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两难(二)
因为林燕侬是“头发长见识短”,马永坤又总是“说了等于没说”,所以这二人被剥夺了开会的资格,张嘉田只留下了张文馨父子,三个姓张的关闭房门,嘁嘁喳喳的密谈了一宿。
林燕侬自己有间小屋,但是从来不住,只在张嘉田的房间里栖身。这回她垂头走向了自己那间屋子,回头见马永坤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显然是个护送的意思,心里便有些感激:“表哥,你别管我了,趁着现在没事,你回屋补一觉去。昨夜他没回来,你不也是担了一夜的心吗?”
马永坤答道:“我没有。”
然后他又道:“谢谢您的棉裤。”
林燕侬笑了:“你不嫌弃就不错了,这也值得一谢?我的手艺不好,你就对付着穿吧,能穿过这一冬就够本了。”
说到这里,她也走到了屋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她忽然回头又道:“表哥,你说他……”
她一边沉吟着,一边把马永坤招进了房内——除了马永坤,这地方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仿佛她就只懂得吃喝穿戴,没有灵魂也没有思想。她因为舍不得张嘉田,所以能受的委屈全都尽量的受,一边受一边还没心没肺的笑嘻嘻,但她并没有因此真就一路傻了下去,该明白的事情道理,她自认为也都明白。
把房门关了上,她轻声问马永坤:“表哥,你说,他要是真那么干了,能行吗?”
马永坤看着她,不说话。
林燕侬又道:“我也不敢劝他,一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二是我怕我劝错了,耽误了他的前程。”
马永坤垂头想了片刻,最后答道:“他命大,没事的。”
林燕侬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马永坤这人就是这样的,要说好,真挺好,除了好就没别的了,想和他说几句话,都说不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马永坤忽然又开了口:“您是不是怕他回了北京,就不要您了?”
这回换成了林燕侬垂头不语。
马永坤又道:“你别怕。”
没头没脑的说完这三个字,他转身走了。林燕侬怔怔的看着他推门出去,心想张嘉田将来要真是铁了心的不要自己了,自己兴许就真得跟这位表哥走。表哥虽然性子怪,可和别的男人相比,就算是个好的了。
至于爱不爱的,她没考虑。一个张嘉田就已经够她死去活来的了,要是再爱上一个,她非折寿了不可!
一想到自己从雷家卷出来的那些体己,她就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活着,将来要是命好,兴许还能养出一家子孙男娣女来,自己也能成个有名有份的老太太呢!
林燕侬打着自己的算盘,脑海中的算盘珠子噼啪乱响,震得她连午饭都忘了吃。张嘉田关门闭户,也有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倒是洪霄九那边照常生活,一边守着一张炕桌连吃带喝,一边听着“贝”在他耳边报告。
曹正雄果然打探出了些许消息,消息不多,但也够他对着舅舅耳语一阵子。洪霄九一边听一边吃,及至听完了,他也吃完了,从外甥胸前的小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抹嘴,他被帕子上的香水气味熏了个喷嚏。曹正雄盯着自己的丝绸手帕,有些心痛:“舅舅,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把张嘉田叫过来,当面质问质问他?”
洪霄九摇摇头:“不用,再等等看。”
说完这话,他把丝绸手帕往外甥的口袋里一掖:“你回去吧,这几天机灵点儿!”
曹正雄连忙把那手帕抽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舅舅拿着用吧,这玩意儿我有的是。”
然后他落荒而逃,生怕他舅舅污染了他笔挺的新军装。逃到半路,他迎面看见了张嘉田,当即站了住:“张师长出门啊?”
张嘉田对他很客气,笑着点头:“出去一趟。”
然而二人擦肩而过、各走各路。
张嘉田一路出城,上了石砾子山,请满山红替自己向雷一鸣传个话——他得再见雷一鸣一面,因为他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他回去了,或是当卫队长,或是当平头百姓,那都好说,可张文馨父子呢?马永坤呢?下头的那些小兵呢?
他得向雷一鸣讨句准话,也要在这讨话的过程中,再仔细观察观察对方的态度。一旦感觉不对劲,他就立刻打消念头,老老实实的回青余县去。
满山红挺爱帮这个忙,当即派了喽啰骑驴下山,去见了雷一鸣。雷一鸣还在陈运基的师部里,听了那喽啰的来意之后,他答道:“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我明天正午上山,让张嘉田到时等着我。”
喽啰听了,领命回去。陈运基一直站在雷一鸣身后,这时便说道:“大帅,明天正午的话,时间会不会有些仓促?”
雷一鸣没回头,只问:“莫桂臣不是已经出发了吗?”
“是的,他上午接到了您的电报之后,就立刻带兵上火车了。”
“这就是了。他抓紧一点,明天凌晨之前总能到这儿。凌晨若是还没到,那他也不必当这个师长了。”
然后他又问陈运基:“该你预备的,都预备好了吗?”
陈运基答道:“都预备好了。”
雷一鸣本是坐在一张木头桌子后头的,听了这话,便慢慢的点了点头,同时心中想起了张嘉田,也想起了满山红——两个小家伙,说起来,其实都是人才。
抬手堵了嘴,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把满山红从自己的头脑中剔了出去,因为这个小家伙目前已经算是他的一枚棋子,从此刻到明天正午,她应该都不会兴风作浪。
她喜欢他,他看出来了,于是睡了她,她便更喜欢他了。没有道理可讲,这是他的经验。睡了个黄花大姑娘,顺带着利用她的地盘给张嘉田做了个笼子,算得上是一箭双雕。说起来是对不起这个小丫头的,不过为了张嘉田,他也就顾不得她了。
张嘉田……
他其实暗暗的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这小子摸枪,这小子本应该是个很讨人爱的小跟班,训练训练还可以成为一名很讨人爱的小保镖。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是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能遇到第二个张嘉田。
陈运基出去了,白雪峰进了来,给他加了一件衣服。他此刻倒是不冷,只是喉咙做痒,总想咳嗽几声。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这回回了家,我怕是要病上一场。”
白雪峰立刻问道:“您现在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雷一鸣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就多了,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只摇了摇头:“要不是这一仗还没打完,我现在就要躺下了。”
午夜时分,雷一鸣有所感应似的,醒了过来。而他这边刚睁了眼睛,外头的白雪峰就送进了消息:“大帅,莫师长到了。”
莫桂臣入夜时分下了火车,一路急行军,提前赶了过来。他一到,雷一鸣也不睡了,并且把陈运基也叫了过来。对着这二位师长发了一串命令之后,他洗漱穿衣,开始吃饭。
填鸭子似的往肚子里填了许多干粮,他噎得直伸脖子,然而依旧是吃。吃饱喝足之后,他估摸着自己连饿上一天两天都不会有问题了,这才抖擞精神,也出了门。门外的天还黑着,四周听不见人说话,只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音传来,是两位师长的军队正在分批开拔,悄悄的出发。雷一鸣从白雪峰手里接过手套戴了上,又仰起脸望了望天上的星星。
星是繁星,风是寒风,卷着雪沫子轻轻抽打他的脸。他忽然悲伤起来,觉得生命中有那么柔软潮湿的一小部分,原本是应该被自己呵护爱惜着的,如今却被自己挖了出来扔在地上,风干冻硬成石头了。
“太太屋里冷不冷?”他毫无预兆的开了口。
白雪峰怔了怔:“大帅,您说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往家里发电报,让他们把太太的衣服都送过去,别冻着她。”
白雪峰这回听清楚了,嘴里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的,又说道:“大帅这次回了家,还是和太太和好吧!我斗胆说一句,您和太太是夫妻,太太没娘家,您……您也没有个长辈上人、兄弟姐妹的,您和太太就算是一对亲人了,太太有了错,您不原谅谁原谅呢?”
他唯恐自己把话说冒失了,所以说完之后特意的笑了笑。雷一鸣倒是静静的听了他这几句话,然而毫无回应。在这军营内外来回的巡视了几圈,最后他回了师部。捧着一杯热茶坐在窗前,他向外望着,等待天亮。
天迟迟的亮了。
张嘉田昨天出了一趟城,今天起早吃了饭,还得再去一趟。他起早,林燕侬也跟着起早,给他找衣服摆早饭。他坐在桌前连吃带喝,因见林燕侬忙里偷闲,对着墙壁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照的时候抿着嘴唇,两道眉毛忽高忽低的乱动,便笑了一下:“行了行了,镜子都要让你吓碎了!”
林燕侬刚抬了手整理脑后头发,一听这话,就转身要反驳他,哪知胳膊肘一扫镜子边沿,那镜子挂得不牢,竟是滑落下来,摔了个粉碎。林燕侬吓了一跳,一边咕哝着“岁岁平安”,一边拿来了笤帚扫那玻璃碴子:“就怪你,好好的一面大镜子,没了!”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看你这个娘们儿啊,成天除了臭美就没别的事儿了。说是给我做棉裤,做得像两条羊肠子似的,还给了小马,我连个棉裤毛都没捞着。”
“我上午出去扯布买棉花,再给你重做一条就是了。”
张嘉田穿外衣戴帽子:“用不着,我有裤子穿。”
林燕侬看他要走,连忙追到了门口:“什么时候回来呀?”
“天黑之前肯定回来,你等着吧!不回来的话,我让人给你们送个信儿!”
说完这话,他叫来了马永坤和张宝玉,带着三十来人的卫队就上马出城去了。天越来越冷,路越来越滑,他非得尽早上路,才能在正午之前登上石砾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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