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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云州医科大。

  宿舍。

  临近傍晚,阴雨天气让天空黑得比以往都要更早一点。才六点多,宿舍里就已经开了灯。

  吱呀——

  池柚推开门,整个人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发梢和衣角都在向下淌水。

  正在拖地的程枣枣见了,尖叫一声,拎着拖把风风火火跑过来,“快快快,在拖把上踩一踩再进!”

  门口床位的林慕橙刚洗完澡,坐在下面的书台旁,身上的睡衣还带着浓郁的沐浴露味道。

  她放下涂了一半的身体乳,顺手递给池柚一大块干燥的毛巾,以一种很是慈爱的目光看着乖乖在拖把上蹭鞋的池柚。

  “小柚子,怎么淋得这么狼狈呢?下次没带伞告诉我们,我们派个人去接你呀。”

  “谢谢林姐姐。”

  池柚摘下卫衣兜帽,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见程枣枣正费力地摆弄拖把蹭自己的鞋底,一下子红了脸,又磕磕巴巴地说:

  “谢、谢谢……麻烦你,枣枣姐姐……”

  “算啦,不习惯说这些交际的话就别勉强了,我们又不是那需要你硬客套的人。”

  程枣枣叉起腰,无奈地笑。

  对同学们喊哥哥姐姐,早已成了池柚生活中见怪不怪的事情。

  打上幼儿园起,池柚就拥有着优异于常人的智商,曾在小学时连跳三个年级,跳级后,一直都要比同年级的同学小上3、4岁。

  她总是比原班级上最矮的学生还要矮大半个头,是体育课永恒的第一排、合照时永远凹陷进去的中间人。从小到大,校服的肥大袖口中,她从来都没能露出过整只手。

  虽然现在已经是研究生毕业级,但她的年龄却跟那些大学本科里的嫩瓜蛋子们差不多。

  而对于池柚偶尔出现的结巴和局促,也是舍友们见怪不怪的事。

  入学的第一天,池柚的母亲便拎着许多高端的巧克力糖果挨个拜访了各个床位的同学,用昂贵的零食将每一个舍友的桌子铺满。

  池妈妈很诚恳地说:

  池柚从小就有严重的自闭症,在与人交流这件事上始终有一定的障碍。但随着年龄增长,如今的池柚已经好了很多,会打招呼,会说谢谢,会尝试主动和人说话,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她是一个无法沟通的怪小孩。

  一开始舍友们接触起池柚还小心翼翼,带着好奇的凝视,保持着礼貌与距离。

  但没过多久,舍友们就发现池柚特别乖,乖得离谱。

  她们跟池柚说什么池柚都会红着脸点头,勾勾手指就能听到池柚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如果起坏心思逗弄池柚,池柚着急时口齿不清的结巴又会显得她愈发可爱。

  于是面对池柚的时候,舍友们的灵魂深处,似乎总是会有一种有些类似于“母爱”的感情被不由地激发。

  她们很乐意宠着她。

  池妈妈送的巧克力糖很甜,池柚这个总是谨慎温顺得让人心疼的小姑娘,也很值得。

  等池柚蹭完鞋上的雨水,程枣枣又像个老妈子一样,推着池柚去卫生间,催她快洗热水澡。

  “要感冒了!”

  程枣枣嘟嘟囔囔地念叨。

  “哎呀,真不让人省心……”

  林慕橙趴在椅背上,看着池柚走进卫生间,才小声地悄悄问程枣枣:

  “小柚子这是又去找那位白教授了?”

  程枣枣用一种“不然呢?”的眼神回过去,叹了口气。

  “她毕竟是那样一个心智,感情方面这一块,肯定还是嫩得很呢。”

  林慕橙拿起护手霜,挤了一大坨在手背上。

  “嗳,还跟小鸡找妈妈似的,一天到晚总撵着看起来牛逼高大上的大人跑。”

  程枣枣笑道:“你笑她的‘心智’?用错词了吧!论‘智’这个字儿,她专业课表现可比咱们这些老家伙牛多了。”

  林慕橙:“人家是天才嘛,智商高。你以为谁都能跟她一样,能摊上家里一窝医学专家的基因,小学中学连着跳级,14岁就上大学?”

  程枣枣羡慕地说了声是,想起那些令她们头秃三尺的课业每每被池柚轻松解决,不由地叹道果然人各有命。

  不得不承认,普通的人是挣扎着选择一碗能糊口的大米饭。而有些人,是天生就注定吃那一碗鲍鱼龙虾。

  然而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什么好事都摊上,池柚自然有属于她自个儿的坎。

  自闭症天才。

  纵是在念书时有泼天的优势,出了校园,步入社会,这优势又还能剩得几分呢?

  舍友们都清楚个中苦涩,便不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收拾完手上的活,程枣枣疲惫地爬梯上床,蠕进被窝里,打算好好睡个觉。

  林慕橙等头发都干了,换好一身漂亮衣服,准备出门和男朋友约会。

  走时,她随口问了句:

  “咱宿舍另一位学霸大佬,她什么时候回校啊?”

  程枣枣困顿回答:

  “我哪知道,你问小柚子去,大佬不是最喜欢小柚子么……”

  林慕橙本就是随便问,也没仔细听程枣枣说了什么,便拎着包哼着歌出门了。

  宿舍灯关了。一片浓重中,不知是谁桌上的钟表在滴答滴答地走。

  唯一的背景音,是卫生间里隐约的水声。

  半个多小时过去。

  池柚洗完澡,一推门,满眼黑暗。

  舍友们有的在床帘后睡下了,有的出了门,有的一直没回来。触目可及的空间里,又是只留她一个。

  意识到要独处很长一段时间后,池柚打开桌上台灯,捡了件宽大短袖换上,用热水壶泡杯牛奶,窝进椅子里。

  她拿起洗澡前摘下来放在桌上的一条很旧的红色编织手绳,小心翼翼地戴回手腕。

  戴好后,池柚又盯着那红绳端详了好一会儿。

  她发了很久很久的呆。好半天,才暗暗命令自己不要再看那红绳,然后随手拿了本解剖相关的书翻阅起来。

  刚用吹风机吹过的头发绒绒地翘起,蓬松细软,随着池柚轻微扭头的动作在空气里缓慢地浮游。

  一边看书,她一边拿出笔记本,写下一些字迹端正的记录。

  一页页陆续被或快或慢地翻过。

  耳边万籁俱寂。

  只有手边纸页被翻过的细小刷刷声。

  本来正常地看着书,却在翻到书本某一页时,池柚的目光忽然凝固住。

  时间刹那停止。

  目光呆滞,滞了好一阵子。

  良久,池柚的手指犹豫着抽搐了数下,才从书页边缘艰难地抬起。

  指尖带着一点微弱的颤抖,轻轻地,去触碰那夹在书页中的一把窄薄而锋利的解剖刀片。

  摸到刀片的那一刻,她闭上眼,大脑里闪过一连串画面。

  解剖学术书中的、记录在书之外的、不可告人的。血腥的,残忍的。

  内脏。

  筋肉。

  骨骼。

  拆解它们……

  都拆解……

  奇异的兴奋爬上那张天真单纯的脸时,池柚的表情又顿住。悬而未解,摇摆迷离。

  半晌。

  兴致忽散,她悻悻然睁眼,扭曲而病态的表情趋于平缓。她合上手中的书,也合上了笔记本。解剖刀再次掩埋入厚沉纸页中,上了锁。

  某些家庭基因上的极端,某些不可言说的渴望,对她来说无疑有着致命吸引力。

  只是……

  在那个谱满错误的深渊里,没有白老师。

  .

  “是哪个男老师给你送花了么?”

  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从白鹭洲的文件夹边缘夹起一片玫瑰花瓣,反复端详了一阵子。

  她大约30岁左右的样子,肤白唇红,窈窕美丽,凹凸有致的身体撑紧了打眼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浅灰色名牌小西服。

  看似正经的装束中,散溢着诱人的女性荷尔蒙气息。

  白鹭洲走过来,从自家二姐手中拿过那花瓣。

  花已经还了,这一片花瓣却没留意粘在了文件夹的下边。

  “怎么看起来像是染色的……”

  二姐搓了搓手指,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会儿。脸色微变。

  “这是……血的味道?这上面到底沾了什么?”

  “爷爷昨天打电话来,让我叫你回老宅。”

  白鹭洲语气平静地岔开话题。

  “你好久不着家了,抽空回一趟吧。”

  二姐果然不再追问,转身往沙发上一倒,掩面长叹。

  “唉——那小四合院,外面全是窄胡同,车子开不进去,人走着那路也觉得憋得难受。每次回那儿,奶奶还都要在院子里晒她唱戏的旧衣服,熏着艾草,摆得叫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白鹭洲淡淡问:“你就那么不喜欢那些东西?”

  “封建糟粕,有什么好……”二姐刚想回答,头一转,看到妹妹身上那袭素雅古韵的白色旗袍,嘴巴又识趣地闭上了。

  白鹭洲说:“不论如何,你得回去一趟。”

  “……好吧。”

  二姐扭头看向窗外。阴雨连绵,寒风不息。

  她不再谈论奶奶,又说起些别的,夸赞起白鹭洲这间教师公寓的装修,说沙发不错,瓷砖挺白。

  白鹭洲听着姐姐的絮叨,一言不发,背在腰后的手逐渐握紧。

  随着五指的收拢,血红色花瓣缓缓嵌入掌心。

  她总是如此。

  不动声色地,掩埋起每一片不该被他人发觉的、属于池柚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

  二姐忽然停下说道装修的嘴巴,看了腕表上的时间,说:“要不今天就去看二老?现在过去,刚好可以吃晚饭。”

  白鹭洲依旧淡淡的:“嗯。”

  二姐:“那行,我拿车钥匙,咱们走。”

  姐妹俩简单收拾后,从教师公寓出发,去四合院老宅。

  下了楼,刚从公寓里出来,就忽然听到灌木丛后一声清脆的年轻女音:

  “老师!”

  是池柚吗?

  白鹭洲恍惚了一下,觉得这声音好耳熟。

  然后她下意识板沉了脸,腰背也直了几分,像慌忙意识到自己入了电视台摄像镜头的路人甲乙丙。

  矮灌木后面的女生轻快地走过来。

  不消她走太近,白鹭洲便发现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拿着几页论文纸,似乎是来问一些有关于课业的问题。

  白鹭洲僵起的身体又不着痕迹地松开,目光也变得温和。

  她很客气地对那位学生表示: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事要离校,有问题在小组微信群里艾特我吧,我晚一点会回的。”

  女学生挠挠头:“啊……那真是不巧,老师您先忙。”

  白鹭洲:“嗯。”

  女学生:“抱歉打扰您了。”

  白鹭洲:“不会。”

  二姐在一旁,敏锐地捕捉到了白鹭洲面部表情的短暂怪异变化。

  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越细思,唇角笑意凿得越深。

  等那学生走后,白鹭洲转过头,见二姐笑得很贱的样子,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二姐就问:“你刚刚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鹭洲:“……什么?”

  二姐重复:“你是不是把那个学生,认成了某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

  白鹭洲没有回答,垂下眼,只极轻地咕哝了句无聊,继续向停车场的位置走了。

  二姐却还不住口,追在白鹭洲后面。

  “洲洲,我一直很好奇。”

  她笑眯眯地从侧面探出头,问:

  “你说,总是给某一个人好脸,那应该算是一种‘特别’。可是总给某一个人臭脸,是不是也算一种比较特别的‘特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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