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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与不安


手背上一阵刺痛,火辣辣的,与冰冷的体温激烈地碰撞。杨沫睁开眼睛,看到护士正拿着针筒向她体内注射,长长细细的针头一半嵌在皮肤里,发着奇异冰冷的光。

“醒了?感觉怎么样?”头顶一个声音,不冷不热。

杨沫仰起目光,见到张逸白那张扑克牌脸,一时间有点蒙,“张医生?”

“还记得我是谁,还好。”张逸白叹口气,“你鬼门关转了一圈,感觉如何?”

“啊?”杨沫用力一想,脑子就开始阵痛。她想起来了,被那群混混推到,又被踹了一脚,“我遇到点麻烦,被几个无赖踢了几脚,居然大费周章地被送到您这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踢了几脚?杨沫啊,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粗枝大叶的女人!你怀孕了昨晚还敢喝成那样坐在饭店大堂地上耍酒疯,今天还能彪悍地跟流氓吵架,你可真是女中豪杰啊!”

她的神经猛地一抽,全身血流都静止了一样,愣在那里半天没一点反应。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张逸白问。

怀孕。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逸白,张开嘴又是半分钟,才终于说出话来:“怀孕?我怀孕了?那,孩子……”

张逸白刚要开口,那些刻薄的话在嘴里绕了一圈竟又吞了回去,他看着躺在床上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那张朴素的面容上惊呆的表情竟带着如此触目惊心的真实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了。

于是闭了嘴,不再说话,转身要走。他竟不忍再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女人。

“张医生。”她忽然叫住他。

他站住,没有转过脸,背对着她问:“怎么?”

“那孩子多大了?”她嘴唇抽动着问。

“快三个月了,要是你送来得再晚一点,就是两条命。”张逸白依旧没有回头。

杨沫喃喃着:“三个月,三个月……”

“杨沫。”张逸白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来问,“这孩子,是老谢的吧?”

杨沫没有回答,双眸定格在某个方向,瞳孔却是涣散的。脸色如纸片,嘴唇也没有一丝的血色。

“要我叫他过来吗?”张逸白不知道自己嘴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也许他真的同情起这个女人来了。

“张医生,你这又是何苦呢?”杨沫忽然苦笑了一声。

“什么?”张逸白愣了。

“你明明是向着孟小姐的,不应该希望我离谢林森越远越好吗?你总是这样翻来覆去的,坏人当得可不彻底啊。”杨沫涣散的目光又汇聚起来,直直地盯着张逸白的双眸。

他被这直接的目光盯得全身紧绷,呼吸都慢了一拍。毫无掩饰的憎恶,直白又惨烈。

“算我多嘴,就当我没说!不过你的入院手续还没办好,送你来的男同事好像跟你不熟,连你家住哪都不知道。”

杨沫垂下眼帘,这样的丑事就这么被程子聪给撞见了。

张逸白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出了病房。回到办公室拿出手机,翻出谢林森的电话,犹豫不决。如果他打了这通电话,他会责怪自己一辈子,可如果他不打这个电话,他又会不会心里不安一辈子?

小护士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张主任,201床的杨小姐坚持要出院。”

张逸白啧了一声,又气急败坏地走进杨沫的病房。一进门就看到杨沫纸片一样的小人正张牙舞爪地要从床上爬起来,两个小护士拼命按都按不住。

“你就闹吧!你以为这样闹我就会让谢林森来看你了吗?”张逸白吼道。

“你错了!我就是因为不想你把谢林森叫来才一定要走的!”杨沫也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一个女人这么要强干吗?”张逸白瞪着她喊道。

“我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要强?男人都靠不住,还不让我自己坚强点吗?”杨沫喊道。

然后张逸白看到杨沫脸上不知何时已流成行的泪,是要强的泪水。

忽然想起那一晚,孟怜伶破天荒地打电话给他,电话里她第一次对着他抽噎,她说:“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林森了。”

他的心脏忽然猛地颤了一下,然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靠男人,而她靠自己。

没有再嘶吼,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出院,需要住院治疗至少一个月。如果你以后还想再生孩子的话,就乖乖待在这别闹腾。”

这话虽然是和气的,可声音里又透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杨沫停止了挣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不再看他。

张逸白转过身,叹气离去。

“张医生。”背后的声音又叫住他,冰冷而孱弱。他站住,依旧没有回头。

“谢谢你,让我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杨沫淡淡地说。

张逸白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一言不发地走出病房。再回到办公室,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杨沫最后的谢谢像根毒刺,扎到他心里,原本麻木的心竟久违地有了痛觉。

于是又拿出手机,解锁之后第一个画面还停留在谢林森的电话号码那一页,他食指用力按了下去。

杨沫被打了一针镇定剂之后睡着了,模模糊糊地又做了那个梦,这一次她被封闭在一个冰做的蛋壳里,隔着好厚好厚的冰壳,她对着那个越来越远的人影拼命呼喊,却依旧只有安静。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中途好似醒过来几次。见到程子聪,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又无力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黑夜,病房里空荡荡的,冷气机呼呼地吹。

她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牙齿打着颤。想不明白明明是炎夏,她怎么会觉得这么冷?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好好的,怎么会怀孕,又怎么会流产?

怀孕,流产,这么遥远的事情竟然也能切身地发生在她的身上。明明是只有电视剧小说里才有的狗血情节,女主角被男主角抛弃,万念俱灰的时候流产,然后得到男主角的怜悯并重获爱情,从此两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下好了,她彻底向着言情小说的悲惨女主角又迈进了一大步。只是这事到现在还是无法让她有切身的真实感。痛是真的痛,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像有根小针在扎一样,可她想象不到这样的痛是因为身体里流失了一个小生命,三个月大的小生命。

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想到原来这一阵子总觉得食欲不振又恶心原来是因为肚子里装了个小东西。她真是个不称职的女人,荒唐的妈妈。

所以梦里那个越来越远的人影,原来是她从未见面的孩子?七夕,多好的日子,牛郎织女一年才能在这天相见一次。可她却要与她的孩子永别。

此刻的她竟然出奇的冷静,冷静到无法捉摸心里的这种沉重感究竟是不是悲伤。她到底不是合格的言情女主角,否则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天喊地恨不得一根白绫跟孩子共存亡?

忽然又想起了姨奶奶,还有谢林森当时的那句“保证年底完成任务”。忽然觉得好讽刺,谢林森真是说到做到,想不到竟是她掉了链子,拖了后腿。

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愧疚与悔恨。如果谢奶奶知道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没了谢家的子孙,应该也会怪她的吧。七月十五,她一定要去给谢奶奶扫墓,向她老人家赔罪。

结婚,生子。她心里面最最基本也是仅有的两个愿望,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先实现又落空。难道这就是报应?她欺骗了小周的感情,所以没了谢林森的孩子?老天还真是会拐着弯地算账。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杨沫忽然心脏猛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很急促,从下午接到张逸白的电话,便即刻冲到机场定了两小时后从海南回A市的机票,他明明早上才刚飞到那里。

他走近了那张病床,看到黑暗中那个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安静而悲伤。不敢出声惊扰她,他就安静地坐在床边,目光直直地盯着这个背影,单薄而孤独。

就在昨晚,她还跟个疯子一样坐在饭店的大堂里,吐得稀里哗啦,癫狂得让人不敢靠近。有那么一刻他们的目光对到,她忽然停止了喧哗,扭动着身子向后退又摔倒。

即便是意识模糊的杨沫,依旧视他谢林森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而不及。他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划了一道,可是恨意掩盖了疼痛,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挽着孟怜伶的手臂,一走了之。

不是不心痛的,只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忘了她。

可是现在,她居然就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用一个猝不及防的悲剧惩罚了他的绝情。孩子,他竟从未想过,他会有孩子,和杨沫的孩子,孩子没了。

这个打击比一切五雷轰顶都还猛烈,就算是身经百战自诩聪明的他,也只有手足无措的份。他用力地抓了抓紧绷的头皮,沉重地喘着粗气。

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人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她是醒着的。伸出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因为紧张而随之动了两下。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低沉着声说。

她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咬着嘴唇,沉默。

“那群畜生我已经叫人处理了,咱们儿子的仇,我一定会狠狠地报。”他的手抚在她的脸颊。他下飞机后在车上打的第一个电话,就是公安局的局长。

她依旧不说话,眼睛闭得死死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如果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小沫,难过就不要憋着,会憋出病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弓着身子把脸凑到她的脸旁,近在咫尺地凝视着这个让他心力交瘁的小女人。

黑暗的病房里,她的脸却被窗外的月光映得那么白。然后他看到那紧闭的双眼里流出的两颗泪,晶莹剔透,闪着月亮的光华。他的手指滑过那苍白消瘦的脸颊,泪水就粘在了他指腹的皮肤上,凉的,心也跟着凉了。

他不会安慰人,可眼前这个人却只有他能安慰。犹豫了许久,他长长地呵出一口气,淡淡地道:“老婆,孩子还会再有的。”

她睁开眼,目光被泪光折射得一片朦胧,“谢林森,我不是你老婆。”

她果然还在坚持着,死性不改的女人。

他挪开身子又坐回到床边,手指又用力抓了抓发麻的头皮。掏出口袋里的烟,刚要点燃才想起这是病房不能吸烟。全身上下憋着一股劲儿却无处发泄,便狠狠地将那根烟捏到变形,捏到折断,然后扔到脚下,皮鞋用力碾了又碾。

她依旧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沉默亘在两人中间,像一堵无形的墙。黑暗的病房里一片死静,两人连呼吸都刻意地屏住。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谁先出了动静谁就输。

他忽然有些后悔这样急忙地赶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说了,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他也下了决心,她的事,从此与他无关。

可到底还是头脑一胀就匆匆飞回来了,连丝毫的犹豫都不曾有。如果他接到张逸白的电话时能保持冷静,如果他能狠下心不来看她,是不是现在的他会轻松很多?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他,放弃吧,谢林森,你就承认你放不下这个女人吧!认输吧,谢林森,你这辈子就是要栽倒在这个庸俗平凡一无是处的女人脚下。他狠狠地咬着牙,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天边漫无边际的黑幔渐渐显露出一丝暗红,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结婚吧。”

他输了,他终于认输了,他拗不过这个可恶至极却又早已扎进他心坎里的女人。

她嘴唇抽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若有若无。他听不清,便凑近了脸看着她,才看到她的脸早已憔悴得不像样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他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才发现她在高烧。

“小沫!你没事吧?”他惊得全身紧张,一下子跳起来,大吼着叫人冲出了病房。

“老谢,你也真够行的,看着她一整晚都没发现病人在发烧!”张逸白气急败坏地数落道。

谢林森一巴掌打在自己头上,悔恨地道:“我以为她在跟我对峙,没想到……”

“对峙?”张逸白抬眼挽着他,见他一脸颓然,也猜到了七八,便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道,“行了,她已经点了退烧药,应该没大事了,你也别自责了。”

“老张,我……”谢林森张口,又闭上。

“你什么?”张逸白追问。

“我要娶杨沫,不,是和她复婚。”谢林森豁出去了。

张逸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半晌才缓过神来,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她就是你当年结婚又离婚的村姑?”

这事他当年有所耳闻,可是因为事情进展太快,闪婚闪离不过两天,他还没见到杨沫的面就已经听说此人不复存在。

而谢林森对这件事又一向是缄默不言,所以他对这个闪婚又闪离的女人的唯一印象就是想要攀高枝的村姑。日子久了,这事也就成了一个过期的笑话,提都懒得提了。

又回想了一遍与杨沫自从认识起的几次碰面,张逸白笑了,“杨沫这女人的个性果然符合谢奶奶的偏好,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谢奶奶的年轻版。老谢啊,所以这绕了一大圈,你还是决定服从奶奶安排了?”

谢林森也忍不住笑了,确实,杨沫和奶奶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他的奶奶真是个神人,怎么就能挑中了杨沫呢?

“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自嘲道。

“我呸!去你的天意!你跟着天意了,孟怜伶怎么办?人家可是为你回的国!”张逸白竖眉道。

谢林森收起笑意,皱起眉,盯着张逸白的眼一字一句道:“老张,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也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孟怜伶为什么回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只是她想要的,恰好我能给得起,不是吗?”

张逸白摇摇头,“老谢,你终究还是个商人,这些个破烂账,算这么清楚干什么?重点是她回来了,她又回来找你了。”

“她是回来了,可她回来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一个稳定的依靠,我恰好符合这个要求而已。如果六年前我创业失败,就算她现在回来,找的也不是我!”谢林森厉声道。

“可又是谁当年凄凄惨惨地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说着等她的?你这些年这么拼命打拼,难道不是为了她?你不就是想要在她面前争一口气吗?”张逸白也提高了嗓门。

谢林森语塞,这句话真实地戳到了他的痛处。不可否认,他当年拼死拼活地咬紧牙关闯下这番事业,就是为了等着她回来那一天能挺直了腰杆娶她进门,虽然那时这根本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以前是,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他缓缓道。

“因为杨沫?如果你没有再遇到杨沫,你是一定会娶孟怜伶的,对吗?”张逸白问。

“或许吧,但我根本就不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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