上,长公主一直遣人来照看娘娘。”

“这样……”司马轶欣慰颔首,抚弄怀里的黑猫。

上官嫃依旧素雅,但细看之下比往日却多了几分妩媚。司马轶手把手教她吹玉箫,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悉心教她一会,又被她手臂上猩红的守宫砂吸住了视线。上官嫃却不似往日那般冷淡,时常微笑以对。两人断断续续教学了一上午,倒也融洽,上官嫃留他用了午膳再回宫,司马轶欣然接受。

元珊忙活了一个时辰,呈上午膳。司马轶望着满桌佳肴,微微诧异。元珊见状解释道:“娘娘从大漠回来一直很虚弱,长公主便特别叮嘱我要好好伺候娘娘的起居饮食,补药也是天天喝着。虽然在守丧,不过还是娘娘的凤体重要呢!”

司马轶问道:“长公主怎会如此上心?”

上官嫃瞥了眼元珊,不动声色接过话来:“在大漠里,査大人身患重病,是我照顾他,也算救了他一命。长公主不过是还我的人情。”

“原来如此。”司马轶点点头,拾起筷子尝了尝菜,赞道,“手艺真不错!”

元珊笑道:“皇上能吃得下便好。”

上官嫃拉着元珊,侧头对司马轶说:“皇上,我与元珊都是同吃同住,这里也没外人,望皇上恩准元珊一道入席。”

司马轶宽厚一笑:“当然,这菜还是她做的。”

“谢皇上!”元珊恭恭敬敬在上官嫃旁边坐着,也好照应。

席间并无言语,各怀心思吃完这顿饭,便散了席。司马轶温温吞吞交代了元珊一番,才恋恋不舍下山去。

眼看着西风渐渐凛冽,离立冬不远了,司马银凤派人去浮椿观给上官嫃的屋里造地炕,偶尔去监工顺便探望她,也着实忙活了一阵。一直照看上官嫃的大夫因家中有丧事不得已告假回乡,司马银凤为此烦恼不堪,另觅一位心腹大夫并不容易。她忧心忡忡从院里出来,正想出府,不想迎面竟撞见了査禀誉。她敛去一切神色,不冷不热与他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

査禀誉满腮浓须颤了颤,怒叱:“你站住!”

司马银凤头也不回,仅仅收了脚步,问:“公公有何吩咐?”

査禀誉嗓音粗犷,怒道:“趁我去了军营,你竟然把元赫调去戍边?你这个当娘的究竟安什么心!”

“我能安什么心?让他远离是非罢了。”

“哼!我今日便进宫见摄政王,把元赫调回金陵。”

司马银凤微微侧头,似是嘲讽一般道:“摄政王巴不得査家军后继无人,怎么会把元赫调回来看着他羽翼丰满?”

査禀誉几步上前堵在司马银凤面前,怒目圆瞪:“你父皇当初将你指婚给德高,就是想让皇室血统的人来掌管兵权,以捍卫司马王朝!如今你竟然罔顾圣意!”

司马银凤干笑了几声:“如今你叫元赫去捍卫谁?司马琛还是司马轶?我这个当娘的只想他平安,至于你想收拾司马琛,根本用不着他,我就可以。”

査禀誉一眯眼,阴冷道:“原来你早有谋算……你还有其他人选可以取得司马轶的信任?”

“当然有,不过尚需时日。”司马银凤不屑一顾瞥了査禀誉一眼,“就让元赫独自在边疆历练历练,别再让德高过去。叫他不明就里地对着自己的大哥叫爹,我都觉得心酸难耐,更别提德高心里有多苦……”

査禀誉脸色一沉,低吼:“你别在府里胡乱说话!”

司马银凤嘲讽道:“你都敢做出那般龌龊事情,怎么又挂不住面子了?”

査禀誉狠狠瞪了她一眼,盛怒而去。

司马银凤只觉得背脊泛起一阵恶寒,拢紧了披风,惨白的容颜在凛冽西风中渐渐扭曲。她用尖利的护甲刺破了手掌,才回了心神,垂眸望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血点,似是看透结局般超然一笑。

好似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地炕日夜不熄,屋里足够温暖,只是阁楼临风,抵御不住严寒。索性她们把偏厅腾出来布置成寝室,从阁楼搬下来住。上官嫃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了,未免出意外,她终日闭门在屋里抄书度日。日子在浓重的药味中慢慢煎熬,吃惯了苦倒也不觉得苦,口里心里都是大片大片的麻木。

因浮椿山天气变化多端,时不时风雪大作,上官嫃早在入冬前便劝司马轶别再来观里,以免路途艰难,不如待到明年开春再来。司马轶将这番关切的话听在耳里自然是十分欢喜,于是也听进心里去了,暗暗在宫中怀念山顶上那片清雅的风景。

上官嫃半卧在榻上看书看懒了,便阖目小憩。元珊一面搓着手一面冲进屋,并不知上官嫃入睡了,大声道:“水池又冻住了,我使榔头凿也凿不开冰面,也不知道那些工人何时再来,拿了公主的赏钱,却如此敷衍了事,水缸都没挑满。若是査大人在就好了,定能帮到不少忙。”

上官嫃本就睡得浅,听见査大人三个字便全然清醒了,她想了许久,说:“临盆的日子近了,再等几天,长公主一定会来。”

元珊慢慢走近,盯着上官嫃的肚子,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上官嫃似乎想笑,却生生挤不出笑意,只平静道:“男孩吧……生为女子要受太多的苦。”

“娘娘,孩子今后交给长公主么?她无端端带个孩子回府,要如何对人解释?”

“总归是她的孙儿,带进府当下人养着也无妨,平安就好。”上官嫃淡淡蹙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轻声说,“它踢我了。”

“是么?”元珊欣喜不已,走过去附耳听了听,“小家伙这么大力气,一定是男孩!”

上官嫃缓缓眨眼,想起査元赫玩世不恭的笑颜,若他听见她腹中的动静,一定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听闻他近日回金陵了,因为上官妦临盆。他此刻应该对妻子呵护有加罢,他会俯身去听她的肚子,然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咽喉处紧了紧,她启口道:“我和妦姐姐临盆的日子相近,也不知公主是否忙得过来,若她府里脱不开身,我们便要自行打点了。”

元珊劝慰道:“放心罢,稳婆都请好了,就住在山脚下。若长公主不能来,稳婆会将孩子交给她的。”

上官嫃忧心道:“稳婆毕竟是生人,我不放心。倒不如先藏在观里,我亲手交给长公主。”

元珊大惊:“娘娘,孩子哭闹起来那可会引人注意,我们不能如此冒险。”

上官嫃叹了口气,慢慢下榻,扶着腰走至桌边,“那我先修书给她,以便早作安排。”

元珊忙揭开砚台,拎起茶壶浇了几滴热水,慢慢推匀凝结的墨汁。

金殿阴冷高旷,寒风夹杂着鹅毛大雪灌进来,朝臣们不禁缩了缩脑袋,殿内不约而同发出阵阵“咝”声。司马轶慵懒地将两手别进明黄缎面兔毛镶边的套筒中,把玩着滚烫的小手炉。

司马琛锐利的目光瞥了过来,又放眼望向朝臣,问:“査元帅在何处?没来早朝?”有内侍在一旁提醒道:“启禀摄政王,元帅府中昨夜里添了丁,如今在府中忙着。”

司马琛极为不悦,“哦?为何本王不知。”

司马轶接着说:“昨夜査元帅遣人进宫来禀告了,朕一时疏忽,忘了告之父王。”

司马琛缓了缓语气,问:“不知元帅府添的男丁还是女丁?”

司马轶微笑侧目,“是男丁。”

“这么说,査元帅添了曾孙,四世同堂,可喜可贺。”司马琛笑道,“本王亦要准备贺礼,看来众卿都要表表心意。”

司马轶漠然道:“朕已经备了份贺礼早朝前送去了元帅府,父王不必劳心了。”

司马琛眉头一收,似是不满,却带着倦意道:“本王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乏力,今日早朝便由皇上独自主持罢。”不等司马轶反应,他便拂袖而去。朝臣纷纷下跪送摄政王,然后面面相觑。

元帅府因添了男丁喜气洋洋,几房人聚首一堂庆祝,一片热闹祥和。长公主留守在房中照顾上官妦,因而缺席,可査元赫在席间却郁郁寡欢,自顾自喝酒。旁人只当他远赴边疆不能与妻儿长聚心有怨气,便轮番劝他酒。

热闹的宴席之后,是一座装饰富丽的小院,此刻清静极了。上官妦平日里总是独自一人,突然这么热闹浑身不自在,捂着耳朵跺脚进房,怨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司马银凤早已坐在房中等她,茶都换了三盅。听见她这般言语,冷冷道:“你又出去做什么?”

上官妦心有怨愤,粗声道:“整日躺在床上快把我闷出病来了。”

“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司马银凤猛地上前拉扯她,将她推到床帏里,“这孩子简直是上天赐给你的,令你有机会拴住丈夫的心,你倒好,还满腹抱怨!”

上官妦大概是隐忍了太久,眼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吼道:“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叫那野种滚回山上去!”

司马银凤气急,狠狠掴了上官妦一掌,掴得她愣是趴在床上半晌起不来。司马银凤一把揪住她的发髻,咬牙切齿道:“他是不是野种、去还是留,根本轮不到你说了算!有本事你给我生一个出来!”

上官妦紧咬嘴唇一声不吭,直到司马银凤松了手,她转身趴在枕上痛哭流涕。同样惨遭灭族,同样至亲被流放,为何她得不到査元赫的半分关心!在这世上,她和上官嫃一样一无所有,可如今,上官嫃却比她多拥有了一样东西。她嫉妒得发狂!

司马银凤理了理衣裳,一面替她放下床帐一面说:“你给我好好呆在屋里坐月子,元赫如今在家,别露出破绽。若你懂事,应当充分利用孩子来笼络元赫的心。别操多余的心,上官嫃这辈子注定老死宫中,无法跟你抢丈夫,一切就看你自己了。”

上官妦止不住啜泣,却逐渐想明白了,这个孩子只能叫她娘。上官嫃仍旧一无所有。

竹竿里的泉水依稀在解冻,一股细细的水流淌下来,滴滴嗒嗒注入水池。元珊口渴顺便接了半瓢水饮下去,冰水顺着喉咙灌入腹中,她顿时打了个寒颤。厨房里传来浓浓的烟味,她忙拎了水回去,看着灶火,然后忙着炖汤、熬药。

上官嫃半卧在床上,整个人缩在厚实松软的棉被中懒懒的都不愿将手伸出来,自从生产之后便一直这样畏寒。元珊用勺喂她喝药,两勺药,一勺蜜。尽管如此,还是苦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上官嫃蹙眉,恹恹道:“这药还要喝多久?”

“娘娘元气大伤,就听大夫的话喝着罢,等大夫哪日说不用喝了咱就不喝了。”

一抹新鲜的阳光穿透窗纸洒进屋来,上官嫃眯了眯眼,问:“元珊,冰雪消融了么?”

元珊笑道:“是啊,泉水都解冻了呢!小家伙一出世,春天就来了。真是好兆头!”

“也不知长公主会给他取什么名。”上官嫃一下子失了魂,目光痴痴盯着药碗,嘴却忘了张开。

“娘娘?”元珊叹了口气,道,“我们俩费心给他想了几十个名字,娘娘都没有满意的,索性听由长公主随便给取个,说不准您还欢喜。”

“我多想看看他……”上官嫃哀怨望着元珊,“你当日可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若见着了还认得出么?”

元珊面色为难,婴孩都长得差不多,她如何能认出来。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闻院内有动静,忙搁下碗出去看,却是长公主来了。元珊迎出去,欣喜道:“长公主来得正好,娘娘方才问起孩子!”

司马银凤紧紧蹙着眉,双眼红肿似是痛哭过一般。元珊一瞧,不免诧异:“公主,出什么事了么?”

司马银凤用手绢拭了拭眼角,一面往里走一面轻轻说:“我进去亲口对她讲。”

真出事了?元珊顿时觉得浑身冰凉,像落入冰窖一般止不住发颤。

上官嫃坐在床上翘首观望,虽然见不着孩子,但能听到一点消息已觉得十分欣悦。司马银凤垂眸走近她,在床边坐下,面对上官嫃关切的询问,她迟疑了半晌,托起她的手哽噎道:“节哀罢,本宫对不住你。”

“什么?”上官嫃瞪着圆圆的眼睛,笑了笑,“皇姐在说什么?”

司马银凤垂眸低泣,断断续续说:“孩子……夭折了,前日夜里突然浑身滚烫、哭闹不停,大夫赶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上官嫃的笑意在脸上凝滞了许久,始终没有化开,亦没有丝毫反应。元珊激动得去摇晃司马银凤的胳膊,“怎么会呢?你们那是元帅府啊!怎么连个孩子都治不好!”

“是急症,毫无预兆……况且,元帅府被探子密切监视,又因是宵禁时刻,大夫在途中就被护军拦截逼问了半个时辰之久,赶到府中已经迟了!”司马银凤说着,已泪流满面,频频自责。

上官嫃浑身力气被抽光了一般瘫软靠着床柱,气若游丝道:“什么探子?谁的探子?”

“自然是摄政王的探子,他一直想找借口对付元帅府,城里巡夜的护军知道我们派了人去请大夫,便故意以宵禁为由强行盘问!”司马银凤悲愤交加,哭喊道,“可怜我还未满月的孙儿!”

上官嫃突兀地笑了两声,唇上的血色一分一分淡下去,喃喃道:“我还没见过他,他怎么就……离我而去了呢?”

司马银凤揽住她,低声安慰道:“人各有命,或许上天是不想他的人间受苦,所以将他带走了,节哀罢。”

元珊扭身背对她们紧紧捂住鼻口抽泣。

“人各有命……”上官嫃笑意未减,眼泪汹涌而出,那样复杂的神情哭笑难辨,仿佛悲哀到了极点而又拼了命的不甘心,她还想说什么,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桂树枝叶扶疏,新长的嫩叶与深绿叶片交互生长,仰头看去只觉得一片斑驳。干净剔透的天空漂浮着一丝丝仿若绒线的白云,成群结伴的鸽子扑拉拉窜上天去,绕一圈回来又落在院子里嬉耍。

上官嫃在鸽舍附近洒食,一把谷粒丢出去,便引起一阵热闹。她眼角余光瞥见院外缓缓而来的身影,漠然的脸上好似忽地被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光彩,含笑凝视着他。

方才山路走得太急,司马轶喘了口粗气,觉得脸颊微热便用袖子扇了两下。他袖里还握着手炉,这时也觉得用不着了叫李武宁拿着,自行进了院子。早已煮沸的茶香气甚浓,像是一股甜甜腻腻的暖流沁入肺腑。上官嫃筛了茶给他,二人便在树下坐着。

春风还带着丝丝寒意,上官嫃双手捧着茶,任水汽扑上脸庞,觉得暖暖润润。司马轶侧目端详她一会,说:“清减了不少,是不是身体违和?”

上官嫃淡淡笑着:“没有,只是食欲不振,大概是因为天冷罢,不打紧。”

司马轶面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道:“这年的冬天尤其冷,北方大部都受了灾,乡村里、城外到处都是饿殍、冻死骨。”

上官嫃反问:“既然有灾情,皇上怎么不好好处理?”

“赈灾款一笔笔拨下去,却像丢进了无底洞。官场混乱,其中的关系盘根错杂,况且我尚未亲政……”司马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索性喝茶不再言语了。上官嫃却将话接过来说道:“近几年朝廷从上到下都换了几拨官员,混乱是一定的,只是看皇上如何拨乱反正了。”

司马轶举眸望着她,目光里一点点潋滟水色皆是殷切,问:“你在宪帝身边多年,想必对朝中官员多有了解?”

上官嫃道:“只是少许,毕竟当初的两大望族都覆灭了,大褚上下被牵连的官员多达上万,如今朝里的旧臣并不多,加上摄政王极力打压。”

司马轶迟疑了片刻,似是解释道:“父王他疑心重,不敢轻易用人。”

“那你呢?”上官嫃极快反问,“你敢不敢用旧臣?”

“为何不敢?朕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司马轶从容不迫说出这句话,温和的神情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慑。上官嫃睨着他,心思转了转,问:“皇上去年岁末就该亲政了,为何如今还是……”

司马轶轻描淡写答了句:“父命不可违。”

上官嫃笑道:“难道朝中无人替皇上分忧?”

司马轶摇了摇头,拿出玉箫,“别说那些了,我来教你吹一首曲子。”

“什么曲子?”

“雨中莲,是百年之前的昭帝为爱妻所写,我在御书房寻着的谱子。”司马轶一面说着,一面端着玉箫悉心擦拭。上官嫃微微出神,低喃道:“就是种夕莲花那个皇帝么?”

“是。”司马轶宽和一笑,随即与她讲起了昭帝的故事。上官嫃却早已陷入一片金黄的回忆,那无垠的太液池、那开得如火如荼的夕莲花,曾经她的皇帝哥哥不顾宫规摘了花给她,可是同样在太液池他也曾经想要掐死她啊……上官嫃不由自主摸住了脖子,窒息一般难受,往事就像一条条藤蔓死死纠缠她,叫她四肢冰凉无法动弹。

其实他才走了不到四年,她却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何止是他,就连爹娘、就连査元赫、就连她夭折的孩子,都恍若隔世。原来她也可以如此铁石心肠,只有先欺骗了自己,才能做到不动声色罢。

司马轶说了许久,发觉她似乎并没有在听,索性收声了,认真吹了首雨中莲。上官嫃缓缓抬手替他筛茶,然后和着箫音说了句:“我想回宫。”

箫音立止,司马轶怔了怔,歪头望着她。上官嫃接着说:“我在宫中长大,十几年了,就如同我的家。我想回太液池边的章阳宫,看湖光山色、看金灿灿的夕莲花。”

司马轶内心是欢喜的,却平静道:“你在此出家是后宫的旨令,若要回宫,还需请长公主出面。”

上官嫃柔声答:“长公主并不反对,只是安尚书那边不好办。”

司马轶低低道:“安尚书听命于父王,此事若无父王允准,恐怕难办。毕竟你回宫便要掌管凤印统领六宫。”

上官嫃直视他问:“那你帮不帮我?”

司马轶犹疑盯着她打量,终究从她深切的眸子中看到某种本不属于她的急功近利,他只觉得一瞬间万念俱灰,想来她对自己的态度从冰冷渐渐转向温柔只为了这缘由。司马轶掌心涔出冷汗,握住玉箫的手微微颤抖,道:“让我想想。”

上官嫃收回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想好了再来找我罢。”

司马轶面如常色向她告辞,只是一出了院子,脚步与气息全都凌乱了。李武宁扶了他一把,关切问:“皇上,怎么手心出汗了?”

“无妨,我们快回宫罢。”司马轶仓惶不已,像个逃兵丢盔弃甲快步离开了浮椿观。他其实不用想,她回宫是最能令他振奋的喜事,不论缘由,只要能时常见到她便是极好的、极好……

摇篮轻晃,伴着上官妦柔柔哼的曲子。孩子睡得很熟,嘴嘟成小小一团,粉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査元赫屏息静气在一旁看得入神,他本是极厌烦婴孩的,却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上官妦回头看见他痴迷的神情,唤道:“夫君,不如你在家多住些时日。”

査元赫浓眉一挑,摆手道:“不行,我已经逗留一个月了,应当早早回军营去。”

“那我与你一同去可好?”上官妦楚楚望着他,娇弱的样子惹人怜惜。

査元赫干咳两声,移开视线道:“军队里怎么可以留女子,你安心在家看孩子罢。”

上官妦垂眸,“今日将我们取的名字都给元帅看过了,他选了你取的敏字、我取的沣字,咱们孩子如今叫敏沣。”

査元赫没再搭理她,自顾自出了房门往书房去,口中却喃喃道:“査敏锋?倒是有气魄。”他又想起那小家伙胖嘟嘟的脸,饱经风霜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窗外几丛金银花开了,金银交错,香气怡人。上官嫃在窗边的翘头案前抄经书,字迹潦草不复往日清秀。忽地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晕开来一大块污迹,她皱着眉头扔下笔,转而走至门前探头望着院中那株桂树。

元珊正在树下烧茶,时不时抬头望远处,眸中好似藏着小小的希冀。上官嫃出了屋子款款走近她低声问:“在看什么?”

元珊有一瞬的慌乱,低下头道:“娘娘不是说皇上一个月之内会来么?如今怎么办?难道皇上不想带让娘娘回宫去?”

“想有何用,得有胆量才行。”上官嫃拉着元珊坐下,缓缓道,“摄政王怎么肯让我回宫去?皇上尚未亲政,大权尽在摄政王手中,他们父子间可有得斗了。”

元珊瞥见苍翠绿林中一角白衣,轻呼:“来了!”然后莫名欣喜地斟好了茶,匆匆进屋回避。司马轶似乎是为了应这浮椿观景才喜欢穿白衣,衣袂蹁跹缓缓走进院子。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含笑对上官嫃点头示好,问:“可在等我?”

“算是罢。”上官嫃请他坐下,莞尔道,“换了金银花茶,尝尝。”

司马轶侧目望着她,似乎心满意足,并没有立即喝茶,修长细白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说:“你回宫之事我问过李尚宫,并非不可。你在此为宪帝守丧三年有余,虽然当初并未规定期限,但古有先例,三年为期满,就差寻个名目接你回宫了。”

上官嫃眯眼一笑:“那就劳烦李尚宫为我寻个名目。”

“不过李尚宫还需禀告我父王,父王那里便难办了。”司马轶低下头,双手在衣袖里绞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上官嫃努努嘴,睨着他道:“不如我们来对弈一局,若我输了,今后便不再提回宫之事,若你输了,便要想尽一切办法带我回宫,如何?”

司马轶眼神一亮,从袖中掏出一条长长的明黄穗子在上官嫃面前晃了晃,“你看,我为你编的剑穗。”

上官嫃不免一愣,伸手挽住那条精致的穗子,听得司马轶在她右耳边轻声细语道:“先跳一段剑舞,我们再对弈。”她脸颊微微发热,不假思索对他嫣然一笑,应道:“好啊。”

白袍胜雪,头纱飞扬,莲花靴踏出流畅的步法,肢体柔韧令身法挥洒自如。寒凉的剑光与明黄色温暖的穗子刚柔并济,剑法精妙。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司马轶目不转睛看着她,那明黄的穗子与白衣相互环绕缱绻,仿佛在岁月中脉脉流转。太液池边初见,他便泥足深陷。第一次生涩的吻,第一次情不自禁的喜欢,第一次学会放手让她走。可她还是要回来,大概真是天注定的。他痴痴一笑,十指下乐律愈加欢畅起来。

青灯伴夜,书卷花香。花枝横斜印在窗纸上,勾勒如画。

上官嫃半倚在罗汉床上,白巾束发,仅裹了件银灰道袍,仙姿窈窕。她微微一扬手,宽袖便落在肘间,小臂内一颗猩红的朱砂刺入他眼帘。他怔怔望着,对方已落子都浑然不觉。这一局棋已经下了两个时辰,终于接近尾声了。

上官嫃莞尔一笑:“你输了,便要尽快想法子带我回宫去。”

“胜负未分。”他垂目看棋盘,那黑白分明的棋子竟搅得他心绪不安。犹豫着从碗里捉了颗白子,却紧张得不知要落在何处。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他必定要输的。既然如此……他扔了棋子,道:“不比了,我认输。”

她开心地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他痴痴望着眼前这珠圆玉润的女子,好似回到了从前,尽管她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他也都甘愿被她玩弄。

上官嫃趿着鞋子送他出去,斜身倚在门框上,微微眯起的眼睛透着一股妩媚的慵懒之态。司马轶伫立在门边,白衣修裹得身形颀长,背着茫茫夜色颇有玉树临风之感。原来并行而立,他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他俯首下去用鼻尖触碰她的脸颊,按捺住心中的潮涌,从容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

上官嫃依然眯眼望着他,衣裳半掩的颈中烘出一股熏人的暖香。他担心自己再看着她会入魔,便扭头而去。黑猫蹲在门外叫唤,似乎不舍一般。上官嫃站了许久,终于抱起脚边的黑猫,一面揉着它的脑袋一面说:“我当然知道。接下来我每走一步,都要你帮我。”

四月,正是百花斗艳的时节。尚未亲政的皇帝不经由摄政王批示,将李尚宫拟定、长公主加印的一纸诏书发至枢密院,引起朝堂骚动。长公主以外廷不干涉后宫为由堵住悠悠众口,声势浩大地准备迎接皇太后回宫。

皇太后为宪帝守丧三年期满,期间恪守清规、净心修行,抄有经书百余卷为先祖为江山社稷祈福。以太后之尊母仪天下,孝悌有义,玉洁松贞,肃雍德茂,静正垂仪。今授封圣母皇太后,重掌凤印、统领六宫。

道观里钟声洪鸣,惊起一树鸟雀。翅膀扑棱声由远及近,落在了屋檐上。上官嫃摸着手臂上那颗微微鼓起的守宫砂,望见檐下一线阳光,才发觉天亮了。她已接到回宫的旨意,今日便要动身。她似乎很高兴,却笑不出来,连她都摸不清自己的喜怒了。

元珊连夜收拾打点,此时天亮了才进屋来,见上官嫃醒了,忙问:“娘娘,那些鸽子怎么办才好?”

上官嫃在床边静坐着,望了望窗外哗啦啦飞舞的鸽子,道:“一会遣人来把鸽子捉回宫去,章阳宫那么大,在角落里盖一座鸽舍好了。”

元珊拾掇着房内的零星物品,见上官嫃望着窗外发愣,劝慰道:“住了好几年,多少有不舍的。不过宫里也是住了十年的地方,娘娘回去之后一定比在这里好。”

上官嫃幽幽笑了笑,下床穿衣。无论哪里再好,恐怕都不及大漠中那片绿洲。

这个时节的章阳宫是最美的,繁花似锦,枝叶扶疏。廊下一溜金丝鸟笼中满满当当全是各色鸟儿,画眉、黄莺、八哥、鹦鹉……数不胜数。

上官嫃褪去了素衣白巾,高挽仙髻,冠缀流苏珠,披深青翟衣,妆容端庄雍贵,在章阳宫大殿接受后宫四品以上内命妇的跪拜。

一众女子的音色亮亮堂堂在殿中回荡:“恭请圣母皇太后金安!”

上官嫃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从今以后,后宫高位不再空悬,一切自有哀家作主。你们仍旧各司其职,不得越级、不得逾距。且不管哀家不在宫的这几年如何如何,哀家亦不会追究,只是日后都要依照旧时宫规行事,尽快恢复往日秩序。”

众人叩头应道:“谨遵圣母皇太后旨意!”

上官嫃起身,仿佛站在巍峨的巅峰俯瞰众生,嘴角微微一笑,转身迤逦而去。

宫中能工巧匠众多,鸽舍不日便盖好了,上官嫃在鸽舍附近逗留许久,终是觉得不如意,却又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元珊亦觉得这鸽舍比先前的好很多,但却不知道上官嫃究竟哪里不满意。

丽璇这几年一直在章阳宫守宫,冷冷清清,好容易盼着主子又回来了,就像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一样吐气扬眉,一进园子便遇见安书芹,她不屑地挑挑眉,方行礼道:“安尚书,可是求见太后?”

安书芹优雅如故,平和道:“是,听闻太后在园子里,你去通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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