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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风云莫测


  某一日竹馆

“启禀翁主,陛下命微尘前来问问,长安的使者要前去朔方,翁主是否有信件交由冠军侯?”新任侍中郎谦卑的立于竹馆之外,不敢越雷池半步。

朔方!这个地点总能挑起解忧心中最柔软的思念。她左右踱步,思前想后,道,“这,你且等等。”

说着,解忧便端坐下来,一面研磨一面展开一卷白色帛书,她思索着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告诉他自己很好?问候他与青荻是否安康?她总觉得这些话太过世故。但在侍中郎眼中,她那欢快的神情,如同将与心上人会面的女子,既深情款款,又回味无穷。

“翁主别急,慢慢写。陛下说了,使者稍晚时候出发。”侍中郎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派闲适静谧的风情,隐居此处的翁主也不像传说中那般难以接近。

解忧略一思索,尽量平复心情,提笔缓缓书写起来。她右手不能断指,这些天已能灵活运用左手写字。

侍中郎见竹馆外养了一窝白鸽,神情萧散自得,颇有主人的闲适姿态,更感宽心。

“不知侍中郎怎么称呼?”解忧觉得怠慢了他,一面写字一面试着找些话题。

“父姓司马。”他长身玉立拱手答道。

解忧笔下一滞,抬头审视,却又略微失望的摇头。

这侍中郎心惊,莫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翁主?于是作揖道,“臣不知翁主所指,还望恕罪。”

解忧朗然一笑,“不是你的错。是我想起故人。从前有位教我习史书的师傅,听闻他的长子也位列天子侍中。”

谁料这人并不意外,反倒接上话茬,“翁主的这位师傅是不是太史令司马谈?”得到解忧的肯定,他继续道,“他的长子子长确曾在陛下近旁,但陛下念其才华出众堪担重任,已升为郎中令命其出使巴蜀。”

解忧点点头,浅笑道,“我许久不问外事了。”身为臣子,她多少学会了明哲保身。潜心读书,闲来侍弄鸽子修竹更为她的生活平添了乐趣。蜜蜂从廊下嗡嗡飞过,衡玑走后再无人悉心饲养它们,但这些小精灵似也念旧,总也舍不得离开。

“早就听闻翁主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侍中郎不自知奉承起来。

“是吗?”提起过去,解忧只觉轻狂,“你还听说了什么?”

“传说公主能躲藏于深山中数月不食不眠不休,有如神人。”侍中郎说道,惹得解忧摇头大笑,“还有呢?”

“还有说翁主铜皮铁骨的,还有说料事如神的。”侍中郎说得越发兴奋。

解忧略微一哂,对往事已无辩解的必要,她忽而问道,“这两年朔方和朝廷之间信件往来多吗?”

侍中郎一愣,没想到解忧忽然这么问。只见她目光恳切,忽然令他有一种直觉:眼前的翁主和他们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一直有军报往来。”侍中郎谨慎答道,“但多半是寻常事,这两年边境太平多了。”

忆起边境上里土地最近的那群人,解忧心下悦然,“那他呢?”

侍中郎又是一愣,这才隐隐想起曾有人提及翁主与霍将军的旧事。他和颜悦色说道,“将军一切如故。”

他好就好,解忧点头,垂目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猛然提起毛笔,笔端的浓墨滴落白帛,化开一朵绵延的墨色。她试图挽救,却越忙越乱,如同她慌乱的心境竟然不成字。

“唉,算了。”解忧挥笔划过那一行字,将仔细斟酌过的言语一尽抹去。

“还有时间,翁主尽可重写。”侍中郎安慰她,忍不住看看天边的日头。

“我说不必。”解忧忽而抬头看他,随即起身,走到竹前,望着那一群闲适偷懒中的鸽子,“你让使者告诉霍去病,解忧曾想给他写一封信,但最后不成书。”

侍中郎似懂非懂,最后注意到鸽子,自作聪明道,“翁主说的也是,这里有大量信鸽,本就可以往来长安朔方通信,不必急于一时。”

解忧一滞,恍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抓起剪刀,提步至廊外。鸽子们不解其意,以为主人有意陪它们玩耍,纷纷跃到她跟前。

解忧不由分说,抓起一只鸽子一刀剪下白羽。

“翁主!这……”侍中郎显然惊慌不已,但见白羽哧哧箭落,翁主手中的剪子却未有停顿之意,继而遭殃的是另一只鸽子。顷刻之后,庭前白鸽羽毛尽去,有的被裁剪过多竟被伤及皮肉,落下的白羽沾上星星点点的血斑。

一阵盲目而疯狂的行动之后,解忧稍稍抑止,微微对侍中郎笑道,“你去告诉陛下,现下解忧没有信鸽了,他可以放心了。”

侍中郎显然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点点头,如逃难般逃出了竹林。

“解忧棋风大改,进退有致,不比从前锋芒。”沉寂了两年之后刘彻再度邀她弈棋。整整两年,卫长的儿子会跑会跳了,卫青长出白发了,月亮圆过多少回了,解忧的生活却停滞着。

“这样不好吗?”解忧微微一笑,已不见从前的狂躁。当帝国的大部分力量依然沉浸在开拓进取时,她的选择多少有些与权力中心若即若离。

刘彻也笑了,“越来越像衡玑。”

“人这一生本当如此,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任何故人的名字也激不起她的好胜心,解忧心平气和道,“当进不进则一事无成,当退不退则身败名裂。”

“你这话似有所指呀。”刘彻面不改色,悄然杀掉解忧一粒黑子。

解忧保持着宠辱不惊的翁主姿态道,“解忧久居深宫,不敢过外事。只是近日天气多变,时有疾风骤雨,时而微风拂面,宫中流言不断,怪异得很,故而问问。”

她说得小心翼翼,唯恐不留神激怒了喜怒无常的皇帝。很多岁月里,她的竹馆给她提供了迂回沉郁的生活,如同古老的曲调般低回婉转。她多少能体会衡玑当年的安排是多么用心良苦。

“既然知道是流言,何必介怀?”刘彻不接她的话茬。

解忧仍不死心,缓缓落下一粒子,“陛下贵为天子,为天下人之主,自然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纵然屹立风口浪尖巍然不动。怎奈天下人并非如此,将军看得再远也仅能看到战场的局势,宰相纵然心系天下也看不透上天的心思,升斗小民眼光见识全在方寸之间,故而时有蜚短流长扰乱人心。臣下斗胆求天子一言,求的只是安心。”

“这些个坊间流言又说了些什么?”刘彻有些不耐烦,目光仍没有离开棋盘。

解忧拱手道,“人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听闻陛下有越王勾践卸磨杀驴之心,臣斗胆向陛下讨一句真话。”

“你在为大将军索求,”刘彻面露不悦,重重落下一子,“是平阳公主托你的?”

元朔六年后长期的闲置和元狩四年漠北大战后并不公平的赏赐留给世人无数话柄,对刘彻卫青君臣关系持怀疑者举出无数例子来证明他们君臣间所谓的隔阂。刘彻并非没听到,他只是在等,等耐不住的人先来求他松口。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不怕死的人竟然会是解忧,这个九死一生的宗室女。

“臣不敢,公主并未找过解忧。”解忧跪拜谢罪道。

“那是皇后?”刘彻凝眉。

解忧依旧跪谢,“不是。”

“那是什么人?”刘彻轻笑出声,“不会是远在朔方的霍去病听信了小人之言向你求证吧。”

解忧垂首不语,心中暗藏的某块伤痕被不经意挑开,但此刻她显然没有心思说笑。

“嗯?无话可说了?”刘彻继续问。

解忧再拜,“臣并非无话可说,而是腹中的话太多,不知从何处说起。臣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在大将军和卫氏家族的权势面前,只怕也不值一提。而且臣是罪臣叛逆之后,大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卫将军心中虽如风光霁月一片清明也该懂得避讳,亦不可能与解忧有多少私交。而臣心中虽敬重大将军,亦不敢有过多交往。”

“这么说,你对这件事的过度关注完全出自对卫青的敬重仰慕?”刘彻道,不可思议,仰慕?他目中无人的解忧翁主居然会有这样的情绪。

“陛下所言不差。”解忧谨慎回答。

刘彻放下棋子,抬头目视她,此际的解忧低眉顺目,全无往日张狂,但眼角已有沧桑的痕迹,真怀念曾经的桀骜不驯意气风发。

“朕知道这世上没几个人你看得起,借着祖宗功德承袭爵位的人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借着亲戚功勋张扬于世的更是为你不齿,卫青本无家世门楣,虽说借着皇后的梯子被朕启用,惊世之功均是自己从战场上从匈奴人手中争抢而来。但即便如此,朕不认为身处劣势的解忧为会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出头。”

“是呀,即使到了今天大将军依然位极人臣。”解忧目光隐忍,再拜道,“或许在陛下眼中,解忧为人轻慢张狂,目无尊长,臣居功自傲,时常抱怨世道的不公,甚至对陛下对大汉朝对列祖列宗心怀怨恨。但臣明白,世人都说我是恶人并不意味着解忧要做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臣知恩图报。”

“大将军对你有恩?”刘彻讶然,夹在指尖的黑子险些惊落下。

解忧说,“对,救命之恩。”

她的回答显然令刘彻再度惊愕,解忧继续道,“臣了解陛下以武力抗击匈奴的决心,早在陛下启用卫青之前,就已在马邑诱围伊稚斜。臣也清楚,如果不是无人可用,陛下断然不会选择毫无根基的卫青。然而卫将军的横空出世改变了汉匈之间的局势,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没有卫青,在多年无功可言的大战之后,出于对大汉国力的考量,对大汉安危的考量,对天下子民的责任,陛下会再次选择和亲。而臣作为有罪宗室之后,又被长安汉宫收养多年,臣首当其冲。我会像无数汉家女一般被送到塞外漠北,但臣没有清河公主那样的力量,我无法把带给我的同胞无数灾难的夷狄当成自己的亲人,我无法像爱自己的子民一般去爱匈奴人。因此我只能死。而大将军,让我免于一死。”

听完她长篇大论的辩护,刘彻静默良久,不可否认,和亲也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伤痛。

“你很聪明,也很了解朕,你知道拿怎样的理由才不会激怒朕。”刘彻重重凝视她,“但…….”在解忧试图辩解的瞬间,他说道,“这并不表示朕会告诉你。”

“难道陛下不相信解忧的话?”解忧有些动容。

“不,朕相信。只是你运用的太是时候了,”刘彻道,“因此你不可能爱上于单。”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是肯定。

良久的君臣沉默之后,刘彻忽然道,“这同时决定了你对霍去病一辈子的想念?”

解忧依然望着他,有关那个人的苍茫记忆在眼底化开,眼际不自觉被雾气所蒙。须臾,她不经意间悄然笑了。

“别跪了,把棋下完。”刘彻吩咐道。

心照不宣是君臣二人多年的默契。解忧应声而来。

君臣两个一时无话,一攻一守默契的在十九道经络中游走。

“朕年轻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人。”刘彻忽然道。

解忧惊异抬头,不敢相信这是刘彻会说的话。她一度以为他是多情的天子,拿得起放的下。可这次,他说“喜欢过”,这显然又是一段未能如愿的感情,他的过去经历了什么?

“陛下可曾想过要和她在一起?”解忧轻声问。

刘彻自嘲般笑笑,“那时年少轻狂,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后来呢?”解忧凝视他眼睛,希冀得知他故去情感的结局,似乎也在寻求他的指导,以此为自己无望感情划上最后的句点。

“有些人一生注定成不了夫妻,但心里可以做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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