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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破局之法


二月十二。

和我记忆中的情节一模一样,“我”与谢濯就这样相遇了。

接下来,似乎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了。我飘在空中,看着当年的自己与我一直守护到现在的谢濯经历“过去”。

“我”将他扛回了雪竹林里的山洞中,照顾了他半个月,为他包扎、换药、简单地清洗身体,“我”对他这一身的伤感到好奇,也十分喜欢他这副漂亮的皮囊。

对“我”来说,此时的谢濯是神秘、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

人总是会被这样的人、事、物吸引。

二月底,谢濯第一次清醒了过来。

他伤得太重了,完全动不了。

那时,“我”正在谢濯身边,为他的身体注入魂力,以待他能早日醒过来。

他睁眼后,看到的便是在他身边一边打瞌睡,一边为他注入魂力的“我”。

他眉头皱了皱,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又看了看我。他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但他伤得太重了,不过动了下手,便喘起了粗气。

“我”也被他惊动,从瞌睡中清醒过来。

“你醒了!”

“我”很惊喜,立即坐直身体,左右探看。

“怎么样?感觉可还行?我也不是专业的医师,这两天找营中的医师学了个大概,我还怕把你治坏了呢……没想到我还行。”

“我”笑着望向谢濯:“你的身体也可以啊,这些伤都扛过来了。”

谢濯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直到与“我”带笑的眼神触碰,他愣了愣,随后眨了一下眼睛,微微转过了脸去。

以前的我或许并不知道谢濯为什么会转开目光。但现在的我陪他走过了那么多的路,我明白的。

一直活在追逐与生死之间的人,几时能见到这么毫无阴霾的笑容。

一直处在冰冷与麻木中,诧然间感受到了温度,便会不适应。

“为何救我?”谢濯嘶哑开口,嗓子仿佛被刀磨过。

“难不成看着你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吗?”“我”脱口而出,随后想了想,又道,“之前你在雪竹林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把你报上去,全当是报恩了,我照顾你到伤好为止,之后,你就悄悄离开昆仑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谢濯没有再多言。

过重的伤到底让他精力不济,没一会儿,他又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我”在他身边,继续渡了点魂力给他,见他呼吸平稳,便又挎着挖雪笋的篮子,哼着调子,离开了山洞。

接下来三个月的时间,谢濯一直待在这个山洞里养伤。

“我”几乎每日都挎着篮子来找他。

一开始给他渡魂力、换药。

到后来,谢濯身上的绷带几乎全都撤下了,皮肉伤看着好了七七八八,至于他的内伤,“我”帮不上什么忙,就任由谢濯自己调理。

但“我”还是日日都来。

“我”来找他说话,哪怕他不喜欢说话。

“我”常常絮絮叨叨地把最近身边发生的那些琐碎小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通通都说给他听。

偶尔,“我”也会问一些他的过去,但一旦察觉他不想开口,“我”便将这话糊弄过去。

“我”还会给他带来一些昆仑集市上的小玩意,告诉他:“最近昆仑之外的邪祟气息似乎弱了好多……”

谢濯听闻此言,总会垂眸点头。

我知道,他是为此事感到欣慰。

而当年的我对他这般情绪并不能体会,毫无察觉地继续说着:“西王母打算将昆仑集市的规模再扩大一点,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多新鲜玩意,你跟我一起玩吧。”

在这种事情上,谢濯没有拒绝过“我”。

尽管“我”掏出来的那些“新鲜玩意”是他在昆仑之外早就见过的,他还是会陪“我”一起在山洞里面捣鼓那些东西。

那时,昆仑卖的东西良莠不齐,而“我”一直生活在昆仑,确实没什么见识,偶尔买来的东西里面会掺杂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

有一次,“我”刚从兜里掏出一朵金属做的花想送给谢濯。

“集市的人说,这花是法器,送给养病的人,能……”

“我”话没说完,忽然,谢濯抬手就将那花紧紧握在了掌心。

“我”一脸困惑地看着谢濯:“怎……”

“我”不过开了个头,下一瞬,那金属花便在他手中炸开,“砰”的一声,将“我”吓了一跳。

“是暗器,不是法器。”谢濯平静地说着。

“我”在他开口之后立即回过神来:“手怎么样?”

“我”伸手要去拉他的手,却又怕碰疼了他:“你张开手让我看看。”

谢濯却只将掌心对着自己,近乎冷漠地将那金属花的花枝从手里拔了出来,带着皮肉与血扔在一边:“皮肉伤,无碍……”

没等他话音落下,“我”就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腕,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拉过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扎入了不少金属的花瓣,血肉翻飞,看着可怕。

“我”望着谢濯,神色间全是愧疚与心疼:“疼不疼?”

“我”问他,自己声音一颤,竟然哭了起来:“一定很疼,对不起,都怪我,信了那些小妖怪的话。”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谢濯的手掌心里。

“下次我不乱买东西了。我回头一定去找他们算账!”

谢濯看着“我”,似乎有点愣住,不是故意沉默,而是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又张开,反反复复,临了,终于憋出了话来,却只是生硬地说了五个字:“别哭了,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

“都扎进肉里了……”

“没事,以前的伤都好了,这一点……”

“那你以前是不是更疼?”

谢濯沉默了下来,他看着“我”一双漆黑的眼瞳带着泪意,里面全是他的影子。

“现在不疼了。”他抬起另一只手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九夏,笑一笑吧,别哭了。”

“我”抿着嘴巴,憋了半天,还是笑不出来,最后一埋头:“我笑不出来,但我可以不哭了,我帮你把伤处理好吧。”

他将手交给了“我”,“我”帮他一点一点地处理掌心的伤,他只在一旁偏着头,静静地看着“我”。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五月二十五的时候,谢濯能站起来简单地活动了。

此前“我”将恶意售卖暗器的妖怪抓了,并通报了西王母,西王母整顿了昆仑集市,正好这几日整顿后,昆仑集市上要办一个小集会。

“我”因为此前上了当,伤了谢濯,十分愧疚,又想着谢濯许久没有离开山洞,现在伤终于好了,可以出去走走了,于是便邀谢濯在五月二十八日那天随“我”去逛集市。

谢濯自然答应了。

五月二十八当日。

昆仑的集会办得热闹极了。白日里,集市上吃的玩的都有,“我”带着谢濯从街头逛到巷尾,从这条街又吃到了那条街。

临到夜里,街上点上了灯笼,空中升起了祈福的天灯,远处还有颜色各异的烟火。

气氛好极了。

“我”带着谢濯去了集市上一个僻静的高处,买了集市的酒饮了两口,随后告诉谢濯:“谢濯,我似乎有点喜欢你呢。”

烟火声中,昆仑月下,谢濯愣在了“我”的身边。

“你呢?你喜欢我吗?”

“我”等着谢濯的回答。

等到烟火不再绽放,月色被云遮掩,谢濯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

然后“我”眼中的光芒隐去,尴尬与局促立即涌上脸颊。“我”仿佛酒醒了一样,立即站直了身体,挠了挠头,有些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

“呃,是挺奇怪啊,突然说这个……有些唐突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你再逛逛也回去吧!我先走了,告辞!”

“我”直接翻身从这高处跃下,急速地跑开了。

看着“我”跑远,谢濯在高处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处:“喜欢?”他困惑地抬头。

“我”已经消失在了昆仑集市的人海之中。

谢濯当然没什么要逛的,他沉默许久,回了那山洞。

五月二十九。

“我”的仙府上降下雷劫,因为被谢濯拒绝而伤心了一天的“我”被雷劫猝不及防地劈清醒了。

“我”慌忙调整内息,应对雷劫,天雷劈了整整一日,“我”以为渡不过去了,在一道雷之中,“我”彻底昏迷了过去。

又一道雷降下的时候,谢濯来了。他挡下了雷劫,还喂了奄奄一息的“我”一口他的血。

“我”昏过去了,所以没有看到,“我”与谢濯缔结血誓时,周围升腾起了红色的光芒,光芒被一道道雷劈散,化为粉色的粉末,围绕在我们周围。

仿佛是这天劫在为我们奉上来自上天的祝福。祝我们喜结连理,欢好良缘……

五月三十。

“我”在被天雷劈烂的仙府里醒来。

死里逃生飞升上仙之后的“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鼓起勇气,又去找了谢濯。

那时,谢濯照顾了我一夜,见我气息已经平稳,他便回到了雪竹林的山洞里,打算静息片刻。

而“我”找上门后,开门见山地跟他说:“昨天我差点被雷劈死了,当时我有点后悔,我应该在集市里做得再绝一点的!人就应该活在当下!所以,我决定……”

“我”说着,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我们成亲吧!谢濯!”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又像是怕他拒绝我,我大声喊了出来,“我不想错过你!”

谢濯看着满脸通红的“我”,没有沉默,也没有犹疑,他点头说:“好。”

“我”听到这个字,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欣喜与快慰压抑不住地涌上心头、嘴角、眉间。

“我”大笑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谢濯。

谢濯被“我”扑了个满怀,甚至脚步踉跄了一下。他低头看着不停拿脸颊在他怀里蹭的“我”,一直紧绷的眉眼微微柔软了下来。

六月初一。

“我”终于将谢濯介绍给了我在昆仑的朋友们。

朋友们看出了谢濯是妖,身上的气息深不可测,他们强颜欢笑,与我们吃了一顿饭,饭后,朋友们不约而同地将我从桌上拉走,一个个地来问我。

“哪里冒出来的妖怪?”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人的底细你摸清楚了吗?”

我也一个个地回答。

“管他哪里冒出来的。”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就行。”

“婚姻大事当然不能儿戏,我认真得很。他的底细我不用摸清楚,他的品性我摸清楚就行了!”

朋友们一个个地被“我”?了回去,最后蒙蒙还是不放心地跟我说:“你现在飞升上仙了,你的婚事可不是小事,你要嫁妖怪,我们昆仑可是没有这个先例的,你得去请示西王母。否则,他留不下来。”

六月初二。

为了让谢濯留下来,“我”带他去见了西王母。

大殿上,众仙看着“我”与谢濯,摇头叹气,西王母却没有说什么,只问“我”是否心意已定。

“我”当然立即点头应是。

西王母当庭没有表态,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濯一眼,便让我们退下了。

那天夜里,“我”有些忧心。

“我”感觉西王母在殿上的态度十分模糊,怕西王母不许谢濯与我成亲,硬将我留在昆仑。

“我”在还没修好的仙府里辗转反侧,谢濯沉默地陪在我身边,只说了一句:“没什么好担心的。”

当时,“我”心想:是,若西王母实在不同意,那我就带着谢濯住到昆仑结界外面去。反正现在昆仑已经开放集市了。以后,白日里,我就来昆仑管理守备军,夜里,我就回去过我的小日子。生活工作两不误。反正这亲是一定要成的。

“我”想定了,便也安心睡了过去。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天夜里,谢濯去见了西王母……

在昆仑主殿西王母的主位的阵法里有一个隐秘的空间,那是我之前从来不知道的秘密。

西王母在那个隐秘空间里藏了石镜。

六月初二的晚上,谢濯瞒着当年的我,在那石镜面前见了西王母。

白日里,谢濯在殿上随“我”一起对西王母行了礼,但私下里见面,谢濯并未行礼。

西王母见了谢濯,神色凝肃,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我”与谢濯的婚事。

“他被你封印了?”

这些年来,各山主神都是知晓谢濯的,只是有的主神见过他,有的没见过。而西王母正巧未曾与谢濯真正见过面,但他们也不算完全陌生。

谢濯简单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但接下来,他却将目光投向了一旁。

西王母见状,看了石镜一眼。

“你瞒不住他,出来吧。”

这时,石镜背后走出来一个笑眯眯的人,正是老狐狸秦舒颜。

“谢濯公子,久仰大名。在下秦舒颜,昆仑的守言人。”

守言人就是主神们铺在这世间的线人脉络。他们会负责将邪祟的事情瞒住,把意外知道真相的人送入不死城。

我以灵魄之体飘在谢濯身边看着这一幕,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谢濯会在与我成亲之后认识秦舒颜,并愿意相信他。

因为……他们都是瞒着世人,于暗夜中前行的人。

秦舒颜掌管翠湖台,一个看似混乱且会滋生邪祟伥鬼的地方,却在收集邪祟与伥鬼的消息。

“几个月前,忽然失去了你与邪神的消息,主神与我们都慌了好些日子。”秦舒颜拿着扇子晃悠了两下,“要不是看着世间邪祟之气在变少,我们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谢濯看了秦舒颜一眼,开口道:“我封印了他,在昆仑地下一熔岩洞穴之中。”

西王母眉头微皱:“目前只能封印?可有寻到彻底消灭邪神的办法?”

谢濯摇头。

我在一旁有些激动起来。

我有办法!只是,我的这个办法还得再等五百年。

五百年后,待谢濯能像玩耍一样使用盘古斧的时候,当他达到了功法巅峰的时候,便能将这个办法告诉他了!

再等等,就快到了!

但我现在无法将这些话告诉他们。

秦舒颜见西王母与谢濯都沉默了下来,又笑了笑,打断两人的思绪:“不管怎么说,如今他被封印,世间邪祟之气变少,就是好事。前几日守在不死城外的人也传来了消息,说在风雪结界之上,看到了主神霁传出来的信息,说不死城中的邪祟之气也大幅减少,谢濯公子的封印之举已经解了许多危难。”

谢濯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暂时向好,但还要寻到方法,彻底解决。”

“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秦舒颜笑眯眯地望着谢濯,“谢濯公子身负如此重任,为何要在昆仑娶一小仙?”

秦舒颜此言一出,西王母也充满探究地看向了他。

我更是默默地关注着谢濯脸上的神色。

只见谢濯沉默了一下,望着秦舒颜,正色道:“她已经是上仙了。”

说实话,听到这个回答,我有点蒙。

咱就说,谢濯,你在乎的点似乎有些偏……

“九夏飞升上仙是好事。但若无你相助,她……可能渡劫成功?”西王母眸光清明又犀利。

谢濯不卑不亢,声色也是平稳镇定:“她可以。”

“她若是可以,你为何要帮她?”秦舒颜也在一旁挑衅似的询问。

谢濯又沉默了一下,说:“她可以,却会很吃力。”

秦舒颜接着问:“你不想她因渡劫而重伤?”

“我不想。”

“为何?”

谢濯沉默。

“你可是真心爱上了伏九夏?”秦舒颜步步紧逼。

“我……”谢濯皱了皱眉,神色也有些犹豫不定,似乎极难抉择一样,“我不知道。”他困惑地望向秦舒颜:“我不知道。天雷落下时,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与她缔结了血誓。”

谢濯困惑的样子让秦舒颜一时有点语塞,他顿了顿,才道:“那你就是爱上她了。”

“什么是爱?”

秦舒颜被问住了。

谢濯继续困惑地发问:“若不是呢?若只是这片刻的混沌感受,抑或不知名的冲动,这也算吗?”

西王母与秦舒颜沉默着。我的灵魄之体也在一旁沉默着。

我是……我是万万没想到!

在与谢濯的婚姻里面,我问了无数遍的问题,我直觉上便能回答的问题,听到了谢濯的耳朵里,却是这样的哲思之问!

这……

若上升到这样的高度,那我确实拿不准,之前我和谢濯成亲时,到底是一时的欢愉、冲动、渴望,还是这高深莫测的爱。

我……

我定了定神,望着困惑的谢濯,忽然便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因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哪一个人给过他真正长久的、坚定的、毫无保留的爱。

他的母亲未曾给予,族人也皆是冷漠以待,后来遇见的主神霁和鹊山的人,都只是短暂地在他生命里走过。

他感受了人间,感受了沧桑,感受了风花雪月,学会了温柔,读过了书本,行过千万里路,却从未体验过平稳、坚定的爱意。

他……在怀疑自己。

他无法将自己的情愫归纳于这世间某个字的含义里。

“那……若是换作他人,危急时刻,你也会与她缔结血誓吗?”西王母一直静静地听着秦舒颜与谢濯的对话,及至此时,又开了口,“这么多年里,谢濯公子见过那么多人,有多少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何你不曾与他人缔结血誓?”

谢濯皱了皱眉。

秦舒颜也点了点头:“是,谢濯公子为何只对九夏上仙特殊呢?”

我打量着谢濯的神情。他似乎在思考,并且思考了很久。而我隐约猜到了他的回答……

“她……”他说,“像狗一样。”

我就知道!!

我谢谢您了!

我能猜到谢濯这似曾相识的回答,但西王母和秦舒颜却被他搞蒙了。

这句“像狗一样”让整个密室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西王母严肃地开口:“谢濯公子,你为诛邪神,所作所为,我们皆看在眼里,八方诸神皆衷心感佩,但于个人私情上,我却不想你因为除了爱以外的任何缘由与九夏成婚。”

是,谁家的主神愿意听到你这样的回答,你成亲,却把自己的媳妇当成狗?

我的灵魄在空中叹息。

虽然我知道谢濯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确实当过狗,但谢濯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恐怕完全无法理解。

西王母继续严肃道:“她是我昆仑的上仙,自幼于昆仑生长,我不想她在此事上受伤。你若……你若只是儿戏,这血誓,你还是解了的好。”

秦舒颜在一旁点头,似乎也觉得谢濯的话有点过分了:“而且,谢濯公子身份特殊。你与伏九夏缔结血誓,虽说你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感情,但若邪神知晓了此事,定会对伏九夏动手。还是解了血誓,瞒住她为好。”

“我会瞒下此事,不让她知晓。但我雪狼族血誓无法解。”

西王母皱眉:“若是如此,九夏并不知晓此事,你大可不必与她说明血誓一事,只要不在昆仑举办婚礼……”

“我会与她举办婚礼。”

谢濯打断了西王母的话。

“缔结血誓,她便是我的妻。婚礼一定要办,我也会把她保护好。”

谢濯说得坚定,西王母与秦舒颜对视一眼,见他这坚决的态度,似乎并不是把婚姻当儿戏的模样。

西王母思索片刻:“谢濯公子,我乃昆仑主神,哪怕你在邪祟一事上于世间有恩,但在对九夏的事上,我不会允许你随意对她。”

谢濯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话,似乎对西王母的态度十分认可。

秦舒颜见状,越发好奇地打量起谢濯来。

话谈到这个地步,西王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后只叮嘱了一句:“你将那人封印在了昆仑,你留在昆仑自是最好,只是这些事……”

“瞒住她,我知道。”

西王母点了点头:“但愿日后,你能确定自己是何心意。”

谢濯脚步顿了顿,没有多言,离开了秘室。

对于谢濯与西王母的这番对话,当年的我是一个字都不知道的。

六月初三,没见着西王母下逐客令,“我”便当西王母默许了,于是开始热火朝天地筹备婚事。

因为刚历了飞升上仙的劫,“我”的仙府被劈得稀巴烂,新房肯定是要找人花时间修葺的,成亲需要的东西也是要采买的。

于是“我”便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一共安排了两个人,一个是谢濯,负责盯住修葺房屋的事;一个是“我”,负责采买成亲用的东西。

结果没出三天,谢濯就用术法将房子修好了,还里里外外添了一些新鲜玩意,什么摇椅、茶具、好看的书架,将我本来简朴的小仙府装扮得热闹许多。

但采买东西的“我”,每天买完之后,总发现还有新的东西要买,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月才办齐。

“我”自己算了个良辰吉日,将日子定在八月十八。

然后从那日开始,“我”便开始写请帖,也就是从那日开始,我日渐感受到了来自昆仑亲朋好友的压力。

西王母没反对不代表其他上仙不反对。

那时候,谢濯妖怪的身份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接受的。

许多仙人都来劝“我”不要与谢濯成亲,很多固执的朋友见“我”不听劝,直接与“我”翻了脸。

可他们翻脸,“我”也翻脸,在“我”将好几个不客气的家伙痛骂一顿并赶出仙府大门后,来劝“我”的人算是消停了。

而谢濯也看到了,自己妖怪的身份要在昆仑娶一个上仙有多么不受待见。

那时“我”告诉他:“我们的日子我们自己过,别人的话都不算数。我不会往心里去,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日久见人心,你是什么样的,时间久了,昆仑所有人都会知道。”

谢濯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现在看来,这个动作是有点像摸狗。但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我”抬手抓住了谢濯的手:“你信我,我一定在昆仑护着你!”

那时候,“我”以为是自己在保护谢濯。

其实是他在保护我和整个昆仑。

八月十八,良辰吉日,我们成亲的日子。

这一天,“我”发出去的请帖没有一张得到响应。

连蒙蒙都不敢来。

似乎在昆仑,反对伏九夏与妖怪成婚已经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选择。

蒙蒙和另外几个朋友悄悄提前给“我”送了礼,他们要么是小精怪,要么是人微言轻,不敢特立独行。

倒是西王母,在我们成亲的当天,遣人光明正大地送来了贺礼,算是做了一个最为官方的表态。

成婚当晚,没有媒人,没有证婚者,也没有亲朋好友……

“我”与谢濯在昆仑的月老殿前,于相思树下,刺破了自己的掌心,令十指相扣,掌心相对,血脉相融,成姻缘之线,绕于彼此腕间。

完成仪式后,我带着谢濯回了仙府。

在洞房里,我们相对而坐,望着彼此,许下誓言:“愿许良人,执手同行,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同样的话语从两张不同的嘴中说出,仿佛这一瞬间,便是那传说中的“两心同”,也是那传说中的“生死相依”。

不需要他人见证,我们在这一隅,天地之间,以山川为凭,风月为证。

“我”将我们手腕上的红线编出了一个好看的结,“我”一边专注地编着,一边说:“你一个人来昆仑,不爱吭声,不爱袒露情绪,也没叫来亲人朋友参加咱们的婚礼,不知道你之前都是怎么过的……但是,谢濯,希望以后你不要那么孤独了。”

谢濯沉默又认真地看着为他编红线的“我”。

“我”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红烛的火光在我们脸上跳动。

“我”注视着他,对他说:“咱们以后一直在一起。我陪你说话,逗你笑,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都像现在一样喜欢你。”

像小孩的誓言,最普通的字句,却似乎在他漆黑的眼瞳中点亮了一束光。

那光芒里有“我”的影子,也有红烛火光,微微跳动,荡漾波澜。

他眉眼温柔,唇角甚至带上了少见的笑意。

“好。”

他轻声应“我”,嗓音低沉。

系好的红线在我们腕间闪过一道光芒,随即隐没不见。

从此往后,岁岁年年,它将一直系在我们腕间。

此时此刻,重看这一幕,恍惚间,我想起了这根红线被剪断的那一天。

我也更深刻地明白了,那时谢濯眸光中的空洞,那光芒的熄灭原来那么令人窒息又绝望。

谢濯的生命里,从没有人许诺过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有“我”许诺了。

而我也……食言了。

我剪断了红线,不会与他在一起了,也不会陪他说话、逗他笑,我也……不喜欢他了。

剪断红线,反悔誓言,推翻过去,将美好与破碎全盘否定。

所以……他会癫狂,会疯魔,会用盘古斧劈开时空,只为回到五百年前“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会指责我说,剪了红线的我没有资格说我们要与过去和解。

他会说,我们这段姻缘无法延续,本质是因为我剪断了红线。

他说,是我错了。

我站在我的世界里,疯狂指责他的沉默与隐瞒。

他也站在他的茧房里,偏执得看不清姻缘崩溃的全貌。

我们在对对方的误解中,越走越远,直到这一场“生死”或者说“轮回”,将一切拉回“正轨”。

我的灵魄不会流泪,但我却在灵魄氤氲的白色光芒中,朦胧地看着谢濯,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看着他眼中微闪的光芒。

看着一个从雪狼族漂泊出来的魂魄,终于找到家的模样。

“谢濯,你有……多喜欢我一点吗?”

“我”歪着头,专注地凝望着他的眼睛,问他。

但这个问题却让谢濯愣了愣,他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敛。

当年的“我”看到的是沉默,是迟疑。

而现在的我看到的是思量,是慎重。

“我”忍住了失落,抿了抿唇:“没事,不急,日子还长。”

于是,在这个问题后,洞房花烛夜便也陷入了沉寂。

那时“我”是真的想着日子还长。

我们成婚后没过多久,昆仑开始有人失踪。

这是之前昆仑从没发生过的事,大家自然怀疑到了谢濯身上。

“我”飞升上仙后,统管昆仑守备军,为了消除大家对谢濯的怀疑,“我”日日带着谢濯出门巡逻,将那些闲言碎语都?了回去。

“我”告诉谢濯:“没事,你不喜欢说话,我帮你发声,你不喜欢辩解,我来帮你解释!”

再后来,有仙人来“我”仙府叫骂,谢濯收拾了那人并将其赶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谢濯打人,看到他面上出现了愠怒的表情。

而后他问“我”:“你在昆仑开心吗?”

“我”当然是开心的,安慰他之后,便没有再将那仙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我”没想到,那仙人从我仙府离开之后,竟然死掉了,被活活吃掉了……

流言甚嚣尘上。

西王母下令,“我”与谢濯不得出府。

“我”没有违抗命令,但有天晚上,谢濯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谢濯去了哪儿,也不敢惊动他人,更怕自己出去寻找会给谢濯带来更多的误会。

“我”相信他,于是一直在院中静静地等他。

而现在,我跟着谢濯一起离开了仙府,我看着他找到了秦舒颜,秦舒颜给他提供了一个名字——荆南首。

只是秦舒颜现在掌握的消息不足以确定荆南首一定是邪祟。

谢濯说:“试试就知道了。”

于是他找上了荆南首,一言不发,直接动手,被逼入绝境的荆南首自然动用了邪祟之力。

真的试出来了。

荆南首就是真正的食人的上仙。

荆南首在飞升上仙的时候,便已经被邪祟之气入体了,他早已臣服于邪神。只是他藏得很好,一直没有人发现他。

他也是在看见谢濯与“我”成亲之后,才想到可以将自己吃人的事嫁祸到谢濯头上。

他与谢濯一战,当然是谢濯赢了。只是谢濯不过半年前才封印了邪神,后来又帮我渡过雷劫,如今对上荆南首,虽然赢了,但赢得有些吃力。

他受了伤,伤口上蔓延着邪祟之气。这些都是不能让“我”看到的。

荆南首拼死灌入他身体里的邪祟气息让他的神志有些模糊,他撑着身体,在雷雨夜中,回到了我们的家。

“我”还在等他,坐在我们屋子的门槛上,看见他带着一身血回来,“我”立即奔赴上前。

谢濯本来向“我”走去,但在“我”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好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往后一退,一只手还一把将“我”推开。

“我”愣在雨里。

而谢濯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捂着伤口。他的伤口里全是邪祟之气,在他皮肉上撕扯。

他没让“我”碰到他,一转身,脚步急切地走入了房间,随后反手将门关上,还布下了一个结界。

“我”也跟着疾步追到房门前,却被他的结界拦在了门外。

雷鸣低沉,雨声滴答。

“我”在门口,不敢使劲敲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他:“谢濯,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去干什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得和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

“你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啊。”

而谢濯一进屋,便再难支撑,痛苦地倒在地上。他调理内息,一如过去无数个受伤的日子一样,与身体里的邪祟之气搏斗,直至完全战胜它们,将它们彻底撕碎,清出自己的身体。

雨下了一整晚。

谢濯在屋内,“我”在屋外。

他身上的邪祟之气渐渐消失,“我”在外面的担忧与疑问也渐渐消失。

及至第二日清晨,朝阳破开了阴沉一夜的云雾,落在了院子里。

谢濯收拾好自己,带着苍白的脸出了门。

他看见了“我”。

“我”抱着腿在门口坐了一夜,雨水湿冷,将“我”的发尾与衣衫都染得冰冷。

“我”也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院中只能偶尔听闻两声鸟啼。

“你受伤了吗?”

“我”嗓音嘶哑,声音极小,似乎只是气流在喉咙里通过的声音。

谢濯眉头微微一皱:“没事了。”

他抬手,似乎试图抚摸“我”。

“我”侧头躲开了他的手:“就这样?别的,你没什么要说的?”

他沉默了很久,几乎是一字一句地笨拙地说着。

“我想让你开心。不知道,你才能开心。”

“我”望着他,没说话。

而就是“我”这样的沉默,却似刺痛了谢濯,他的眼睛轻轻眨了两下,目光微垂,看着“我”向下的唇角。

“九夏,笑一笑。”

在我们的婚姻里,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他时垂下眼眸,没有回应。

“我”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见谢濯在“我”面前,眼里透出的无措。

他的指尖动了动,最终没敢碰“我”,只是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此后的时间,熟悉又陌生。

是我经历过的时光,也是我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时光。

荆南首的死让谢濯沉冤昭雪。

西王母只道荆南首是走火入魔,并未提及邪祟一事。

也是从那时开始,谢濯频繁联系秦舒颜,并帮助昆仑解决一些偶尔出现的邪祟,有时甚至会离开昆仑。

也正因如此,邪祟,或者说邪神,知道了“我”的存在。

秦舒颜提醒谢濯,邪祟似乎还是能接收到邪神的命令,天下的邪祟之气也隐隐有向昆仑流动的趋势。

谢濯没有对秦舒颜多说什么。但从那时开始,谢濯便常常提醒“我”——

少喝酒。

因为酒会麻痹“我”的神志,令邪祟之气有机可乘。

少食辣。

因为辛辣会掩盖一些毒物的味道,还会令“我”情绪起伏,长此以往,会乱道心。

谢濯还让“我”注意身体,尽量别生病,体弱与病气都会成为“我”的弱点。

还有,少去鱼龙混杂的地方。

哪怕在军营之中练兵,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若非不得已,他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诸如种种,事无巨细,无不担忧。

而“我”也像所有人一样,一开始觉得谢濯关心“我”,心里甜甜的。

到后来,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五十年,年年如此,“我”便感觉自己被管控着,逐渐对谢濯失去了耐心。

再加上他时不时地消失,从不解释我们之间的误会……“我”对眼前人与这段姻缘的不满慢慢地出现了。

我们成婚一百年后。

邪祟在昆仑外聚集,“我”身为统管昆仑守备军的上仙,日日在昆仑结界前镇守。

谢濯每日都跟着“我”,一直待在营中,军士们笑“我”,“我”也确实难堪。

最后,“我”还是被邪祟抓走了。

“我”被带去了昆仑之外的巢穴,被那蜘蛛注入了毒素,被蛛丝包裹着,倒挂在了天花板上。

然后便是谢濯独闯邪祟巢穴,救出“我”的事情了。

我心里一直觉得,因为那一次他舍命救我,所以我们的姻缘才有了后面的四百年。而在这四百年的“垂死挣扎”中,我们都过得十分疏离,别说拥抱了,连牵手的次数都数得过来。

但到我变成灵魄之体的现在,我才发现,谢濯瞒着我的事远不止关于邪祟的那一些!

他……他从蜘蛛邪祟手里把“我”救回来之后,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我”的床榻边。

然后……咬“我”的脖子。

他在从“我”的身体里引渡邪祟之气。

趁“我”睡着毫不知情时,他会贴着“我”的颈项处,脉搏跳动的地方,用微凉的嘴唇将丝丝缕缕的邪祟之气都引渡过去。

有时引渡完了,他会帮“我”拉一下被子,有时会摸摸“我”的头发,有时还会悄悄地在“我”眉心轻轻一啄……

然后他自己在一旁红着脸,就那么看着“我”,一动不动,直到“我”翻了身,在睡梦里咂巴了嘴巴,他才会走开。

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但他的这些举动足够让现在旁观的我脸红心跳。

谢濯你……藏得很深啊……

难怪那时候在不死城里,他的动作会那么熟练。

但谢濯做的这些事情,“我”是全然不知的。

“我”不知道他在夜里引渡邪祟之气,也不知道他在昆仑内外的战斗,不知道他身上的疤添了多少,更不知道因为邪祟之气入体太多,每日每夜他都会在梦中与邪神鏖战。

在“我”眼里,谢濯还是经常失踪,回来之后,也没有半句解释。

我们之间也没有亲亲抱抱的亲密举动,想从谢濯嘴里听到什么甜言蜜语更是不可能。

“我”越来越忍受不了这守活寡一样的婚姻。

在最后一百年的时间里,我们开始争吵,或者说,是“我”在吵。

最后十几年的时间里,我们甚至开始动手,或者说,是“我”在动手,他只负责挡开“我”的手。

而最后一次。

谢濯不允许“我”在那盘菜里放辣。

“我”怒从心起,直接和他动起手来,那一次,不周山都被“我”打偏了三分。

“我”下了狠手,谢濯也看出来了。

“我”飘在空中,与谢濯相对而立,偏了三分的不周山还在升腾灰尘,尘埃在我们面前像雾团一样飘舞,一如我们一团乱麻的姻缘。

“我”看向谢濯的眼神里再没有五百年前的温度,“我”说:“你不和离,那这日子咱们就都别过了。”

谢濯看着我,还是一言不发。

直到被惊动的其他仙人赶了过来,将我们带去了昆仑大殿上。

西王母看着我们这一对怨偶,有些无奈,她揉着额头,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谢濯身上。

“你怎么想?”

谢濯看了西王母一眼,又转头看向“我”。

“我”还在气头上,不愿意搭理谢濯,一揣手,一扭头,看也不看他。

谢濯眼眸微微垂下,睫羽在他眼底投下了三角形的阴影,遮盖了他所有的情绪。但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几分混乱的思绪。

而此时“我”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那时“我”只觉得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现在,我却看见他在这沉默的时间里,像是窒息一般,周身几乎没有任何气息流转。

他仿佛在这段时间里走过了极漫长又挣扎的一段路。

他终于开口了:“好。”

殿上一片哗然。

“我”也转头瞥了谢濯一眼。

然后“我”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大殿。擦肩而过的风撩动谢濯的鬓发,他一动没动。

那时,“我”只知谢濯终于答应了与“我”和离,可“我”却不知,那日殿上,所有仙人都已经走完了,只有谢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

空荡荡的大殿上仅余主位上的西王母。

“你当真要与九夏和离?”西王母问他,“不是气话?”

谢濯闭上眼,眼下青影沉沉,更衬得他面色苍白。

“她说的也不是气话。”

西王母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九夏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但这些事必须瞒她,这么多年,她……”

“我知道。”谢濯打断了西王母,似乎不愿再听。

殿中随即沉寂了下来。

“谢濯,你可还好?”西王母不放心地轻声问。

谢濯睁开眼,没有回答西王母。

西王母静候了一会儿,又问:“你们和离,昆仑的姻缘好断,而你的血誓……”西王母看着谢濯的神色,没有继续说,只道:“罢了,这些事该由你来处理,我不便多问。”

西王母起身要离开:“只是,那位的事……”

西王母话没说完,谢濯忽然说了句:“我很好。”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让西王母有点愣神。

谢濯却仿佛十分冷静又沉着地继续说着:“那些事该瞒着她,我很清醒,她做的决定应该如此,五百年……”

西王母看着明明在说话,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谢濯,神色更加怜悯起来。

“谢濯。”

她打断了他的话。

谢濯终于抬眼看她。

“你得清醒,”她声色平静,似乎刻意剥离了所有情绪,“你们的事可由你与九夏来决定。但除此之外,你得永远保持清醒。”

谢濯闻言,沉默下来。他没再说任何话,转身离开了大殿。

那天以后,谢濯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面了。

“我”住到了蒙蒙的府上。

昆仑的上仙和离,还有许多手续要办,我们的名字从此要被彻底分隔。

等到半个月之后,“我”才会与谢濯一同去月老殿,相思树下,剪断红线。

就是在这半个月里,身为灵魄之体的我也终于离开了谢濯,停留在了“我”的身边。

我准备开始行动。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只要在“我”剪断红线之前,我以此灵魄撞入自己的身体,杀死这个身体里的灵魄,夺取这副身体,我的任务便能完成了。

为了避免将成败的压力都积压到最后时刻,我打算在谢濯与“我”不见面的这半个月里开始行动。

现在,就算早上半个月抢了我自己的身体,也没什么关系了。

经过这么多年与邪神的鏖战,以及与各种邪祟的战斗,谢濯的力量早已攀至巅峰,也不差这半个月的时间。

数千年的陪伴与等待,终于迎来了决定最终成败的这一局!

这半个月时间里,夺取身体,只能成,不能败!

因为我没有退路。

这么多年,我的灵魄并没有闲着。

谢濯在成长,我也一样。

我早已能用灵魄之体短暂地调动周围的魂力,迸发出足以伤人的力量。

若是以灵魄的力量来比较,以前的我肯定是比不过现在的我的。

但如今棘手的是……我无法闯入“我”的身体里面。

这副上仙的身体仿佛成了阻拦我成功的最后一道屏障。

这半个月里,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想要闯进“我”的身体里,与“我”的灵魄面对面,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不管是“我”发呆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抑或打坐修行的时候……

每一次,我铆足劲想撞入这副身体里,但我只是从这副身体里穿过,一如穿过一块石头或者一片云朵。

更糟糕的事情是——

每一次,我尝试穿过自己的身体,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灵魄……在变弱。

只是我的灵魄与这副身体的瞬间交缠就足以消耗我积蓄多年的力量。

我渐渐地发现,进入“我”的身体,杀死这身体里我自己的灵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不敢再随意胡乱尝试。

硬闯肯定是不行的了,只会徒增对我自己灵魄力量的消耗。然后我又开始想要共情当年的我,以达成进入身体的目的。

但这显然更加困难……

现在的我不仅无法共情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和离的当年的我,我甚至想要将当年的我吊起来打一顿!

现在谢濯有多难过你知不知道?

你为什么还能在这儿心平气和地吃果子?

你为什么跟蒙蒙聊天时,要在背地里埋怨他,说什么:

“他是个狱卒!是个梦魇!是个傀儡大师!”

“他就是个控制狂!我必须跟他和离!一定要离!”

然后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都被站在院外的谢濯听见了。

直到蒙蒙看见谢濯,吓得手里的果子都掉到了地上,然后“我”才看向了谢濯。

谢濯站在蒙蒙院子门口,冷着脸,宛如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伏九夏,去月老殿,和离。”

“我”跟着谢濯去了。

当然,我也去了。

时间已经来到了最后一天。

我无比焦虑。这半个月一直没有成功的事情,在剪断红线之前……能成吗?

我不知道。

我的灵魄焦虑得在空气当中颤抖了起来。

我随着他们来到了月老殿,像无头苍蝇一样急得在空中乱转,整个灵魄都在嗡嗡作响,但并无任何作用……

月老殿的童子颤巍巍地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那把几乎成了我噩梦的绿色剪刀!

童子说:“这……这绿剪刀断姻缘,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二位上仙……要不要……再想想?”

“我”迈步到童子面前,抬手便拿起了绿色的剪刀!

系于我俩手腕上的红色姻缘线慢慢显露。

而我这飘在空中的灵魄几乎要被这个举动吓得整个散开去。

伏九夏!你给老子住手啊!

你放开这把剪刀!

我再一次疯狂撞自己的身体,但还是无济于事。

因为现在的我与当时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我无法共情,无法同步。

“我”拿着剪刀,看向谢濯:“那盘菜,我就是要放辣。”

谢濯眸光落在“我”身上:“放辣便不许吃。”这个回答,在这五百年间,几乎成了他口中最自然而然的回答。

“你管不着我了。”

“我”回答着,如记忆中的画面一样,“我”弯曲手指,绿色剪刀向红线剪下。

别……

最紧要关头,我以灵魄之体聚集起了周身魂力,一如五百年前,让我们相遇时那样。

一道银光猛地打向“我”手中的剪刀。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在银光发出的那一瞬,电光石火间,一团黑色的气息瞬间将那银光吞没。

黑气与我的银光相撞,变成空中的一团风,吹在谢濯与“我”之间。

“咔嚓”声清晰可闻。

“我”剪断了我们腕间的红线。

我愣在原地。

我呆呆地看着那红线消失,又呆呆地看向谢濯。

然后我的目光便定在了谢濯身上。

完了。

我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而我的脑海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两个字,不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神情,而是,我看到了他身后冒出来的黑色气息——

邪祟之气。

谢濯生了邪祟之气。

这邪祟气息生得隐晦,他没发现,或者说,现在的谢濯根本无法发现。

而“我”也没有发现。

这邪祟气息并不似昆仑之外的邪祟之气那般肉眼可见。若非我是灵魄之体,我恐怕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场的那童子更是没有发现。

“我”剪断了腕间红线,随即转身而去,徒留谢濯一人立在原地。

谢濯身上那隐晦的邪祟之气飘浮着,在空中拉扯出奇怪的形状。

仿似梦中恶鬼,又仿似我曾见过的那邪神灵魄最初的模样。

它似乎也能探知到我的存在,对我发出极诡异的桀桀怪笑。

我看着毫无察觉的谢濯,又看着这隐晦的吞没我攻击魂力的邪祟之气,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来自灵魄深处的胆寒。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以前被我忽略的事情——

我,曾经也是“我”。

在我的人生之中,我与谢濯相遇,也是在雪竹林,也有那道银光的出现。

如果说,那道银光是我们相遇的必然,那便意味着,在我所经历的那个时刻,也有一个灵魄!

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魄在看着我,着急地促成我与谢濯的相遇!

若是如此……

那……那个灵魄呢?

为什么在我与谢濯和离的时候,那个灵魄没有出现,没有及时阻止我剪断红线?

还是说,那个灵魄就像现在我这个灵魄一样,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里,用尽了全力,但无法撼动这现实分毫。

所以,上仙伏九夏才会成功地与谢濯和离。然后等到夜里,谢濯疯魔了,拿了盘古斧劈开时空,带着上仙伏九夏回到了五百年前……

又一次进入这时空的轮转之中。

穿越,第二次穿越,去不死城,然后见证谢濯的死亡,见证昆仑的沦陷,再借主神之力回到谢濯的幼年……

最后……到现在。

或许,我从来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和离。

或许,我从来没来得及将消灭邪神的办法告诉谢濯。

或许,每一次,我都失败在了这个剪断红线的地方……

于是伏九夏会在这个时空里,不停地重复、来回、徘徊……

我心生惊惧,忍不住怀疑自己,一如昆仑沦陷之时——我还有办法吗?红线已经断了,我还能做什么?

若是……做什么都没有用呢?

无力与绝望将我环绕,我的灵魄开始剧烈地震颤。

“你输了。”

在我绝望之际,忽然,面前传来了一道诡异的声音。

我抬眼望去,但见谢濯身上冒出来的那些无人知晓的邪祟之气开始变幻,和邪神一样,变幻出了千万人的模样,用千万人的声音,带着得逞的笑意,在虚空之中,对我的灵魄说着:“一败涂地。”

我望着他,不可置信地开口:“邪神……不可能……”我的灵魄震颤:“你被谢濯封印在了渚莲的身体里,你不可能……”

“为何不能?”他道,“这四百年间,谢濯不停地从你身上吸取邪祟之气,每日夜里,他都在梦中与我鏖战,我为何不能在他身体里寻找到一席之地?”

我错愕、哑声,不知该如何言语。

“只是,我还无法将他变成我的躯壳罢了。就差一点了,九夏将军,全靠你的助力。”

我听闻这话,愣怔半晌,不由得颤声道:“你知道我……”

“霁献祭肉身前,我便知道了你。不过,那时不能确定你是谁。直到伏九夏出现,我才明了,主神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做了许多无谓的挣扎。”

那时候邪神便知道了我……

是了,那时候我急功近利,不停地在鹊山找人的身体穿梭,然后让自己的灵魄生了邪祟之气。

邪神那么敏锐狡猾,他应当很快便知道了我的存在。

“这么多年!”我恨得咬牙切齿,“你一直未阻拦我。”

不拦我,不干涉,不点出我的存在,就好像他一直没有发现我一样。

及至此刻,最后关头,他拦下了我阻止和离的一击。

“此前,何必拦你?”邪神的声音穿过我的灵魄,“谢濯该有一个弱点和希望。”他笑着:“你看,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在他身上种下邪祟之气,未曾将他逼至疯癫,而今日……”

我顺着邪神的话,看向了谢濯。

他还站在相思树下,垂眸静立,眼中灰暗,形容麻木,毫无神采。

真的好像邪神所期待的那样,成了一个躯壳……

“粉碎他的希望,他便迟早会成为我的载体。而你……也失去了价值。”

随着邪神话音一落,面前的邪祟之气向我汹涌扑来。

我的灵魄当即便感受到了无比强烈的撕扯感!

他要杀了我!

恍惚间,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还会与谢濯回到五百年前,因为想阻止我的那个灵魄定是在这时候被邪神杀掉了!

我若在此刻也被邪神杀掉,那么,上仙伏九夏又会被谢濯带回五百年前,又将是一场无望的轮回!

我不能死在这儿!

但我该怎么做?

走到这个地步,被邪神杀掉的灵魄一定也做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努力,但她还是被邪神杀掉了。

所以,我必须做其他任何“我”都想不到的事情!

可有什么事情是只有现在的我才会做的特别的事呢?

与邪神拼死一搏?还是找块石头、树木,先钻进去逃命?或者……谢濯脖子上的那块石头!钻进那块石头里面!先躲过邪神的攻击。

但……当所有的选项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陷入了怀疑。因为我要如何判断,我当下做的这个选择是其他的“我”不会想到的呢?

危机与绝境仿佛将我逼入了一个看不到头的黑暗旋涡之中,前面仿佛都是路,但又仿佛一条路都没有。

我无法选择。

灵魄被撕裂的痛苦越来越猛烈。我好似真的要在这里结束我的所有意识。

绝望袭来,我找不到任何破局之法。

我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可我……我怎么能就在这里死了呢?

最后关头,我的心里忽然生出这个疑问。

数千年,我看尽了谢濯的孤独与痛苦,我陪伴着他,也承载了同样的孤独与痛苦。

我走了那么多年,行了那么多路,就是为了在这里,因为难以选择,而断送自己的一条命吗?

甲乙丙丁随便选一条吧!

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那就瞎来好了!

既然都是死,那么,不如同归于尽吧!

我心一横,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我搞死谢濯算了!

邪神想杀我,又想要谢濯的身体作为躯壳,哪儿有便宜都让邪神一个人占了的道理!

今天如果我一定要死在这儿,那我就把谢濯也一起弄死好了!

谢濯就此与我殉情,反正他现在和离完了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也别让他后面去搞什么五百年的穿越了。

就在这儿,死在这里,彻底打破这个时空的轮回!

一起不得好死!都别过了!

我不知道别的“我”会不会想出这招,反正我现在觉得,如果一定要选一条,那么这一条或许就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谢濯!我们同归于尽吧!

这世界,别管了!

我拼尽灵魄最后的力量,闷头往谢濯身体里撞去。

绝境之中的绝望,痛苦里面的挣扎,无数情绪汇聚而成的不甘,如今,我的灵魄之中蕴含的所有情绪都与此时此刻的谢濯完美共情。

我撞入了谢濯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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