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殊途


第351章  殊途

谢策远远便看见了秦清的模样,她靠在丹心怀里,微微低首,叫人瞧不清神色,一口一口缓慢地咽下药汁。

谢策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他站在外面,双脚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寸步难移。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只敢远远地偷看,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那种无力感遍布四肢,谢策满心苍凉。

他该怎么告诉她,华安长公主出事了?

她是那么敬爱自己的母亲,远胜自己。

他怎么开得了那个口。“不进去吗?”

冷淡的声音自门口响起,秦衡看着谢策,并没有要进去看妹妹的打算。

“我…...”

谢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抹了把脸,和大舅兄两人去了院子里。

“阿娘…...去世了是吗?”秦衡开口,发觉自己一开口就问了这么一个人尽皆知的问题,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昨日,长公主府派出去的人带着消息快马加鞭和南边儿一带的送来的消息一前一后到了盛京,引起轩然大波!

——华安长公主死了!

——死无全尸!甚至连骨灰都不剩!

一开始,长公主府自然不信,秦衡摔碎了碗筷,秦湛踢翻了圆凳,就连在屋里养胎的卢见殊听到这消息都险些动了胎气。谢策为这事亲自跑去了一趟南边儿,可惜为时已晚。

他到那时,杜氏的祖宅已经烧的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片废墟黑土。

华安长公主的骨灰混在其中,扒都扒不出来。

人是在京兆杜氏的祖宅中没得,杜氏的老爷子悲戚上书,字字泣血,表达了一切是杜氏防范松懈的过错,愿一力承担责任。

——华安长公主剿匪成功,当地同样饱受其害的大族杜氏为表谢意,在十五当日请华安长公主在祖宅一同用饭,谁料被逃走的土匪头子潜伏附近许久,威胁了柴房的下人,弄了一场大火,意图害死华安长公主,栽赃杜氏头上。

此次大火,京兆杜氏不仅失去了百年的祖宅,还葬送了几十条性命。

更不要说华安长公主是死在他们家中。杜氏受此重创,家主一夜白头,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也一病不起,于病中颤巍巍写下罪书,令人快马加鞭送至盛京明章帝的案前。

朝野皆惊,动荡一片!

其中以益州钟氏,颖阳许氏,范阳卢氏为首,上奏彻查华安长公主之死。

益州钟氏女甚至将矛头直指京兆杜氏,认定其包藏祸心,因陈年旧事怨恨于华安长公主,设此大局,谋害华安长公主!

这根本就是京兆杜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钟如焉身为华安长公主的副将,自然也有资格上朝,她连夜赶来盛京,在朝堂上直面明章帝。

——“请陛下彻查!切勿包庇暗藏祸心之人!”

言辞恳切,字字诛心。

陈郡谢氏,兰陵萧氏,江洲宋氏,太原郭氏,辽东杜氏等世家大族也纷纷派人入京,一方面是吊唁华安长公主,一方面则是对明章帝施压。

这倒是不是华安长公主有多么得人心。

世家野心勃勃,虽没有谋害华安长公主的意思,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皇室落井下石的机会。

秦放德坐在这个位置上,让泥腿子出身的秦氏压了他们一头,焉能痛快?

这也能从侧面看出,华安长公主之死,确实是板上钉钉。

长公主府至今未挂上白幡,不过是为着最后那点希望。

哪怕明章帝连番下旨要厚葬华安长公主,宫中的人也没有一个进得去长公主府半步。

这番自欺欺人的作态倒是让人唏嘘不已。

——没了华安长公主,长公主府都如同一盘散沙。儿女虽多,却都还年轻,即便出色,也及不上华安长公主分毫,怕是立不起来啊。

更不要说,这几日不少郎中进出长公主府,就是为了那外嫁的长宁郡主。

她素来体弱多病,闻此噩耗,深受打击,听说都开始神志不清说胡话了。

也不知道撑不撑得过半年。

谢策喉咙干涩,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是我们疏忽了…...”

他原以为,重来一次,就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至少,长公主府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他和华安长公主还是大意了。

就是华安长公主,也没想到明章帝为了引她上钩,不惜放出多年前的秘密。

既然让她知道了,自然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留下。明章帝太了解华安长公主了,她的软肋永远是血浓于水的家人。

没有什么比小妹妹的真正死因更能打击华安长公主。

谢策不敢看秦衡,眼底全是绝望,低声道:“季真…...也在里头。”

秦衡默然许久,似乎笑了一下,道:“也好。也好。”

他面色肃穆,像是冬日湖面的冰,坚固难化,用再大的力也凿不穿,无人可知湖底深藏的波涛汹涌。

“阿娘与阿宁既然选了你,我们便是一家人。也该叫你知道,长公主府接下来的打算。”

“阿兄请说。”

“我与从嘉给诸同窗好友去了书信,天下读书人一同上书,请求彻查阿娘死因。这是其一。若陛下包庇,我等也不留旧情,甘愿脱离皇室族谱,自立门户。自然,与京兆杜氏的私怨自行处理,谁也碍不着谁。这是其二。既是自立门户,便与皇族秦氏毫无干系,世家意欲何为,想做些什么也和我们搭不上边,如有必要,念在替亡母出头的情分,我等愿鼎力相助。这是其三。”

秦衡淡淡说完,心平气和让谢策进去看秦清。

“阿宁身子弱,且先瞒着她吧。”

这辈子和上辈子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府与范阳卢氏,陈郡谢氏结了姻亲。

哪怕是为了家中儿女,他们也不会对长公主府坐视不理。

谢策只问了一句:“不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阿兄都能接受?”

秦衡淡淡道:“若是皆大欢喜,谁又愿意阿娘毕生心血付之一炬?”

秦衡先前的一番话,归根结底无非就是一个意思。

——如果明章帝拿不出令他们满意的结果,他们不介意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即便只是最坏的结果,也能看出他的决心。

不愧是令杨臣都赞不绝口的人,除开秦清,华安长公主另外三个儿女都有着相似的狠辣。

秦湛自昨晚就一直没归家,暗中联系还有少许兵权的几家。

长公主府最终还是挂上了白幡,除雾凇院侍候的人,其余家仆换上麻衣,腰系白带,上上下下,尽是一片悲伤。

秦清吃了药躺下,闭上眼,就是熊熊大火的画面。

长公主府上下都瞒着她,就连卢见殊也过来好几回,安慰她南边儿还未有消息传来,说明华安长公主是安然无恙的…...

但秦清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一直不肯相信。

她的阿娘,比起前朝元帝也不逊色,就连蛮族都不曾从她手中讨得便宜,怎么可能因为剿匪,将命葬送在那儿。

秦清咬着牙,强忍着疼,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丹心一边又一边告诉她,梦是假的,梦中的东西如何能当真呢?

她甚至也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阿宁。”

恍惚间,秦清好像听见了谢策的声音。

她头疼欲裂,哆嗦着唇,意图蒙上衾被用手捂住脑袋。

“阿宁。”

谢策的手也在发抖,他掀开衾被一角,就见秦清满目惶恐地看着自己。她浑身都在颤抖,牙齿也跟着打颤,布满血丝的眼眸倒映着谢策的身影,她又开始怀疑自己,说:“不对,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

谢策忽然眼眶一酸,将人紧紧抱到了怀里。

他说:“阿宁,对不起。”

秦清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不是幻觉,是他回来了。

“对不起?”她缓慢地说出这几个字,神情茫然。

对不起什么?

谢策如鲠在喉,深深呼吸,手掌触碰到突兀的骨头,猝不及防便湿了眼眶。

几日不到,她就瘦得不成样子。

秦清轻声道:“谢策,你回来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一句诉苦都没有,靠在谢策怀里,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谢策心如刀割。

谢策涩然道:“对不起。”

他瞧不见怀里的人,在一瞬间面如死寂。

秦清忍着咳意,和涌上喉间的腥甜,睁着双眼,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声道歉。

她缓慢说:“我…...还想在家里住一段时日。我想等阿娘回家。”

谢策该怎么说?

他脸上惨白一片,好半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道:“好。我陪你一起。”

秦清忽然没了声音。

谢策低头望去,却见她神情平静到几乎木然,一瞬间紧张的头皮发麻,抖着嗓子唤了一声。

“阿…...宁?”

秦清没有看他,空洞的眼神辨不出情绪。她的语气平和,还有一丝疑惑。

“谢策。我是不是,等不到阿娘回家了?”

“没有!”

得到急促的反驳,秦清不仅没有露出轻快的笑容,反倒安静下来,低头看着冰凉的手指。

“我在梦中,听见阿兄说话。他让我快点好起来,他说家里…...已经没有了阿娘,不能再没有我。”

她轻声道:“原来,不是梦啊。”

谢策慌忙摇头:“不是,不是…...”

仓皇失措的话语终结在秦清倏忽捂嘴的行为。

压抑的咳嗽声响起,秦清睁大双眼,肝肠寸断的画面不断自脑海划过,胸腔仿佛被一股悲恨的力量撕扯搅碎,喉间一甜,她死命捂着嘴,控制不住忽然一口鲜血呕出,整个人几乎于剧痛中昏死过去。从指缝渗出滴落在衾被的血,让房内所有人大惊失色。

“郡主,郡主!”凄厉的声音,丹心冲到面前,跪在榻前,哀求地看着秦清,“殿下没有事,真的没有事,郡主,求您…...”

秦清断断续续地咳嗽,时而泄出几声呜咽,她抓住谢策的袖子,血印在衣料上,瞳孔涣散,没有焦距,挤出一句话。

“阿娘…...阿娘的尸骨呢?”

慌乱悲痛之后,丹心迅速站起来,推开几人,抹了眼泪,和玉竹两人一个去给秦清煎药,一个去翻找更换的干净衣物和被褥。

尽管暂住府中的郎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但丹心还是让人去请过来。

郡主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呕血过!

瞒不下去了。

谢策低声道:“尸骨…...无存。”是啊,那么大的火,就是那么大的祖宅都给烧的一干二净,何况是人呢?

秦清死命压住冲上喉间的腥甜,缓慢点头,“…...尸骨无存,尸骨无存。”

她念了两遍,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借着谢策的身体费劲坐起来。

“给我,沐浴更衣。”

她看向屋里头伺候的婢子。

“阿宁!”谢策声音急促,甚至带了一丝哀求,“你再躺一会儿,衣服很快拿来,你别下床,再躺会儿…...”

秦清抬手,用雪白的袖子抹去嘴角的血。

她克制不住咳嗽,克制不住涌入口腔的血,在谢策几乎崩溃的目光中,缓慢又声低,一字一句道:

“我不能死。”我也不能,让阿娘就这样荒唐死去。

滚烫的泪从眼眶掉出,砸在秦清手上,与血混在一起。

前所未有的恨意撕咬着心肺,让人于剧痛中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京兆杜氏——!

算是什么东西?

她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送他们,去地狱给阿娘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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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着道走去

自始至终,坚定不移

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亦如此。——【第二卷:殊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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