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弟弟
叶文健是个没嘴的葫芦,雷一鸣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低头站着,像那从小受气、被吓傻了的孩子似的。
雷一鸣一看他那眉目,对于他的身份,就已经信了六七分,及至对他进行了一番盘问,他越发认定了这小子就是叶春好的弟弟。据这孩子所答,三年前——他那时候刚满十岁——有一天姐姐出门上学去了,他娘忽然说要带他出门玩儿去,提着包袱就领着他去了火车站。等到他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时,火车都已经开过天津去了。
姐姐再亲,比亲娘总还是差了一层,他在火车上哭了一场,被他娘打了两下吓唬了一顿,也就不敢再闹着回家把姐姐带上。而他娘带着他一路往西走,走到太原,他们见到了他爹。
原来他的爹娘早商议好了,要一前一后的在太原相会,偷偷的逃离债主子们的耳目。他爹那个时候,因为欠了巨债,心中一股急火攻上来,已经病在了小客栈里,及至见他们娘儿俩把大姑娘扔在了北京,越发着急生气,而他娘也有理由——债主子们的眼睛都盯着叶家大门呢,他们要是一家三口齐步走着往火车站去,还不得走到半路就让债主子们押去公安局?大姑娘再好,也是个姑娘,是个赔钱货,太平日子里,她这做继母的不使偏心眼儿,拿她当亲姑娘看待,可到了如今这死里逃生的时候,就怪不得她心狠了,她只能救她自己生的亲儿子。
叶老爷也承认儿子比女儿更重要,但心里始终是过不去这道坎儿,在小客栈里又躺了几天,便病情加重、一命呜呼了。
爹一死,他随着娘继续往西走——娘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姥姥家在西安,娘打算带着他回娘家去。可是到了西安的姥姥家之后,他娘染上了时疫,舅舅舅母们也不管她,她熬了没有多少天,便也随着丈夫归了西。他瞬间成了孤儿,原本他娘手里还有些体己的,娘一入土,那些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糊里糊涂的,他被他的舅舅们赶了出来。
转眼间,他从个小少爷沦为了小叫花子,有心回北京找姐姐去,可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况且千里迢迢的路途,也不是他可以轻易走过去的。更为要紧的,是他须得自己想法子填饱肚皮——单是这一件事情,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的目光终日被残羹剩饭勾引着,已经望不到那遥远的故乡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流浪进了河南,在半张破报纸上,他看到了他姐姐的照片。
单有照片,他也不敢相认,可照片旁边还有新闻报道,报道里赫然就有“叶春好”三个字。他在离开北京之前一直是读小学的,也认识一些字,这时就把那报道反复读了几遍,这才知道他姐姐不但没有被债主子们逼死,而且还嫁了大官,成了个到处撒钱演讲做慈善的摩登阔太太。再看那新闻上头的日期,他发现这是一张来自天津的、一年前的报纸。
于是他继续往北走,走到此地了,他听闻有个直隶来的雷大帅,正带兵驻扎在这里。他觉得雷大帅应该就是自己的姐夫,但是也不确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在雷大帅那里,姐姐是正房太太还是姨太太。
凭他的勇气,他本不敢往这军营里来,可他不来不行了,这个礼拜他一直没有弄到什么东西吃,饿得一口气呼出去,简直没有力气再吸进来。他刚十三岁,还没有正经的活过,可是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所以他就拼着性命,走到了军营的大门口来。
雷一鸣把该问的都问遍了,对于所得的答案也挺满意,这才想起了一桩要紧的事情——他叫了苏秉君过来,吩咐道:“带他出去,给他弄点儿吃的。”
苏秉君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小叫花子大概真是太太的弟弟。把叶文健领到了伙房门口,他进去给他端出了一碗稀粥:“你先喝这个,喝完了,下顿再给你吃干的。要不然,你那肠胃受不了。”
叶文健一声没吭,接了碗就喝,三口两口就把那碗稀粥喝了个精光。苏秉君接过空碗,又道:“那儿不是有板凳吗?你坐着晒会儿太阳吧!”
叶文健一回头,发现身后确实有个小板凳,就走去坐下了。一名副官从这里经过,见状便是问道:“这谁啊?”
苏秉君笑了:“舅老爷。”
副官一怔,然后笑道:“秘书长今天看着挺年轻啊!”
“你也就认识个秘书长。”苏秉君向下一指叶文健:“告诉你,这可是正牌舅老爷,姓叶。”
副官当场“嚯”了一声,专门走过来,手拄着膝盖弯腰去看叶文健的脸:“哎,你多大了?”
叶文健深深的低了头,不看他也不理他。
副官直起腰又问苏秉君:“这舅老爷是从哪儿来的啊?”
苏秉君抬手向上一直:“从天而降。”
这话刚说完,一名小勤务兵从指挥部那边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停到了苏秉君面前:“苏队长,大帅说了,今晚和弟弟——哦不,弟老爷——也不对,弟少爷——一起吃饭。”
苏秉君皱起眉头:“这叫舅老爷,哪儿还来了个弟老爷?”
小勤务兵们看着苏秉君,倒觉得他比白雪峰更亲切,也敢和他说笑两句:“大帅管他叫弟弟,我就没反应过来。”
这些人站在太阳底下,连说带笑,而叶文健天聋地哑似的坐在一旁,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而到了傍晚时分,众人对他总算是有了个固定的称呼:文少爷。因为雷一鸣在开晚饭前,问了勤务兵一句:“小文呢?”
勤务兵立刻出去,把叶文健带了进来。此地不通电,天一黑,就只能靠着蜡烛油灯照明,自然是不如电灯明亮。雷一鸣抬头一看,就见他和下午相见时相比,又变了一点样子——他身上那套松松垮垮的旧军装,已经换成了一套较新的灰布裤褂,鞋袜也都齐全了,瞧着又添了几分人样。
雷一鸣今天下午回忆了一番,记起叶春好确实是提过这个弟弟,并且是提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越说越生气,因为她是个大他十岁的“大”姐,对待他和个小妈妈也差不多,哪知道这个弟弟小小年纪狼心狗肺,她白对他好了。
她生气,说明她是真在意这个弟弟,所以雷一鸣再把他审视够了之后,忽然对着他粲然一笑,一边笑,一边又招了招手:“小文,到我这儿坐。”
叶文健低头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雷一鸣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吃吧!到了我身边,就和回了家是一样的,想吃什么就夹什么。”
叶文健这回微微转向了他,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大帅。”
雷一鸣抬手摸了摸他的秃脑袋:“叫姐夫。”
叶文健没有即刻喊他姐夫,而是试试探探的抬眼望向了他,仿佛是满心惊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个姐夫。雷一鸣由着他看,并且又给了他一个不小的笑容。
这笑容堪称完美,他的瞳孔映着灯火的光影,光影闪烁,让他目若星辰。叶文健惊魂不定似的看着他,看着看着,惊惶散了,魂魄定了,他重新垂下头去,嘴角一动,也回了他一个笑。
雷一鸣和这种半大孩子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吃吧,吃饱了好睡觉。有姐夫在这里,你往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叶文健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咽了。
米饭的香味让他感到了一种刺激,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食欲,用哆嗦着的手,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米饭。
然后他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他不吃菜,只吃饭,来不及似的把米饭往嘴里扒,喉咙是直的,不用咀嚼,直接囫囵着往下咽。
叶文健吃了五碗大米饭,还能继续吃,但雷一鸣怕他撑死,不许他吃了。
他是吃尽了人间苦头的孩子,熬得没了胆量和骨头,旁人不许他吃,他就乖乖的不吃了。苏秉君把他带去了一间屋子里,给了他一张洁净的小床。他幕天席地的在外露宿了三年,如今重新躺回到柔软的床上,他感到了极度的眩晕,以至于一闭眼睛,就立刻睡了过去。
这样的一张床,他连着睡了两夜,才最终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床是真的,饭是真的,姐夫也是真的。
除了姐夫之外,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苏秉君,苏秉君的名字,他听一次就记住了,因为里头有“酥饼”两个字的发音,让他一听就又馋了起来。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他已经敢于主动的往指挥部走。他想去瞧他姐夫一眼——在知道了当下的好日子并不是梦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怕姐夫会抛弃了他、不带他回北京去。
刚走到指挥部门口,他就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姐夫既是还在,他便放了心,悄悄的又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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