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嘉田
张嘉田平时玩归玩,可也难得有闲到北戴河长住,这回他提前看好了日子,算着自己这一趟去,正好能在那里过完端午节,便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家里的仆人厨子也带了上,打算过去痛玩一场,对外只说是给太太赔礼,也往她脸上添些光彩。他想若是自己这样善待她,她还要长吁短叹的装林黛玉,那就是她给脸不要脸,两口子将来再打起来,也怪不得自己了。
如此到了北戴河,他在海滨附近的一间别墅内住下了,萧二小姐在娘家虽然不是什么宠儿,可毕竟是个姑娘家,从小到大,纵是犯了错,也至多只是听几句重话,哪里挨过拳脚?这回她嫁了夫君,终于开了眼界,没见过的见过了,没挨过的也挨过了,因怕再被丈夫打成乌眼鸡,所以她老老实实,再不敢多说一句错话,乖得简直有些发呆。到了海滨的第二天,张嘉田带着她到海滩上玩,她不好意思穿那露胳膊露腿的游泳衣,只换了件单薄些的旗袍,也不肯赤了脚在沙滩上走,一定要穿一双软底鞋,结果刚迈出几步,就装了满鞋的沙子,再走不得。
张嘉田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瞪着她发狠:“你这个娘们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在家不搭理你,你天天对我哭丧着脸,好容易抽空儿带你来玩了,你又扭扭捏捏的给我捣乱。我问你,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他比萧二小姐高了一个半头,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阳底下直反光,体重也约等于两个萧二小姐。萧二小姐听了他的质问,又见了他这样威猛的体魄,真是吓得魂飞魄散,直瞪瞪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一张嘴张张合合,她硬从喉咙里挤出了回答:“太阳光太强烈了,晒得我头痛……我想回房去……”
张嘉田一挥手:“滚吧!”
萧二小姐含着眼泪,落荒而逃。而张嘉田一边大踏步的往前走,一边对着身后的副官说道:“你回北平再接几个娘们儿过来,难得过来住几天,我得热热闹闹的玩上一场。”
副官陪笑说道:“可是,太太还在呢。”
“她别给我扫兴就谢天谢地了!”
“是是是,那接哪几位姑娘呢?”
张嘉田回头看他:“就接你娘吧!”
副官立刻笑着一鞠躬:“军座您又开玩笑。成,卑职下午就走,兴许明天晚上就带人回来了,决不让军座久等。”
张嘉田转向前方,双手叉腰做了个深呼吸——此地是在七八月份最为繁华热闹,如今这个时候,天气虽然也已经够热,但是海滩上面并没有许多的人。他将胳膊腿活动开了,然后一头扎进了海里,随波逐流的乱游了一气。
他玩归玩,但是并不得意忘形,绝不往深海里去。游着游着,他遇到了一处小小的岬角。岬角皆是高低起伏的乱石,海潮在那石上卷来卷去,也有一点惊涛拍岸的气势。他顺势出水上了岸,踩着那岬角上的大石头往前走——懒怠绕路,因为用不着走出多远,便又是平坦的沙滩了。
然而走到一半,他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停了住,因为看见了前方的雷一鸣。
雷一鸣距离他还很遥远,坐在大遮阳伞下的白椅子上,身上裹着浴衣,鼻梁上又架了墨镜,那浴衣崭新柔软,又长,看着毛烘烘的,很严密的一直把他包裹到了脚踝,他陷在白椅子里,头脸躲在遮阳伞下的阴影中,眼睛也是被墨晶镜片遮挡着,看着几乎是“森严壁垒”,然而张嘉田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前方这片海滩堪称空旷,他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面朝着大海,一动也不动。张嘉田不知道他怎么会从天而降落到自己眼前,下意识的扭头就要走,然而偏在此刻,雷一鸣扭过头来,面朝了他的方向。
然后,雷一鸣凝视着他,又不动了。
他想走,可这个时候若是走上那回头路,一路坎坎坷坷,背影必定显得狼狈。他不肯在雷一鸣面前露出狼狈相,况且他们两个之中,若是要选出一个无颜见人的,那也应该是雷一鸣,不会是他。
于是他把心一横,迎着他继续向前走。走过了那一片乱石地,他向下跳上了沙滩。雷一鸣依旧是扭头朝着他,他这样虎视眈眈的越走越近,雷一鸣却只是纹丝不动。
走到最后停了脚步,张嘉田这回可是把他彻底看清楚了,发现他明显是胖了些许,面颊饱满起来,皮肤也绷得有了光泽。赤脚踩在细沙里,他光着双腿打着赤膊,偏又裹了那样一件毛烘烘的浴袍,看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冷,还是怕热。微微的仰起脸,他依然面对着张嘉田的方向,一动不动。
张嘉田瞪着他,和他对峙了片刻,片刻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的败下阵来,上前几步一伸手,他摘下了他的墨镜:“看够了没有?”
没了墨镜的遮挡,雷一鸣露出了一双木然的大眼睛,黑眼珠子紧盯着张嘉田,他又像是惊讶好奇,又像是看得出了神。
张嘉田正要继续质问他,然而这时有人搬着一只小圆桌,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对着他微笑一弯腰:“张军长,您好啊。”
张嘉田看过去,发现这人是先前常跟着雷一鸣的苏秉君,苏秉君把小圆桌放到了雷一鸣身边,又对着张嘉田说道:“您稍等,我去给您拿把椅子过来。”
张嘉田答道:“不必,我不是来做客的。你——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秉君答道:“白大爷月初就带着老爷过来了,我是前天才到的。文少爷和大小姐下个月过来。北平城里太热,白大爷怕老爷受不住,所以这个夏天就在这儿过了。”
张嘉田听了他这一番回答,左一个大爷右一个老爷的,简直听得犯了糊涂,直到有人在远处遥遥的呼唤了他,他觅声望去,这才反应过来——召唤他的人就是所谓的“白大爷”,白雪峰。
于是他把手中墨镜往桌上一放,直奔着白雪峰走了过去,走到半路,他回了头,见雷一鸣转了脑袋,还在直勾勾的追着自己瞧。
白雪峰穿着短衣短裤,满面春风,请张嘉田进了位于海滨的雷家别墅。像个主人似的,他在庭院里摆了桌椅,热情的招待了张嘉田,因听张嘉田是一路顺着海岸线游过来的,便又笑道:“张军长,恕我说句冒昧的话,您身上总有股子大小伙子的淘气劲儿。这个时候海浪最大,您也真是有胆量。回去的时候,您还是走海滩吧,可别再下水了。”
张嘉田坐下来,端着一杯汽水喝了几口,忽然问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雪峰愣了愣:“啊?谁?”
“他。”
白雪峰明白过来,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也端着汽水杯子坐下了:“我不是医生,让我说,我也说不准。可我伺候了他这么几个月,就觉得他还是——还是——”
说到这里,他向着张嘉田苦笑了一下,雷一鸣的状况确实是难描述的,还不止是失忆和糊涂那么简单。白雪峰总觉得他变得冷漠无情了,先前那么喜欢妞儿,现在对着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对着他记不大清的前十年生涯,他已经是全盘的放弃了,不理会了。
张嘉田不知道他那“还是”后头的下文是什么,所以索性直白的问道:“傻了?”
白雪峰摇了摇头:“不是傻,明白的时候也挺明白,就是一阵一阵的犯糊涂。另外就是爱睡觉。爱睡觉倒是好事,睡觉养神嘛。”
“他刚才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他这是把我忘了?不认识我了?”
白雪峰又是一笑:“那您问问他就知道了,我也说不准。”
张嘉田听到这里,起身拎着椅子就走出了庭院。横穿过一条窄路,他踏上沙滩,几大步就走回了雷一鸣身边。把椅子往雷一鸣面前一放,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还认识我吗?”他问雷一鸣。
雷一鸣轻声开了口:“认识。”
张嘉田冷笑一声:“我想你也忘不了我。”
然而雷一鸣随即就又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他妈的——我叫张嘉田!”
雷一鸣慢慢的点了点头,又问:“是嘉田吧?”
“对!”
雷一鸣笑了一下:“那就对了,我也觉得你是嘉田。我病了,好些过去的人,我都不记得了。我刚才看你很眼熟,猜你是我认识的人。”
张嘉田又笑了一声,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雷一鸣把他整个世界打得天翻地覆,他自己还颠倒迷乱着,那罪魁祸首却是把手一收,理直气壮的“病了”,“不记得了”。
这时候,雷一鸣又说了话:“你现在在干什么?”
张嘉田的耳中轰隆隆作响,是好些年的往事呼啸而过、激起了大风。风声之中,他听见了自己隐约的回答:“带兵,做官。”
而那罪魁祸首端端正正的坐在白椅子里,先是直勾勾的看他,随后歪了脑袋端详他,最后又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托着面颊看画似的欣赏他。
看到最后,罪魁祸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你这个人,看着很机灵,年纪也不大,将来一定有前途。”
张嘉田被太阳晒得头皮发痒,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凉的,眼睛看着雷一鸣,他答道:“是,我知道。”
雷一鸣这时伸出了右手,去拿那小圆桌上的墨镜。他的腕子依然苍白细瘦,手指颤颤的去抓墨镜的镜腿,第一下抓了个空,第二下抓住了,抓得很认真、很用力,手握了拳头,攥紧了细细的镜腿,似乎生怕那墨镜会逃掉。
把墨镜抓到了腿上,他换了灵活的左手上阵,把它重新戴了上,然后抬头又道:“我病了。”
张嘉田依然回答:“是,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是。”
雷一鸣又笑了:“嘉田,嘉田,嘉田……”
魔怔了似的,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觉得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似乎有种魔力,像书房里他的那张大照片,像寒冬时节玻璃窗上的霜花,他总要把这两个字念个痛快,才能满意。嘉田说话了,问他“你还记得叶春好吗”。他点点头,告诉嘉田:“记得,她是我前头的太太。”
说完这话,他那脸上不红不白的,一点情绪的波澜都没有。张嘉田又摘下了他的墨镜,就见他的瞳孔中也是空空荡荡的无情,只有一点懵懂的喜悦。
把墨镜重新架上了雷一鸣的鼻梁,张嘉田决定走。可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间,雷一鸣又喊了一声“嘉田”。
他停了下来,听见雷一鸣说:“再坐一会儿。”
他不肯坐,单是今天和雷一鸣这样面对面的又说了话,他便已经感觉自己背叛了叶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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