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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俗世


张嘉田和他大哥感情不深,他大哥失踪的那个时候,他根本没在乎,甚至还觉得家里少了个对头,自己落了个眼净。也正是因此,他不很理解叶春好为什么会为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牵肠挂肚、死去活来。据他所看,叶春好那个弟弟是相当的不怎么样,简直就是个阴沉沉的小白脸,一点招人爱的地方都没有,可叶春好在得知弟弟死活不肯回来之后,当场就坐在家里哭起来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个被人伤透心了的模样。

他留在叶公馆,想要施展手段,哄住叶春好的眼泪,然而在将手段一一使尽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弄巧成拙,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中了叶春好的痛处,让她那眼泪越发的汹涌了。

他闭了嘴,心里很纳闷,因为一直觉得自己心灵嘴巧,是个会说话的。若非如此,他当年怎么能对雷一鸣一哄一个准呢?可事实证明他那一套功夫对付不了两个人,能制服雷一鸣,对着叶春好却是无效。

“我想不通。”叶春好红着眼睛,鼻音很重:“他是我带大的,十岁之前,他最听我的话,天天姐姐姐姐的缠着我,爹给他买糖炒栗子,他一粒一粒剥好了给我留着,不许别人吃……”她抓起手帕擦拭涕泪:“我也是为了他好,做人哪有不读书的呢,他这么小,不念书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妞儿是雷一鸣的,根本没我的份儿,我就只有一个他。他要是丢个彻底,我当他死了,索性自己过日子,也不操这份心,可他既是回来了,我又怎么能不把心放回到他身上?我当年是想读书而不可得,没有办法,可他呢?他气死我了……”

她平时一贯气定神闲,最擅长讲大道理,张嘉田第一次听她这么连哭带诉絮絮叨叨,感觉她像是从天而降,终于脚落了实地。而叶春好也知道自己是气急败坏失了态,可实在是憋得久了,不吐不快。

她长篇大论的哭诉了一场,末了张嘉田听她说到了尾声,这才有了开口的机会:“你也别太担心,他是个小子,又不是个姑娘。当初在外面要了三年饭都没饿死呢,这回跟着雷一鸣,他——最起码——总是能活着的吧?”

叶春好心知他是满怀着好意来劝解自己,可是听了这一番话,未得安慰,只觉刺耳——她最不爱提起弟弟那段小叫花子的经历,太惨了,惨得她不敢想,也不许别人提。

张嘉田这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句巧话:“春好,还有一桩,就是雷一鸣那个人呢,你我都了解,一开始看着像个好人,时间一长就露原型了。你看着吧,兴许不用等到开春,小文就自己跑回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觉得张嘉田简直是在犯蠢:“这不一样,他笼络小文是另有目的,他恨我,他这是要向我报仇。”

张嘉田怎么说怎么不对,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得呆坐在叶春好身边,等她自然的哭够。

午夜时分,张嘉田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翻出了雷一鸣写给他的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又回想自己方才在叶公馆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便羞愧至极,也觉得自己那话都没说在点子上。

在叶春好面前,他总是有点呆头呆脑,说话做事也都没水平,仿佛每一次都是专程到她面前出乖露丑的。目光重新落到信笺上,他没从白纸黑字上看出花来,也没把雷一鸣的心思琢磨透彻。看到最后落款处的那个“兄”字,他更是感觉不可思议,因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雷一鸣论兄弟。

他和雷一鸣,要么是亲人,要么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关系。他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也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坏的时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鸣可以保持仇人的关系,做仇人,最安全。

雷一鸣的这封信在正破坏他们的仇人关系,所以他出于本能,身心一起有了反应——他不自在,他难受。

把这封信往枕头底下一掖,他仰面朝天的躺下了,双手搭在了胃部,心里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林子枫。

张嘉田夜里想到了林子枫,结果第二天心想事成,林子枫本人驾到。

张嘉田见了谁都能热热闹闹的有说有笑,哪怕对方是永远板着一张白脸的林子枫。三言两语的寒暄过后,张嘉田把笑容收了收,问道:“老林,你知道吧?雷一鸣跑了,跑承德去了。”

林子枫点点头:“我在北平就知道了。”

“唉,他妈的,这老小子倒是奸,早知道我就把他那条腿也打折了。”

说完这话,他偷眼去看林子枫,却见林子枫面无波澜,说话的语气也很平淡:“他走了也好。”

“哦?这有什么好的?”

林子枫像是被他问住了,坐着出了会儿神,然后如梦初醒的一抬头:“张军长,我这一趟登门,是有个忙,想请你帮。”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话题,也是一愣:“什么忙?你说。能帮我一定帮。”

林子枫当即讲起了公务——他那禁烟委员会得了情报,和公安局一起在码头扣住了一船鸦片,然而那船来历不凡,船上鸦片乃是虞天佐的货,也正是因此,船上船下都有全副武装的便衣保镖。警察和他们鏖战一场,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禁烟委员会内的委员们虽然没有被打,但也因此闹了个灰头土脸。

“据我所知,虞后天还会有一船烟土从天津出发南下。警察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想到了张军长,来问一问你有没有同禁烟委员会合作一次的意思。”

张嘉田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怎么分?”

“你三我七。”

“不行。”

“四六?”

张嘉田向他张开了一只巴掌:“五五。”

林子枫思索了片刻,末了一点头:“好,那就五五。”

张嘉田笑了,兴高采烈的一拍桌子:“行!有我出手,你就等好吧!”

他这一拍力气十足,几乎是拍出了一声巨响。林子枫的身体岿然不动,心则是被震得一颤。扫了张嘉田一眼,他感觉这人粗俗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而这回他在北平见了白雪峰,白雪峰胖了,并且如愿以偿,终于勾搭上了一位阔小姐,见了林子枫,他满口就只会谈结婚那一件事,仿佛几辈子没结过婚,憋到了这一世,终于忍无可忍、非结不可。林子枫先前觉得白雪峰这人也还不错,哪知道这回和他谈了一个小时,险些被他活活俗死。

林子枫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众人纷纷变得讨厌起来。抬头又看了张嘉田一眼,他听张嘉田要留自己吃饭,慌忙起身告辞。

离了张宅之后,林子枫回了自己在天津的住处,草草吃了一顿午饭。到了下午,禁烟委员会内的一名委员登门拜访,请他到自家听戏去。这名委员今年也就二十多岁,是个诗人,诗作得相当不错,家境也好,除了作诗,别的一概不会,是个挂名吃空饷的委员。林子枫认为诗人还有几分清雅气,故而对他高看一眼,欣然应邀。

诗人不撒谎,家里真有四个能唱戏的小戏子,都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个个涂脂抹粉,将面孔修饰得白里透红,两道眉毛画得长长的。林子枫本打算过来受一点音乐的陶冶,哪知道进门之后,先见了这么几个俗不可耐的小妖精,便是一惊。小妖精之一站到人前,翘起兰花指开唱,捏着嗓子放出鸡鸣一般的声音,余下三妖精,一个奔了诗人去,另两个则是包围了林子枫。

诗人将小妖精抱到腿上,含笑扭头去看林子枫,自认为是投了他的所好。而林子枫正襟危坐,两只手攥着拳头放在大腿上,先是端然不动,等到前方一段戏唱完了,他猛的站了起来:“晚上还有事,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诗人回答,他逃之夭夭。

逃回家后,他洗了个长长的澡,觉得自己是受了那两个小戏子的玷污。洗过澡后,他抽动着鼻子满房里嗅,总觉得屋子里还有脂粉芬芳,以及人类肉体的气味。

“可怕。”他想。

这时,仆人走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人,名叫苏秉君,想要见您,还说您是认识他的。”

林子枫裹着浴袍,一皱眉头,半晌没做声,经过了一番思考之后,才答道:“带他到会客室。”

然后又过了四十分钟,他才穿戴整齐,慢悠悠的也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一见他就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林先生,有日子没见您啦。”然后他把笑容收了收,显出了庄严些的样子,对着林子枫鞠了一躬:“秉君向您问安。”

林子枫上下打量着他,就见这小子衣着不错,气色也不错,完全没有倒霉相,便一点头:“确实是有日子没见了,苏队长。”

苏秉君当即摆了手:“我现在不是队长了,您叫我小苏就成。”

隔着相当的距离,林子枫坐下了:“自从安泰一别,不知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是在何处高就?”

苏秉君答道:“我们投降之后,也没人管,就各走各路了。回到北京之后,我没找到大帅,也没什么事做,就一直混日子。后来,也就是这个月的中旬,我听说大帅到了承德,就找了过去,结果大帅见了我,还挺高兴,知道我没差事,就让我继续跟着他。”

林子枫说道:“看来,你是很忠于他的了。”

苏秉君只是笑:“我的本领有限,能继续跟随大帅,总比另谋别的差事强。”

林子枫翘起了二郎腿,抬手一推金丝眼镜:“这很奇怪,你既然是忠于他的,那么就不该来见我。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该不知道。”

苏秉君听了这话,依旧坦然:“我现在在大帅手底下吃饭,照理来讲,确实是不该私自登您的门。可我这一次是奉了大帅的命令而来,算是因公,并非因私。”

林子枫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问道:“为了后天那一艘船?”

苏秉君答道:“是的。”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起身走到林子枫面前,双手将支票送向了他:“那艘船上的货,一半是虞都统的,一半是大帅的。大帅愿意出这个数,请您高抬贵手,放行一次。”

林子枫扫了支票一眼,并不是很把上面的数目放在心里,只问:“我要是不放行呢?”

苏秉君伸着双手,脸上露出了进退两难的微笑:“大帅说……”

林子枫抬头看他:“他说什么?”

“那个……这是大帅的原话,您听了别见笑。大帅说,您要是不放行的话,他就再也不会见您了。”

说完这话,苏秉君偷眼去看林子枫,同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感觉大帅这话说得像闹着玩似的,实在是拿不到这谈判桌上来。然而林子枫听了这话,却是面沉似水,直视着前方,半晌不言语。

最后,他终于低声开了口:“这是在威胁我么?”

他随即站了起来,一扯西装下摆:“你告诉他,我很讨厌这种轻浮无聊的威胁。不放行!”

苏秉君愣在了原地,眼看着林子枫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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