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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延索饼


  就这样,陆昭言二度跑路失败,还没能带着干粮和钱跑出二十里地,就被阿依古丽施展轻功连夜追了回来。

  饶是阿依古丽,也觉得老教主这事儿办得有些反复无常了,一路对陆昭言连连作揖讨饶:“陆妹子,哎呀,你看这事儿……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陆昭言情绪稳定:“没事,不打紧,这不怪你。”

  阿依古丽绞尽脑汁,试图给老教主和楚凌云刷点印象分回来:“实不相瞒,老教主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她没想着赶你走来着,就是随口那么一提……这不,你走了之后,发现小教主她吃不下别的任何东西,今晚晡食一筷子没动,还是要让我请你回来的嘛。”

  陆昭言看得很开:“那就回去呗,反正我在哪里都是一样做饭。”

  阿依古丽闻言,赶忙道:“那我们直接去老教主那边?现在赶回去的话,正好还能来得及操办明个儿一早的朝食哩。”

  陆昭言十分赞同:“也行,那你驾车带路吧。”

  就这样,阿依古丽带着陆昭言去而复返,陆昭言成为了十几年来,第一个能够在一天之内,在光明顶上直面老教主后,还能全须全尾跑路,甚至跑到一半还被客客气气请回来了的神人。

  负责看守明教大门的小卒们,见陆昭言去而复返,只觉得奇怪,为首的那人看阿依古丽也在一旁,赶忙凑过去小声问道:

  “护法,这是怎么回事啊?她不是今天傍晚的时候,已经下山去了吗,怎地又被您老人家带了回来?难不成是她犯了什么事,这才劳烦您亲自出马缉拿她?”

  阿依古丽轻叱道:“这是什么话!日后小教主的饮食起居,保不准就要尽数托付给这位陆姑娘了,她可是有真本事的人,你再这样胡乱猜测,且小心你的狗头呢!”

  阿依古丽刺猬脾气归刺猬脾气,但她很少这样看重什么人,上一个能得她这么看重的、两位教主之外的,还是中原的皇帝和明教内部掌管暗杀队伍的武务执事,除此之外,便是陆昭言。

  众人闻言,立时整肃容色,不再说笑,甚至都不敢多看陆昭言一眼,只任凭这个还戴着赶路用的斗笠的姑娘,神情自若地从大门正中溜溜达达地踱步过去,甚至还优哉游哉地点评了一下:

  “这门雕工不错。”

  守在山门两旁的普通教众听得陆昭言这话,险些没来个平地摔:

  不是,你的心态是不是也太稳定了一点!你之前被老教主“请”下山去的时候,面无惧色也就算了;怎么现在护法亲自请你回来,还对你报以这么高的评价,你也半点受宠若惊的喜色都没有?这就是宠辱不惊的最高境界吗,谢谢,学到了,真不愧是被护法看重的人,看看这心性,就是我们拍马都追不上的。

  就这样,情绪过分稳定的陆昭言在回来的当天,靠着“宠辱不惊的大将风范”和“小教主日后的贴身近侍”这两点,于普通教众心中一战成名。

  按照古人的生活习惯来看,一日两餐是常态,后来随着粮食产量的提高,生产力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人们才逐渐出现“一日三餐”的概念。

  但不管按照一日几餐的规格来算,楚凌云已经结结实实地饿过昨晚一顿了,这也是老教主不顾有损自己威信,也要派出阿依古丽,快马加鞭把人给拎回来的原因:

  孩子本来就吃不下饭,再饿上几顿还得了!本来也只是试探你一下而已,没想到你跑路跑得这么快,你怎么不去学轻功啊!

  她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凌晨。这个时间点在现代,不少夜猫子甚至还没放下手机;但如果换在古代,某些勤政的皇帝、囊萤照读的读书人和练武的练家子,应该刚刚起床开始全新的一天。

  老教主虽然重病在身,不能练武,但按照明教“宗教与武学并行”的立教原则,她还是要起来做晨祷的;楚凌云就更不用说了,自打学武以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就没歇过一天,区区一顿饭没吃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这只是“练体”的一种方式,只要没伤到根基,要强的小教主就能一直练下去。

  但陆昭言见不得这场面。

  她受过楚凌云出言搭救之恩,又被小教主出手相救理顺过真气,这两次救命之恩叠加下来,再加上楚凌云看起来的确年纪小,使得陆昭言看她是越看越打心眼里佩服和疼爱,便挽起袖子,打算使出浑身本事来操办一顿早饭,对阿依古丽询问道:“你们之前都吃什么?”

  阿依古丽想了想,回答道:“之前小厨房里的名厨来自五湖四海,集天下厨艺之大成,所以什么都有。”

  说话间,阿依古丽已经从旁边抽了把矮凳出来,熟门熟路地坐在了一旁的角落里:“汤粥小菜,米面馒头,糕点肉脯……总之你看着随便做吧,能让两位教主开胃就成。我不走了,就在这儿看着你。”

  陆昭言一想,便决定了:“那我做个汤饼吃吧。”

  汤饼其实大致就是古代的面条。只不过大部分切得没那么细长,是做成丸粒状的面疙瘩或者片状的面片;偶尔讲究些的,会往饼子里加些馅料,这就是“馄饨”的另一个版本了。

  陆昭言在现代的时候,不管是白案功夫还是红案功夫,都师承名家,做个面食出来也是轻轻松松。在古代没有酵母的情况下,多是采用老面发酵的方式,即,在上次做面食的时候,留下一块发酵好的面团,保存起来,下次就可以用水化开,当酵母用了。

  这个办法管用归管用,但也的确有不便之处,就是容易产生酸味,需要加碱来中和。于是陆昭言很快就调好了碱水,开始往里面加,顺便还能挖空心思给汤饼加点花样:

  “对了,我之前接触到小教主的时候,觉得她体内真气阴寒,这不要紧吗?”

  “能有什么办法?”阿依古丽叹道,“明教历代教主的功法都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你要是真心疼她,就想办法帮她食补一下吧,老教主这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否则你以为小厨房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厨子?”

  陆昭言闻言,点点头,在厨房里巡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桶经浸泡好了的山药上:

  等等,《山家清供》里,是不是就有这么一道菜来着?玉延索饼,听起来相当风雅,但事实上说白了就是山药面条。①

  别说,这道菜还真的很适合当下的情况。山药味甘,性平,能益胃补肾,长志安神,不管是用来给楚凌云开胃,还是用来给老教主调养滋补,都算是两全其美的上上之选。

  于是陆昭言伸手,在水里捞了一把,却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叹息道:“哎,可惜了,浸泡的时候没加矾。”

  阿依古丽不懂就问:“加矾干什么?”

  陆昭言:“去除黏液,但不能太久,否则对人体也有害……等等,护法,你不是武艺高强吗,交给你了,你想办法把外面附的黏液全都去掉,等下再烘干,打碎成粉,成不?”

  阿依古丽十分震惊:“可以是可以,但在此之前从来没人这么指使过我……不对,上一个敢这么使唤我给她做饭打下手的人也是你!”

  陆昭言看阿依古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台可以永动的烘干磨粉一体机:“没关系,习惯就好,去吧。”

  阿依古丽一方面觉得“这完全就是大材小用”,一边又考虑到,目前只有陆昭言做的饭,能让楚凌云吃下几口,于是她根本就没怎么纠结,就乖乖按照陆昭言所说的那样,将山药一点点去掉黏液,再烘干磨碎成粉。

  结果她在这边磨粉磨得心如死灰,转过头去看见陆昭言在那边,将新鲜出炉的山药粉过筛后,又加面粉和鸡汤揉成了薄饼,浸泡过醋水后又泡在了水里,不由得好奇道: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我想着不就是这么几个看起来简单的步骤嘛,省略一下也没什么吧?”

  陆昭言:“你不懂,第一遍过醋能让汤饼更清爽,口感也更好;第二遍是为了去除第一遍留下的过多酸味,否则吃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做饭的时候有些步骤是不能省略的,你听我安排就行。现在,去大灶上找找有没有素高汤,有的话端一锅回来。”

  阿依古丽:“……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厨房这边忙得一派热火朝天,大殿里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老教主即便是重病在身的时候,也不习惯旁人近身服侍,因为在身居高位、因此不得不格外谨慎的她看来,被近身伺候的人冷不丁下黑手捅一刀的概率,都比她手脚无力地在平地上摔断脖子来的几率高。

  况且明教的运行方式,是门派建立在宗教上,和少林、武当颇有几分相像,连带着教中众人,对晨祷晚祷的态度都相当虔诚,因此,即便是老教主最信任的阿依古丽,也只能在她晨祷完毕后随侍在她身边,万万不能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去打搅她。

  头发花白的女子缓缓跪倒在高大的石像面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明尊在上。”

  这石像自明教开宗立派以来,便在教主所居住的主殿后方雕刻成型,有数十丈高,森严壮美,高大巍峨。凡入门弟子,必前来叩拜明尊像,方能见其虔诚之心。

  数百年间,这座石像经历了多次修复、改动和描补重绘,中途还融入了文佳皇帝的身份,眼下,已经和最初的明尊雕像截然不同了:

  新的雕像为一强壮有力女子,做重甲打扮,有铜筋铁骨之态,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三张面孔分别作怒、喜、悲之色,远望三个方向,按明教教义来讲,分别能见过去、现在、未来。

  她六只胳膊各持法器:一持宝剑,一持火凤旗,这是文佳皇帝生前作战常用之物;一手高举明教世代相传的立派之宝圣火令,号召四方英杰来投;一边胳膊怀抱麦穗挥洒,这是对天下百姓“丰衣足食”的祝福;余下两手,共结“九天玄女印”悬于胸前,据说持此印者,战无不胜,武运昌隆。

  老教主久久凝视着明尊雕像结成的九天玄女印,怅然地叹了口气,低声道:

  “我自知命不久矣,也不敢贪心,不求长生不老,只求你保佑我儿,一生平安喜乐,再无苦难。”

  这西域的霸主在明尊像前双手合十虔诚拜下的时候,竟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了,与寻常人家的母亲并无二致,因着她们希望庇护后代的心,都是一样的:

  “我走了,这数十年里,好歹还有阿依古丽,可如果阿依古丽也走了呢?还有谁能照顾她、教导她、保护她?我儿性子执拗起来,比我还要刚强一万倍,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刚过易折……若没个人来调和她的性情,她要怎样才能长久呢?”

  “明尊在上!弟子发愿,若真有此英杰人物,能来明教,助力我儿,教她一生顺遂,弟子便是死了也甘心!”

  她的低声祈祷回荡在大殿中,却只能经由石壁的折射,回荡出空冷的、寂寥的声响,半点应声也无。老教主抬头望去,只见明尊依然慈悲垂眸,又金刚怒目,就这样无情地、长远地注视着一波又一波前来向她祈祷的人。

  她自嘲一笑,揽衣从蒲团上缓缓爬起,摇动了一下铃铛:“传朝食来。”

  老教主这边晨祷刚结束,陆昭言那边的山药面条——不对,说得文雅一点,玉延索饼——也出锅了。

  雪白如玉的汤饼有着相当扎实的分量,一层层堆叠在青花海碗里,浸泡着鲜美香醇的素高汤,还撒了新鲜的葱花做点缀,光从卖相上看,就相当赏心悦目。

  更何况这顿饭最绝妙的地方其实不在卖相。偌大一碗汤饼,在端入正殿的那一刻,米面和山药的清甜里,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与热腾腾的白气一同迎面而来,就像是爆裂开的香气炸弹一样,成功将大殿里的阴冷和药味儿都冲淡了不少,连老教主向来紧皱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对陆昭言点点头,淡淡道:

  “做得不错。”

  陆昭言安之若素地全盘接受了来自老教主的表扬:“嘿嘿,那是。”

  老教主:……我不管了,随便吧,这姑娘也太佛系了,感觉半点不像是我们明教的弟子,少林寺的扫地僧都没她不动如山。不管了,也行也行,吃饭吃饭。

  正巧此时,刚刚晨练完的楚凌云也来了。

  自打三岁学武起,楚凌云就每日晨练完坚持不懈洗冷水澡,属实是抓紧每一个细节,把“外练筋骨皮”的外家功夫练到了巅峰。眼下别说区区冷水澡了,就算是埋在雪崩里,楚凌云也能屏着一口气,跟土拨鼠似的破雪而出,全身而退。

  她的发梢还带着沐浴过后的凉气,因功法过分阴寒而显得苍白的面色,被这饭香一冲,都带上了淡淡的血色,使得她看起来终于不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暴起的小狼崽了,也不像是迎风就能倒下的病秧子,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十来岁的少女。

  楚凌云刚闻见这味儿,就两眼一亮,脱口赞叹道:“好香!”随即,她熟门熟路地拿了筷子坐到老教主身边,问道:“阿母把陆姑娘找回来了吧?哎,我闻着这味儿就觉得很像。”

  陆昭言在谈正事的时候,还习惯和其余明教教众一样,正儿八经称呼楚凌云为“小教主”;但一见楚凌云本人,那怜惜弱小的本能就又出来了,赶忙端了配菜过去。

  可陆昭言一过去,楚凌云周身刚刚泡过凉水的寒意,就明显得连饭菜的热气都压不住了。

  陆昭言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的练武的法子,不免有点担心,轻轻捻了一下楚凌云的发梢,忧心忡忡道:“宝啊,你身上这么凉真的不要紧吗?来,吃口热的缓一缓。”

  “当啷”一声响,楚凌云惊得摔掉了手里的勺子。

  “当啷”两声响,老教主惊得摔掉了手里的筷子。

  老教主难以置信。

  老教主瞳孔地震。

  老教主觉得自己的病都要被吓好了:……是明尊奶奶显灵了!她该不会真的这么快就把我要的人给送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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