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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故事爷的鬼魂观


“故事爷”把烟袋锅儿在鞋底上磕了几下,用嘴吹了几下烟袋嘴儿,又捂上一袋烟丝用火绳点着吸了两口,又习惯性地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我是那样猜哇!多一个办法儿比少一个办法儿有把握。可大爷俺不是神仙,猜出的事情不是都准确哇。”

芦根儿听了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丧气,但好像给他的脑子开了一条思路,他随即问道:“要是能找到一个神仙,让神仙猜猜……一准儿能猜出俺爹在哪里。”

“神仙不好找哇!那边死鬼倒是不少。”

“故事爷”用短粗的指头指了指远处的邙山头儿,悠然地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乳白色的烟雾在“故事爷”的头顶飘忽着、旋着圈儿不愿散去,被烟熏火燎得黑黄黑黄的老脸上泛起一层神秘玄妙的神情。

芦根儿感到隐隐地恐惧起来,好像在“故事爷”头顶盘旋着的烟雾里隐藏着死鬼的身影。

“芦根儿你看……”“故事爷”用旱烟袋指着西南边影影绰绰的邙山头儿,“这座邙山里边鬼还不少哩!可是一个神仙都没有!即便是有神仙也被山里的鬼魂儿给消化了。”

芦根儿听到这里在恐惑中更加纳闷起来,“神仙的能耐难道比不了鬼魂儿?咋会被鬼魂儿消化啦?”

“那不是一般的鬼魂儿哇!”“故事爷”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西南角儿的邙山头儿,“邙山里自古就埋葬了不少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这些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的人儿,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有丑的有俊的……他们活着的时候,听说吃一顿饭就值大爷俺这一头大牛、还得再加上两匹大骡子,可他们一死是啥都享受不了啦,想吃块儿烤红薯都难上加难哇!更别说想吃只烧鸡,那是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不过他们还是有点儿希望,他们被埋到地下千把年以后就都活了。”

“啊……死了咋会又活了?”芦根儿的脑子里又多了一团恐惧的迷雾。

芦根儿有点儿迷惑不解地惊讶,因为他在学校听老师讲,人一旦死了是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老师说这是科学常识。他这时好像忘记了恐惧,想再听听“故事爷”说的死人复活的道理,总得弄清楚死人复活是不是科学常识以外的科学常识。

“我是说他们的鬼魂儿活了,身子还是死的,有的身子可能七零八落变成了一堆干骨头。”“故事爷”又点着一袋旱烟,布满裂纹的脸上透出正儿八经的神色,眼睛里露出坦诚的光,“他们这些活鬼魂儿天热的时候,也都喜欢跳到这黄河里洗澡凉快……有一次大白天大爷亲眼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鬼魂儿,从邙山那边儿扑通一声跳到了黄河里。”

“他们不怕淹死?”芦根儿更加迷惑不解地惊讶起来。

“他们巴不得快点儿被淹死!”

“故事爷”闷了几口旱烟,“咔咔咔”又习惯性地咳嗽了几声,乐呵呵地眯着老眼笑了起来。

“为啥?”芦根儿越发迷糊起来。

“你想想……他们在坟墓里多憋屈哇!三不知有时候还会遭遇盗墓贼,盗墓贼把他们的金银宝贝陪葬品卷走,把他们的尸骨胡乱扔了,他们就永远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啦!再大的官官儿,再富的国戚,即便是国王皇帝金枝玉叶,一旦坟墓被盗了,就魂飞魄散了,连一点儿鬼气儿都没有啦!要是他们的鬼魂儿被淹死了,就可以顺着黄河找合适的人家再托生了……听说离这儿几十里的黄河东边儿,以前出了一位相爷,一准是以前朝代的死相爷的鬼魂儿托生的。”“故事爷”在鞋底儿磕了磕烟袋锅儿,好像他自己也轻松了许多,他扭脸看了一眼还没啃饱草的耕牛。

“喔……”芦根儿终于明白了不少。

“故事爷”往烟袋锅里又按上一捏儿烟丝点着,神情严肃略显激动地讲道:“可别小看这些淹死的鬼魂儿,他们重新托生出来的人儿长大可厉害啦!他们在埋葬邙山之前是啥官官儿,托生后相应还是啥官官儿。”

“咱古寨汪大财主家那个大官儿,是不是邙山里淹死的鬼魂儿托生的?”芦根儿机灵得一下就对上了号。

“那还用说?!一定是的!”

“故事爷”口里噙着青玉烟袋嘴儿,掰着手指头像会计算账一样,“得算一算……得算一算……算算他是哪个朝代的鬼魂儿托生的……”

“是清朝吗?”芦根儿随口问道。

“清朝?”“故事爷”不屑地咧嘴笑了起来,“大清朝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不敢埋葬在邙山里!”

“为啥?”芦根儿又迷惑起来。

“大清朝的老祖宗像俺一样都是放牛放羊的,没有多少文化。邙山里埋葬的都是有大文化的人儿。你想想……没文化的人与有文化的人混葬在一起,他们的鬼魂儿要是闹腾起来,吃亏的必然是没文化的鬼魂儿……就像咱爷俩去和汪财主家有文化的人弄事儿,吃亏倒霉的会是谁?总跑不了咱爷俩!”

“喔……”芦根儿恍然大悟。

“哟……算出来了!”“故事爷”故弄玄虚地叫了一声,“汪财主的大儿子……就是在开封府吃俸禄的那个官官儿,是大汉朝的官官儿的鬼魂儿托生的!”

“故事爷”说着望了一眼吃饱肚子的耕牛,耕牛舒坦地盘着腿儿卧在草地上,伸着粗壮的脖子搓动着嘴巴在慢悠悠地反刍,嘴巴里不断冒出雪白的泡沫,散发出淡淡的青草芬芳的气味儿。耕牛温和的眼睛凝视着傍晚模糊的黄河,夕阳的余晖薄薄地撒在草地上、撒在耕牛的身上,青草的叶子变成了粉红色,牛身上杂乱的黄毛变得透亮起来,低矮的草丛里蛐蛐悄悄活跃起来开始鸣叫。几只黑色的小鸟儿站在牛背上在为耕牛清除牛虱,耕牛惬意地摇摆着尖尖的耳朵,黄河滩的风儿变得凉爽起来。

“故事爷”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儿,吹了几下烟嘴儿,把烟袋别在腰里,把点烟的草绳踩灭,拿起鞭子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芦根儿看到“故事爷”像要赶牛走,就急着追问道:“汪大财主的大儿子是大汉朝啥官官儿托生的?”

“故事爷”一边向耕牛走去一边笑着说道:“不急!不急!等下次过来再对你说……会说得清的、会说得清楚的。”

“喔嚎!起来吧老伙计。”“故事爷”向耕牛吆喝道,“天快黑了,该回家了……你吃饱了我还饿着哩。”

“故事爷”赶着啃饱草的耕牛,走了几步回头对芦根儿大声说道:“孩子你要记住:无论啥鬼魂儿,都害怕现在的活人儿!那些死了的鬼魂儿要是好鬼魂儿,就像一阵风儿,你是看不到的!要是坏鬼魂儿就像一声屁,响一声儿就溜跑啦!”

“故事爷”背着双手慢悠悠迈着步子低着脑袋跟着耕牛,他的一双缺少后跟儿鞋帮的破鞋“踢踏踢踏”地不断响着,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嘟囔道:“我给小孩儿们常常讲鬼魂儿故事……但我自己也弄不清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儿……我也没亲眼看到过鬼魂儿……要说没有吧,几千年来人们都相信有,清明节人们上坟给亲人烧纸儿,不就是给鬼魂儿送钱吗?!要说有吧,也没见谁逮住过鬼魂儿……我活到这般年纪一直在纳闷儿,人死了撇下一具死肉就啥也没有了?他身上的精气儿跑到哪儿去了?跑到天上去了还是跑到地下去了?人不像牛马猪狗没有灵魂儿死了就死了,人总是人哇!不能死啦就死啦,按说人死了他的灵魂儿还存在呀……难得弄清,真难得弄清楚。”

“老杨头儿哇……”一个肩上扛着犁手里拿着鞭子、犁上还晃晃悠悠挂着牛套的汉子吆喝道,“您是在闷着脑袋编鬼魂儿瞎话儿吧?!您也不抬头看看,您的公牛哄撵着俺的母牛跑到人家的红薯地里了!”

“吆!”“故事爷”猛地抬头,“是老朱哇……你这教过私塾的文化人儿咋也成了刨地獾?!”说着赶紧向红薯地看去,“这不是老寡妇娘俩种的红薯吗?!”他慌忙拖沓着破鞋扬起鞭子,“我这就去把俺那公牛赶开!俺这头公牛一吃饱就想找母牛,有点儿骚。”

“不刨地没粮食吃呀!”扛犁的汉子哈哈笑着说道,“看来牲口和人儿一样哇!温饱思淫欲。”

“虽然骚但拉套还可以,很耐劳。”

“您这公牛看样子年岁不小了,咋还这么骚?”

“口嫩着哩!才八牙齐口……正当年哇!咋会不骚?!”

“您要是把它阉了它就不骚了、就老实啦!”

“故事爷”一边甩着响鞭大声吆喝着赶牛,“快从红薯地出来!不能糟蹋人家的红薯!老寡妇娘俩种片儿红薯不容易,咋能在红薯地里盘腾?!”“啪啪”两鞭打在公牛的屁股上,公牛无奈地放弃了母牛从红薯地里跑了出来。

“你扛着犁和牛套够重了……牛套我替你背着。”“故事爷”说着从扛犁的汉子肩上把牛套取下搭在自己肩上。

“故事爷”边走边有趣儿地说道:“以前也有人说让俺把这头公牛阉了……俺不忍心阉它,想想皇宫里的太监多可怜呀!”

扛犁的汉子突然大笑道:“您也真会想……咋想到皇宫里去啦!太监不是骚才被阉,是皇帝担心弄他的女人。”

“人间真是不平等啊!”“故事爷”感叹道,“光棍汉儿多得不得了,皇帝却有睡不完的女人儿。”

“要不然从古到今男子汉都不惜性命争着想当皇帝。”

“如今听说没皇帝了,皇帝变成了大总统。”

“还不是换汤不换药,变变名称而已……老鼠和耗子名字儿不一样,不还是那个东西?!”

“黄鼠狼和鼬子都一样。”“故事爷”呵呵笑了笑,“不扯这些不打粮食的闲话了,咱这刨地獾把地刨好有吃有穿就中啦!就是害怕遇到灾祸……像牛壮一家几口人儿小日子儿过得多稳当哇!可就偏偏被淹在了黄河里死活不知……唉……人生真是无常哇!”

“说起牛壮俺与他的关系还真的不错……俺也有时也到黄河滩里看望芦根儿,这孩子够可怜啦!日夜守在黄河边儿,可也难把他老爹守望回来。”

“唉……难哇!牛壮都淹进河里这么长时间啦,要是没淹死不早就回来了?!”说着“故事爷”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来也怪……牛壮要是真的淹死了,他的鬼魂儿也该给他的亲人托个梦哇!就说淹死了,也好让他的亲人别再傻呆呆地守望了……我问过芦根儿,他说他老爹没给他和他娘托过梦说淹死了。”

姓朱的村民呵呵笑道:“你老杨头儿这么大岁数啦还相信世上有鬼魂儿?”

“要是没鬼魂儿,人做梦咋会梦见他去世的家人?”老杨头反问道。

“嗨嗨……”扛犁姓朱的汉子叫了起来,“咱俩只顾说话啦,你的骚公牛又哄撵俺的母牛向前边蹿跑了!这天色已经麻糊脸啦……这牛是蹿到那里去啦?”

他们在灰蒙蒙的夜幕里,紧步追赶他们的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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